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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盲窗 第四節

第一部分 盲窗

第四節

所以,首先是這個不會生活的父親,在我上中學的最後幾年裡,使我失去了回家的興緻。雖然從火車站或者汽車站的回程一帆風順,我甚至克服了村子這個障礙,依然滿懷著與那些素不相識的人,那些送來溫暖的影子同行的心情;可一到村界上,一股不快的感覺油然襲上心頭,又是腦袋發癢,又是手臂變得僵直,又是兩腳不聽使喚,實在沒有法子不讓它們發生。這時,情形不是這樣的:我事先在曠野途中為自己虛構出了什麼圖像,陷入了沉思之中,心醉神迷了,就像人們常說的,睜著眼做夢了——我雖然「睜著眼做夢了」,然而不過都是同時在我周圍發生的事:夜晚、下雪、玉米地里刷刷的響聲、吹進眼窩裡的風,而這一切,憑藉著在思想上依然繼續的行程,顯得比平日更加清晰,別有天地,像符號一樣。那立在奶攤上的奶桶就像印刷字母。一個接著一個在黑暗裡閃耀的小水窪連結成一行。然而,一到家門前,這些符號便失去了自己的力量,這些事物便失去了自己的特質。我常常久久地站在門口,幾乎喘不上氣來。那些如此清晰可見的東西,瞬間變得雜亂無序。由於我再也無法做夢了,也就再也看不見什麼東西了。一路上,彩虹似的接骨木枝條一道接一道,盤旋而上,向天梯一樣,最後消失在花園裡,成為樹籬的一部分。上方那些剛才還個個清楚可辨的群星圖像此刻閃閃爍爍,無法辨認。多虧迎面而來的姐姐幫忙,我也才有可能順順噹噹地跨過門檻。她像一個家庭寵物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又像一個家庭寵物,融入了那夢幻般的路標秩序中。然而,一走進前廳里,我就覺得在每個空間里都聽到了父親那沒完沒了的喧鬧聲,猶如到處存在的不和諧,它也立刻感染了這個回家的人,倒不是讓我不再著迷,而是一併敗了我的興,於是,我便沒有了任何情緒,恨不得立刻鑽進卧室里。

雖然父親惟獨看重的是相信文字,可是事後,他那一舉一動,所作所為以其幾乎令人詫異的從容不迫蒙上了某些迷信的色彩:彷彿每個舉動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驅除母親的病魔。打上一個節,就像要勒住病魔;釘上釘子,就像要阻止病魔蔓延;密封一個桶,就像要把病魔關在裏面;支起一根樹枝,就像在給病人鼓勁;開門拖過一個麻袋,就像是把病人從醫院里接出來;削去一個蘋果上的腐爛處,就像……舉不勝舉。
我將這個蘑菇包到我哥哥那塊連同他的衣物一起送給我上路的特大手帕里,慢慢靠近林肯山村和那座位於其中的房子。在那裡,母親只能面向牆壁躺著;姐姐無非就是四肢趴著等待再犯起精神錯亂來;父親只能像Hiob(約伯)一樣坐在糞堆上。

然而,在我們的儀式中,這座房子現在扮演了主角。它表現得溫馨愜意,是這樣一種沉思的真正家園,連往日那一個個別彆扭扭令人不快的角落都不例外。木頭和牆壁擁有一種色調,從床頭到桌子,從窗戶到門,從爐灶到水龍頭的距離在擴展。父親建造了一座房子,在這其中,生存是美好的,無論https://read.99csw.com你是動來動去還是靜靜地坐著;在這其中,迄今不可想像的東西現在成為可能了。他自己也證明這一點,比如,他用收音機給我們演奏了一場管弦音樂會,並且從房間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直接說出每一個剛剛開始演奏的樂器名稱來。我以這樣的方式感受了各種不同的音調,後來在任何音樂廳里都沒有過如此的感受。接下來他讓我們感到吃驚,因為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了那些他平日只是在教堂里,在燭光照耀時才那樣做的東西:有一次散步回來,他跪倒在地,雙膝同時,額頭久久地貼在母親的額頭上。後來,在我的心裏,這對男女組合一再出現在卡拉萬肯山脈的一對山頭上,也就是尖聳的霍赫奧比爾山和扁平的克舒塔山。
