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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 第一節

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

第一節


然而,平衡可是一種非同尋常的經歷。我經歷了平衡,比如說,有一天早晨,我一邊扭開窗把手,一邊聽到遠處一輛汽車的關門聲,一起伴隨著一輛雪鏟車咔嚓的響聲和一個鐵路信號響徹地平線的鳴叫。或者:還有一次,在廚房裡,我一邊把碗放在灶台上,一邊打開信。或者:我現正好目光移開寫字紙,投向對面牆上那幅古老的、被夜色籠罩的風景畫。像每天的這個時刻一樣,那兒有一縷陽光猶如一個圓點輻射器,一邊慢慢地從左邊移向右邊,一邊把每棵樹,每道水光,每條岔道,每片雲彩一個一個地從那昏暗的平面上托舉出來——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平衡是可以經歷的;就在天亮之前,我背著自己的海員背包,裏面裝著哥哥沉甸甸的兩本書,走過那些隆隆運轉的、嗡嗡迴響的、或者只是悄然無聲地亮著燈的車間。我甚至步子踏得更堅定了,就像要使這平衡迸發出生氣來——沒有什麼小敵手或者大敵手會從身後捅我的膝窩——像那些空空如也的車間一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後來我才看到了那天的第一個人,一個坐在黑洞洞的,而且空無一人的公共汽車裡的司機的輪廓。他很快就上路了,看樣子,好像人家已經在峽谷里的所有車站上都在等待著他似的。接著就是第一對,出現在一個高樓窗戶後面,男人和女人,女的站著,身穿晨服,男的坐著,身著內衣。而過了好些年以後,首先留在我記憶里的是那霧蒙蒙的玻璃。當時,我想像著,上面那個男人不是要起床去上班,而是剛剛下班回來,大汗淋漓,一夜的勞累弄得他上氣不接下氣。這勞累蔓延到了我身上,彷彿那就是我自己的勞累。
在家鄉,在邊境那邊,我也曾經看見過這樣的情形,首先在我知道的幾個城市的邊緣上。於是,我此時此刻在問自己,為什麼我在那兒始終感到自己像一個被拒之門外的人,可在這兒,為什麼從那些室內傳來的振動如此自然而然地感染了這個局外人;為什麼這個有布燈罩的房間跟家裡如此不同,呈現為讓人愜意的起居的象徵,普照四方的萬物中心,簡直就是一個安逸和溫馨的殿堂。同時,我也想起了前一天,想起了一群工人的談話;他們坐在我們奧地利羅森巴赫邊境車站一條長凳上,等待著邊境班車。談話大概是這樣的:「又是一天。」——「已經到星期四了。」——「可接著又要從頭開始。」——「秋天快來了。」——「那麼冬天也就不遠了。」——「起碼不是星期一吧。」——「我起來時,天黑洞洞的;我回家時,又是黑洞洞的。在這一年裡,我還沒有看見過我的房子呢。」
然後,經過了十分長久的衝擊之後,我突然成功地說出了兩個清清楚楚的、自然相輔相成的句子。而且在這同一時刻,我身上也沒有壓力了,我又有了一個面對面的人。在夢鄉里,這個面對面的人以一個小孩的形象站在那兒。這孩子雖然在糾正著那些由我敘述的東西,卻同樣也贊成這個敘述者。緊接著,有一棵樹,一根根枝條上結的不是果實,而全都是石頭,它讓人把自己看成神樹,可這孩子似乎並不知道「Unheil」(不祥)的意義。突然間,在湍急的洪水裡,許多鎮定自若的游泳者,其中也包括我,在嬉鬧。這個在夢鄉里的人的面頰感覺身下的地面就是一本書。

