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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並沒有那麼糟

這一年,並沒有那麼糟

作者:熊德啟
他打算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飛去拉薩。
老肖心裏有些發毛,「隨遇」倒是「隨遇」了,「而安」卻實在談不上。
兩個小年輕還在互相調侃著「阿紫會不會給你點贊」的話題,一旁的老肖拿著手機,思量著自己奇特的心事。
唯有遠處的布達拉宮被燈光照得通明,亮過了月亮。
這一番話,是妻子帶著孩子回娘家前對老肖最後的差評,之後就暫時關閉了交易頁面,不回微信不接電話,像那消失在遠方的保時捷一樣。
還吊起書包來,念上了倉央嘉措的詩: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另一個又問,還沒選好學校呢?
兩個多小時后,他到達西安轉機,打開手機便收到領導的微信,簡單四個字:好好處理。
老胳膊老腿了,晚上還想泡個腳呢。
也不管領導此時尚在夢中,方向盤一打,往機場高速駛去。
老肖聽得瞠目結舌,問,你們怎麼不早說?
走到機場大廳,老肖看見一面湖,湖邊站著一頭很有風採的氂牛,天藍水美牛肥,是他心中西藏該有的樣子。
按小年輕的說法,這叫隨遇而安,也是時下流行的生活。
他打算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飛去拉薩,給自己放個假。
打死老肖他也想不到,這兩個小年輕躡手躡腳地走進黑夜的邊緣,是來捐錢的。
你們去哪?要不也帶我去耍耍?老肖厚著臉皮問。
有一點他是可以確定的,自己確實是老了。
距離尚有五米遠,老肖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
而一個小時后,進了拉薩城區,老肖發現自己錯了,原來此處也是紅塵。
還是一輛白色的捷達,還是一個將滿36歲的男人,還是孤獨地賓士在路上,與這一天零點時分的情景相比,並沒有什麼不同。
媽的,怎麼什麼都在變老?
2015年12月31日,凌晨四點半。
世間相逢,莫約如此。
小年輕一臉茫然,天龍八部?沒看過。
那女人從夜色里踩著高跟鞋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走進車燈的光線里,一腿黑絲|襪,一頂紅頭髮,一件白毛大衣,裹不住風韻,遮不全皮囊。
一秒鐘后,車上時鐘的數字從23:59瞬間化作00:00,又是一個輪迴,一切從頭。
把一袋子錢放到副駕座位上,老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老肖哭笑不得,又問,那怎麼不早來?非得等到黑燈瞎火了才來?
看著她顫顫巍巍又一身輕鬆的樣子,老肖後悔起來。
紅頭髮女人被酒熏紅的臉色轉眼變白,顫抖著說,大哥,對不起!我錯了!多少錢都行!
下車一看,車尾的保險杠斷了,屁股已經陷成個「凹」字,幾米外,一輛深色的SUV在黑夜中尷尬地沉默著,車燈的玻璃碎了一地,剩下赤|裸的光芒甚是耀眼。
這一年,老肖的捷達跑了將近兩萬公里。
車程倒是不遠,十幾分鐘就到了,這時的拉薩倒是與北京顯出了區別,一片漆黑。
手裡的平板電腦也已經有些年頭,電池不持久,太重,壓手,但這時,只有它在陪伴著她。
這一年只剩下一個多小時,而老肖還沒有找到今晚住的地方。
他一定想不到,從機場去八廓街的那三個人,此刻竟然相聚在一條昏暗的小巷裡,其中有一個叫老肖的,他的手機響了。
2015年12月31日早上八點,老肖在候機室眯了半晌后坐定在西去的飛機上,扣上了安全帶。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按時下的話說,這叫有錢,任性。
走著走著,老肖告訴自己,這一年,並沒有那麼糟。
其實,她會撞上老肖,或許是老肖的錯,睡在馬路中間,不是找撞嗎?
