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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盲窗 第二節

第一部分 盲窗

第二節


與此相反,在學習時,我獨自感受了教會兵營里獨一無二的美妙交往。在獨自學習中,我掌握的每個字眼都先說出了我正確運用的每個簡單明了的表達形式;我能夠信手描繪的每個河道都先說出了當時催促著我要奔向的惟一目標:到外面去,生活在自由的天地里。要是你問我想像的「王國」是什麼,我要說出的不會是一個確定的國家,而是「自由的王國」。
我覺得,那個護路人還有另外一個變身法:他給坐落在野外田間小道旁的聖像柱重新塗色。有一個田間的聖地就像是一個小教堂,有一個內室,當然小得可憐,其中僅僅不過一步的空間。我總是碰到他在忙活著。他身子擠進這坐落在偏遠十字路口的四方空間里,只露出腦袋和胳膊肘。他把胳膊肘撐在小窗腰上,小窗朝著我的方向敞開著。此刻,聖像柱不禁使人想起一個被掏空的樹榦,一個駕駛室,一個崗亭。看樣子,彷彿這人把它扛在自己肩上,扛到野外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這位寫寫畫畫的人簡直連退一步來審視一下自己幹了什麼的空隙都沒有。然而,他站在那裡,頭上戴著禮帽,一點也不為我的腳步而分心。這鎮靜自若勁表明,他根本就不需要那樣一個活動空間。那幅需要修復的壁畫從外面是看不見的。過路人要想看看上面畫的是什麼,就得把身子彎到窗腰上。在這個小室里,惟獨反射著主要色彩,一種淺藍色。在這個色彩中,久久看去,每個別的色彩運動就像榜樣一樣影響著我。真的,有朝一日,我也希望這樣來干我的事情。如此悠然自得,如此從容不迫,如此無聲無息,不為任何人而動搖,完全自由自在地活著,沒有勸說,沒有讚揚,沒有期望,沒有要求,一句話,沒有任何別的想法。不管今後幹什麼工作,它都要和這兒的工作一個樣。這樣的工作使得從事它的人如此顯然地變得完美,並且讓這個偶然的見證人得以分享。
雖然我也一再對這種袖手旁觀的日子感到滿意,可是久而久之,我也不甘心這樣孤獨地過下去。於是,我就和村子里那些年齡小一些的孩子結伴。這些孩子樂意地接受了我,把我當作他們嬉鬧的裁判,當作支持者,當作一個不跟他們說實話的人。在傍晚和黑夜降臨的時刻,教堂前的空地就成了屬於孩子們聚集的地方。他們要麼坐在教堂牆壁的外台上,要麼把身子撐在自己的自行車上,通常要讓人呼叫好多次以後才回家去睡覺。他們幾乎都不說話,無非就是在這兒湊到一起,蝙蝠圍著飛來飛去,時間就這樣流去,直到誰都幾乎看不到誰。在這裏,我就使盡渾身解數,試著充當起一個敘述者。我時而划起一根火柴,時而拿起兩塊石頭相互敲擊,時而向握成空心球似的雙手裡口氣。這期間,我當然從始到終也就是玩玩把戲——畸形足走路,洪水猛漲,鬼火臨近。這些聽眾壓根兒也不想聽什麼情節,這些把戲就足夠了。然而,這個快要成年的男子好像並不滿足於這樣圍繞著別人轉來轉去,於是他就坐到這些孩子中間,猶如他們的一員。他們覺得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事,可是那些當年的夥伴卻冷嘲熱諷我。他們此間已經變成「大人」了。有一次,我和幾個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到我肩膀的毛孩子在廣場上賽跑。這時,那個我在寄宿學校的夜晚常常看見隱現在藍色帷幕後的姑娘——從來沒有過對一個女人如願以償的裸體想像——腳穿高跟鞋,昂著頭挺著胸走過去了。她撅起嘴,幾乎讓你覺察不到,一副地地道道不屑一顧的神氣:彷彿從眼角投來的一瞥已經吐露出了她的一切,也就是說我怎麼看著都讓人不是滋味。
