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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

孩子們

作者:孔龍
李萍舉起亮著藍光的手機,這裏走兩步,那裡走兩步。「還是沒信號。」她搖頭。
「我們去寶萬那兒吧。」李萍說,「他那兒有電話。」
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抹了抹鏡片,又戴上。皎潔的月光灑在田野上,彷彿鍍上了一層霜。風吹起了稻浪,它們相互摩挲著腦袋,聲音一陣緩,一陣急,似是浪濤的聲音。一個寧靜的夜晚。李志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在田泥上,撥開稻稈,往稻田的另一邊走去。在那邊的山丘上,有一戶人家亮著燈。
「他媽的這個娘們原來沒死?」寶萬見鬼般退了幾步。
李萍提著刀,畏畏縮縮地走了過來。「兄弟對不起了啊。」她邊說邊把刀伸到李志的脖子上,然後閉上眼睛,拉動刀口在他的脖子上來回磨著。刀口太鈍,但還是把李志的脖子劃開了一個口子。李萍看了一眼,把刀扔在了地上。
一陣白光籠罩了下來,如此耀眼,幾乎讓李志睜不開眼睛。他抬手遮住眼眉,漸漸適應了這陣光。他踩在溫熱的沙灘上,一個穿米色連衣裙的女孩蹲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翻著花邊兒的白色浪濤時不時吞沒了她的腳踝。他走了過去,和她嬉鬧了起來。過了一會,他突然想了起來,把手掌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問她,我們的孩子呢?趙蕾淺淺一笑,望向他走來的方向,那兒有一個嬰孩,正背對著他們坐在沙地上玩泥沙。他走過去,想看清孩子的臉,白光卻又遽然向後褪去。黑暗重新把一切都吞沒了。
李志閉上了眼睛。他的太陽穴隱隱作痛,他伸出兩根手指揉著,「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時候如果他回頭,那麼你就認命吧。」
「地上還有。」金萬照了照地下。車門下還有幾個煙蒂,都是椰樹牌的。
小院子里一股雞屎味兒,金萬走到角落裡的抽水井邊上,狠狠地搖了幾下水泵,然後把頭湊到龍頭下沖水。「怎麼出的事啊?」他問。
「把電筒湊過來。」李志舉起一個煙頭。這是他剛才在車門下撿的,是一枚椰樹牌的香煙頭,上面還有幾痕新鮮的牙印。
男人湊過臉來,肥皂水遮住了他的一隻眼睛,他就眯著另一隻眼睛打量著他,「看來你撞慘咯,兄弟。」
李志撥弄著雙筒獵槍的保險,推開,又關上,推開,又關上。「石頭是誰扔的?」他重複了一遍。
「你們這對王八蛋!」李萍轉過臉來,惡狠狠地說。躺在地下的金萬的四肢鬆弛了下來,已經沒有聲息了。那把鐵鍬仍然插在他的脖子上,就像一塊沒有墓志銘的墓碑。李萍怪叫著沖了過來,雙手狠狠地箍在趙蕾的脖子上。她雙眼的血絲每一根都膨脹著,布滿在她圓睜的眼球上。
「這殺人的事,我一個女人怎麼幹得來?」她直搖頭。
「好啦,孩子隨便教訓一下就行了。」金萬勸解道,但是他只是坐在那兒,搭著二郎腿,並沒有起身。
「手機,你們有手機嗎?幫我打個電話報警,還有120。」
「你們也真是的,什麼東西不帶急急腳就走了。」李萍說,「喏,這把刀帶上防身。」
「你沒看到座位上的血跡?」金萬晃著手電筒照了照車內,又繞著車身走了一圈,然後走到護欄邊上,探照著下面那片雜草叢生的斜坡,還有那個黑黜黜的溝渠。他又走到公路的另外一側,用電筒搜尋著,然後走了回來。「什麼都沒有。」他說。
「我哥他平時殺只雞都暈血,你又不是不知道。」寶萬說,「這事還真得你來。」