破了相的保時捷揚長而去,時不時在遠方畫著蛇形。剩下老肖菊花綻開的捷達留在原地,發九九藏書動了三次才發動起來。
老肖老臉一紅,點了點頭。
一輛屁股開花的白色捷達車賓士在北京的機場高速,開車的人叫老肖。
熊德啟,電視工作者,「一個」常駐作者。已在「一個」發表《愛的救贖》《老菊的歌》《識茶記》等。@熊德啟
抬表一看,就快十二點了,不出意外,老肖將在這條舉目無親的拉薩小道,在這高原漆黑的夜裡,結束他的2015年。
一身酒氣,混雜著煙味與不知名的香水味,老肖聞得想吐。
小年輕說,鐵門的裏面是一所盲童學校,一對外國夫妻開辦的。
但這錢實在是來得太過荒謬,荒謬到不願意「正確」地使用它。
這座城市裡大部分時候所充斥著的,大概也就是這三種情緒。
「也許男人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求饒,再年輕一次多好……」
女人這才笑起來,拿起酒杯,干!新年快樂!
老肖,今年要結束了,該吵的也吵完了,明天元旦,我帶樂樂回來。
正要伸手去摸兜里的煙,突然虎軀一震,似是一陣風襲來,只聽「嘭」的一聲,老肖連人帶車被撞了出去,安全帶驟然收緊,勒得胸口發疼。
大哥!多少錢都行,我喝酒了,別報警!
老肖說,北京。
親愛的朋友,舊年將逝,新年快樂。
念及此,老肖的「有點難過」在一瞬間加劇了,因為即便多了這十萬塊,他老肖依然是個窮人,依然買不起好車好房,依然搞不定孩子的學校,依然會在加班后獨自賓士在孤獨的夜色中,依然會被老婆歸類在「沒出息」的範疇里。
車到八廓街,連住處也還沒定下來,差點沒當成80后的老肖就跟著兩個90后的小年輕去了一個剛剛聽說不到二十分鐘的餐吧。
他心想,打一架也行,正好撒撒氣。
這牢籠既不是他那家徒四壁的小屋,也不是眼前這座巨型的城市,更不是人們咒罵著的不時籠罩城市的霧霾,而是老肖自己。
另一個寫了句「曼城是冠軍」,打個十個感嘆號,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老肖也是球迷,這時卻不敢說話了,他喜歡AC米蘭,多年前一度是輝煌的象徵,如今卻和老肖一樣,老了。
老肖告訴自己,一整年了,連五環都沒出過,最後一天,我要走。
明天,一切都不會改變,但它們都會是新的。
呼吸也開始氣短,也不知是因為缺氧還是緊張。
「要拼到第幾回合?能不能,夠不夠,我不知道。」
「想一想下半輩子,這樣過,有點糟。」
早上六點就起床出門,老肖堵了早高峰,吃了工作餐,被客戶挑了一天的問題,加班寫了兩個也不知道有沒有用的方案。
老肖問他們,許願不是該去布達拉宮嗎?
拉薩的另一處角落裡,停著一輛白色捷達,眼看午夜將至,車子的主人想起了遠在四川的家人,有些難受。一口啤酒的工夫又回想起今天傍晚從機場拉去八廓街的那一單,笑了起來,嘿嘿,那一單還挺賺的。
老肖三十大幾,說走就走,也不知是幸運,還是悲哀。
這首歌是屬於老肖那個年代的,他也終於有了談資,煞有介事地向兩個小年輕介紹起自己的崢嶸歲月來,時不時穿插一些年輕時彈弦子的光輝事迹,雖然大部分都略有誇張,也不在意了。
也不等上菜,小年輕們趕緊去吧台翻出了心心念念的留言簿,饒有興緻地翻閱起來。
頭頂是一片燦爛的星河,星河的光來自億萬年前的遠方,在它們面前,時間與生命,都顯得渺小。
小年輕們一臉不屑,司機也樂了起來,說,布達拉宮現在都關門了,你要去也是明天再去,這會你還不如跟兩九*九*藏*書個小夥子去耍耍。
老肖摸不著頭腦,大著膽子跟了出去,就這兩個滿腦子裝著小妞和足球的小孩,還能把我吃了?