母親患病了,父親才學著生活了。這樣一來,在這幾個月里,這個家也就成了我們其他人的生存之地。還在母親住院期間,也就是動完手術以後,可以說他從那個作坊里搬出來了,搬進主樓里了。在這裏,他好像不再寡言少語了,也不再自個兒發無名火了——每個舉止同時也是一種絕望的表現,你反正弄不明白他的心思,所以誰都幫不了他——,而且突然變樣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甚至處於窘境時會求人幫忙。因此,我就再也不那麼笨手笨腳了。在此之前,每當我要幫助這個性情急躁的人時,頓時就會亂了手腳。我現在密切地和他一起幹活,那樣穩妥,就像我單獨一個人似的。而且姐姐這個迄今不被放在眼裡的人,被不屑一顧的人一下子成了父親同等相待的人。她表明自己原來是個有理性的人。她只是在等待著人家注意到她的存在,拿她當回事。好比一個不明原因癱瘓的人,只要你對他說句好話就夠了,於是他就蹦起來,跑來跑去了。現在就是這樣,轉瞬間,隨著父親叫著「干這干那!」這個精神錯亂的人脫胎換骨成一個腦袋裡裝著很多東西的人。她也不用說上一句話就明白他的意思,從那個讓人討厭的先知變成了另一個類似人的先知,既不是洞察秋毫,也不是悲觀觀望,而更多是預感到什麼事需要做,並且已經預先相應採取了行動。雖然她一如既往,沒有放棄坐的習慣,可是她現在坐在灶前,坐在捲心菜罈子旁,坐在麵包爐前,坐在酸莓灌木叢旁,而父親就蹲在旁邊,常常是無所事事。即使他也在幹活,可看上去不再是獨來獨往,或者蓄意找事的樣子,顯得就像他平日惟獨在閱讀時才會表現出的從容不迫,就像與某種東西交融在一起了。而在我的想像中,那就是照射進屋裡的光明。窗台上閃光的栗色,連他自己眼睛的顏色因此才讓我覺得變得明亮,一種深深的、不禁讓人想起那些聖像柱背景上的藍色。

當時,那些時刻就是這樣自我敘述的。可是,那個導致了那些時刻的事件,那個掉頭返回的決定,一個赤|裸裸的瞬間是怎麼回事呢?我究竟為什麼沒有直接去布萊堡,而捨近求遠地去了米特勒恩火車站呢?我錯過了中午那趟火車,可要等到下午那趟,還要好長時間,於是我就想著向西走兩站路,步行十來公里路程來消磨時間。然而,我也無法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繞著道走去,結果我還是到得太早了。米特勒恩火車站read.99csw.com坐落在一個村子旁,多布拉瓦森林邊上。在雅恩費爾德平原上,它可是一座堅固巨大、看上去高高聳立的建築物,岩灰色的牆石光禿禿的。因為豎立在這片平原上的一切——房屋、樹木,連同教堂——就像那裡的居民一樣,更確切地說纖細和矮小。我在站前轉悠了一個鐘頭之久,空空蕩蕩的,除了腳下黑乎乎的爐渣石嚓嚓作響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陽光下,耀眼的單道鐵軌那邊,時而傳來松濤聲。如今在我看來,那些樹榦如此纖細,松塔又小又黑的松樹就是這整個地區的象徵,與那些零零散散地嵌鑲在林中的樺樹白色(連那些裸|露在地面上的根都是白色的)相映。當時,那片林子還沒有變成草坪園林,成為觀賞植物。那個鐵路職員的住地位於車站一層,掛在窗戶上的帘子千瘡百孔,窗前的木盒裡栽著也在這地方不可或缺的、紅閃閃的天竺葵花。我在家裡向來就厭惡這種花的氣味。窗后一點生機也沒有。不時有箭頭似的花瓣飛落下來,有點像昆蟲的翅膀在飛舞。我坐到陰涼處一條長凳上,面前是這座建築狹窄的一邊。長凳位於灌木叢旁,當年上面掛滿了泛綠的避孕套,而不是如今一團團白色的爛紙片。我腳前幾乎長滿草,有一圈裸|露的石頭,莫非是當年的建築地基?我抬頭望去,看見火車站的側牆上有一個盲窗,呈現出像牆一樣的白灰色,惟有一個四方框縮進牆去。盲窗是見不到陽光的,可是不知從哪兒照來一道反光,閃閃爍爍。在村子里,僅有一個類似的盲窗,獨一無二,它恰好就開在那座最小的建築物上,也就是那個護路人的房子上。它真的會讓人想起一個不存在的地主莊園的門房。它也呈現出像牆一樣的顏色——那兒是黃色的——,當然,四邊都是白色的。每次路過時,它都會吸引住我的目光,看樣子,彷彿那兒有什麼東西非要看不可。