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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 第三節

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

第三節

兩本書的第一本原來是一個硬皮筆記本,是我哥哥在馬堡上農業學校時的工作筆記。然而,因為這個本子挺厚的,再加上兩張硬皮,便散發出相應的氣味。所以,我總是拿它當本書看。它和另外一本,也就是那本出自19世紀的斯洛維尼亞語-德語大詞典、一包信、一頂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軍帽(兒子)以及一把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匕首和一個同一時期的防毒面罩(父親)平時都放在木迴廊上的箱子里。箱子就在父母房子的屋檐下。到我開始看書時,那兒也就只有這兩本書,而且始終都放在這個半是露在外面的箱子里。我要閱讀它們時,從不帶進房間里,大多都坐在箱子上。看樣子,彷彿同時也一起領略了各種天氣,這理所當然地屬於這樣的閱讀不可分割的部分:感受著從側面吹來的風,眼看著光線在書上不斷變換,有一次甚至被刮到房子挑檐下的雨水給淋濕了。哪兒放著這些書,那兒就是我讀書的地方;因為父親不願意看到屋子裡有書,儘管他星期天在窗檯前仔細閱讀報紙已經成了不可動搖的習慣;只要他在那兒碰到我手裡拿本書看,就憤怒地嘟嘟噥噥,因此,渾身直冒的冷汗,立刻就粉碎了這位嚇得發愣的讀者的文字圖像。
這時,我在思考著兩件事:面對這些像鴨舌帽似的附著在枯樹榦上的腐木菌,我想起了哥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提到了名叫「格巴」的這樣一個女孩。在復活節前的星期天黃昏,他和那個姑娘一起去觀賞復活節焰火(這對他來說是「最神聖和最高興的事」,之後,「節日也就告結束了,甚至連那些香腸都不會讓我如此高興的」)——而面對那些支撐桿,那根頂端叉開的榛條棍又浮現在我的眼前。對動物常常殘忍的父親,當年就把一條割草時被他一刀兩斷的蛇叉在上面:它不僅在當時一整天里,而且在這些年間就纏繞在那個叉子上。叉子固定在打入地里的木樁上。比起所有那些陽光果實來,它更加持久地成為這個地方的標誌。它如今已經悄然地消失了。在果園最荒涼的角落裡,我對著自己的祖先,同樣在尋找著一個孩童的那雙眼睛,離開了亡靈的聲聲哀訴,擺脫了那個「分離的永久王國」(哥哥如是說),我直言不諱地進一步說:「真的,我將會給你們敘述的!」當然不是以勝利的聲音,而更多是以失敗的聲音。
整個果園朝著那片小林地延伸去。只要你一身臨其間,那它看上去就越來越像一片同時會帶來無限好處的試驗園地。它開始呈現為尖嘴形,僅有一棵楊樹突現出來,面臨果園顯得好奇特。一走進去,果園變成了一條越來越寬的地帶,而到了林地後面則變成了許多行。雖然沒有籬笆,像村子里那些看上去連成一片無疆無界的果園一樣,可楊樹後面那片地是一塊隱蔽的地帶。因此,你只要穿過那空曠的田野,便突然身臨其間,也沒有任何房子當標誌,眼前儘是掛滿優質蘋果的樹枝,尤其是因為哥哥把果樹栽培在低地里。從平坦的地方出人意料地下到果園裡,而在它的盡頭,也就是那片小林地邊上,同樣又延伸上去了。低地並不深,然而只有到了邊上,才看得出是一片後來才形成的低地。對初來乍到的人來說,就是那些小果樹的樹冠,只有到了和你腳尖同樣高度的地方,你才會發現它們。從遠處看去,無論從村子里還是從公路上,惟有那棵奇特的楊樹聳立在沒有長樹的田野上,有時候在下雷雨時充當了閃電的火炬。
