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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點唱機 第四節

試論點唱機

第四節

不僅是鮑赫克朗讓人青睞:而且他那時從家鄉的點唱機里所聽到的那些所謂的「美國流行歌曲」也和家裡收音機里放出的迥然不同。只要在相應的節目中播放的是保羅·安卡的《黛安娜》、迪翁的《甜心小女人》以及瑞奇·尼爾森的《吉普賽女郎》,他就希望立刻把收音機開大些,可是同時也感到良心不安,他感覺自己居然為這樣的非音樂所吸引(他後來上大學時終於在房間里有了個留聲機,連同收音機里的放大器,這個在最初幾年裡只能用於公認的值得稱之為音樂的東西)。然而他自覺地讓點唱機發出震顫的歌唱,哀號,咆哮,格格聲和轟鳴,這使他——不僅開心,而且還蒙上了狂喜、溫暖和群體感覺的戰慄。在那迴響的「阿帕奇」鋼吉他噠噠聲中,那個坐落在從「1920年全民公決的城市」到「1938年大眾起義的城市」主幹道旁的、冷森森的、烏七八糟的「咖啡小屋」連接著一個與眾不同的電氣裝置,藉助它,你可以在那齊腰高閃亮的刻度盤上選擇「孟菲斯市,田納西州」的號碼,甚至可以在自身感覺到那個神秘而「帥氣的陌生男人」成長起來,聽到外面一輛輛載重汽車的轟隆聲和刺耳的剎車聲變成了一列遷徙隊伍行進在「66號公路」上,發出了整齊劃一的響聲,於是就心想著:無所謂到何處——出發吧!
他最終要了這個給他的房間,而且房間挺好的;不管是什麼樣的挑戰——他都會去應對的。「誰將會勝利呢——噪音或是我們?」他朝窗戶外削尖那一根根鉛筆,它們是在各個國家旅行時買的,可又常常是德國的商標:那一根已經變得多小啊,從1月在愛丁堡以來——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嗎?那些鉛筆木屑彩環隨風一起飄揚,和飛舞在空中的木柴火焰的煙灰片混合在一起。這時,在下面房子前,廚房門旁——從那裡一出去立刻就進入飛廉、瓦礫和青苔草地——,一個學徒拿著一把長臂刀在清理一堆體形更長的魚,那些亮閃閃的魚鱗從它們身上顫動著,閃爍著,飛向空中。「好徵兆,不是嗎?」——只是在這一切之後,今天還要開始試論為時太晚。習慣了延遲他的遊戲,簡直又一次如釋重負,並且利用這樣的推遲出去到草地上轉一轉,也就是說,在那裡探一探幾條可能要走的路,看看它們的土質——既不太硬,也不太軟——還有氣候狀況:別太遭受強大西風的侵害,但也不能太風平浪靜。
這期間,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些事情。當時,他突發奇想,真真切切,同時也顯而易見,要寫「試論點唱機」。他曾經想象這種想法就是發生在舞台上的對話:這個玩意兒,它可能對這一個人意味著什麼,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則是那樣古怪的東西,從而有一個人似乎作為觀眾的代表,硬要進入那個創造者的角色中,而第二個人,作為這個領域的「精通者」,則與那些柏拉圖對話相反。在那些對話里,比起那個至少在開始被偏見-知識沖昏了頭腦的答案宣布者來說,提問的蘇格拉底私下裡對問題知道的要多:最可能也許是這樣,連這個「精通者」也是通過另一個提出的問題才弄明白了,那個道具分別在他的人生遊戲中的「重要價值」所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打消了這種舞台對話的念頭,這個「試論」作為許多不同的寫作形式一種沒有關聯的相互並存浮現在他的眼前,在他看來就是這樣,符合那些如此,他該怎麼說呢?不一樣的?無節奏的?他在其中感受到了點唱機方式,回想了它們:瞬間的圖像會與追溯久遠的、然後突然中斷的敘事進程交替轉換;隨著幾句單純的提示,出現的便是一篇關於某個點唱機連同某個確定的地方的完整報道;從一本速記恐怕會跳躍到一本引言,沒有過渡,而這本引言又沒有過渡,沒有和諧的連接,也許專門會給連篇累牘地記錄一個特別的發現對象那一個個標題和歌唱者的名字留下位置——在這期間,作為或許會賦予整體一種關聯的基本形式,他在繼續想象著那個提問-回答-遊戲,在其中,自然零零碎碎的,一會兒參与,一會兒躲避,一會兒又與相似的電影場景片斷融合,而這些電影場景的中心分別出現另一台點唱機,以這台點唱機為出發點,要麼是多姿多彩的事件,要麼是靜物畫,以越來越大的範圍圍繞著它——哪怕結果是直到另一個國度里,或者只是來到某個站台盡頭的黃楊樹前。他期望能夠讓他的「試論」逐漸過渡為一首「點唱機的歌謠」,一個可以吟唱的、可謂「完美的」歌頌這個玩意兒的歌詞,當然只有當這個歌詞在經歷了所有那些圖像跳躍之後自然而然地展現出來時才能如此。在這期間,他曾經覺得,寫作中這樣一個過程不僅要適應于那個特殊的客體,而且也要與時代相呼應。那麼以往各個時代那些史詩形式——它們的統一性,它們召喚和強佔(陌生命運)的姿態,它們既無所不知又一無所知的絕對要求——此間不是作為地地道道的裝腔作勢還依然運用在今天的書本里,對他產生影響嗎?