然而,當我停住步,特意望去時,它卻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了我。儘管如此,它依然保留著自己那不可確定的意義,而且在我看來,在父親的房子上缺少的就是它。此時此刻,面對米特勒恩這個盲窗,我不禁回想起:1920年的一個夜晚,也就是四十年前,父親用一個小車推著我哥哥,一個當時幾乎還不會走路的孩子,一路跑到這裏來趕早班火車,要把這個患上一種「眼睛高燒」的孩子送到克拉根福特去看醫生。這一整夜奔跑也無濟於事,那隻眼睛結果也沒有保住。在那張照片上,那隻眼睛看上去只是一個乳白色的亮點。照片就掛在那神聖的收音機暗室里。但回憶並不是解釋:那個盲窗的意義依然是不可確定的,可是突然變成了符號。就在這一瞬間,事情就定下來了,我要掉頭回去。而這掉頭回去是那個符號進一步的力量,卻不是什麼不可更改的東西,而僅僅適用於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的時刻。然後,我才可能真正起程,才可能真正趕路,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伴隨著那些反覆自我敘述的盲窗,作為我的研究對象,我的旅行伴侶,我的引路人。當我後來,也就是第二天晚上在車站旅店裡想起那閃閃爍爍的盲窗時,它真的傳遞了一個清清楚楚的意義——它對我來說則意味著:「朋友,你不用著急!」

我坐上前去。這樣一來,這個家現在就https://read.99csw.com算齊了。姐姐很快就把蘑菇做好了,甚至連我都覺得很好吃,因為我平日更喜歡採摘林中果實。雖然沒有支起飯桌,也沒有鋪上什麼檯布,可這畢竟是一次歡宴,連那個正好有活兒「要去干」的鄰居也乘興作陪了。此後,我回想起的不過是大家一個鐘頭之久無聲無息地坐在那兒的情形。一對對狹長的眼睛,眼角彎曲得像小舟一樣。從這個不尋常的視點——我們平常從來都不坐在草坪上,這裏通常是晾曬白色亞麻布的地方——眺望,父親這座房子好像就是為自己而存在著,不是坐落在這個名叫林肯山村的村落里,而是位於地球上一個不為人知的、也不可名狀的地方,在一個同樣陌生的天底下。房間里掠過一陣穿堂風,在外面這軟乎乎的草墊子上都感覺得到。那棵行道樹上,一個梨子搖來擺去,落在地上。那個早就遭到滅絕的養蜂棚正面,顯露出一塊塊木板的顏色,共同表現出一個幻境,又重映在那隻半掩在深綠色黃楊灌木叢里的貓所呈現的白色里。車棚里那輛四輪單駕馬車像所有的機具一樣早就退役了,可它卻和其他那些車輛和車輛部件不同,它的漆面光澤經受住了歲月的剝蝕,呈現著節日般的光彩,有理由再次駛出車棚,在一群從灌木叢里嗡嗡飛起、像海豚似的翱翔在天空的鳥兒的陪伴下掠過大地。然而,攫住我們的不是行動的興緻,而是畏懼,伴隨著一種信念。當這信念失去意義時,畏懼就越發強烈。惟獨姐姐擾動了這些事物的秩序,因為她忙個不停,走過來走過去,說這說那,又是給母親梳頭,又是給她洗腳。當然,她的擾動更多是加強了這秩序。事情就得是這樣,以便讓這個秩序留下深刻的印象,並且持久下去。每當她摸一摸這位坐在靠背椅里的女人,拉一拉她的手,圍著她轉一轉時,她所做的這一切彷彿在履行公事:以我們這個女代表的名義。在我的記憶中,坐在太陽底下的不是一群人,而是通常晾曬在草坪上耀眼的白色布塊,由那個被委以此任的人用噴壺噴洒著水。噴水發出激烈噼啪的響聲;一片片小水印即刻就蒸發了。草坪是一片斜面,其他一切東西,也包括我,都從上面消失了,滑去了,翻走了。
在這樣一個夜晚里,我夢見,我們大家在這個被折騰得空空如也的、黑洞洞的客廳里走來走去,哥哥就站在客廳中間,含著激動的淚水,感激這些圍在四周的人都愛著他。當我把目光投進人圈裡時,我看到其他人如出一轍,然後看到待在一個角落的父親也同樣如此:流著眼淚,你可回來了,猶如一個深愛著自己家人的人,就只愛他們。而且也只有這樣,我們這些柯巴爾家的人才會是一個家,流著眼淚,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既不能相互接近,也不能相互接觸,垂掛雙臂。這是一個歸根到底只會在夢裡出現的家。可是,難道這「只會發生在夢裡嗎」?
