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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hone Man

iPhone Man

作者:阿缺
第一票生意很成功,五台手機賣出去后,掙了四千多。
吳雪是川音大二的女生,學音樂,是學妹,笑起來時有一個酒窩在臉頰上若隱若現。這個生理特徵非常有優勢,能勾起人的好奇心,阿立特別喜歡逗她笑,然後仔細觀察她的臉頰。他的眼神專註而溫柔,像是在做一道高數題。
舍長站起來,喊:「長得帥就可以破壞別人愛情嗎?」
「大點聲,給自己一點自信!」
下了車,吳雪說:「謝謝你,送我回來。」阿立紅著臉,想說什麼,但吳雪已經轉過身,走向宿舍。路燈一閃一閃,她只是一個明明滅滅的剪影,很快就消失在黑夜裡了。
當他們倆走遠時,我才反應過來,正準備追上去,收到了阿立發來的簡訊。
樣板機並沒有保佑他,過後不久,他又買到了一台有問題的iPhone。這手機可能是硬體損壞,剛重啟還算流暢,但超過半小時就卡成翔。阿立打算轉賣出去,反正重啟半小時內發現不了,比較好處理。
是的,他見到漂亮妹子了就把我趕回去,而且居然簡訊連個句號都不打。

7

這個女生名叫吳雪。你看到了,這次我沒有用代稱。
我們沉默不語。
倒是阿立急了,說,「你們別這樣,不就是個破手機嗎,看我弄一個來。」
阿立的二手iPhone事業已經無望,便簽了三方合同。
吳雪一直看著他,直到一輛回成都的車駛過來。她笑了笑,沖阿立點點頭,然後招手攔下大巴車。她上了車,車上依然空蕩,像很久以前的那輛校車。她隔著窗子向阿立揮手。
不知是時來運轉,還是愛情衝鋒槍真的有威力,當春天到來動物開始交配時,他就追上了我們學院的一個姑娘。鑒於這篇文章有可能被我的同學看到,不便說出她的真名,就叫她小A吧。
那一夜,阿立從新都步行回磨子橋,凌晨才到宿舍,渾身濕透了。他咬著牙,發誓要掙更多的錢。
為了讓他振作,我們召開了宿舍擴大會議,給他總結經驗。通過對比分析,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擺在了我們面前。
去年冬天的時候,阿立家裡給他寄了一箱特產,但山裡郵寄不通。正好他要出差回成都,就讓父母先把特產寄給吳雪,他回成都時去取。他事先給吳雪打了電話,並表示不方便的話,他可以找別人。
後來他把模板供在寢室里,每天出門上課時拜三拜,頗為虔誠。
我們是在川音找到那個女生的。一見到她,我才明白阿立為什麼會覺得愧疚——這是個漂亮女生。這一刻,他的激素分泌系統全功率運轉,齒輪咬合,器官協作,噴泉般分泌著荷爾蒙。這是生命力的蓬勃。我九-九-藏-書看到他先是一臉嚴肅地道歉,說這台手機是他奶奶送給他的,意義深重,三思之後覺得不能賣。然後他再三保證,說同學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給你找別的iPhone。最後他為了表示歉意,請她吃飯。
他把這些手機翻新,噴漆掩蓋磨損,還加上了新機特有的那種香氣。他還學習教程,把iPhone拆機,取下原logo,再貼上會發光的特製標誌,連上電源排線。這樣,手機開機時,背面的蘋果logo便會發光,在黑夜裡隔得很遠都看得見。
這樣真好,或許換一個身份,他們能重新開始。而且成都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小到你想去哪裡就能去,小到你想找誰,就總能找到。
舍長再喊:「成績好就可以橫刀奪愛嗎?」
那一箱特產很重,阿立把它扛上車,然後向吳雪道謝。
阿立跟我說這些事,是在今年十月份。我回成都有個簽售,他正好辭職,在成都找工作,就一起吃了飯。席間,我留意到他現在用的是一款以性價比聞名的手機。
我們振臂高呼:「不能!長得帥又不能當飯吃!」
他忙得都忘了特產的事情了,某天上夜班時突然想起,就到洞口給吳雪發簡訊道歉,並讓她自己處理。發完他就進隧洞里了,早上換完班后,他走出隧洞,收到了吳雪的回復。