我不假思索地找到了鐵路旁邊那條道,同樣也找到了護欄上那個洞,彷彿不可能有別的辦法了。我很快就到了隧洞里,就像進了房子一樣,而且如同預先設想的,還沒走幾步,就有一個鑿入崖壁的洞龕,洞前有一道水泥護牆,使它免受鐵軌的影響。「我的安身之窩!」我心想著。我打著手電筒,照一照泥地,看去有點像溪流邊上雲母閃閃發光的樣兒。我帶著這把手電筒,為了繼續在南方,在一個喀斯特溶洞里(這樣無論如何是我青年時代的思想遊戲)去尋找我哥哥的蹤影。水泥牆上,除了一根沾在上面的微細的頭髮外,什麼也沒有,一根睫毛,看看它,我不禁想起費拉赫,也就是奧地利出口一邊那位歷史老師:他今天下午還給我講過,這條鄰近的隧洞是一條公路隧洞,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俘修建的,其中有許多人喪命了,也有遇害的。他甚至還——莫非開玩笑?——給我出主意,一旦在別的地方找不到住處,就在這兒過夜:一個「還純潔無瑕的人」的睡夢會「讓這個罪惡的地方得到洗禮」,「驅趕走那些邪惡的魔鬼」,「吹散那可怕的恐怖」,老師這樣說。他正在創作那個相應的童話。對他來說,每個建造于皇家時代九-九-藏-書的隧洞,連耶森尼克那家無辜的礦井也不例外,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都是「不體面的」。

當然,真正的噩夢即將來臨。在夢裡,那隨著離開車站飯店而中斷的敘述在我的心裏又活躍起來了。然而,與清醒時截然不同,粗暴,變化無常,毫無關聯。它不再是從我的心裏躍然而出,連同一個「和」,一個「然後」,一個「好像」,而是盯住我,追趕我,強迫我,就蹲在我的胸口上,扼住我的咽喉,直到我無論如何要說出純粹由子音組成的詞語來。最糟糕的是,沒有一個句子能夠有始有終,所有的句子在中間被卡斷了,被摒棄了,被肢解了,被弄巧成拙了,被宣布無用了。與此同時,敘述還不得停止,我歇口氣都不行,必須一再重新開始,開一個新頭,找到一個新開端。我好像終生註定就是這種節奏,如此啰唆,又毫無意義,也沒有取得意義,就連當天已經找到的意義也在回首時毀滅了,喪失了。我心裏那個敘述者,剛才還發覺是隱秘的王者,被拖入夢幻的光明裡,在那兒充當了結結巴巴的勞役,苦苦掙扎,也沒有迸出一個有用的句子來,在這膨脹為龐然大物惟獨以死亡結束的包圍中,卻以清醒的感官又被感知為溫存本身。這個敘述的靈魂——它會變得多麼令人不快啊!
這是一個幻覺,我當時就已經明白了。不過,這樣的知識我是不想要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我要擺脫它,而這樣的意志,我認識到就是我的生存情感。我這樣從幻覺中獲得的原動力,無論如何到今天都沒有消散。
這樣,繼續行走在清晨到來之前的時刻,變成了一種辨認,一種進一步的解讀,一種發現,一種靜靜的記錄(可不是嗎?我在童年時期就始終在空中畫來畫去,被人家取笑)。而在這裏,我區分了這個世界的兩類支柱:一個是大地,它承載著那匹馬,那些空中花園,那些木屋;另一個就是這個解讀的人,他把這些事物用它們的特徵和符號扛起來了。我也真正感覺到了這副肩膀,它們在哥哥那寬大無比的大衣里擴展開來,並且——因為接收和連接那些符號看上去就像是與物承重的對應——聳立起來,看樣子,彷彿這大地的重力通過解讀化解成一種空氣文字,或者一個純粹由母音組成的、自由自在飛動的、獨一無二的詞語,比如就像在拉丁語表達Eoae中可以看到的,這個詞可以譯為「厄俄斯時辰」,「朝露時辰」,或者乾脆就是:「黎明!」
我不能再回車站去,那麼去別的什麼地方呢,我也不知道。我停住腳步。這不再是悠然自得地站著,不像剛到達時,而是一種盲目的閑站,而且它也與初來乍到另一個國家毫無相干:在這一生中,無論是過去還是後來,有多少次我就是這樣茫然地站著!再去哪兒呢?哪兒有過往之地呢?地方會有的,而且一定會找得到。我漫不經心地轉過來轉過去,四面八方,也說不上目的何在。一生中,我有多少次如此四處茫然尋找,連在自家的屋子裡,自己的房間里也不例外,眼睛瞅著衣櫃,手卻抓向工具箱。