寄宿學校是一個十分陌生的世界,離開那兒,無論去東南西北,就只有一個方向:回家。你晚上躺在寢室里,聽到火車在下面的平川上緩緩行駛時,你就會想像著坐在裏面的人無非都是要趕著回家去。飛機飛行在那條國際航線上,正好從這村子上方越過,雲彩也從這裏飄去。那條林蔭道指引著回家的路。在它的盡頭,一片牲畜攀爬的坡地傾斜而下;在一條條長滿草、空蕩蕩的羊腸小道上,你會覺得目標已經近在咫尺了,就像在捉迷藏時一樣,彷彿聽到了聲音:「太讓人激動了!」每個星期來一次的麵包車,然後繼續駛向一個只是聞其名而熟悉的地方。然而在那裡,大街上的燈光就是我家鄉的燈光。恰恰那些最遙遠的對象——山巒、月亮、燈標——好像就是通向那個地方的空中橋樑。你在那裡才是「主人」,和出生證里寫的一樣。那些天天都要逃脫的想法從來都不會向著一個大城市,甚或是國外,而始終只是滯留在家鄉的天地里:那兒的穀倉、某個田間小屋、林中小教堂,湖畔的蘆葦風雨棚。幾乎所有的教會學生都來自鄉村。誰要是真的逃走了,他立刻就會被抓住的,不是在自己的村子周圍,就是在通向那裡最近的捷徑上。
儘管如此,我再也沒有稱心如意地回過家。這期間,恰好就在寄宿學校的這些年裡,每次回家的行程都是在一種隆重喜慶的啟程氣氛中進行的。這不只是因為除了夏天外,我們只是每逢神聖的節日https://read.99csw.com時才被允許離開。在聖誕節前夕,那些被釋放的學生顧不上天空還一片漆黑,就衝下山去,首先抓住時機離開那條盤道,帶著行李越過柵欄,彷彿走在一條直行線上,穿過那陡峭的、荒無人煙的、凍得實實在在的牲畜攀爬的坡地,繼續跋涉過那片溪水釋放著霧氣的沼澤地,直奔向火車站。接著,在火車行駛中,我站在車廂外面的平台上,和其他人擁擠在一起,我的耳邊迴響著他們高興的吼叫聲。天依然還沒有發亮,籠罩著一片把天地合攏起來的強勁的黑暗,上面是群星閃耀,下面是從火車頭裡飛出的火花。這種黑暗的力量空間被那自然力交織為一體,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會把它想像成某種神聖的東西。看樣子,彷彿我根本就不用再特意去呼吸了。那流動的空氣讓我的內心熱血沸騰,直湧向鼻腔。我聽到了身旁的人從心底里發出的歡呼聲,聽到了自己只是默默地埋在心底里的歡呼聲。這歡呼聲來自那隆隆運轉的車輪,那嗒嗒鳴叫的鐵軌,那咔啦作響的道岔,那指引開道的信號燈,那確保道路暢通無阻的道口桿,那響徹在這整個呼嘯而去的鐵道系統里的噼啪聲。
在這些年裡,我每天不得不感受著。對我來說,在這個村子里,在過早因為暴力斷送了童年之後,再也沒有可能建立什麼聯繫了,不存在什麼延續了,也不會再持久下去了。與此同時,我那神經錯亂的姐姐第一次開始接近我。說來也奇怪,從小時候開始,周圍所有的瘋子都吸引著我,而我反過來也吸引著他們。他們在不間斷地漫遊時,常常走到窗前,將鼻子和嘴唇貼到玻璃上,齜牙咧嘴地朝屋裡冷笑。當我在布萊堡上學的時候,在我的眼裡,那兒有個獨一無二的地方,讓我越來越著迷,那就是護理院,瘋人院。我定期在放學以後繞道前往,讓人家透過圍欄,用叫喊和無聲的揮舞——我也回想起擁抱空氣的情景——來歡迎我。接著,我一邊十分興奮地往回走,一邊在空蕩蕩的鄉間大路上自個兒揮舞來,叫喊去。看樣子,好像那些精神病人或獃子都是我的保護神。當我好久碰不到他們時,那麼只要一看見第一個十分友好的獃子就高興極了,頓時會充滿力量,如同大病初愈。