哥哥的果園與眾不同的是,它遠在村子外面,三面有耕田和牧場環繞,一面與一小片混合林地毗鄰,而其他人家的果園都緊挨在房子後面。從公路上看去,一行行果樹望不到邊。在它們盡頭,你只能想像那休耕的平川,連同坐落在邊緣的林肯山村成為蘋果和梨子的樂園。另一個區別是:哥哥的果樹像種植園的一樣低矮,除了果園入口那些彷彿要掩蔽果園本色的、和村裡普遍一樣的李子和果酒梨樹群外,每棵樹都結出味道不同的果子。真的,甚至有這樣的果樹,從一層樹枝到另一層樹枝結出的果子品種都不一樣。甚至也有這樣的樹頂,在它結出的果子梨里,就有一根樹枝上的果實是秘密的,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很迷惑人,而旁邊樹枝上結的是同樣的果實,可是只要你咬上一口,不是——就像順口溜說的——屁股眼兒抽緊了,而更多是讓你的眼睛瞪得老大。
他在筆記本開頭敘述道,在後來變成果園的那片地方,最初只孤零零地長著一棵果樹,完全荒蕪得不成樣子了(他的用詞是「長荒了」,這樣說的意思是,那些樹枝長得亂七八糟,擠成一團),也不結果:在這棵樹皮表面枝條交錯最少的地方,他用一根鐵沖子,直扎進木質里,從那些形成潰瘍的傷口裡,很快就迸發出一種彎曲的本能,睜開一個接一個預兆果實的眼睛。更確切地說,這種鐵沖子就是一個鑽子——https://read.99csw•com他的「發明」,因為在扎洞眼時,產生的不是堵塞洞眼的木末,而更多是輕輕就可以吹出來的碎片(旁邊有一張「柯巴爾鑽子」的圖樣)。

然而,在閱讀時,我向來覺得那感官的東西,那些僅僅提說的,迄今讓我看來一片紛亂的東西,比那些附帶著教育意圖的比喻式故事更深邃,也比那伴隨著的弦外之音更深邃。哥哥用來把嫁接幼枝捆綁到樹枝上的韌皮、相關的木夾板——不是圓形的,而是「四棱形的!」——,還有調節下面根部土壤溫濕度和阻擋潛水的小石子,它們都獲得了表象,我會特別關注這一切的。可是話說回來,果園裡的空間如今越來越通亮起來了。這期間,由於再也沒有人精管它了,整個果園荒蕪不堪,就像當年最初那棵樹的樣子。從那手寫體里,一道四周築得清楚分明的籬笆在注視著我。面對「我的事業」(哥哥這樣稱呼自己的成果之地)的多樣性和多種性的奇觀,這位讀者在其中把腦袋轉來轉去,彷彿他就站在中心,站在那個創造者的位置上似的。「我們不會為將來乘涼而辛苦勞作了!」此刻,在窗前的桌旁,這就是這位讀者奮鬥的呼喚,匯入山澗的咆哮里。與此同時,一隻眼角里是雄松雞的黑色,另一隻眼角里是盥洗盆的白色,它們如同兩個相互交錯的鐘擺搖蕩在他的視野里。

他在一封信里說,一個精通書寫的人就會斷定,「我們大家的寫寫畫畫(這個家庭的)都是同源同根的」,而我在其中始終讀出了執著和自豪的韻味。他從來就沒有過一個所謂的孩童的字跡。即使在最早的作業本里,他書寫得就像一個以此要介入某個事件的人,像一個有責任的人,像一個領頭人,像一個發現者。
除了那條綠色通道,在這片整個籠罩在灰暗之中的低地里,獨一無二的顏色,就是在開裂成形形色|色的樹冠上,一個個槲寄生團顯現出如此異樣和刺目的綠色。樹枝上掛著幾個乾癟的果子,都是前幾年結的。而落在苔蘚里的果子,我一踩上去,如同灰球菌一樣破裂了。