李志掙開了繩子,摸起了地上的那把砍柴刀,向上一提,柴刀那彎著的尖端從李萍的下巴刺了進去。李萍的手鬆開了,她的喉嚨咯咯地喘息著,但就是發不出聲音。李志拉起趙蕾,向後院跑去。後院里黑燈瞎火的,只能在月光下依稀地看到這裏種了一排石read.99csw•com榴樹,大概有五六棵吧。在最後一棵石榴樹的旁邊,有一個約一米深的土坑。李志撿起了棄在土坑旁的鋤頭,在院角的籬笆那裡砸開了一個缺口。
「沒事,就是惹了點麻煩,讓他們長點記性。」寶萬說,「你們隨便坐,那堆衣服丟地上就行。嗯,坐吧。」
「我的眼睛啊!」鐵萬叫道,「寶萬,幫幫我。我的眼睛啊!」
砰!院子里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響,打在了李志旁邊的石榴樹上,樹葉簌簌地落在他頭上。李志用身子破開了院子的竹籬笆,伸手正要接身後的趙蕾出來。他往院子那頭看了一眼,那個傢伙站在後門的門檻外,鎢絲燈昏暗的光線映照著他的舉槍的剪影。隨著槍口的一道閃光,趙蕾撲倒在了他的懷裡。她的身子軟綿綿的。
「什麼事啊?」他問女人。
「你開的什麼車?」男人問。
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坐了很久,直到屋外傳來了腳步聲。他把最後的一顆子彈上了膛,然後對著大門口,等待著。
「誰在後院那兒鋤地?」李萍望向後院。
這就是人性吧。他閉上了眼睛。
「你瘋啦?別把他們招回來了。」金萬抱住了李志。
高速公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一輛車經過,除了潛伏在野草叢中蟋蟀的鼓鳴,和下方田野傳來的幾聲蛙叫,再也沒有別的動靜。也許他們正在暗處盯著我,他們在等我回來。那就來,趕緊從你那陰水溝里跳出來,明人不做暗事,我們來一場男人的對決。李志拿過金萬手上的砍柴刀,一下一下地敲在護欄上。哐、哐、哐。鈍重的聲音在山林間回蕩著。
「對不起了,但是我們的三萬可不能坐牢啊,那會毀了我們三萬的。」李萍說,「我們以後會給你們夫妻燒香的。」
李志的目光越過寶萬的肩膀,看到那部紅色的座機放在茶几上。「我來試一下。」他繞過寶萬,伸手抓起了話筒。「嘟——」,話筒里傳來了舒暢的電波之音。咦,電話明明沒問題嘛。他的手指按下了110,然後等待著。餘光之中,他瞟到了茶几上的一個煙灰缸,上面插滿了「椰樹牌」的煙蒂。他猝然回頭,看到一個沉重的黑影揮了過來,「誰他媽讓你動我的電話了?」
「去啦。」
「嗯?」
「別——」
「噢,對了。」寶萬摸了摸他的光頭,「忘了告訴你,不巧我家的電話昨天剛好壞了。」
「這事我做不來。」
「有手機也沒用,這片兒地都沒信號。」女人說。
「也許我們可以在路上攔個車,送她去醫院,你們知道最近的醫院在哪裡吧?我老婆可能挨不了多久啦,再不快點的話……」李志在院子里無目的地踱著步,走著走著,他突然跪了下來,「求求你們啦,我老婆她還有身孕呢。你們也有孩子吧?就看在孩子的份上幫幫我們吧。」
「你的手機呢?」女人問。
「李姐,借一下你的手機。」
「這倆孩子又犯什麼事啦?」金萬問。
他們三人走下田壟,穿過那一大片的稻田,往高速公路走去。踏著夏蟲的脆鳴,李志想起了少時在《法制晚報》上看到的一篇連環畫,講的是一對鄉下少年捕鱔的故事。這對少年在某個月圓之夜到田間照黃鱔,偶然看到一條黃鱔浮出水面,昂首望月,似有靈性。少年覺得好生奇怪,便捕歸家中,特地叫家人烹煮成湯羹。鱔羹味鮮而有異香,眾人皆連飲數碗,誰知不久便腹痛難耐,七竅流血,全家亡。原來這條罕見的鱔魚叫望月鱔,因其會在月圓之夜遊出洞穴望月而名。這種鱔魚的外形與一般黃鱔無異,只是其喜好食腐屍,有劇毒,食之斃命。
李志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後靠去。他看到地上有半包椰樹牌香煙,他撿了起來,抽出一支,點燃。他低頭看read.99csw.com了看自己,胸前的襯衫被血跡浸透了,夾著煙的兩根手指頭不住地顫抖著。冷啊。真冷!還剩一個人,完事後這個夜晚就會過去了。但是他還不想馬上行動起來,先坐一會吧,什麼都不做地坐一會。他又吸了幾口煙,心想這種煙真是夠嗆人的。有那麼一會,他想過也許他不必那麼做,但是又馬上否定了。他必須要做完這最後一件事。