然而,在我看來,姐姐既不是那群勁頭十足的獃子中的一員,也不屬於瘋子行列。她總是獨自一人,不可捉摸。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怕她,躲避她。只要一想到她的目光,我也覺得就像人家說得我心悅誠服一樣,那不是精神錯亂的目光,而更多是凝視;不是呆若木雞,而更多是清清白白;不是沉迷於過去,而是任何時候都在現場。我不斷地與這雙眼睛進行較量,可是較量的結果沒有一次對我有利。此間,這個工具(我把那個不動聲色的目光看成是這樣的工具)表明的並不是我當時的過失或者無恥行為,而更多是那根本的不幸:我偽裝了;我不是那個自己表現的我;我不是真實的,我根本不是這樣,我是在演戲。而且她也真的從來都沒有善良過。無論幹什麼事——只要我這樣或那樣一盯望——我都覺得做什麼都是給她和我自己看的,再說是虛偽和拙劣的。起初,她嘲笑我,起碼有時在她那咯咯笑聲中幾乎還帶著同情味。後來,在經過這樣蔑視的折磨瞬間之後,她只是一聲不吭地幸災樂禍。因此,我就儘可能地躲開她(當然,她過後也許會出乎意料地站在迴廊里,並且在那兒設下她的目光陷阱)。
在寄宿學校度過的這五年是不值得敘述的。鄉愁、遭受壓抑、冷酷、集體坐牢,這些詞彙就足夠了。我們大家所謂孜孜追求的僧侶精神卻從來沒有使我獲得某種使命感。我也覺得幾乎沒有一個年輕人會有能力勝任。那些神秘的東西早就在鄉村教堂舉行的聖禮中傳播過了,如今在這裏從早到晚都失去了任何吸引力。我從來沒有遇到一個主管神職人員會充當神父的職責。他們要麼關在那暖和的私有屋子裡深居簡出,一旦叫誰前去,那也僅僅是要警告你,威脅你,摸你的底——要麼總是披著拖在地上的黑色教士長袍在樓里來回巡視,充當看守人和探子,形形色|色,千差萬別。就是在聖壇前,每天做禮拜時,他們也不會承擔起曾經被授予的這個神父聖職,而是充當了秩序守護者的角色,履行著儀式的每個細節:當他們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手臂伸向蒼天站在那裡時,就好像在傾聽著自己的背後發生了什麼;然後當他們又回過頭來,彷彿要為所有的人賜福時,於是他們心裏就只有一個抓住我的念頭。而鄉村的神父則完全兩樣:他剛剛還在我眼前把裝滿蘋果的箱子搬入地窖里,聽著廣播新聞,剪去耳邊的頭髮——而現在就穿著莊重的禮服站在教堂里,不管膝蓋怎樣咔嚓作響,一心虔誠地屈膝在聖體前,完全忘卻了我們其餘人的存在。然而,我們正是因為如此才走到一起來了。
然而,我覺得,恰恰是人成了那個當時只有在學習中才隱約意識到的王國的化身。接著在寄宿學校的最後一年裡,人卻成了我的大敵。這一次,不是我的同齡人,而是一個成年人;也不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神職人員,而是一個外來人,來自世俗世界,一個世俗的人,一個老師。他還很年輕,剛剛完成學業,住在那幢所謂的教師樓里。在方圓廣闊的範圍內,這幢樓連同寄宿學校的城堡和鑿進山坡的主教墓地一起,孤零零地坐落在偏僻而光突突的山丘上。平日,我對所有人來說都不那麼起眼(就是在十多年之後,遇到當年的相識時,我總是聽到同樣的描述:「好靜,獨來獨往,專心致志。」這樣一說,我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他立刻就注意上我了。他講起課來,都是針對我來的,彷彿在專門給我一個人上課似的。此時此刻,他說起話來,沒有一點教訓人的口氣,更好像是他每講一句話,就要問問我,是否同意他這樣劃分材料的方式。真的,看他的樣子,好像我早就對這材料了如指掌,而他只是每每期待著我點點頭認可,他對其他人並沒有敘述什麼不對的東西。有一次,當我真的糾正了他時,他非但沒有佯裝不理,反而興緻勃勃地表明了他的熱忱,一個學生居然能夠強過老師:這樣的情形始終是他夢寐以求的。我一刻也沒有忘乎所以——完全是另外的心境:我覺得自己得到承認了。多年讓人視而不見之後,我終於被人注意到了,這恰恰就是一種覺醒。我在感情洋溢中覺醒了。有一陣子,一切都很美好:我那些同齡人,首先是那個年輕老師,我們走出了那個令人窒息的信仰地獄,走進了一個學習、研究和觀察世界的自由天地里,走進了一個我當時覺得很美妙的荒僻世界里。每天下課以後,我就不知不覺地陪著這位老師走到對面的教師樓前。當他周末驅車離去時,我的心就隨著一起飛到城裡。在那兒,他無論做什麼事情,無非都是為上課的日子在養精蓄銳。一旦他留在這裏,教師樓上那間惟一亮燈的窗戶就在我的心底里點燃起一種永恆的光明,與昏暗的寄宿學校教堂聖壇旁那閃爍不定的小燭火迥然不同。