接著就是母親得病了,父親的關節僵硬了,我幾乎把所有的體力活都荒疏了(真的,這個詞恰如其分)。而那些體力活與在露台上閱讀沒有什麼兩樣,共同構建起了童年之夢,不管是劈柴和蓋屋頂,還是趕牲畜放牧和堆摞禾把(無論如何對我來說,這從來都不會成為一個苦差事或者勞累,即便是,也不會超過幾個鐘頭)。
在果樹周圍,長著果園草,比草地上的草稀疏,幾乎就看不到什麼花。那條穿過田間直通到低地邊緣的沙石路,在楊樹旁邊岔開一條草路,然後到下坡時變窄了。小路上深深地壓出了一道小推車的槽印,被制動的車輪磨得閃閃發光。在果樹行之間,這道兒變成了一條地地道道的草路,一條「綠色通道」(在家裡都這樣稱呼它),在這片微微隆起的碗狀土地上,筆直地通到果園最後面一棵樹前。它不光比自己周圍的地要亮得多,簡直就是太顯眼了。
哥哥的工作筆記首先敘述的是果樹栽培。藉助詞典,我大概可以弄明白什麼意思,它出自一個尚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然而卻不是什麼學習筆記,而首先是一位年輕學者獨立的研究報告。到了第二部分,它就轉為對事物的思考,一種論文,最後是常用規則和建議目錄。總地來看,學習手冊和教本在這裏合二為一了。
這些年裡,我多麼艱難地尋找著去解讀這些書的地方啊!我在三岔路口旁邊的奶站後面坐過,在離得遠遠的田野里的聖像柱旁的長凳上待過,也去過德拉瓦特羅格峽谷里一段與世隔絕的河岸邊。我的腳前,那片被堵起來的河水如此平靜,上下一個樣,天地為一體……有一次,我登上了林肯山。快到山頂時,在一片覆蓋著蕨類植物的空曠地上,孤零零地長著一棵松樹,我看到面前這個地方,那肯定就是每個讀書人的夢想之地:這棵樹周圍有一片軟乎乎的草地,人們習慣叫它「女人發」,一個由天然軟墊搭建起來的床鋪;它不是罪惡之地,而是一個似乎立刻會從那名為「恐懼與戰慄」的書中吹向我的精神寶座。然而,我在那裡卡在第一頁了,甚至連第一句話都弄不明白。直到有一天下午,在學校走廊里,看著旁邊別的走讀生正在做自己的作業,我眼前才豁然一亮,便立刻明白了那些句子和結果從句。伴隨著這些語句,我同時看清了周圍一個個細節,凳子的紋理,前座那個人的髮型和走廊盡頭的電燈。這時,我才聽到了那棵松樹里的濤聲。可在之前,在那片曠地上,當你打開那本書時,濤聲突然減弱了。那個地方,所有那些地方,儘管它們都那樣九_九_藏_書可愛,那樣誘人去讀書,可是,每當我要坐到那兒時,它們卻都一個個地消失了。於是,我就偷偷地走開了,就像被父親那憤憤的嘟噥弄得不認識字了似的。直到今天,這個讀者惟一固定的座位始終就是那個放在父親房子迴廊上的,如今早已被砍成劈柴的箱子。在尋找座位的過程中,我惟獨感受到的是,難以隱退到一個荒無人煙的世界里,恰恰是因為帶著一本書。
實際上,正如那個護路人和寫畫人所說的,這整個家族恰恰是由於其「出類拔萃的」手寫體遠近聞名了(這個柯巴爾家族不光是用手在書寫著!他一邊說,一邊表情誇張地伸開自己的手臂)。這給我們帶來了自信而高貴的家族聲譽,因為這個地區說到底也沒有一家配得上「名家」這個稱號。我們就是通過這樣的書寫——既不「像畫的」,也不「像印的」,而是以不可混淆的「柯巴爾」神態——,提出了我們的要求。母親是個非常忙碌的寫信人,正如前面提到過的,被視為公家的人。無論我問起哪個鄰居有關哥哥的情況,除了那幾個軼聞趣事外,通常都要說起格里高爾和他的果園,「經營得那樣精細,那樣宏偉,那樣富有創造性,就跟他的字跡一樣」(護路人)。