老肖明天不去納木錯了,也不去布達拉宮許願了,他打算改個簽,回家,衣服還沒收呢。
只是,一個男人被罵「沒出息」,多少也是有點難過的。
但撞成這樣,卻又是她的問題了。
女人還來不及求他,老肖怒目圓睜,喊道,多少錢都行?你他媽有錢就能隨便撞人?
不過老肖知道,洗好的衣服還沒收,她還會回來的。
至於氣從何來,他沒來得及想。
兩個小年輕是他們學校的學生會主席和副主席,學校里有個活動,一年裡至少要為他人獻出一份心意。
答案化作一顆眼淚,懸在長長的睫毛上。
老肖雖是叔叔,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西域高原,兩個剛認識不久的小年輕竟也成了某種依靠。
一支筆不停敲打著桌子,似乎是在這時間的邊緣催促還沒上車的世人,單程啊?全價啊!
新年快樂,早點睡!
就連這首歌也已經唱了十幾年,成了老歌。
或許她是累了,凌晨了還在值班,也不容易,老肖心想。搖頭說,不,往返。
剛談戀愛時,老婆總是盯著老肖的眼睛說,你的睫毛可真好看。
出門打車,小年輕遞給司機一張紙,司機看了半天才想起來,問他們,到這裏去幹啥?
幸好沒有拉手剎,車子順勢滑到了十字路口的中心,不然老肖同志怕是已然夢醒歸西。
因為孩子上學擇校的事情,老肖的老婆與他大吵了一次,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此刻的老肖無人挂念,無人等待,他感到身心俱疲,一刻也等不及,一輛車停在十字路口,竟然就此合眼,沉沉睡去。
兩人嘀咕了半天,寫「曼城是冠軍」的小年輕終於鬆口,笑嘻嘻地說,用不著你請客,肯出錢就行!
老肖的這一年,平淡得有些糟心,與老婆吵鬧,與孩子鬥爭,與客戶博弈,與自己妥協。
人家車裡裝著眼睛也不眨就提出來的十萬現金,而自己的車裡只剩一根還沒來得及吃便已經腐爛的香蕉。老肖站在路口,風很大,他感到自己很小。
唯有如此,明天,才會是新的。
一餐飯吃完,天色黑盡,吉他手上台唱起了鄭鈞的那首《回到拉薩》。
這塊廣告牌一如老肖在北京所見的那些,並無不同,只是這一次,老肖感到自己距離那面湖很近很近。
電視劇今天播到了64集,還沒到結局,但2015年卻已經要結束了。
可畢竟來都來了,還被叫了聲叔叔,老肖也強自鎮定,擺出一副老大哥的架子,跟小年輕說,晚飯我請客。
他掙不脫自己,自然也掙不脫家徒四壁的小屋,掙不脫這座城市,也掙不脫籠罩城市的霧霾。
這三個「啊」,第一個還算克制的詢問,第二個已是鄙夷,第三個只剩暴躁。
老肖說,我兒子。
這一年過到了最後一天,過到了尾巴尖上,也把老肖逼進了角落,逼著他問自己。
傍晚將至,一樣的人流涌動,一樣四處張貼著「新年快樂」的字樣,一樣的繁華景象,空氣確實比北京好多了,但其餘的,似乎也沒有太大差別。
那紅頭髮的女人現在在做什麼呢?老肖莫名地想起她來,感到些愧疚。
機場外有些拉活的司機,滿嘴跑著四川話東北話雲南話,大哥去不去布達拉宮?去不去八廓街?可以拼車!
老肖本來並不富裕,半個小時前,他撿了十萬塊錢。
老肖摘下手套擼起袖子,管他媽什麼車,摩拳擦掌準備打架。誰知保時捷車門打開,下來的卻是個女人。
老肖本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一氣之下來了拉薩,要說有什麼規劃,也確實沒有。
兩個小年輕在https://read.99csw.com前面帶路,老肖終於害怕起來,心想,媽的,這要是把我搶了,跑都不知道往哪跑啊。
老肖皺眉,問道,八廓街是哪?