在我的想像中,姐姐相應的舉止就是坐姿,安安靜靜地挺著身子坐在那兒,兩手擱在身邊的長凳上。雖說家家門前都放著這樣一條長凳,可平日都是男人們坐在那裡,大多數是老人——而惟獨作為老者留在我記憶中的父親卻沒有給我留下一次坐著的印記。相反,我看見村子的女人們「一天到晚都忙個不停」,就像人們談論女店主時說的;要麼奔忙在大街上,要麼彎腰勞作在花園裡,要麼在屋子裡奔來跑去。也許我只是這樣想像,不過在我看來,這是斯洛維尼亞鄉村女人的一個特點。在屋裡,她們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每個動作都是奔跑。她們從桌前跑到灶前,從灶前跑到菜案前,又從菜案前跑回桌前,儘管各個點之間都近在咫尺。這種在狹小空間里的奔跑開始於站立,是由短步急走、踮起足尖一閃而過、就地奔跑、換換腳、轉向和再短步急走組合而成的快速延續,從整體上呈現為一種腳步沉重的跳跳蹦蹦,一種長年累月的女僕人的舞蹈。連那些少女也一樣,她們剛一走出校門回到家裡,就刻不容緩地開始在那裡奔忙,在客廳廚房裡蹦來蹦去,要和別人爭個高低,就像自然而然地邁著效勞的急步。甚至連我那個不是本地人的母親也接受了這種習俗,比如說,她眼睛盯著地板,屏住呼吸急急忙忙地蹦過來,就是要為我送杯水,彷彿我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貴客。此時此刻,我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會有這樣一個客人光顧過我們這個家,甚至連神父也不曾來過。可眼下這位姐姐是村裡女人中惟一讓我看見坐著的一個。她坐在門前的長凳上,光天化日之下,無所事事,就是坐著。而且像那個護路人一樣,我也把她看做一個榜樣。她坐在那裡,指頭扳來弄去,指間並沒有通常的十字架念珠。這時,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一個空中精靈,只是讓她自己最願意看到的人才看得見,那就是我。與那個寫寫畫畫的人一模一樣,她遠離其他人的舞蹈,以其愚人百無禁忌的自由,也代表了這個村子的中心。我心想,她現在坐的那個地方,那坐落在教堂某個昏暗的角落裡而不為人注意的千年小石像似乎就可以正襟危坐在那裡。它就只剩下軀幹、手和頭。從那飽經滄桑的臉上,隆起的不過是眼睛和滿帶微笑的嘴,二者都緊閉。眼皮、嘴唇和拿著石球的手在露天里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這全部圖像挪進了那光芒閃爍的房屋牆壁里,成為它的基座。
突然間,我不僅被阻斷了與那些孩子的交往,而且也無法去廣場上了。我被驅趕到那個在當地語言運用中被稱為「花園之後」的邊緣地帶。換句話說,這個表達也就意味著那個地方雖說也住著人,可不再那樣合情合理地被當作村子的一部分:棲身在那兒的人都是孤寡人。比如那個護路人就住在那兒的一間窩棚里。窩棚牆壁很厚,塗成了深黃色,猶如一個無論哪兒都不會再有的(而且在那些村子周邊也從來沒有過的)城堡的門房。我沒有進過這間屋子,也與這個人始終保持距離。在我的周圍,他是惟一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人。只要一有秘密,他不但守不住,而且要一吐為快。他每天的工read•99csw•com作無非就是養護這個地區的公路。然而,有些日子里,他也會起身離開那個放在鄉間公路荒僻野外中的碎石箱,變個樣兒站在一個梯子上,比如在村子中間的客棧門口上方,成為一個寫寫畫畫的人。