嗚哇的一聲,那根深插在鐵萬眼眶裡的樹枝被拔了出來,連同他的眼球一起滾在了地上。鐵萬跪趴在地上,渾身顫抖著。
「七個月。」李志懨懨地答道。
「也許他們在觀察情況,看到有人沒死,他們就沒行動。」李萍倚在門邊說。她在嗑瓜子。
男人捋了捋頭頂上的肥皂泡,把它們甩在地上,「不好辦啊,這裏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離鄉醫院很遠吶。」
「你開的什麼車?」男人又問了一遍。
「我不殺你們,是因為今晚有人替你們付出了代價。」李志放下槍,「你們走吧。」
「快!快弄開這繩子!」
「寶萬,寶萬。」金萬上前拍門。
李志返回了屋子。那個受傷的男人還躺在地上,一隻眼眶凹了進去,另一隻眼睛閉著,若有若無地在呻|吟。聽到腳步聲,他睜開了眼睛,看著面前這個提著槍的男人。轟!李志在他臉上放了一槍。他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他的臉就成了一個馬蜂窩,血呈放射狀在地上噴去,然後漫延成一片。那兩個小孩還縮在電視櫃旁,就像在冬天雪地里落單的兩隻幼鳥,在簌簌地發抖。
「你又不知道老三他就是死腦筋。」寶萬說,「回頭石榴熟了我給你們送幾籃子過去。」
「沒有人啊。」李萍說,「你不是騙我們吧?」
「老公,老公。」女人回頭朝屋裡叫道。過了一會,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白色背心藍色大內褲,趿著拖鞋,正搓著頭上的泡沫。
「大晚上的種什麼石榴樹啊,再說你們後院不是種了挺多石榴樹嗎,還不夠?」
噗!一道熱血潑在他的臉上,嗆人的血腥味兒鑽入了他的鼻腔。哐啷,刀掉在了地上。李志睜開眼,看到一把小鐵鍬插在金萬的脖子上。金萬仰著臉手扶著鐵鍬柄,在屋子裡亂顛著腳步,脖子上汩汩地往外冒的血灑了一地。李萍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來。
「我就不坐了,」李志把手機給回了李萍,「你們能不能跟我回去現場看看,我老婆還在那兒呢,如果真是打劫,她現在就太危險了。」
「寶馬X6。」
李志握著一塊石頭,從後面靠近寶萬。他給了他的腦袋一記重擊,讓他撲倒在了河中。李志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雙管獵槍,對準了他。寶萬掙扎著從水裡爬起來,伸手抓住了對著他的槍管,可是一切為時已晚,迸射的火光削去了他的半個腦袋。李志檢查了寶萬的兩個褲兜,掏出剩餘的幾顆子彈,放進了自己的褲兜里,然後蹬了寶萬一腳,他的屍體便四仰八叉地順著河流往下漂去了。
「你不是打劫的,要騙我開門吧?」女人打斷了他話,抱著雙臂看著他,「最近這樣的事聽到的太多啦。」
小吉,那個大點的孩子,對著李萍努了努嘴,剛要說話,他爸一陣風似的沖了上來,抄起竹條對著他的臉頰抽了過去。啪!孩子的臉上滲出了一條血印。寶萬把竹條輕輕地放回了小吉舉起的手中,「說了一個小時內不許說話,你別給我犯賤!」
「不是,」李志晃著鐵門,要說的話直在他嘴裏打結,「我老婆還在車上,她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幫幫我們。」