當然,我們的家庭生活不過是展現在舞台的周圍而已。我們扮演的都是些應急替場的角色。這種表演同時也是一種等待,等待著那些真正的角色登場,並且控制發生的事。當母親從醫院里被接回來時,這個家才有了中心,而真正的角色並不是別的什麼了不起的人,就是我們自己。這些替代角色鼓起勁來,人人現在都有施展之read.99csw.com地,成了「有生的力量」。雖然人家已經告訴我們,這個病人再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們哪會這樣相信呢?她沒有痛苦,靜靜地待在床上,不是躺著就是坐著,變得完全悄然無聲了,和那個有時在勞作間無緣無故發出抱怨的健康人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想著她會死去的。父親和姐姐看來和我也沒有什麼兩樣:一個在最近幾年裡,也就是退休以來,幾乎就沒有離開過這個莊園,現在卻繞著它邁出越來越大的圈子,起初遠足去鄰近的村子林考拉赫和多布,這對他的同伴來說就已經越過雷池了,後來甚至去北邊,跨過德拉瓦河,「去德國人那裡」。在他看來,外國的核心就是從那兒開始的。而另一個穿著十分講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首先表明自己是個學過手藝的廚師,能夠信手摺騰出一些迄今在我們家裡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也沒有名分的菜肴來。再說,這事好像也在這個卧床不起的病人的意願之中:她讓父親——正值晚春時節——敘述樹木花草、莊稼、德拉瓦河河水、拜岑山上的融雪,叫這個終於有了用處的姐姐伺候她,彷彿她這輩子就等著這個時刻似的。她正兒八經地坐起來,一口一口地享用著那些菜肴,心滿意足,兩眼閃閃放光(而我們其他人瀰漫在這飯菜散發的味道中,竟短暫地忘記了那些葯的氣味)。而我呢?在這個儀式中——要是有人錯過了自己的角色,那好痛苦啊!——,我是作為敘述者登場的。我終於不會被問來問去了,可以坐到床邊上,也就是床邊中間,因為按照迷信說法,那些死神就站在床頭和床腳,並且可以通過敘述把它們驅趕出屋子。可我向母親敘述什麼呢?我的願望,當她的目光嘲笑起那些願望時,這不過是催促我去重新開始,接著從很久以前的事情講起,用另外的話繞著她打轉兒。當語言和願望偶爾成為一體時,一股暖流頓時涌遍全身,而在這個將信將疑的聽者眼裡,卻突然閃現出某種如同信任的東西,一種更寧靜更純潔的顏色——閃爍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因為在我起程去南斯拉夫前一天,我果真眼睜睜地感受到這場夢境應驗了。本來我在這天應該乘上火車離開了,我反正也告別過了,哪怕是不痛快,心不在焉,毫無感覺也罷。然而,我獨自在米特勒恩火車站逗留了一個鐘頭后,便毅然決定掉頭回家,在家裡再過一夜。我把海員背包放在售票廳那個職員那裡,朝著東方返回去,先是順著軌道走,然後穿過多布拉瓦那片稀疏的松樹林。那是這個國家最大的一片次生林地。時值一個初夏的下午,我背著太陽行進。在林子里熟悉的地方,我發現了今年長出的第一茬蘑菇,開始是形狀不大和一成不變的雞油菌,在這片多布拉瓦卵石地上呈現出一派白晃晃的景象。然後走著走著,迎面越來越多地閃耀著牛肝菌,個個掂在手裡都沉甸甸的。在這裏,我這個平日對顏色缺少感覺的人居然能夠分辨出顏色來。我最後來到林邊,站在齊腰深的草叢裡,那些又高又細的空心草莖隨風搖來盪去,我徑直朝著一棵孤零零的、可以看得見的高腳小傘菌奔去,彷彿我一定要第一個到達這位王者跟前似的。小傘菌頭有龜甲大小,中間鼓得圓圓的,超出了我的兩個掌心,掂量著要https://read.99csw•com比一塊揉得如此薄的麵餅還輕盈。