看著他用極其緩慢的筆觸給寫好的字母再加上一道彩虹,看著他用幾條細如髮絲的筆線似乎要給那粗壯的字母透透氣,並且從一片空白中變幻出下一個字來,彷彿它早就在那裡存在似的,而他不過是描描而已。此時,我就在這顯現的文字中看到了一個隱藏著的、不可名狀的、因此愈顯富麗堂皇的、並且首先無邊無界的世界帝國的象徵物。正是由於這個帝國的存在,這個村子似乎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走出了無足輕重的境地,成為這個帝國圈子的核心。這個文字圖像的形式和顏色此刻在這裏渾然一體,構成中心,把這個圈子照得通亮。在這樣的時刻,連這位寫寫畫畫的人站的梯子也變得非同一般了:它不是倚靠著,而是高高聳立著,兩條腿旁的路緣石閃閃發光。一輛滿載秸稈的馬車從旁邊駛過,一捆捆秸稈編織成了一個個花環。百葉窗上的挂鉤不再是下垂著,而是指示著方向。客棧的門變成了莊重的大門,進入的人都聽從這文字的召喚,一邊注視著它,一邊脫下帽子。從背景中,突顯出一隻在那兒扒食的雞的爪子——是一隻徽章動物的黃色爪子。這位寫寫畫畫的人站著的這條街,不是通往那個臨近的小城,而是通向村外的曠野,並且同時徑直指向他的筆尖。在別的一些日子里,秋天的狂風落葉,冬天的雪花飄舞,春天的繁花似錦,夏天的遠方閃電,在我眼前這鄉村廣場上,那個大世界曾經作為不折不扣的現實而主宰過。然而,在這些寫寫畫畫的日子里,我卻有了更多的感受:在現實中感受的時間,升華為時代的感受。
接著,那鳥喙只是撅得越來越尖了。然而,我現在面對的不是一個憎恨你的敵人,而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執行者。他一旦作出了判決,那就不可挽回了。再說那個放著書桌的棚屋並沒有表現為避難所。我再也學不下去了。這位老師每天向我表明,我要麼一無所知,要麼我所知道的,不是「所要求的」:我那所謂的知識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文不值的東西」,不是那「材料」;它不過是出自於我而已,以這種形式,沒有一個被大家共同認可的表達方式,對誰都沒有什麼用處。我凝視著那棚屋,獨自與籠罩在心中的烏云為伍。在這棚屋裡,那一個個符號、辨別、過渡、連接和組合的光明世界曾經呈現給我一片蔚藍的天空,又讓我興趣盎然。不可想像,這烏雲會一散而去;它越來越沉重,四處瀰漫開來,涌到口腔里,鑽進眼窩裡,堵住了我的聲音,遮擋住我的目光。這些都是無聲無息地發生著:在教堂里,集體做禮拜時,我本來就只是動動嘴唇,而在學校里,因為這位老師同時是班主任,不久便不提問我了,更不用說關注我了。在這段日子里,我經歷了可謂失去語言的感受——不僅在其他人面前默默無聲了,而且面對自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發不出一個音了,做不出一個動作了。這樣的沉默在呼喚著力量;任何退讓都是不可想像的。可與那個小敵人不同,這力量是無法向外發泄的。這個大敵人,他沉甸甸地壓在你的心頭上,你的腹腔里,你的橫膈膜上,你的肺翼上,你的氣管上,你的喉頭上,你的軟齶上,堵塞了你的鼻孔和聽覺,那個被他包圍在中間的心臟,不再跳動了,不再搏動了,不再嗡嗡地響了,也不再輸送血液了,而是滴滴答答地響,刺耳,辛辣和兇惡。