甚至連姐姐也從瘋瘋癲癲的狀態里清醒過來了。當她以「烏爾蘇拉·柯巴爾」這個名字提前領到了自己的養老金時,顯示出了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工作筆記的主題是蘋果樹的栽培和優化,就像哥哥在故鄉果園裡自己動手試驗的一樣。他敘述了關於合適的土壤(「鬆軟和肥沃」,「平整且稍微隆起」)、地形(「東西走向,但要防風」)以及最佳栽培時節(往往取決於晝夜平分時節,或者某些星象出現的時節,或者鄉村的節日時節)。
到了路的盡頭,我轉過身子,抬起頭來,看見在那一堆木板和支撐桿中豎立起了一個聳立雲端的哀訴架,我想像中就跪在它前面。走近一看,這架子圖像突然變成了一尊雕像,而且那一排排果樹也接著以同樣的方式展現在我眼前。我實實在在地心想著,這就是「那些顯貴的祖先的紀念碑」。
我自己始終在變換著字跡,常常在詞中間寫著寫著就變大了,迫使那些字母從其後面的模樣里解脫出來,又回到前面去,迫不及待地——從字跡圖像可以看得出來——追著快點結束,也顧不上每個開頭是多麼認真仔細。首先,我並沒有把我的手寫體感受為自己的。就是到了今天,雖說它變得規範了,可我依然覺得它是不自然的,是一種模仿。和哥哥不同,我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字體,而我現在的字體也是從他那裡學來的。當我心不在焉的時候,我就脫離開那繼承來的勻稱了,就不再是什麼「寫寫畫畫」了,而退變成一種不成形的、連我自己都覺得無法辨認的潦草之筆,一個忙忙亂亂和不知所云的圖像,替代了那個強勁有力的家族風格。我心想著,靠著打字機,我才學會了真正的書寫。坐在打字機前面,那個讓我適應的字體無非就是虛幻的字體,沒有什麼工具,食指獨個兒就當鉛筆用了。恰恰是我眼前並沒有看到我在寫什麼,動一動指頭就足夠了,從而使我感覺到有了一個自己的手寫體和其中相應的筆鋒。在虛幻地書寫時,我也可以慢慢悠悠,可以停頓,也可以停止。不然的話,我用手握著那個讓它感到陌生的工具局促不安,就它發出的響聲也叫我心煩意亂。我非但不能直著身子坐在那兒,反而要伏在書寫紙上,急急忙忙地一行接著一行寫來寫去,卻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身上散發著一種如此發餿又毫無結果的汗臭味,也難以抬起頭來,哪怕眼睛掃視一下最近的周圍也好。當我全身心專註自己的事情時,我在書寫紙上才感受得到一種自然字體的要素。這樣一來,彷彿字體圖像就會與事物圖像一同出現在我的心裏。那麼,我在哪兒能夠在書寫時專註一件事呢?比如說在昏暗中:這時,一筆一畫,鉛筆和手指打成一片,我獲得了一隻書寫之手,某種美妙而沉重的東西,意味深長的東西。這不再是什麼隨筆寫去,而是一種描繪。實際上,當我把那個如此產生的東西拿到光明處觀看時,我的事情就以我的字跡形式展現在我面前。在這個字跡上,哥哥那美妙的創造者之手與父親那斷斷續續的自學者之手似乎融為一體了。
我心想著,逃離這個遠離塵世的低地吧,可又決定留下來了。那個坐落在後面通往林地出口的木板棚屋已經不復存在了。它當年是用來避雨遮陽的。散落在那條綠色通道邊上的殘木斷板同那些廢棄的支撐桿一起形成了一個介於柴垛和曬草架之間的東西,對前者自然太稀疏了,而對後者又太不規則了。我站在這前面等待著,可等待的並不是什麼確定的東西。