把時間打結,是人類對「生有盡時」最後的抵抗,也是最後的妥協。
老肖一年也就能掙十萬。
一個掙不著錢的老肖,一個不會混社會的老肖,一個快三十六歲卻還是沒出息的老肖。
轉念一想,又加上一句:上一所理想的小學!
老肖緊了緊手裡裝著錢的塑料袋,拿下巴點了點,說,就這個。
新時代了,佛祖不睡覺,不要黑暗,要舞台。
一輛白色的捷達車賓士在北京的機場高速,開車的人叫老肖。
按理來說,這些錢他該存起來,該為孩子付學費,該為老婆買衣服,至少也該換一輛更好的車。
在兩千五百五十六公裡外的北京,夜店裡的跨年活動就快進入高潮,一個紅頭髮的女人依然穿著艷麗的衣裳,還在逢人便拍桌說起自己的遭遇,十萬啊!他搞搶劫啊!
這輛捷達車他從二十多歲開到現在,買車那年,捷達與富康和桑塔納並稱「老三樣」,還算是體面,開著捷達,老肖泡了妞,再把妞娶回家,生了個娃。
機場櫃檯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敲擊著鍵盤,眼睛也不看老肖,不耐煩地,自顧自地說,要早點到的話就坐八點零五的國航,西安轉機,兩點五十五到。
小年輕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竟然還說起了外國話,老肖一個字也聽不懂。
好巧不巧,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老肖家中無人,鬱悶難當,竟從一個紅頭髮的女人身上撿來了十萬塊錢,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著什麼,似乎是給了他一次苟且的機會,走出牢籠,去外面看看。
但他也不慌張,一方面或許是巨款在手不愁沒地方住,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也許是有些跟不上年輕人的節奏,確實活得太局促,應該跟年輕人學學,隨遇而安。
紅燈亮了,開了十幾年的白色捷達停在路口,車裡的老肖與這輛車一樣,都快要老去。
老肖也跟著笑了起來,但他不確定自己真的明白了這其中的快樂和幽默。
明天就去這裏,老肖告訴自己。
「你這沒出息的!有本事你去搞定啊!搞不定還磨磨唧唧,煩不煩!」
神神秘秘地跟老肖告別,說要去別的地方。
面前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老肖拎著一袋子本不屬於自己的錢,和兩個小年輕一起走了進去。
夜已深,老肖加班回家。
老肖趕緊再說,沒事,我請客!
小姑娘也不抬頭,伸出手,五指攤開,問老肖,單程啊?全價啊!身份證給我啊!
24小時前老肖還在北京,還坐在自己的捷達車裡,走到這一步,實是始料未及。
全價的往返機票花了他五千多塊,剩下九萬多抱在懷裡,暫時無處揮霍。
2015年,也不知在哪一個剎那間,悄悄地過去了。
小年輕不信任基金會,一定要自己來。
收了大半年,攢了一萬塊。
再年輕一次,就會好嗎?
城市的另一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抱著平板電腦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劇,父母和兒子都已經睡去,忙了一天,她終於有了些屬於自己的時間。
2016年,老肖就要36歲了。
倒是兩個小年輕,一路嘰嘰喳喳,把老肖問了個底兒掉。
拿出來一看,是老婆的信息。
其實,如果沒撿到這十萬塊,老肖雖算不上有錢,但飛一趟西藏還是飛得起的。
心煩意亂,胡亂調出個電台,裏面的人唱著:
老肖領導的車就是這個牌子,他認得,追他尾的車,是一輛保時捷。
少年人喜歡「說走就走的旅行」,因為少年有不必負責任的生活。
然而,大概是連這一年自己也嫌自己太過無奇,一切的巧九-九-藏-書合與戲謔似乎都集中到了最後一天,直至最後一刻。
沒看多少,兩個小年輕耐不住性子,拿起筆要留言。
一大屋子人,看著熱絡,似乎又互相陌生,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兩個小年輕都是南方人,聽說老肖漫無目的,便掏出本書給他看,書名叫《瑪吉阿米的留言簿》。
甚至還看見了一輛保時捷,與凌晨撞老肖的那輛車一模一樣。
一個男人摟過她說,安啦,都快新年了,就當花十萬把這一年的晦氣趕走唄,咱們也不差這十萬塊嘛,來,喝一個!