我再也走不進那些同齡人的圈子裡了。我也是他們之中惟一還在上學的人。別的那些人,不管是農莊繼承人還是手藝人,他們都成了有工作的人了。照法律說,他們還是青少年,可我覺得他們已經成人了。我看到他們不是在一心一意做事,就是正要去找事做。他們身著工作服和圍裙,直挺著腦袋,睜著始終果斷的眼睛,放開勁頭十足的手腳,有點像軍人的樣子。與之相應,學校教室里那嘈雜的聲音,不是變成了三言兩語,就是點點頭而已,或者騎在摩托上擦肩而過(揮一揮手就足夠了),既不說上一句話,也不看上你一眼。他們的娛樂也是成人的娛樂。而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局外人。我目睹著一對對舞伴那樣莊重,那樣全神貫注地邁著矯健的步子旋轉在舞池中,禁不住打起詫異的寒戰,甚至肅然起敬的寒戰,彷彿是在朝拜一個神秘的東西。這個莊重而翩翩舞動的少婦不就是那個曾經用一條腿跨越過粉筆劃定的天堂與地獄之界的女子嗎?而這個現在從容不迫,稍稍撩起衣服,邁著舞步跨上舞台的女子在不久前還向我們展示過她那未長陰|毛的小孩生殖器呢!就在野外的牧場上。多快呀,他們一個個都脫離了童年的幼稚,長大成人了,確確實實看不起我了。每個小夥子也都經受過很大的不幸了;不是這個缺一根指頭,就是那個少一隻耳朵,或者失去整個手臂;至少有一個不幸喪生了。有些人已經當了父親;又有不少人做了母親。而這個他,卻依然被關在read.99csw•com那個地方。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認識到,隨著在寄宿學校的歲月,我的青春逝去了,我似乎就沒有感受過青春,哪怕是一時一刻也好。我把青春看成是一條河,自由自在地涌流在一起,共同向前奔流不息。隨著踏進寄宿學校的大門,我和那裡所有的人一起都被隔絕在世外了。那是一個一去不返的年代,再也無法挽回了。我缺少某些東西,某些決定命運的東西,也許我會永遠缺少下去。像村子里一些同齡人一樣,我也有身體上的缺陷。然而,這種缺陷並沒有脫離我,不像一隻腳或者一隻手,而且也根本不是現在才形成的。再說它不僅只是一種所謂的肢體現象,而更多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組織。我的缺陷則意味著我再也趕不上其他人了:既做不到一起,又說不到一起。看樣子,我好像擱淺了,成了一個廢物,而那條似乎惟獨承載了我的水流好像永遠從我身邊流去了。我心裏明白,為了未來的一切,我需要這青春。如今我無可挽回地錯失了這青春,這才使得你進退維谷,甚至在你的內心深處時而會引起無比痛苦的抽搐,尤其是在與我不相上下的同齡人交往時更是如此。要想從中解脫出來,我發誓要與那些讓我麻木不仁的人——本來就存在這樣的人!——勢不兩立。
這時候,有一天早上,我在上課前被叫到寄宿學校校長跟前。他呼著我的名字告訴我,我母親馬上會打電話來(當著她的面,他總是叫我「菲利普」,而平日里,人家只是呼我「柯巴爾」)。到那個時刻,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在電話里的聲音。而直到今天,幾乎所有她的其他表現,不管是說話、唱歌、大笑還是無休無止的抱怨,都逐漸消失了。可她當時的聲音依然縈繞在我的耳邊,低沉得就像一個剛從郵局的電話亭里傳出來的聲音,單調而清楚。她說,父親和她商量好了,讓我離開這個「男子學校」,轉到一所普通學校里,而且立刻就轉。兩個鐘頭后,她會乘坐鄰居的車到達,在樓下大門口等我。她已經給我在克拉根福特的高級中學報上名了。「明天一早,你就會進入你的新班級。你將坐在一個姑娘旁邊。你天天要坐火車去。你可以在家裡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餐廳不再需要了;父親正在給你做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我想要反對,可突然又不再反對了。母親的聲音是一個判決者的聲音。她對我能知道的都知道了,她為我負責,她作決定,而且由她來宣布釋放我的決定,刻不容緩。那是一個從內心深處躍起的聲音,一個畢生都在那兒積聚的沉默中迸發出來的聲音,僅僅就這一次。這樣的積聚也許正是為了在僅有的一個時刻,把握住合適的機會,令人折服和一勞永逸地來行使權力要求。