E—O—A—E:在昏暗裡,軌道和河流此刻形成了一條林蔭道,我行走在它們之間。我連一個人影也沒看見,可這片土地卻顯得有生氣,擠滿了人,因為那開發感官的東西就是人造物,可以說,隨時能夠投入使用。火車站前,有幾個工作棚和車間真的已經開始運作了。一個配電盤被照得通亮,而其餘的空間還黑洞洞的;那些測量儀錶上的指針跳動著,偏轉著;到處迴響著一片有節奏的隆隆運轉聲。一個大鐵輪子開始運轉起來,越轉越快,直到輪輻都看不見了。在後面的牆上,整個輪子就像一個隱隱約約的幽靈。同樣,在一個昏暗的辦公室桌子上,亮著一盞燈,照亮了一部電話,一根計算尺和一個鬧鐘。通往一個裝卸台的大門半掩著,平台向外延伸到朝兩邊張開的軌道區,軌道信號在那兒變換著它的顏色。這時,我覺得這是一個從不間斷的活動,雖然讓你看不到那些相關的人,無疑卻讓你猜得出他們的存在。惟有一次,這一系列夜晚的圖像被一個布燈罩替代了,一個黃色的半圓球,呈現在一面孤零零的窗帘后。隨之又立刻接續上了,同樣也看不到一個人,一個嗒嗒轉動的倉庫風扇,一根在自己光滑的支架上快速運轉時來回滑動的傳送帶,還有煙囪的煙霧投在大街上的陰影。這期間,因為別的地方再也沒有什麼要看的,我就改換走到這條大街上了。
不過,在黑暗裡,我先吃了一塊麵包和一個蘋果。蘋果的氣味驅趕走了開始聞到的霉味九九藏書,讓人覺得彷彿刮來了一股完全不同的、更為新鮮的空氣。然後,我躺下蜷縮成一團,卻無法入睡。就是睡著了,那也是一個勁沒完沒了地做噩夢,不是剎那間,就是無休止。父親的房子空空如也,變成廢墟。德拉瓦河從深深的特羅格峽谷泛濫,淹沒了整個平原。太陽映照在多布拉瓦松樹林上,可是戰爭來臨了。還有我丟了一隻鞋;我的分頭突然留在左邊,而不是右邊;我們家裡所有花盆裡的泥土都龜裂了,花草全都乾死了。這一個個夢嚇得我直冒汗,立刻使我驚醒過來。有一次,不是噩夢讓我驚跳起來,而是夜間火車。它以巨大的呼嘯聲,幾乎就在護牆那邊一步之遙的地方,從我身旁風馳電掣而過。這隻可能是遠途客車,去貝爾格萊德、伊斯坦布爾或者雅典,我想起了我的同學,他們在前往希臘的途中,肯定已經在相當遙遠的南方,不是一起睡在自己的帳篷里,就是鑽在睡袋裡躺在露天下。我想像著,他們不僅為在異國之城的夜間漫步,為這溫暖的夜晚而精神振奮,而且也為同行的人,不是當年鄰座的男生,就是當年鄰座的女生如此別開生面的參与而歡欣鼓舞,他們激動地談論著,海闊天空。誰要是已經睡著了,那他就會靜靜地安睡在這一圈人里,沒有噩夢。大家都咒罵著我,因為我沒有和他們在一起。
一個鐘頭以後,不用說,這樣的夢也突然背叛我了。於是,那不可改變的孤獨降臨了。半睡半醒可以說是我進入無人世界的最後伴侶,是我從一個瞬間到另一個瞬間表現為幻象的保鏢。如果說在那曲解語言的敘述的夢裡,當鬼魂興風作浪時,你還保留著那樣的清醒的話,那麼它現在看上去就像是咄咄逼人的懲罰。而這樣的懲罰並不在於指責一個也許偏僻的地方,而在於一種普遍的沉默:如此置身於人的社會之外,連一個個事物也不再有語言了,變成了對手,變成了判決執行者。說真的:那毀滅性的東西,並不是那根鐵棒從隧洞壁里伸出來,又向內扭曲,不禁讓人想起酷刑或者處決來——而對於活生生的軀體來說,具有毀滅性的則是,沒有了交流,而且我自己現在覺得再也沒有交流的可能了。面對它,就像它面對我一樣,我只有沉默了。雖然我看到這鐵棒扭曲成了字母S,數字8和一個樂譜的形狀,可是這些都一閃而過;那個「字母S、數字8和樂譜」的童話失去了其象徵力。
這時,公交車都停了,惟一還能看到的就是那些南斯拉夫軍隊的卡車,一輛接一輛,全部駛向邊境方向。車篷敞開著。在如此形成的洞穴中間,有兩張長凳,我看見上面背靠背坐著兩排士兵。在前面平台邊上,有兩個士兵背對著背,分別把一隻手臂搭在保證洞穴出口安全的橫條帶上。後面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和前面的一模一樣。橫條帶並不寬,中間下垂著。儘管如此,那些士兵的胳膊都如此穩穩噹噹,如此一動不動地搭在上面,彷彿他們都被緊緊地系在上面,不是用帶子或繩子,而是被自己的疲倦繫上去的。我跟隨著車隊,向城外走去,朝著北方,也就是我剛才過來的方向。軍事巡邏隊的一輛汽車慢慢地從我身旁駛過,但是沒有停下來:想起胡姆查赫那一群孩子,我就隨便地揮一揮手打招呼,來回應人家的打量,甚至還得到了回敬。一個軍隊逃兵看上去則完全兩樣。又是那樣的敞篷卡車,背後是隆起的洞穴,兩個一動不動的腦袋,被橫條帶緊緊地固定著胳膊,垂著手臂。這車流或許就沒有個盡頭。