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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山啟示錄 冰冷原野

聖山啟示錄

冰冷原野

那座山對我的影響當然遠遠不止於一堂膚淺的自然課。

以前我從未登過此山,但是在聖維克多山之後,我卻迫切地要登上它。於是,在某個美妙的夏季周日,我在上面看到了一處石頭公墓。在藍天的掩映下,我把它想象成了明亮的史前大墓地;採摘著又硬又甜的覆盆子;眺望著山丘支脈上的小房子,彼處的犬吠聲不時響起,還有零星的炊煙冉冉升起,這時我體驗到的只有這個與恐懼和陰森絕緣的當下。然後我繼續向東慢慢走下山去,穿過河上的橋,回到了巴黎市區,然後在布洛涅森林公園裡面,我馬上又登上了第二座並不明顯的山丘,它叫菲西萊山。這座山丘同樣曾與戰爭有關,有些樹榦上面還可以辨認齣子彈的痕迹(與其他地方一樣,那些樹下是周末郊遊的人們露營的地方)。雖然經常有人拿塞尚的作品與音樂作對比,但是類似的情況出現在我身上卻僅有一次,而這也發生在那個下午:就在我為了達到將「這個當下」長久保藏的目的,而試圖像對待「一把馬林巴木琴」一樣讓它振動起來的時候。
最後,我前往哈韋爾山,海拔幾乎不到一百米,它應該是西柏林最高的山了。在上山的時候,我看到草地中央的空地上有幾個巨大的灰色袋子,有一些睡眼惺忪的士兵從裏面出來。我兜了個圈子,然後到達了我所認為的山頂,因為實際上哈韋爾山山脊的高度非常平均。我躺在一棵大松樹的下面,再一次呼吸到了當下的風。晨曦中,我從一處高台上眺望,高台下面有野豬在奔跑。我朝東柏林方向望去,那是我們戰後曾經住過的地方。
直到那時我才留意到,原來柏林位於一個寬闊的冰蝕谷內(可能我從前對此根本不感興趣)。那些房子看起來依然好像很偶然地被散亂地安放在一個荒草平原上。在此期間我發現,遠處的一些街道屬於城市裡面少有的幾處地點,那裡曾被史前正在融化的冰川水侵蝕成了一個明顯的山坡。聖馬太烏斯公墓就坐落在那裡,而那圓形的山坡頂正好比周圍的地區高出一座房子的高度,那裡也應該是其所在的舍內貝格區的最高海拔。(那些因戰爭而形成的人造廢墟山不算。)有天下午,我前往那裡。天氣很悶熱,遠處還傳來陣陣雷聲。街道上第一個微小的斜坡就已經讓我陷入了焦急的期待中。不過,直到走進公墓,我才看到了一個比較明顯的read.99csw.com山坡。山坡上也蓋有房子。在山坡的頂上,整個地形伸展為一個平面,因為一個小的斜面的緣故,那裡變成了一處梯地。我在那裡坐了下來(我身旁的墓碑上刻著格林兄弟的名字),然後望著下面的一處大窪地,整座城市看起來在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伸展。遠處,在谷底那裡,甚至讓人有了一種河的感覺。雷雨的第一批暖暖的雨點拍在額頭,而我現在完全有理由用老小說里經常出現的一個句子來形容當時坐在那裡的我:「那一刻,沒有人比他更幸福。」回去的路上,我在那條更為傾斜的郎根沙伊特大街上感受著那些史前冰川水的沖刷:那是一種柔和清澈的感覺。夜晚,鉛筆的石墨尖熠熠發光,而位於一處谷底里的「西方百貨大樓」前的旗幟又飄揚了好幾天。
傍晚的時候,我站在市郊的一處公路橋上,望著下面的郊區高速公路猶如流動的金色。而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在想些什麼:像歌德那樣的人一定會很羡慕我,因為我生活在20世紀末。
後來,我在聯邦德國的不同地方生活了大約十年,那是一個看起來比我出生的國家更遼闊更明亮的國度。在奧地利——這是一種經驗——幾乎沒有人會說我的語言,而在德國,我有時甚至可以滿懷激|情地插別人的話(每當我想要透露一些不一樣的東西的時候)。直至今日,我依然有在那裡生活的設想;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哪個地方能像那裡一樣有那麼多每天都需要寫些東西出來的「不懈努力者」;世界上也再沒有哪個地方能像那裡一樣有那麼多分散的、隱秘的讀者。
但是,直到來了巴黎之後,我才體驗到了群體的精神,我消失在了喧囂之中。而從法國再去觀察德國,我卻發現了一個越來越醜惡的僵化的聯邦德國。即使那些將「溫情」、「團結」和「鼓勵」掛在嘴邊的人,做起事來也像是暴徒,而每個個體都變得多愁善感。(「固執、感傷與旅行」,是一個德國朋友的座右銘。)那些路人,無論多大年齡,看上去都是暮氣沉沉;眼睛里沒有色彩。就連小孩子也似乎不是逐步成長的,而是突然間就長高了。荒涼的街道上,五顏六色的大樓似乎分解成了各自行駛的彩色汽車,而車裡的人們也似乎被座位上的頭靠所替代。那裡典型的聲響就是停車計時器那丁零噹啷的聲音以及香煙自動售賣機的喀喀聲;與之相符的詞彙則是「對排水口的憂慮」和「電視帶來的煩惱」。商店的標牌上寫的不是「麵包」和「牛read•99csw.com奶」,而是魚魯亥豕與僭越亂悖。幾乎所有的東西,在報紙與書籍中也是如此,都有一個偽造的名字。星期天那些商店的旗幟在空洞中飄舞。而方言,那曾經是「靈魂的口音」,如今也只能算是毫無靈魂可言的笨拙,就像是在說外語,它在內心深處已經與人們背道而馳(在奧地利也是如此)。可能還存在與「其他方向」相連接的信箱——但是,卻再也沒有一種對於地理方位的感覺:就連大自然也好像變得失效了;樹梢和上面的雲都只會完成猛然抖動的動作——就在那些公共汽車般的高樓上的霓虹燈以你為目標的時候,就在住宅門後有拴狗的鏈子發出鏗鏘之聲的時候,就在打開的窗子旁有人向遠處的車禍一味張望的時候,就在大樓的對講裝置里有一個聲音朝著孤寂的街道方向喊「是誰呀」的時候,就在報頭上寫著有人工草坪可以提供的時候,以及就在好像悲傷的美一樣的東西偶爾在公共廁所周圍飄浮的時候。
在那之後,我領略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德國:不是聯邦德國和那些聯邦州,也不是那個恐怖的帝國,更不是那些小聯邦州的桁架建築。它是土黃色的,沐浴著風雨;它坐落在一座山丘上;它是那些窗子;它具有城市氣息,但又杳無人煙,而且盛大歡快;我透過火車的窗子看到了它;它是河對岸的那些房子;赫爾曼·倫茨說,它就在「屋外」;它沉默且幽默,這叫做中庸感 ;它是「平靜中有規律的沉默生活」;它是「美的中心」與「呼與吸的轉折」;它是一個謎;它能夠重現,所以是真實的。看到它的人,就會像神探科倫布在解決案件時一樣機智。但是他也知道,從來就不可能存在一個徹底的放鬆。
巴黎的街道給我的印象總是出人意料地麻煩,即使我只是在其中短暫而行。與之相反,聖維克多山的山嶽自那以後卻一次也沒有出現在我的幻想當中。不過,當我進行顏色和形式的類比時,這座山卻幾乎每天都會重現。不起眼的山路可以通往自由的頂峰與驚險的高地;而我也不需要專門地研究就會相信,我能夠了解我周圍的區域。