「我來吧!」李志看到金萬站了起來,撿起了地上的刀。他慢慢地走了過來,身上有一種幹勁,似乎正為自己擔起了男人的責任而自豪。李志看著他那張陌生的臉,又想到了那篇連環畫https://read•99csw.com,那個少年捕鱔的故事。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自己一直害怕這個故事,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吃過鱔魚,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擺在你面前的一條鱔魚是不是望月鱔,只有當你在月圓之夜看到它的時候,你才可能分辨出來。這正如那一張張淹沒在人群中的臉,你根本分辨不來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只有當他們經受考驗的時候,你才知道一個人可以變得多陰暗。
金萬披上了一件舊襯衣,把腳伸進一雙沾滿泥巴的解放鞋,然後轉身到房子里拿了一支大手電筒出來。「走吧,我和你看看去。」他說。
砰!砰!兩聲槍響回蕩在屋子裡,空氣中瀰漫著硝煙的味道。兩個孩子睜開眼睛,看著在眼前消散的青煙,一攤尿漬在他們褲襠間滲了出來。
李志看了看屋子裡的三具屍體,苦笑了起來,「你覺得這些好玩嗎?今晚死了六個人,都是因為你們而起的,你們覺得好玩嗎?」他舉起了獵槍,「閉上眼。聽我說,閉上眼。」
「有毛巾嗎?帶上兩條毛巾給她止血。」李志說。
李志把鞋子留在河邊,順著自己剛才的腳步跑了回去,躲在河堤下的一個亂草叢裡。陣陣的刺痛從李志的左手傳來,幾顆鉛彈擊中了他的左臂,正往外滲著血。流雲散去了,一輪孤月朗照著整個河灘。一個持著槍的人影在河岸上投射下來,被斜坡拉得長長的,顯得無比高大。人影在河岸上來回踱步,觀察著,然後他走下了斜坡,來到沙灘上,低頭看著地上的那雙鞋子。
「可以借個電話——」李志終於插上了話。
「那伙人什麼樣的事干不出來啊,如果你和他們碰上了,他們還不滅了你的口?」李萍追出門口,可是他們的電筒光已經隱沒在小路中了。
李志在褲兜里掏出那個碎了屏的手機,給他們看,「剛才撞壞了。」
金萬在牆上摘下一條毛巾,擦著頭髮,「聽說最近有一伙人專門在附近的高速道上干攔路搶劫的事,就是用石頭砸過路的車,把人砸傷了,撞死了,就上車搶東西。他們專門揀好車作案,有人先在一公裡外看風,看到好車過去了,就報暗號,後面的人就砸。你是不是著了他們的道啦?」
李志回憶著整個事件的細節,自己在撞車后昏迷了幾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他在瀰漫著汽油味的駕駛座上醒來后,還在現場呆了七八分鐘,但是並沒有看到有人過來。
「這個人說他在下面撞車了。」
「救命啊,大嫂。」
「你來啦!」有人走了過來,門開了半片,一個光腦袋的男人探出頭來,看到金萬後面提著刀滿臉陰鬱的李志,神色一變,警惕地問,「他是誰?」
「起名兒了嗎?」
李志挨著鐵門,哆嗦的手從口袋裡往外掏東西,「我這裡有錢,你看,這一千塊都給你們,還有這張卡,裏面有幾萬塊,救救我老婆,我會感謝你們的。」
「那就讓他們來,讓他們來啊。」李志蹬著腿,「讓他們告訴我把趙蕾弄去哪了,是死是活。」
「哦,進來吧。」男人說,「把刀放門角那裡,別嚇著了孩子。」
孔龍,警察、青年寫作者。已在「一個」發表《長頸鹿少年》《親愛的你》《失眠者之夏》。作者微信公眾號:孔龍故事(konloong)
月影透過樹梢的隙縫,破碎地落在李志的肩膀上,他站在車旁,看著那個空了座位,還有上面的血跡。
「小吉,小祥,今晚三萬是不是和你們一塊玩兒了?」李萍說,「這孩子,怎麼現在還沒見他回家。」
「嗱,你看看。」李萍遞過一個諾基亞的直板手機。李志按亮了屏幕,左上角果然顯示著「無服務」幾個小字。
金萬又進屋拿了兩條幹凈的毛巾。https://read•99csw•com
女人走回屋子裡,過了一會又拿著一串鑰匙走了出來,她往門外瞟了幾眼,開了鎖。「謝謝大嫂。」李志道了謝。
女人看到一隻從鐵門外伸進來的血手,嚇了一跳,問道,「你誰啊?」
「老胡,你摻和這事幹嗎呀?」李萍說。
「寶萬,我們真的非要這樣做嗎?」
「沒事的。快幫我解開繩子。」李志說。