然後,最後一輛卻出現了,幾乎讓人感到失望。車廂後面同樣是敞開的,卻空空如也,沒有載人。這個洞穴呈半圓形,此刻讓人想起一個隧洞,一個確定的隧洞。在穿越卡拉萬肯山時,我眼看著它以同樣的方式離我而去,正好就像這黑洞洞的半圓一樣。幾個鐘頭前——經過耶森尼克的夜晚,已經成了屬於一個毫無疑義的往事的瞬間——,我坐在最後一節車廂里,火車一出隧洞出口,我又一次回過頭去。再也沒有了軍車。街道空蕩蕩的。然而,現在似乎更加強烈地讓人感到,穿過這整個谷地,就像橫貫一條疲倦的道路,一片濃密的煙霧,比南邊那些鋼鐵廠的煙霧要更令人窒息,把最後一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它像那神奇的空軍一樣,也立刻從空中襲擊了我,因為它給我的兩鬢和額頭上箍起了螺絲和綁帶,推著我走過城邊的房子,來到無人居住的地帶。

早在日出之前,這條峽谷在我的眼前就沐浴在另外一個太陽里,也就是那個字母的太陽里,又反作用到夜晚的隧洞里,並且在那兒真的創造了一種九_九_藏_書贖罪的形式,因為它在我睡覺的地方——上面有青銅色的外表——把泥土上的裂紋連接成一個由多邊形組成的、有規律的文字,連接成與這個地方相應的紀念牌。每當我後來再乘車穿過卡拉萬肯隧洞時,我就倚靠在窗前,在黑暗中等待著從南斯拉夫那一邊出現的第一縷陽光。無論火車過後多麼快地駛出隧洞:我在出洞前的一瞬間真的看到了那個黏土似的洞龕,通常情況下遍地落滿了隨風刮進來的樹葉,裏面躺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二十歲的年輕人,連同他那個圓筒形的海員背包,一個依然還躺在那兒的空氣塑像。對我來說,這個地方與其說意味著那場戰爭的現場或者當年沉默的萬惡之地,倒不如說是我的棲身之處。「Eoae!」在我生存的地方,當曙光到來之際,無論你從哪個窗戶望出第一眼時,這變成了一聲響亮的、或者也只是埋在心底的起床號。因此,這些從我內心深處躍然而出的母音應該再轉借到外面那些事物圈子裡,這兒的樹,那兒鄰居的房子,其間的街道,後面的飛機場,地平線。為了那個新的世界之日,那些真正的東西,那些可以描述的東西,它們應該向我敞開全部的心扉。
我一想到那個時刻,首當其衝的不是那些迷惑我而等待使用的工具和那些隆隆運轉的機器,就像是我的家人在隱蔽地、不動聲色地、不知疲倦地工作著,而首先是那些燈光,一家居室里有罩子的燈光,一張寫字檯上的辦公燈光,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布滿灰塵的粉白色氖管燈光,從一個車間到下一個車間,就像是穿過糧食加工廠的一個個生產車間。加入進去吧,轉動一個輥子,一起干吧!十分令人驚異的是,這種行動起來的慾望萌發在一個平日被父親說成「幾乎對任何工作都沒有用的」人身上。而他來到這裏,並不是因為沒有人會看著他在幹活(還是像父親所說的,讓我顯得「笨手笨腳的」)。在這裏,我對自己很有信心,誰愛怎麼看就看去吧,和在家裡不一樣,我不會覺得有人在監視我,我的每一個操作都會無可挑剔,一句話:「太到位了!」
然而,並不是命運讓我流落到這個地方,這個昏暗的、承載著厄運的隧洞折磨著我,而更多是一種負罪感。我也感覺自己是無辜的,並不是因為我離開了自己家人,而是因為我獨自一人。在這個晚上,我又一次感受著,雖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惡行,可是故意獨來獨往,這就是一種惡行。這我早就明白了,而且今後也一定還會感受到。一種惡行,針對什麼呢?針對的就是我自己。甚至現在同那些敵手交往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壞事。難道不就是那個女朋友向這個菲利普·柯巴爾多次承諾說,要陪伴他走遍他那個傳說的故鄉嗎?她和我不同,熟悉另外那種語言。難道在這個時刻,可以想像出比我們相互迎著對方呼吸的身體更好的事情嗎?一整夜如此躺在她身旁,清早醒來時手搭在她身上!