小A並不小,你知道我說的是哪裡。她的費洛蒙絲毫不遜色于阿立的荷爾蒙,這一點可以從阿立日漸消瘦的體形上看出來。兩人戀愛時,校園裡到處是他們倆忙碌的身影。學校的藝術樓頂草木茂盛,格局開闊,本來是登高望遠抒發壯志的好去處,但後來環衛工人每天早上都能從草叢裡打掃出避孕套,屢禁不止,學校一怒之下把藝術樓頂給封了。在封樓這件事上,阿立和小A肯定做出了兢兢業業的貢獻。
當時阿立悶悶不樂,大家熱火朝天地安慰他,為他鼓勁。
再後來,就畢業了。
阿立突然抓住吳雪的手,跟她表白。後來我問過他說了什麼,他揉著太陽穴,使勁回想,但酒精侵蝕了記憶,他想不起來。所以我只能推測,當時他對吳雪說,我很喜歡你,我有了掙大錢的路子,很多iPhone。哦,他肯定還提到了她的酒窩,他迷戀笑容在吳雪臉上泛起的淺淺凹陷。
舍長愣了愣,也慢慢坐了下來。
在蘋果流行前,阿立還不是iPhone Man,只是一個來自重慶的普通大學生,長相一般,個子也不高。我記得體檢時他努力踮腳,檢測儀報出一米七零的語音時長長地鬆了口氣,此後每次提到身高他都自稱一米七二,毫不臉紅。但我們學水利的,測高程是基本功,至少我目測院里女生的胸圍,誤差就九*九*藏*書從沒超過正負兩公分。大家晃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高,要是用上水準儀,不管他站哪裡,都能精確到毫米。
舍長又喊:「用iPhone就可以搶別人女朋友嗎?」
是啊,愛情從來不是因為iPhone,不因為車,也不因為錢。我們窮得叮噹響的時候,總希望抓住什麼,握在手裡,然後才能鼓起勇氣。但被握在手裡的,不應該是手機或車鑰匙,而是平等,是正視,是均勻的呼吸。從一開始,阿立就站在了台階的下方,哪怕他們一起往前走,他都只能看到吳雪淡然的臉。
一時間秋意蕭索。
值得補充的是,阿立在成為iPhone Man的路途中,雖然艱難,但從沒找我們借過錢。
「放我這裏吧,」吳雪說,「沒關係的。」
阿立說做就做,但一台iPhone要五千多,趕上一年學費了。他家境也不是太好,新機肯定買不起,只有在網上找二手貨。而二手iPhone水太深,問題層出不窮,阿立吃了好幾次虧。他又有強迫症,有問題的手機用不下去,於是又轉手賣給別人。自此,阿立在成都各大街巷奔波,輾轉于無數二手iPhone間的生活開始了。越到後來他越沉迷,非蘋果機不用,視喬布斯為精神信仰,好幾次是翹課幾次去見賣家或買家。正好那陣子超級英雄電影盛行,我們便稱他為iPhone Man。
大學伊始,阿立就參加各類社團,文學社舞蹈協會演講與交際協會等等,光報名費就花了三百多。他並不是培養愛好,而是想找女朋友,就跟所有新生參加社團活動的目的一樣。他還買了一把吉他,用他的話說,這叫「愛情衝鋒槍」。
他湊錢買了五台二手iPhone,層層把關,測出每一台的缺點,逐一砍價,對方都敗下陣來。只有一次意外,對方是個大媽,這很少見,因此阿立也很錯愕。其後兩人用四川方言砍價,空氣中有火花閃動,半個小時后阿立全面潰敗,比預定價格多花了兩百。
在我們還把目光專註于手機時,一些豪車已經停滿了川音的校門口,尤其是星期五。好幾次我和阿立穿過這些豪車去找吳雪,膽戰心驚,彷彿走在一群愛情核彈頭中間。
而吳雪,是一座連核彈都攻不下的碉堡。她學舞,臉白條兒順,經常還有演出。她遇到的有錢人遠比我想象中多,一次演出結束后,有一個男人還專門去了後台。但她永遠淡淡的,用二手手機,冬天里捧著手呵氣。她也沒有答應阿立。她永遠淡淡的,跟阿立走在成都街頭,夏天穿柔軟的棉布裙子。
阿立意識到自己和那些車裡的男人有巨大差距,他處於不公平的競爭中,痛定思痛,決定創業。這次我們沒有九九藏書再慫恿了。大學生創業並不新鮮,新聞上很多成功的例子,但那是新聞,成功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黑暗海面下,還有龐大的心碎的頭破血流的群體。
畢業后阿立一直在深山裡修水電站。他們截斷了大渡河,在河谷間豎起近三百米高的土石壩。他負責質檢,經常凌晨兩三點在大壩上晃悠,也偶爾跟工人們一起擠在隧洞里,躲避外面刺骨而喧囂的高原夜風。