「今晚我們三個在山坡那裡玩,然後打賭說看誰敢對下面的車扔石頭,我們猜包剪錘,最後三萬輸了。三萬扔了幾塊石頭,都沒扔中,後來你的車過來了,三萬一下就砸中了。我們看到你的車撞到了護欄上,心裏害怕,就一起跑到我們家裡來了。」小吉說,「所以,真的不關我們的事啊,都是三萬扔的。」
「別拔那樹枝,」寶萬說,「我說了,別拔——」
「我們不是醫生,去了也沒用啊。」李萍說,「再說了,現在回去很可能會和那伙人碰上面。」
李志半蹲在地上,立起身子,傾聽著周圍的動靜。他聽到有人走出了院子的缺口。他把趙蕾留在了那兒,貓著腰穿過了地上齊腰高的草叢,順著一個土坡往上爬。在他跑上坡頂的時候,又一聲槍響了。他順勢滾下了斜坡,滑倒在一片鬆軟的沙地上,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條黑黝黝的河流。他蹚下了淺灘,但是沒跑幾步他又折返了回來,他知道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游過這條開闊的河流,自己將會輕易地暴露在槍口下。
過了好一會,李志才明白,那是血跡糊到自己的眼鏡上了。他的腦袋嗡嗡響,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剛才胸口經受的悶擊讓他感到眩暈,他多想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吸口氣啊,可是他不能,他必須要做點什麼。
「真有人回來毀屍滅跡啊。」李萍叫道,「老胡,報個警吧。」
「有塊石頭砸到了我們的車上,然後我們的車就失控了。」李志搖搖頭,「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都不知道那塊石頭怎麼來的。」
「不關我們的事啊,叔叔。」他們哭了起來。
小吉的臉上馬上噙滿了淚水。
後院那兒傳來了「哐當」的響聲,平靜了一會,嚓嚓嚓,又傳出了金屬物擦過泥土的聲音。
李志又聽到了獵槍裝彈的聲音。他抱起趙蕾,三步並兩步跑到了小路上,藉著微弱的月光,他躲到了路邊的一個柴垛上。他把趙蕾放在地上,她還睜著眼,但是她瞳仁里的光芒已經消散而去。她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了。他摸了摸她的後腦勺,那裡軟乎乎的,沒有一點質感。他哭了,想不到最後他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跟她說上。這真是讓人難過啊!
李志轉過臉,看到趙蕾站在身邊,雙腿間的血跡已經乾枯了。她跪在他的身邊,淚水混著血污淌滿了她的臉龐,「志,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這裏真沒信號,我們沒騙你。」金萬說。
「我的兒子啊,叫三萬,你知道他為什麼叫三萬嗎?」金萬頓了一頓,看對方沒有搭話,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因為當初生他的時候,被搞計生的罰了三萬塊錢。那時候,三萬可不是小數目啊,真可以說是傾家蕩產。他本來有兩個姐姐的,可是都活不長。」
「還沒有。」
「老三他在後院那兒挖坑,要種石榴樹呢。」
「我們在下面的高速路上出車禍了——」
「不許哭,流一滴眼淚挨一竹條,別給我丟臉啊。你也是,聽見了沒有?」寶萬指著他的孩子說。
這個時候他不想談關於孩子的話題。
「我老婆傷得很重,她快不行啦。」
「三萬扔的。」小祥說。
金萬進了屋,穿上了褲子,「進來坐,你額頭上的傷口要不要緊啊?」
「胡金萬,你管什麼閑事啊?」
「這個人在外面的高速公路上撞了車,過來借個電話報警。」李萍說。
「你起來。你起來。」李萍吐了嘴裏的瓜子殼九_九_藏_書,伸手扶他。
為什麼月亮是紅色的?