我待得越久,不管是上上下下、轉來轉去、走走站站還是這邊看看,那邊望望,作為正處在自然九九藏書衰亡之中的果園,這個地方越來越清楚地徹底變成了一個傑作,一個使人的手得以流傳和讚美的形式,具有由別的手可以轉化成別的形式的裨益,比如說以文字形式可以轉化到被孤寂的山間小徑分成梯級的低地側面那兒——雪天里,逐漸突顯出一行行越來越白的道兒。這樣一來,在由苔蘚和槲寄生團形成的包圍圈背後,那一根根果樹枝上,它們的「眼睛」重新活躍起來;火石的光芒閃過樹根旁那腐爛的光亮;從果園中心的框架上吹來一陣陣南風,後來也一再會吹拂在那密閉的房間里。
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把哥哥嫁接樹枝和移栽小樹苗的經驗同時當作教育故事閱讀了。他把那些小樹苗從苗圃里「連帶著土壤一起」移植到自己的果園裡,並且把它們像在那裡一樣安置在同樣的方向上,同時將間隔增大了好多倍:一棵樹的枝條永遠不應該觸及另一棵的。樹栽到坑裡之前,他先把各個根系編織成一個具有保護作用的藍網狀。那些就地從果核里長出來的樹似乎表現為生命力是最頑強的,不過也是最不能結果的。樹冠上面,最好是枝葉繁茂,這樣一來,樹冠下面就能夠結出更多的果實來。垂直地面的枝條要比端直朝上的結的果多。(然而,掛在高處的果實卻不易腐爛。)要說嫁接吧,他只採用那些朝東生長的枝條。它們的形狀像支鉛筆,切面是斜的,好讓雨水流去。切割不能直著切下去,而是順勢拉開(為了讓皮面保持平滑)。為此,他一味選擇已經結過一茬果實的幼枝,「因為不然的話,我們就會不是為了收成,而是為了乘涼辛勤勞作了」。況且他也絕對不會把幼枝嫁接到另外兩條幼枝相連的岔口上,因為這樣會和那兩條幼枝爭奪營養。他尤其就剪枝寫道,枝剪得越早,你得到的「木材」就越多;枝剪得越晚,你得到的「果實」就越多;木材「向上冒」,而果實則「彎著身子」。
接下來的數十年裡,果園沒有人照看,徹底荒蕪了。惟有姐姐還有那麼一段時間,提著自己的小籃子,前往那裡,從那些用手可以夠得著的樹枝上給自己採摘果子吃。到了後來,她也不再去了。留下的只有哥哥那果品之鄉的夢想:在冰天雪地里,那些淡黃色的早熟蘋果掛在果園的樹頂上。而與此同時,這一家人則坐在一條長凳上曬太陽。然而,在我回到家鄉后的那些年裡,我又不時地去探究這果園。在它附近,始終還看不到一座房子。昔日那條通往果園的沙石路和低地下面那條綠色通道一樣,變成了一條草路。樹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菌類植物。
在這些以其字跡出類拔萃的人中,惟一的例外就是這個家裡最老的和最小的,那就是父親和我。一個手太沉重,而另一個手則變幻無常。誰都看得出,父親從來就沒有當過一個真正的小學生;無論閱讀還是書寫,他看上去確實又慢又費力。在母親給我寫到寄宿學校的那些信里,他最多不過是加上惟一同時也代表他問候的字「父親」。退休以後,他好久都不知道要幹什麼,我便覺得,給他一個本子,讓他把自己的人生記下來,這倒是一個主意,因為他口頭敘述這人生時——幾乎讓人吃驚,他沉默良久之後,常常開始拖著那聲音深沉的「那麼……」——,一再陷入結結巴巴的境地,並且說上一句就中止了:「這無法讓人說得出來,只有寫下來才是!」。然而,幾個月以後,當我在本子里查看時卻發現,儘管他整個冬天有的是時間,可上面連一句話也沒寫,只有數字,哥哥的戰地郵政編碼、我的衣服號碼、門牌號、大家的生日,像楔形文字一樣。(惟獨那些線條,他可以用自己那根木工鉛筆畫得不費吹灰之力,他本來就可以十分麻利地把圖樣畫在要加工的木材上。)