一連兩次被挖牆腳,讓阿立渾身充滿悲劇色彩,走在路上自帶《二泉映月》的BGM。

6

阿立慌忙去找車隊的人,央求一個老鄉很久,才借到一輛破皮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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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1年,iPhone剛剛進入中國,是名符其實的貴族機。
阿缺,青年科幻作者。曾在「一個」上發表過《旅行者》《逆流者》《異變者》《守夜者》。@阿缺SF
但吳雪沒有說話。她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掙扎,她永遠這麼淡,彷彿旁邊這個男生傾訴出來的炙烈情感,跟車窗外劃過的雨絲一樣,都是透明的,都會在下一個清晨里消失。她將一切看在眼裡,又對一切疏遠隔離。
阿立有些愕然。或許他應該把吳雪留下來,過一夜,發生一些什麼,或不發生一些什麼,都比她獨自回到深夜的成都要好,但他想起營地里只有破敗的活動板房,和說著各地方言髒話的民工。他至少應該請吳雪吃頓飯,但營地里只有髒兮兮的燒烤,和永遠不停的風沙。他一直踟躕著,說不出挽留的話。
「這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多少年輕人想要iPhone啊,為了它,賣腎的,賣身的!我一定能從裏面掙大錢。」他的眼睛在黑夜裡灼灼放光,「以後會有人給我拍傳記電影,名字我都想好了,《iPhone Man:崛起》!」
「那我現在就回去了。」吳雪說。
校車裡空空蕩蕩。
大巴車在曲折的過道上行駛,阿立一直看著,直到它變成暮色里的一個小小白點。他掏出手機,想跟吳雪發條簡訊,但手指懸停在屏幕上,始終按不下去。
他沒有去買新機,依然在用那個開機半小時后就會很卡的iPhone。他帶著這筆錢去找吳雪,請他吃飯,在春熙路的高檔餐廳,還點了一瓶紅酒。吳雪只抿了一下,而阿立根本不會喝,一口就灌半杯,沒幾口就暈暈乎乎了。他們一起回去,在夜晚里行走,成都夜裡經常下雨,那一晚也有很細的https://read.99csw.com雨絲垂落。吳雪在新都校區,離城比較遠,他們從老校區坐校車,晃晃悠悠地穿過被雨浸潤得很柔軟的成都。
我再次感受到危險,自動醒過來,驚恐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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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立為了壯膽,有幾次把我叫上了。也因此我深刻領教了二手iPhone的內幕,什麼山寨、翻新、缺部件都是輕的,還有人能修改序列號,日版變港行。有一次好不容易遇到一台全面檢測都沒有問題的機子,對方自稱是個軍人,博取了我們信任,換卡時把手機掉包,最後回到宿舍阿立才發現手裡是個iPhone的模板,就一塊鋼鐵。
一個屁股坐在我腦袋旁邊,這太驚悚,也非常危險,令我本能地醒過來。他依然怔怔的。我問他:「手機故障被人識破了,沒賣出去?」他搖搖頭,在我幾次追問之後,才吞吞吐吐地說:「今天買手機的,是個妹子。」
但阿立自己下了決心,徹夜思考,決定做二手iPhone倒賣生意。他越想越興奮,大半夜從床上跳下來,一屁股坐到我床頭。
這七個字安靜地躺在屏幕上,讓阿立在清晨的寒風中有些失神。他回過神來,連忙打電話,但這時吳雪已經在進藏的班車上了。他只得回到營地,一陣疲倦襲來,定好鬧鐘就睡下了。這一覺非常黑甜,連夢都沒有,當他醒過來時,已經下午三點了。他錯過了鬧鐘,還有吳雪的兩個未接來電。他依然在用那台iPhone,但更老化了,開機后立刻就卡,他試圖給吳雪回撥過去,但手機似乎故意跟他作對,怎麼也不聽使喚。