偶有幾個文藝的,寫些「靜待輪迴」之類的詞句,或是一大段文縐縐的煽情,老肖看得有趣,小年輕們則時不時發出些人生無常的嘆息。
在時間的節點上,交出超重的痛苦與煩惱,讓它們在這一刻,被放逐。
老肖又好氣又好笑,開門要坐進去,卻發現後座已經擠著兩個小年輕,還挺有禮貌,一看老肖開門忙說,叔叔您坐前面吧。
老肖知道,現在已經是2015年的最後一天,這說是無常也有常的一年,也終於要歸零。
走到那人的車前一看,竟然是輛白色的捷達。
這十萬塊,竟是自己這輩子最大的一筆單次收入。
輪到老肖寫,想了半天,老肖寫道:祝樂樂,健康幸福,快樂成長!
掏出手機,老肖給領導發了個信息:領導,我剛剛出了車禍,人沒事,不過明天要去處理一下,跟你請個假,元旦后再來上班。
唯有如此,這一次地球在宇宙億萬年中再平凡不過的自轉,才有了不同的意義。
小年輕互相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唱歌的人叫陳小春,老肖少年時期的偶像。原本是演古惑仔的,誰知古惑仔人到中年,「小春」大概成了「老春」,竟也唱起「再年輕一次多好」這樣無奈的語句。
她想起來,這是老肖買的。
老肖沒敢回,有些心虛。
一個小年輕問,樂樂是誰?
然而,只因為這是萬里之外的遠方,捷達也有了故事,男人也顯得滄桑,孤獨也有了風味,賓士也有了方向。
小年輕還是神秘兮兮的笑容,說,反正不是幹壞事。
那人眉開眼笑,拉著老肖便走,邊走邊操著一口四川普通話說,你要是北京來的,八廓街就是拉薩的王府井,你要是上海來的,八廓街就是拉薩的南京路,大哥你坐我的車,好耍得很!
再想遠一些,自己的兒子是否有一天也會變成一個自己無法理解卻還有些羡慕的年輕人,用自己無法理解的方式去活著,愛著,快樂著?
下午三點,老肖終於降落在拉薩,晴空萬里,沒有霧霾,距離北京兩千五百五十六公里。
2015年12月31日,凌晨四點半。
這玩意現在不值錢了,陪伴卻是無價的。
然而三秒鐘后,老肖傻眼了。因為這女人竟然眼睛也不眨便答應了下來,長出一口氣,轉身向自己的車走去。
老婆今天雖然是說了軟話,但老肖也並不會因此就在2016年忽然「有出息」了,那些爭吵還會繼續。
不到一分鐘,紅頭髮的女人提了個塑料袋回來,十捆錢,一捆一萬。
寫了滿篇「阿紫」的小年輕在夜色里向他眨了眨眼睛。說,這叫新年禮物。
誰知,老肖剛打算「安」下來,兩個小年輕卻要走了。
老肖見那紅頭髮的女人一身人模狗樣的裝束,一副奴才般的笑臉,還有一輛自己辛苦一輩子也買不起的車,也他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錢買的,忽然雙眼充血,舉起兩隻手套,狠命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老肖暗暗苦笑,小屁孩懂什麼,我都這把年紀了,別說什麼「安得雙全法」,連個「單全法」也還沒活出來。
順著小路走了半天,走至一扇鐵門前。
只是,他並沒有。
一個說四川話的司https://read.99csw.com機搶上來問,大哥哪裡來的?