這聲音隨之又會立刻回歸到那沉默之中。在那裡,它的臣民擁有了王位和帝國。那也是一個輕快的、讓人振奮的、簡直是舞蹈般的聲音,幾乎和老生常談不分你我。我把母親的這個決定告訴給校長。他一言不發地接受了。轉瞬間,一小隊興高采烈的人馬,穿行在那廣闊的原野上,帶著這個被赦免的傢伙和放在後座上的旅行箱,行進在一片高高的天空下。在燦爛的陽光里,彷彿汽車的頂蓋被掀開了似的。每當我們前方的道路沒有車輛時,手握方向盤的鄰居就手舞足蹈,蜿蜒蛇行,並且放聲歌唱遊擊隊歌。不知道歌詞的母親隨著一起哼唱,其間拖著一種越來越莊重的音調呼叫出點綴在我回家路上左右兩邊的地方名字。我感覺眩暈,緊緊地抓住旅行箱。假如我當時要說出自己的感受是什麼的話,那也不會是「輕鬆」、「高興」、或者「幸福」,而是「光明」,幾乎是太多的光明。
這期間,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成為一個老師——我永遠就想著當一個學生,比如說當一個這樣的老師的學生,他同時也是學生的學生。這樣的情形當然只有保持距離才會有可能,可這多麼必要的距離,我們卻人為地喪失了,也許是我陶醉在覺醒的感情洋溢中,也許是他沉浸在發現的無比熱忱中。直到這個時候,他對於這樣的發現也只有做做夢罷了。不過也許會是這樣,時間久了,我無法忍受人家拿我當目標。這正好促使我要毀掉那個在他心目中描述的圖像,哪怕它也符合我心靈最深處的東西。我要逃開他的視野。我渴望著重新過上默默無聞的日子,就像此前的十六年一樣,躲在自己的書桌前,躲在那寬敞的藍色棚屋裡,誰也不會對我有什麼看法,更何況如此高的評價——可事到如今,我如此親密無間地被一個人了如指掌之後,甚至連那個當年常常在我心中作祟的雙影人都望塵莫及。到了這個地步,我覺得默默無聞才是真實的,才是美妙的。如果超過了一定的時刻,被當作楷模,甚至是奇迹,雖然面對的並不是別人,而是自身,這無論如何也是不可忍受的。我渴望著在重重矛盾中消失。有一次,我插問了一句,肯定又一次表明了我的「同步思考」,於是一種興高采烈,甚至激動不已的不尋常目光直衝我而來,我做出了一副極其難堪的怪相,只是要分散對我的注意力,卻刺傷了這位年輕老師。在這同一時刻,我感覺和九_九_藏_書他一樣。他目瞪口呆,然後離開教室,這節課再也沒有回來。除了我之外,誰也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他覺得正好看到了我真實的面孔;我真誠的想法,對學習對象的熱愛,對他這個將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自己事業之中的人的好感,都是我偽裝起來的;我是個騙子,是個偽君子,是個背叛者。當其他人在熱烈地談論時,我卻一聲不吭地朝窗外望去。這位老師就站在下面樓前的場地上,背向樓。他一轉過身來,正好對著我,我看見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撅起的嘴唇,強硬得就像是鳥喙。這既讓我痛心,也使我愜意。我甚至在享受著,除了我自己以外,終於不用親近任何人了。

然而到了今天,一切變得來去自由了,每天往返于這個偏遠的村子和城裡的學校之間,我感受著自己不再有固定地點的滋味。那個專門給我準備的房間,無非用來睡覺而已。在我住寄宿學校的這些年裡,林肯山村幾乎就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座教堂,那些低矮的斯洛維尼亞式的農家房舍,那些不圍籬笆的果園。我現在體會的林肯山村不再是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而僅僅是一個零零散散的鄉村居住區。