惟獨到晚上,這幾個月里為我們提供保護的避難所就解體了。尤其在黎明時刻,我就驚醒了,是被一陣無聲無息的爆裂喚醒的,和他們一起睜著眼躺著,我知道他們同樣睜著眼躺在床上,彷彿再也沒有隔牆了。這個病人沒有呻|吟,也沒有鏡子打碎了——因為我們家裡就沒有掛鏡子——,並且屋后的樹林里也沒有小鳥叫過。沒有滴答的鐘聲,因為這屋裡就沒有鍾,而在平坦的約恩原野上也沒有火車隆隆駛過。我也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惟有一種潺潺流水的聲音。在我的想像中,這聲音來自那深深沉降下去的特羅格谷底。德拉瓦河從那兒流過。姐姐躺在樓下那間當年的奶房裡,房子的排水槽里依然還彌散出腐臭的氣味。父親躺在母親身旁,睜大眼睛,滿嘴沒有了牙齒。母親是惟一在夢鄉里的人,或者至少是沒有被喚醒的人。哪怕再細小的木頭咔嚓聲穿過這屋子,都像鞭打一樣,常常有許多響聲從各個無法確定的方向,如同回聲在瀰漫,與教堂里的鐘聲不同,不計其數。後來,每當父親還沒有聽到第一聲鳥叫之前就起身去周邊地區時,我便覺得他好像要擺脫掉自己那垂死的妻子,要把我們孤零零地丟棄在他那夢魘似的房子里。
可情形並不是這樣的。房門敞開著,裏面一個人也沒有,病人的卧具晾曬在窗台上。我發現這三個人在屋后的草坪上,還有一個人,是鄰居,他幫著父親一起把母親放在靠背椅上抬到外面了。她光著腳坐在那兒,身上穿著一件白色長襯衫,兩個膝蓋上蓋著一張舊粗羊毛毯。其他人都將就在草地的長凳上,身子微微傾向她坐的地方,將她圍起來。起初,我覺得,彷彿我發現了自己的家人在幹什麼事;彷彿他們高興的是,終於沒有我在場,他們自己在一起了,並且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展現自己了:因為他們看上去興高采烈的樣子,一點也不喧鬧;姐姐做出各種各樣的怪相,逗著這一圈人樂,一邊模仿著這個或那個的神情,一邊要求猜測,其中我也認出了自己的神情,讓大家,也包括禮帽歪戴在頭上的父親,笑得不亦樂乎。(我一再想像著會打擾他們,回來的不是時候,充當了一個讓人掃興的角色。我後來常常真的也變成這樣了。)然而,當他們發現我時,一陣喜形於色的氣氛瀰漫過這塊草坪,而在二十五年之後,才真正掠過了這個變得空空如也的家。從那個遭受病魔折磨的人臉上,迎我而來的是無限親切的微笑,我從來還沒有感受過的微笑,並且讓我無地自容的微笑。
隨著父親變得讓人熟悉了,第一次在這個家裡充滿了不言而喻的氛圍。我每次回到家裡,便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其他兩個人的行列里。數十年來,姐姐被鎖閉在自己的愛情故事里。據說這次歸咎於父親的失戀是她精神錯亂的一個原因。如今她忘卻了這一切,表現出與人交往的能力,不僅局限在幹活上。她挑戰這個競賽能手來玩牌,每次都輸,一次比一次懊惱,與一個智力健全的人毫無兩樣。在這種懊惱中——悲傷歲月的終結!——,她緊咬嘴唇,甚至要掉下眼淚,看上去就是一個實實在在活靈活現的人。這時,這個成長中的旁觀者把自己、這個從桌子上一股腦將牌掃到地上的頭髮花白的女人和臉上閃現著勝利喜悅的父親看成了同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