一到外面的大街上,疲倦才襲擊了我。這不是別的地方,而是過往之地。沒有停頓,我就穿過它了,彷彿這裏一無所有似的。幾步過後,那個最近幾個鐘頭的環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再也沒有什麼地方了,現在停滯的就是呼吸。
奇怪的是,當時,只要我一從那個隔間里朝著櫃檯望去,那個女服務員就回頭望過來,彷彿只有她從我的觀望、坐相、挪動和時而用手指敲擊著桌子的舉止里猜出了那整個我今天才為之找到了語言的故事,彷彿我也不用再告訴她任何東西!我旋轉著一隻空酒瓶,一轉就是幾個鐘頭,一聲不吭地構思著我的敘述,而櫃檯前那個女人自己也隨著同樣的節奏,一起旋轉著一個煙灰缸。這樣的共同旋轉完全不同於我那個敵手的模仿,令我興奮。所以,我也沒有覺得那是催著我走開,因為旁邊隔間里還有一群男人在玩色子。只要他們還在玩,我就可以待下去。我在享受著,我一點也聽不懂那些看不見的人所講的語言。我這個外國人時不時地可以把掉在地上的色子撿起來遞給他們,那些人保准也不是耶森尼克當地人,是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馬其頓人(不然的話,他們不都早就會回到各自的家了嗎?)。我想像著,一個來自鄰邦的人給一幫真正的外來者,一幫從世界的另一端稀里糊塗來到這兒的人指出了道路。我首先在享受著,我在這個女服務員身上還看到了已經恢復健康的、生機勃勃的、安然無恙的母親。當然,我肯定已經疲倦了。然而,看看這光景令我興奮不已,於是,我就不會有倦意了。當那些玩色子的人離去后,這個母親的扮演者才從櫃檯九_九_藏_書後走出來。這時,她不過是個打破吸引力的女服務員。她的舉動現在就是衝著我來的,要求我離去:「快到午夜了。」
在國外的第一個晚上也許敘述得簡短,可是在記憶中,它卻變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夜,長達數十年之久的一夜。不只是因為我一心省著花錢:對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在旅店裡過夜壓根兒就是辦不到的事。儘管如此,我還是一味想著要睡覺。因此,在我看來,去隧洞里的想法並非不合情理,而且毅然響應了。那兒剛才還是出口,現在卻要成為我的入口;火車拉著我遠離的地方,現在我卻在靠近它。現在什麼都顧不上了,就盼著走進一個洞龕里!