「醒了啊?」寶萬撣了撣手上椰樹牌香煙的煙灰,「剛才我叫三萬回家叫他爹媽過來商量你的事兒,沒想到一開門就看到你提著刀站在那裡,可是把我嚇了一跳。」他把那把砍柴刀遞給李萍,「嫂子,你去吧。」
女人半信半疑地看著李志,她緊繃的肩膀鬆了下來,身子往前挪了挪。男人走上一步,把錢按回了李志的手中,「哎,哎,看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把這些錢收回去。」他扭過頭,「萍,你怎麼不把這門開開?」
「叫我李姐就行。」女人轉身走進了屋裡。
砰砰砰砰,他敲門。院子里的雞籠傳出喔喔喔的雞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血,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
「繼續。」
李志在田壟邊上找到了一條小路,他走了上去。車窗破碎的聲音,失控的車身,哐哐哐的碰撞,氣囊的悶擊,趙蕾血肉模糊的左臉……零碎的片段在他的腦海里翻滾著。是誰乾的?他想起了那塊他在變速桿發現的石頭,粘著血的石頭。到底是什麼樣的混蛋才能幹出這樣的事?他走出了小路,面前出現了一塊空地,一家簡陋的農舍建在那裡,門口掛著一盞燈火微明的燈。
李志連奔帶跑地走在前面,腳下的碎石很多,他因此滑了好幾跤。金萬在後面打著手電筒,穩穩健健地走著,倒是一點沒落下。「孩子幾個月了?」金萬搭話道。
「你要好好考慮一下,三萬他可是滿十六歲了,被抓住了可是要坐牢的。」
李志走過去,拉了一張椅子在他們面前坐下。他折下槍管,重新上了彈,「告訴我,石頭是誰扔的?」
「三萬,又忘帶鑰匙了?」裏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天到晚就窮瘋,玩到這麼晚才回來,看我不抽你。」
一個男人跌跌撞撞地從後門走了進來,嘴裏叫嚷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一根樹枝插在他的左眼上,就像雪地里的烏鴉一樣突兀。
李志站住了,他聽到背後有人在走來,金萬把手電筒對著轉角的路口。來人出現了,一手提著一把彎彎的砍柴刀,另一隻手遮住迎面而來的光。「你來幹什麼?」金萬問。
李志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被反綁著,趴在滿是潮氣的地上。他扭動了一下身子,手上的繩子扎得很緊。寶萬、金萬和李萍坐在餐桌上,正看著他。
「那個女人老三已經在後院處理掉了,這個你們來下手,這種事情大家都沾點血,相互才信得過,不是嗎?」
「你看看這兒有沒有信號。」金萬說。
「我們都是為了孩子們啊!快點下決心吧!」
李志進了屋。屋子裡亂糟糟的,雖然傢具不多,但是因為到處都是雜物,給人一種逼仄的感覺。在電視櫃的旁邊,跪著兩個十來歲的男孩,雙手平端著一條烏青的竹條。叫寶萬的男子穿著一條貼身的牛仔褲,上身光著膀子,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他又坐回了沙發上看電視。
他們走到高速公路的另一側,翻過護欄,走下了斜坡。那兒有一條鄉間小道,折入一個低矮的山坳中,消失了。房子並不遠,李志跟著他們轉了幾個彎,走了大概七八百米就到了。這是一棟三層高的水泥樓,大門緊閉,但是門縫間透著光。
嗚嗚的風在天空鳴旋著,李志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這個故事一直是他孩童時的噩夢,為什麼他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個故事來?李志趟過了一個水溝,爬上了高速公路的路肩,翻過了護欄。他站在那裡,左右張望了一下,看到自己的車還在那裡。他快步走了過去。在他靠近車子的時候,他就知道情況不妙了:副駕駛的車門敞開著。
「為什麼……」困惑的情緒困擾著李志。
「去看看又不會死。」金萬踏出了門口。
「我們只是覺得好玩,沒想到事情最後會這樣的。」兩個孩子抽噎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