為了不讓阿立影響學院的就業率,輔導員用自己的關係給阿立找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工程局,具體項目在藏區深處。從成都新南門車站出發,沿著318國道,要坐八個小時才到。
她等了很久,許多藏民從身邊路過。她看到阿立開著皮卡搖搖晃晃過來。阿立還穿著藍色工裝,風塵僕僕,臉上疲勞未褪。
吳雪笑起來,但笑容里似乎帶著一絲苦澀。她臉上再度浮起那淺淺的酒窩,像靜謐水面漾起的漣漪。這漣漪一閃即沒。天暗了下來,那些重巒疊嶂的山顯得陰鬱,公路上起風了。
再後來,他在成都找了一家水利設計院,不是大院,但業內口碑不錯。我再輾轉打聽,聽說吳雪也已經畢業,留在成都,在一所高中教舞蹈。
他低頭喝酒,說:「iPhone換不來愛情。」
「你先回去」
阿立痛苦了一陣后恢復過來,重拾愛情衝鋒槍,大二上學期又追到了一個姑娘,這次我們用小B來代稱。小B就比較小了。阿立重新九_九_藏_書恢復了健康身體。但一學期沒過完,小B就跟另一個成績好的男生在一起了,阿立再次被驅逐回單身陣營。
吳雪還在國道邊上等著。
他在二手網站上發了帖,很快有人簡訊聯繫,約了地點,揣著手機去交易。流程已經很熟了。他出門時是上午十點,我們仨在床上睡覺,回來時是中午十二點,我們仨還在床上睡覺。那時已經是大三了,宿舍擁擠,我睡下鋪,他有些恍惚,坐在我床頭。
阿立打算追求吳雪。但這件事的難度遠大於追求小A小B之和,他非常猶豫,所以我們又召開了擴大會議,慫恿他去追。我們就愛干這事兒。我們說你不是普通人,你是iPhone Man啊,你無所不能。如果說吉他是愛情衝鋒槍,那iPhone就是愛情迫擊炮,沒有攻不下來的碉堡。要記住,你還有我們,你還有喬布斯,你不是一個人!
事實證明我們還是太天真了。
我們義憤填膺:「不能!成績再好也就是個書獃子!」
他說把有問題的手機賣給了人家,感到無比愧疚,心裏煎熬。坐在我床頭大概半個小時,毅然決定去返還手機,並把我也拽上了。
但接下來,iPhone在中國已經越來越普及了,街上幾乎人手一部。logo發光的業務在網上四處開花,再加上他拆機時不小心戳壞主板,這一下就把利潤全折進去了。他把時間花在進貨、改裝和賣貨上,連招聘都沒去。但利潤越來越少,賣貨越來越難,有幾次凌晨我看到他還開著檯燈在改裝,也隱約聽到了嘆息。
但好景不長,沒多久小A就把他給踹了,跟了一個長得帥的男生。
挖阿立牆角的兩個男生,都用iPhone。
我給你拿過來吧。
他到門口,大喝一聲:「我不是一個人!」
他突然把手機狠狠扔了出去,勁太大,手機劃過暮色,遠遠地落在國道另一側的河裡。
但不久后,業主催進度的通告下來了,局裡開始趕工,不但取消了出差和休假,還把三班倒換成了兩班倒。阿立每天戴著安全帽和面罩在隧洞里待十二個小時,守著工人鑽孔和灌漿,下班后倒頭就睡。
我特別開心。
這對阿立打擊太大,一連好多天哀嘆,說老子上了那麼多高級當,都練出火眼金睛了,怎麼就栽在樣板機上了呢?
樓道里各個宿舍都探出腦袋來,驚訝地看著阿立。後來他們趁阿立不在,神神秘秘地問我們:「阿立難道是一條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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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立倍受鼓舞,頗為振奮,說,「對,我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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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問他,「iPhone Man的傳說就終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