我到此敘述了父親的房子,敘述了林肯山村,也敘述了雅恩費爾德平原。二十五年前,在耶森尼克火車站,這一切無疑全都歷歷在目。然而,我卻似乎沒有可能把它敘述給任何人聽。在我的心裏,我只是感覺到了沒有聲音的起唱,沒有調門的節奏,有短音長音,抑揚頓挫,卻沒有相應的音節,有一個鏗鏘有力,跌宕起伏的樂段,卻沒有與之匹配的字元,有舒緩的、廣闊拓展的、感天動地的、持續不斷的格律節奏,卻沒有屬於它的詩行,有一個共同的高唱,卻找不到開頭,為之一震卻一片空白,一部紛亂無序的史詩,沒有名稱,沒有心靈最深處的聲音,沒有一個文字關聯。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所經歷的一切,還不是什麼回憶。而回憶並不意味著:凡是曾經發生的事情,現在又再現了;而是:凡是曾經發生的事情,現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因為它又再現了。當我回憶時,我就感受到:事情就是這樣,千真萬確!於是,我才明白了這事,可以有了名分,有了聲音,也可以作出判斷了。所以,對我來說,回憶並不是什麼隨隨便便地回首往事,而是一種正在進行的行為,而這樣的回憶行為賦予所經歷的東西地位,體現在使之生存下去的結果中,體現在敘述里,它可以一再傳遞到尚未完結的敘述里,傳遞到更偉大的生活中,傳遞到虛構中。
就這樣,我感受到了同步、同音和平衡之間的區別。與別人,哪怕是單獨一個人同步,向來是我無法忍受的。一旦同步了,我一定會立刻要麼停住腳步,要麼加快步伐,要麼走到一邊去。甚至當我跟著那個女朋友的節奏運動時,我看到我們就像是兩個冷漠的人,兩個逆世界而行的人。而像同音一類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要是別人給我定了音,在唱歌時,我就沒有能力去接受它,複製它,把它進行下去。反之,即便別人過渡到我的聲調上,我就立馬陷入停滯。惟有不和諧的爭論聲才會使我免遭沉默之苦,我通常就很樂於去爭論(一場這樣爭論的原因常常就是那個女朋友把我們倆稱作「我們」,一個我不願意說出口的字眼)。

然而,無論這燈光圖像多麼遙遠,可它真的把我吸引到那些車間里,吸引到那些看不見的勞作者跟前。它不是更多地要求我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一起幹嗎?這樣的一起干也許最清楚不過地表現在我從外面,從大街上,從邊緣漫步穿過的一個個圖像剪影里,路過時短暫地在這兒停息一陣子。不,這條皮腕帶是父親的旅行護身符,它現在戴在我的手腕上,並不是為了讓我能夠更好地去抓東西,而是充當了溫暖脈搏的東西。與那些勞作者的默契與其說出自一起搭把手的興緻,倒不如說出自那興緻勃勃無憂無慮的路過。

可是,這個陽世,或者乾脆說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呢,我後來在返回途中才感受到了。雖然清晨還遠沒有到來,而且沒有月光,可這峽谷卻展現出清清楚楚的輪廓。那條從屬的河流,也就是薩瓦多林卡河(或者像父親可能會用德語說的「沃爾岑納薩瓦河」),像一條黯淡的光帶,流動在兩岸稀疏的灌木叢之間。在向下通到水邊的山坡草地上,一棵樹旁邊站著一匹馬。雖然這時還不會有什麼蚊蟲,可馬尾巴掃來掃去。馬兒吃草的聲音是這個地區主要的響聲,伴隨著那條河潺潺流動的水聲和遠處火車站上車輛對接的軲轆聲。在軌道和谷底之間,與草地相連的是一排排小花園,留在我記憶中的就是「耶森尼克的空中花園」。它們構成了一幅由菜畦和果樹組合的圖案,四周都護著低矮的籬笆,中間分別都有一個小木屋,屋前擺放著一條長凳。這個圖案,一部分呈斜坡狀,一部分呈梯形,向下延伸到河邊。看樣子,彷彿那條河澆灌著這些花園。這時已經可見的顏色是黃白色:樹上掛著早熟蘋果,菜畦里長著各種豆角。我九*九*藏*書走在鐵道旁邊的羊腸小道上。小道軟乎乎的,積起深深的塵土——塵土那樣厚實,那樣鬆軟,連我走過的腳印都根本留不住。露水也濕不透它,而是一起滾成小球形,浮在表面上。