雖然村子廣場、穀倉坡道、保齡球道、養蜂場、草墊子、炸彈坑、聖壇塑像、林中的空曠地依然如故,但是它們不再顯現出昔日那相互關聯的統一。而我當年在其中的一舉一動就是本地人中的一員,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現在看上去,彷彿連個擋風避雨的地方都蕩然無存了,在那刺眼冷酷的光線下,似乎沒有了聚會的地點,歡樂的地方,隱匿的角落,引人注目的東西,休息的場所——一言以蔽之,再也沒有了相互轉換的空間。起初我覺得,問題就出在這個村子上,因為機器代替了許多手工傢具。然後我就認識到:這個格格不入的人,這個脫離了關聯的人,那就是我。無論走到哪裡,我都跌跌撞撞,不是碰壁,就是抓空。我一迎面碰上什麼人,就躲開人家的目光,哪怕我們是從小就認識也罷。這麼久離家在外,沒有在家裡待過,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地方,這些就像罪孽一樣刺痛了我。我錯失了留在這裏的權利。有一個同齡人,當年在村子里,我和他一起度過了小學的歲月。有一次,他想給我講一講鄰居的這事和那事,然後中斷敘述說:「你看來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了。」
然後,大家一個個分手離去,深信眼前呈現的是最美好的一段路程,最有冒險經歷和結束行程的步行路程,一個家。可是,這個同被隔離的人卻從來都不知道有這樣的家。實際上,有一次,在這樣一個日子里,這位成長中的年輕人抵達火車站后,穿過田野朝著村子走去。這時,有一樣東西和他形影不離。這期間,他看見了那個被宗教曆法所宣告的救世童。當然,這裏並沒有發生什麼別的事情,只是當他走過去的時候,在路邊那些乾枯的玉米秸稈後面,一道道的間隙閃閃爍爍。它們動來動去,一步接一步,一排並一排,總是一個樣子,空蕩蕩,白茫茫,飄來飛去。這時,他有一個幻影,那是一個小小的空間,而且是同樣一個,它此刻不僅陪伴著他,而且又猛地一下飛到他前面;那是一絲微風,它總是在你的眼角呼呼地飛來飛去,像鳥兒一樣,在等待著我,然後又先飛去。在一片平坦的耕地上,從一條犁溝里捲起一堆玉米葉飛向空中,灰黃色的葉子先是原地飄上一會兒,然後變成了圓柱形,又慢慢飄落到地上。在遠處,有一列火車在行駛,它幾乎隱沒在霧氣中,彷彿要突然停在軌道上,又突然遠遠地衝上前去,同樣猛地一下,就像我身旁那輕輕飄動的東西一樣。我朝著回家的方向奔去,心急如焚地要去敘述,可是我一跨進門檻就知道,那是不可直接敘述的,口頭也敘述不了。一打開門,就只剩下這座房子了,暖融融的,聞著一股清爽的木頭味,裏面住著人,可是和在寄宿學校里不一樣,那都是我的親人。這一大早的火車行程集結在臉上的煤黑敘述著就夠受歡迎的了。
我姐姐大我那麼多,這無疑也讓我感到詫異。哥哥和她只相差一歲,而我和她卻相差二十多歲。實際上,這孩子久久地把她當成家裡的一個陌生人,一個可怕的入侵者,她隨時都會從頭髮里拔出一根髮針來刺人。那麼到了如今,當我從寄宿學校回來時,她又從自己的頭髮里拔出飾針,不過這卻意味著:她靠近了,她向我表白心事,她接近我,帶著關懷的神情,也是一種激動。當我下了火車時,她激動地穿過田野,迎著我走來;她激動地幫我拎著包;她激動地遞給我一支鳥羽毛,拿來一個蘋果,獻上一杯果子酒。我否定了全部的過去,我最終就是這個樣子:最終不僅她不知所措,無可歸屬,而且我也一樣。她最終有了一個同謀,一個同盟,可以圍著我轉了。她的目光不但不傷害我,而且停留在我身上。如果說這目光迄今向我預言了不幸的話,那麼它現在無非就預示著對我的、她的、我們倆的現實存在的愜意。然而,此時此刻,它絕對不是強加于你,始終不過是作為一種純粹的徵兆,像符號一樣,無視於我需要的任何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