然而,真正的童話才要開始。我打開那兩本書時,發現它們分別夾著一張紙幣,像襯頁一樣。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了姐姐的叮嚀,在旅途中,我每天一定要吃上一頓「熱飯」,「這樣至少別讓腸胃覺得到外國了」。就像我當年常常做夢都夢見撿到錢一樣,我現在看到四處有更多的錢在閃爍,並且事後感到遺憾的是,姐姐怎麼就沒有給麵包里也夾上錢,或者給蘋果里塞進錢呢。我把這幾張紙幣折起來塞進後面的褲兜里——家裡從來沒有人有過錢包——,發現這個樣子重複了父親的舉動。每次打完牌后,他都要向這一圈人久久地投去勝利和復讎的目光,收回自己贏得的戰利品。於是,我也可以把這筆當女兒的從父親那裡弄來的錢當作賭注,兌換掉,而且就在同一天晚上,在樓下餐廳里要了第一頓熱飯,語氣堅定,並且自以為沒有口音。那服務員臉上表現出的關注,我此刻覺得她是在微笑。
我最後一次到那兒時,雨水也把溝道洞口前剩下的幾塊水堤沖走了。水堤是哥哥當年用荊條、石頭和土建造的。那是冬日的一天,這片地方被籠罩在一片灰濛濛https://read.99csw.com的青苔里。一棵棵果樹完全被青苔纏繞了,直到樹枝頂尖,徹底沒有面目了,一部分樹皮也被剝蝕去了。那些樹好像被青苔簡直壓得喘不上氣來。事實上,斷裂的樹枝卧在下面的草叢裡,像鹿角一樣。草不是草,而是青苔。有幾根佯裝的草莖也像嫩芽一樣蒼白和沉重,它們交織在黑莓的卷鬚里,從林子和溝渠里掙扎著露出臉來。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棵從果園裡冒出來的白臘樹,實實在在地搶奪了一棵蘋果樹的生存空間:它的種子無疑是在那棵蘋果樹的腳前紮下根了。朝氣蓬勃的白臘樹在成長中把老蘋果樹半邊都圍起來了,猶如用自己的樹身包住了它似的,如今透過那生機勃勃的樹身長縫,顯露出一棵被剝去皮的死樹。那些嫁接的枝條過去從光滑而閃爍的樹皮上一眼就看得出來,如今卻埋沒在四處可見、縱橫交織的鱗皮中,早就再也分辨不出來了。惟有一個地方還留下了一個四棱木條,表明了當年的跡象。木條壓在這棵樹上,同一根嫁接的樹枝相依為命:在時光流逝中,發生了奇怪的倒轉,因為那根樹枝起初是二者之中比較細的,後來就變粗了,並且把那個當年用生了銹的鐵絲纏繞起來的木條當作毫無用處的附屬物托在自己背上。
那些詞語之所以具有如此的力量,不也是因為它們不同於德語詞彙,我不是馬上弄懂了它們,而通常是先將它們轉換過來了嗎?當然,並不是從外語轉換成自己的語言了,而是從一種想像——雖然我幾乎就不懂斯洛維尼亞語,可它真的讓我覺得又是那樣地熟悉——直接轉換成了圖像:轉換成了果園,一根樹撐子,一段鐵絲網?對哥哥敘述的一些工作,比如剪去不結果的嫩枝,他採用的是「瞎忙活」這個字眼:通過這樣的轉換,盲讀,不就成了洞察嗎?茫然的舉動不就成了有效的行為嗎?我在想像著,甚至連父親,似乎他這時只要一走進房間里,一站在門檻前,就會忘記了自己的憤怒,並且面對這雙閃耀著機智果斷光芒的轉換者眼睛,頓時就會對兒子表示一致的贊同:「是的,這現在就是他的正事吧!」
我也同樣如此陪伴著哥哥那本工作筆記,經歷了習以為常的輾轉——在火車站那幾乎始終空空如也的,掩映在栗子樹中的候車室里,在公墓里一座上面刻著一架正在俯衝的飛機的墓碑前,在那座湖泊出口旁的石橋上,我都一一地嘗試過——,最終又在這旅店房間里,一隻眼角里隱隱約約地映現出那隻雄松雞,另一隻里明明亮亮地映現出擺滿碗盤和酒杯的灶台,眼前是一棵棵松樹梢,目光再投向遠處,就是一座鄰居的房子,屋頂的一行行脊瓦從左向右排列著,類似於筆記本里的一行行字。