如果說隨著邁出隧洞的第一步,沉重的石頭從肩上卸去了,牙縫裡的金屬感都消失了的話,那麼我的眼睛現在就得到了洗禮,不是被那流水,而更多是被它那如此奇特的景象。之前,這峽谷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已經被我盡收眼底了,可是現在,我覺得它們才以自己真真正正的面目,像一排事後相互連在一起的活字,展現為關聯,文字,而那匹吃草的馬就是打頭的字母。這個呈現在我眼前的地區,這條水平線,連同它那拔地而起的物體,不管是卧著,站著,還是靠著,這片可以描述的土地,我現在就把它理解成「這個世界」。這個地區,我沒有拿它當作薩瓦河峽谷或者南斯拉夫,我可以稱其為「我的祖國」!而這樣顯現的世界同樣也是對一個上帝獨一無二的想像。多年以後,我的想像如願以償了。
就這樣,在我這個最漫長的夜晚,也出現了一個半睡半醒的消遣時刻。這時,我可以伸展四肢,雙手交錯在脖頸上,仰面躺在那兒,耳邊響著從隧洞頂上滴水的聲音,這好讓人愜意啊。況且我和平日完全不一樣,不用側身躺在心臟一邊,在自個兒身上尋找感覺。我先是爬進隧洞里,眼下在這兒有了自己的位子,哥哥的那件大衣像一床溫暖的被子蓋在我身上,周圍被一片漆黑籠罩著,可比起當年他在地窖里的情形,準是明亮多了。不遠的出口灰濛濛一片,不停地飛來螢火蟲,靠著落在手心上的一隻,我照了照自己周圍,令人吃驚地亮了一大圈。我始終把夢鄉那些花絮想像成這樣的安身之地。這期間,精疲力竭的奧德賽靜靜地卧在那史詩中。
到了南斯拉夫這兒,這個工業區在曙光降臨之前看上去如此不起眼,一雙雙看不見的手使它好像永遠要運轉個不停。比起我迄今對自己的祖國那司空見慣的印象來,為什麼這個工業區卻給了我對工人,說來說去就是對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呢?不,根源並不在於那根本不同的「經濟和社會制度」,就像曾經教給我們的一樣(儘管似乎曾經合我的意,不要什麼特徵,用號碼代替我的名字,放棄我的獨立,甚至我那所謂的自由),而且也不僅僅是到了外國(儘管我就在初來乍到的第一天,感受到這裏許許多多習以為常的景象令人振奮,讓人耳目一新):它比一個想像或者感受要更多——那是一種確信,終於在度過了二十年人生之後,在一個沒有地位的國家裡,一個冷酷的、不友好的、吃人的產物里,踏上了通往一個王國的門檻。這個王國完全不同於所謂生我養我的祖國。它不要求我充當一個學齡人,服兵役,替代性服役,或者乾脆就「充軍」,而是與之相反,讓我來要求,因為它是我祖先的國度,無論多麼陌生,畢竟也是我自己的國度!我終於無國籍了。我終於可以無憂無慮地置身其外了,不用持續地身陷其中了。我終於感到自己生存在像我一樣的人群里,儘管一個人也無法看得到。不就是在家鄉的環境里,在羅森巴赫的站台上,有一個小孩指著我,扯起嗓子大喊道:「瞧,一個從下邊來的人!」嗎?(「下邊」就是指南斯拉夫,而從德國或者維也納就叫做「出去」。)那個自由世界,就是我剛剛過來的那個世界,如此地默契——而此刻對我來說,就是我如此真真正正面對的這個世界。
如此說來,我後來離開了那個地方,絕非是出於對其歷史,或者對那兒的沉寂,對那污濁的空氣,對洞頂坍塌的危險,對一個走過這段路程的人——我甚至恨不得心存感激地讓這樣一個人抓住我的領口,用盡這地球上所有的語言來咒罵我——的恐懼,而是因為對在那兒湧上心頭的、猶如與世隔絕的失語的恐懼。這恐懼直往上冒,無可比擬。失語超越了軀體的死亡,意味著靈魂的毀滅。如今在事後,當我力圖去敘述它時,又更加強烈,更具暴力,更為危險地重現了:要是我當初會跨出幾步跑到外面去的話,那麼我今天肯定就會幹坐在這隧洞里,那兒也不會再顯示給我什麼藏身之地,什麼洞龕,什麼護牆來。我惟一通往人性的路,就是讓這個沉默的星球上的事物長上一對寬恕我的語言的眼睛。我是這個星球的囚犯,想當敘述者——自己就負有罪責!因此,我現在看見那一堆趴在隧洞前草叢上的螢火蟲膨脹成一條噴吐火焰的巨龍,警戒通往陰間世界的大門——我不知道,它是在那兒守護著什麼寶藏呢,還是為了保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