老肖這才又想起,今天已經是2015年的最後一天,抬腕一看表,就快晚上十一點。
飛機緩緩升空,這一年最後的一天在老肖身下的城市拉開序幕,而老肖,正在逃離。
朦朧的雙眼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霧霾,老肖忽然感到,自己身處在一個巨大的牢籠之中。
老肖算是吼出來一個他此刻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數字,他要讓眼前這女人明白,鍋子是鐵打的,人不能隨便欺負。
媽的,喊十五萬就好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些冷,一個寒顫,醒了,天還是黑的。
老肖站在一旁,傻了眼。
紅頭髮的女人在看清老肖的一瞬間滿臉堆歡,搖擺著身軀一把撲過來,想要握住老肖的手,誰知卻沒對準,一頭扎在了地上。
老肖湊過來看,幾大本留言,無非是愛情工作,發財健康,飲食男女,人之大欲。
想了想,把「你」字改成了「您」,又在尾巴上加了個「望准假」,下車拍了一張車屁股的照片,給領導發了過去。
那面湖躺在一塊廣告牌上,側面寫著三個大字:納木錯。
另一個趕緊搶著說,別聽他瞎扯,他是要卡著時間發朋友圈裝逼給喜歡的女生看!
內容大概是講八廓街上的一處餐吧,叫瑪吉阿米,這名字來自倉央嘉措的情詩,是時下年輕人愛看的東西。人們在那裡的留言簿上寫下心事,心愿,心結,據說藉著聖地神光,或許就能實現。
回家就是2016年了,老肖還是要面對那些頑固的問題,兒子的學校,客戶的要求,以及自己那輛爛了屁股的老捷達。
或許這城市被稱作「聖城」,便註定了要消化俗世的慾望。
為什麼去拉薩,因為老肖總是聽人說,北京這破XX空氣,跟西藏比就是個X!
伸出兩手,食指一交叉,十萬!
拉薩機場離市區很遠,老肖欣賞起一路的高原山色,苟且了一年,此刻老肖覺得,這他媽才是生活。
老肖沒什麼大志向,不過想當個凡人,卻不知從哪年哪月起,這世界竟容不下凡人了。
餐吧慢慢熱鬧起來,人們相聚在這裏,準備跨年。
十幾年過去,街上的車越來越好,老肖的日子卻越過越苟且,倒不是有什麼大災大難,老肖自己不會混罷了。
小年輕喜笑顏開,大著膽子點了幾道價格不便宜的飯菜,但他們並不知道,這頓飯說到底,其實是一個身在北京的紅頭髮女人請的。
小年輕笑起來說,這麼多錢,你萬一是壞人怎麼辦?
收回被嚇飛的魂魄,老肖摸了摸自己,手腳臉襠都還在,憋了一年的某種情緒此刻終於爆表,暴怒著一腳蹬開車門下車。
兩個小年輕站在鐵門前,打開背包,拿出一捆錢來。
首都機場也絲毫不是平日熱鬧的景象,不耐煩的小姑娘依舊不耐煩地等待著。
光影中的拉薩河在不遠處靜默,天空與遠山都巋然不動,老肖隱隱覺得,這一片凈土,或許並沒有可以揮霍的地方。
紅頭髮的女人與老肖深情握手,抱著他說:「大哥,夠仗義!謝謝你!」
站起身來,再無優雅的姿態,鼻子流血了,血順著嘴邊滲入紅唇,不見蹤影。
她也不管疼痛,扶著老肖,搖搖晃晃醞釀了半天,只說出一句話。
這輛捷達車,就算全車賣了此時也不過值一兩萬,這十萬塊,老肖幾乎是撿來的。
一個寫了一整頁的「阿紫」,另一個在邊上揶揄鬨笑,聽起來「阿紫」大概是某個姑娘的名字,老肖笑著問,這姑娘是不是也跟天龍八部里的阿紫一樣?
到如今,長長的睫毛也不好使了,當年的「老三樣」捷達車也不夠看了,眼淚還是劃過睫毛,在捷達里流了下來。
撿了十萬塊錢卻流眼淚,在這一點上,老肖同志也算是空前絕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