惟有一棵葉子已經落光了的樹上掛滿了今年的蘋果,也沒有人去採摘。然而,這黃色的蘋果也一再被那灰色和黑色的椋鳥和烏鴉遮蔽。它們分別搶佔著一個個圓球啄個不停,吧嗒的響聲瀰漫果園。好在遠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雞叫聲、犬吠聲和摩托車的嗒嗒聲。那溝道洞口早被野葡萄藤蔓遮得嚴嚴實實,我彷彿聽到從深深的地下,傳上來了河水流動的轟鳴聲,透過溝槽顯得格外強烈。
這片低地是由遠古時期一條溪流形成的——地理老師就是這樣向我描述的。那是一股地下水,它沒有停留在這片特殊的平地上,而是流過了它,直到德拉瓦河的特羅格峽谷。那是一條獨一無二的、有規律的涌流,幾乎就在「散步手杖一般深」的地表下面。在如今果園這塊地方,那股水流噴湧出來了,變成了一條小溪,沖帶著泥土流去,並且把泉眼這塊地方舔成了碗狀,像一個「終端火車站」,又從這裏向下為自己衝出了一條狹長的溝道流入河裡。後來這條小溪消失了——這個地區的溝道有個別名叫「暗溪」——,這片由泉水形成的碗狀橢圓形土地乾涸了,再也看不到水流了,沉降下去了,匯入那廣闊的水平線上的地下暗流里了;或者作為「上天之水」,把從四壁上剝蝕的沃土變成了碗狀的土地。哥哥在工作筆記中把雨水直呼為「上天之水」。(當然,在溝口開始的地方,這塊碗狀的土地有一個被灌木叢堵住的洞。)
在這片低地里,果園可以說不受風的侵襲。惟獨從南面刮來的溫暖的下降風會掠過地面。一根根樹榦都長得筆直,樹枝均勻地彎向四面八方,尤其是冬天的圖景,格外清晰。此外,這片地方也免受了無論是來自村裡還是公路上任何噪音的影響,除了教堂鐘聲和火車汽笛聲之外,它讓人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動靜,首先是嗡嗡聲,更多不是來自飛蠅,而是果樹花上面的蜜蜂,或者落果上的馬蜂。這個地方也瀰漫出自己特殊的味道,某種厚重的味道,果酒似的味道,更多是從草叢裡發酵的落果散發出來的,而不是從樹上。這兒的蘋果只有採摘下來後放到果窖里,才會開始真正釋放出香味來——在此之前,你只有把它捧到read•99csw.com鼻子跟前才聞得到。(可是過後多香啊!)到了春天,果花白茫茫一片,美妙無比;果樹從一棵到另一棵,顏色變幻各異,其中那些發白的早熟蘋果最快又消失了,成為過路人無可厚非的口福了。
雖然我迄今一再把這本書讀來讀去,卻不能真正讀懂它,因為在農業學校里,授課語言是斯洛維尼亞語。我之所以觀賞它,是因為那些圖樣,首先是因為字跡。它一目了然,十分工整;字母又細又長,微微向右傾斜,一頁一頁地翻閱時,讓人會覺得像是在淅淅瀝瀝地、沒完沒了地、一成不變地下雨的樣子。它既沒有曲線,也沒有弧線;既沒有縮略,也沒有疏忽,因此,它無疑永遠也不會成為印刷字體。沒有一個字母在詞語中與其他字母分離,不存在聯繫,同時又區別於過去一百年裡那美麗如畫的文獻,因為它的流暢與之所屬的圖樣筆畫融為一體了。在觀賞時,我覺得好像它不僅要把什麼東西記錄下來,而是要和它的對象一起繼續堅定不移地奔向一個目標,而行列中的每個字母都是這個對象的圖像承載者。在沃凱因,在這片新開墾的土地上,我後來在哥哥的字跡里看到了一種很適合於這個地區的字跡:一個拓荒者的字跡,一個正在崛起的拓荒者的字跡!在這個拓荒者身上,書寫也成為崛起的一部分;它不是對一種行為純粹的見證,而是繼續著同樣的行為。