在那段時間里,我甚至對德國的地形地貌也非常反感:那些山谷、河流與山脈。沒錯,這種反感一直滲透到地層深處。所以,當時我對那個交叉雙臂的男人的故事的設想就是,作為地質研究者,他要在題為《論空間》的論文中對聯邦德國一種所謂的冰冷原野 旁的地貌進行客觀描寫。在史前時代,那裡曾有兩條河流為了分水嶺而「爭鬥」。其中一條河,因為落差更大,河道向後偏移,與原來分水嶺另一側的第二條河接在了一起,並且「強行奪走了」(術語就是如此)第二條河的水。按照人們的說法,第二條河的河谷被第一條河用「寶劍」「砍掉了腦袋」,變得荒蕪了。河谷位於兩河接合部下游的部分於是變成了「貧水河」,所以,今天的河谷看起來非常的寬闊,因此也被叫做冰冷原野read•99csw.com
不過,在踏上歐洲的土地之前,那位地質學家又重新變回了我自己,而我在回奧地利之前的那段間歇期里又重新住在了柏林。我重新閱讀了《許佩里翁》,終於看懂了每一個句子,而且可以像觀賞圖畫一樣欣賞那些語句——我也經常在達勒姆博物館那些古老畫作前駐足。有一次,我從地鐵里出來,走到了達勒姆村地鐵站前的那個圓形小廣場上,看著廣場周圍那些結構複雜的路燈,讓我想起了巴黎的協和廣場,我的內心覺察到了一個「民族」的美,甚至還感受到了一些近乎于渴望的東西。也正是在德國,「王國」這個詞向我展現出了新的意義。這時,我一直還繞著大彎奔波在那個博爾恩曾經描寫過的北方「平原上」,在那些曲折的沙路與幽暗的水窪再次讓我想起17世紀荷蘭的風景畫。這一新的涵義來自於一個區分:那些風景,即使裏面只有一https://read.99csw•com棵枯萎的樹或者一頭孤零零的奶牛,它仍然能展現出一個「王國」的光彩——而在這裏,我不過是在一個毫無光芒可言的「小縣城」出沒而已。
我的繼父來自德國。他的父母在一戰前從西里西亞遷到了柏林。我的生父也是德國人;他來自哈爾茨山(我從未去過那裡)。而我母親這邊的所有祖先都是斯洛維尼亞人。我的外祖父曾在1920年投票贊成將南奧地利地區併入新成立的南斯拉夫,所以曾有德語族群的人威脅要打死他。(我的外祖母居中調停。調停的地點:「田埂」,斯洛維尼亞語叫「ozara」。)後來他對所有的公共事件幾乎都保持沉默——我的母親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曾參加過一個斯洛維尼亞的業餘劇社。她後來總是對自己能說這種語言感到自豪。而且她的斯洛維尼亞語也在戰後在俄國人佔領的柏林幫了我們不少忙。當然,她從來不感覺自己是斯洛維尼亞人。有人說,這個民族完全缺乏民族的自我意識,因為與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埃西亞人不同,斯洛維尼亞人從來不需要在戰爭中保衛自己的國家。所以,甚至連合唱的時候也經常是令人遺憾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據說我最初的語言也是斯洛維尼亞語。當地的理髮師後來跟我講了很多遍,說我第一次去理髮的時候一個德語單詞都聽不懂,和理髮師對話用的是純粹的斯洛維尼亞語。我已經記不得了,這門語言也被我差不多徹底遺忘了。(可能我總是幻想自己來自別的什麼地方。)在奧地利鄉下念書的時候,我偶爾會很思念德國。在我看來,那裡充滿了大城市的氣氛——例如戰後的柏林。當我得知第三帝國的事情的時候,我認識到,再沒有比它更邪惡的東西了,而且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會按照這個認識行事。但同時我又總會覺得,我孩提時代所經歷的那個德國是與之無關的。
在巴黎有一座小山丘,但與蒙馬特高地不同,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它位於城市的西郊,那裡已經屬於郊區的蘇黑尼地區了,它的名字叫瓦萊利安山。沿著塞納河的西側有一串連綿的小山丘,這座山在其中並不引人注目,山上修建了一座用作防禦工事的要塞。二戰期間,德國佔領軍曾將此要塞當大規模處決人犯的地點。九_九_藏_書