當時,對這個有房無地的村民兒子來說,坐在旅館餐桌旁,吆喝著服務員要菜,這是多麼不像話啊。開始的日子里,他僅僅靠著從超市買來的蛋奶烤餅和餅乾,首先是姐姐給他塞進海員背包里的麵包和蘋果糊口。蘋果是去年最後剩下的,已經放得太久了,只要一拿到手裡,裏面的果核就吱吱地響。我吃這兩樣東西,並不是因為餓極了,而是因為那是我最喜歡吃的,多少年以後依然如故。「美味可口」這個詞對蘋果與用和蘭芹調味的、幾乎就不加鹽的黑麥和小麥麵包組合起來的甜酸味再也恰當不過了。窗台上,麵包、蘋果和摺疊刀擺成了一行。面對帶著深深裂紋的圓麵包,我想像著月亮的背面。當然,它一天縮小的速度都比這個天體一個星期的都要快,很快也就沒有那些旁邊的月亮了。最後一片是如此的薄,拿到陽光下一照,它不禁讓人想起了一個透明的雪花結晶網,然後也就融化了。
在筆記的第二部分,哥哥離開了自己與眾不同的果園話題,詳細地敘述著通常各種蘋果的品種。然而在這裏,他那一棵棵實實在在的果樹依然浮現在我眼前。凡是他一味描述方法的地方,我就繼續當成純粹的敘事作品來閱讀,它敘述的是一個地方及其主人公。然後,我也把這個主人公和那些針對每個果農的結束語聯繫在一起。在這樣一件彷彿與智慧血脈相通的事上既不會有師傅,也不會有徒弟,而對栽培最重要的就是「主人親臨現場」。
童年的一部分,就是期待著各種各樣的水果品種成熟。尤其下過暴雨後,我就會被吸引到野外的果園裡,而且也總會在樹下的草叢裡拾到美味可口的蘋果(或者在專為果子酒嫁接的樹枝下相應的梨)。在我和姐姐之間,常常甚至出現爭前恐后的事,而姐姐早就不再是小孩了:誰都預先知道,這次在哪棵樹下會落什麼東西,誰都想第一個趕到那兒——這樣爭來爭去,爭的倒不是誰佔有和吃掉,而是誰找到了,拿在手裡炫耀。秋天採摘果子,可是我為數不多的得心應手的體力活之一(或者瞎抓來抓去)。果樹如此低矮,採摘時幾乎就用不上鄉村果園裡那司空見慣的梯子。採摘首先憑藉一根長桿進行,長桿頂上固定著一個帶有鋸齒形硬邊的袋子。此時此刻,我甚至感覺得到兩個手臂猛地一動,一個蘋果便隨之從枝條上脫落下來,順著袋子滾到蘋果堆里。
天開始下雪了,始終只是些零零星星的雪花,突然間從雲層里飛出來,在空中飄來飄去,又消失了。我不禁回想起了父親那個習慣,每當要作所謂的決定——無論是一項開支還是寫遺囑——前,就在那條綠色通道上踱來踱去,而我此刻在重複著這一切。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他的一個家庭格言:「我就是一個可憐巴巴的果園看守人!」他常常面對掛著那位失蹤者照片的暗室這樣說。
童年的一部分,也包括那一箱箱裝得滿滿的蘋果。這一箱呈現出檸檬黃,那一箱又是與眾不同的紫紅,仔細看上去,它們的血管從外面的皮層透過果肉,直穿進果核里。惟有果酒梨允許從樹上搖下來。你抱著樹狠狠地一搖,整個果園裡都迴響著巨大的啪啦聲。然後靠在樹榦上的不是堆成一摞摞的箱子,而是一圈鼓鼓的袋子。
後來就是那未能如願以償的青春時期,寄宿學校的歲月。在這些年裡,我也錯過了收穫果實的季節。再也看不到那一摞摞蘋果箱了,最多不過是去學校時給行李包里塞上幾個蘋果,一年裡還有那麼幾次,一包比一包更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