環繞著聖維克多山的圓圈越擴越大,並非故意;情況就是如此。
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我去看望了我的父親。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所以當他接電話的時候,我很吃驚。他住在北德一座小城裡。我們到目前為止只見過幾次面,與前幾次一樣,我們詳細地進行了約定,但還是像往常一樣相互錯過了,然後又花了整個晚上的時間來尋找原因。他在太太死後就一個人生活著;連條狗都沒有。他還有個孀居的女友,他們只在周末碰面;而平時他們會在晚上讓對方的電話響那麼一小會兒,以表示他們還活著。(但是,根據相應的慣例,這裏就不將姓名與住址加以公布了。)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對死亡的恐懼,並且感受到了一種遲來的責任。我感覺他像是朋友的小孩。那種半真半假的刨根問底已經偏離了提問的精神,而我可以要求長時間地保持沉默(我只能這樣打算)。他負責回答,他自己也喜歡這樣做。他偶然提到,每當他早上照鏡子時,他真想「痛扁那張臭臉」。這時,我才第一次看到了一個英雄的迷失、痛苦與倔強。深夜,他送我去火車站,車站一棵樹上的招貼畫熊熊燃燒起來,讓周圍悠閑的計程車司機陷入了火海。
那個時候,我懂得了暴力。德國這片世界總是以「合理的形式」進行運作,就連死和永恆都會被它貼上方便識別的標籤。它同時又是一個徹底無言無語且無聲無調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並無公理可言。也許其他的地方也是一樣,但是這裏卻給了我赤|裸裸的傷害,我真的想要隨便找個人把他幹掉。我對這個國家心懷仇恨,這仇恨非常強烈,就像當年我對繼父的感情一樣。在我的想象當中,這個男人經常遭受刀斧的菹戮。而在政治家那裡(正如在所有的政治家一般的「藝術家」那裡)我也只是看到了一些拙劣的演員——沒有任何能夠從不偏不倚的角度出發的態度和意見——而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缺乏贖罪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