多方面大大小小的接近,也就是說,以穿透的形式替代了通常的俘獲形式,在他看來,正是它們才會是現在對待書本的態度,這恰恰是因為他最完整、最深切、能夠創造統一地經歷了種種對象:保持距離;圍繞著;勾畫著;繞過去——從邊緣出發,伴隨著對你的事物加以保護。——那麼現在,在熱帶稀樹草原上,他毫無目的地走在探索的道路上,在他的心裏,突然開始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節奏,不是交替變換的,跳躍式的,而是唯一的,勻稱的,首先是一種節奏,它不再繞著圈子和繞過去,而是直截了當、一絲不苟、持續不斷地走向in medias res:敘事的節奏。首先,他只是經歷了所有那些他途中先後遇到的事物,它們是敘事的組成部分;凡是他一再接受的東西,同時在他的內心裡得到敘述;那些當下的瞬間以過去的形式發生,也就是說,和在夢裡不一樣,不拐彎抹角,都是地地道道的主句,和每個瞬間一樣短小而樸素:「在鐵絲網籬笆里飛廉在飄動。一個手拿塑料袋的老男人彎腰去撿草地上的蘑菇。一隻狗拖著三條腿從旁邊蹦過去,讓人想起狍子;它的毛皮是黃色的,臉是白色的;灰藍色的煙霧從一座石頭小屋裡冒出來。在那棵孤零零地豎立在那兒的樹上,長角果刷刷的響聲聽起來好像划火柴盒的聲音。魚兒從杜羅河躍起,風浪逆流而上掀起層層浪花。水在對岸拍打在岩石下面。薩拉戈薩開來的火車已經亮起了燈,乘客稀稀落落坐在裏面……」然而,這種對當下事物靜靜的敘事隨之也感染到了他所面臨的、想象為多種多樣遊戲似的「試論」:第一個句子還未落下筆,它就變成了敘事,如此有說服力,如此強大,所有其他形式立刻變得微不足道。這在他看來一點都不可怕,而是無與倫比的精彩;因為在這種敘事的節奏中,說話的是那個把一切都變得溫暖的想象力,他一如既往地相信這樣的想象力,哪怕它極少有機會觸及他的內心深處,也是出於與之一起的寧靜,甚至在熙熙攘攘的喧囂中也是如此:大自然的寧靜,無論在外面多麼遙遠的遠方,也不會與之發生什麼對抗。這種想象力的突出標誌是,在它的圖像中,地方和地形會共同出現,他或許就會在那兒寫就這個敘述。雖然他以往有時候也被迫去為之,那麼比如說,他不過是將科隆的樺樹當作義大利柏樹移植到印第安納波利斯,或者把薩爾茨堡的羊腸小道搬到了南斯拉夫,或者把寫作的整個地區當作次要的東西置於背景中:可是這一次,索里亞就是要作為索里亞出現(或許連同布爾戈斯一起,還有維多利亞,一個的當地老人搶先和他打招呼),同時像那個點唱機一樣成為敘事的對象。——直到深夜,那種對敘事形式的感知一直持續在他的內心裡:這自然早就困擾著他——事實上,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行人嘴裏叼著根牙籤,墓碑上面刻著「貝妮塔·索里亞·維達」的名字,為紀念安東尼奧·馬查多用石頭和水泥塞滿的詩歌-榆樹,碑文缺少的刻字是HOTEL)都自然而然地擠進來,想要得到敘述。此時此刻,這不再是有說服力的、給他帶來溫暖的圖像力量,而是一種冷酷的強迫,一再毫無意義地撞向早已關閉的大門,清晰可見,從心裏直湧上大腦。他問自己,難道那種首先讓他覺得神聖的敘事是一種假象嗎——一種對所有零零散散的、沒有關聯的東西的表現?一種託詞?一種膽怯的畸形產物?——然而一個男人嘴上叼著牙籤,大冬天里,在卡斯蒂利亞的梅塞塔,打招呼時點點頭,這樣走去時真的微不足道嗎?——不管怎樣:他不想事先知道明天開始的第一個句子;在他所有那些之前確定的第一批句子之後,他要敘事的第二個句子立刻就卡殼了。——但另一方面:排除一切所謂的規律性!——然後……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
可是與感受田間小屋不同,關注留聲機,讓他滿足的不僅僅是它的存在:它們一定要能夠運行,輕輕地嗡嗡響——最好別讓陌生的手使之動起來——,儘可能強烈地閃現出光芒來,猶如從它們的最深處出來的;沒有什麼比這個深色的、冷冰冰的、破舊的金屬盒子更讓人絕望了,不過也有可能用一塊阿爾卑斯山的針織罩子遮蓋著,羞羞答答地避開了人們的目光。這當然不完全符合事實,因為他此刻突然想起了日本寺廟聖地日光市里一個壞了的點唱機。那是這個國家的第一台點唱機,在南北之間經歷了漫長的旅遊輾轉,被封蓋在報紙堆里,投幣孔立刻就被他發現了,用一條膠帶封著——但無論如何,最終還是被發現了。為了慶祝這個發現,他多喝了一杯日本米酒,而在外面冬天的昏暗裡,眼睜睜地看著開往東京的火車離去了。之前他去了一個被遺棄的寺院,遠在高處的森林里,從一堆漸漸熄滅的、還在冒煙的篝火旁走過,旁邊是一把枝條掃帚和一堆雪,在山裡更遠的地方,小溪里凸出一塊石頭,溪水從上面飛濺過去時發出響亮的聲音,如同從另外某個山澗岩石旁流過一樣——彷彿你豎起耳朵聆聽著一個半是歌唱半是敲鼓的演講的實況轉播,那是講給一個遙遠宇宙深處的星球上的全體大會的。隨後在東京的夜晚,人們從那些橫七豎八躺在火車站台階上的人身上跨上去,再晚些,又是在一個寺廟地區,一個醉醺醺的人停留在祭祀香火前,做完祈禱後繼續踉踉蹌蹌消失在黑暗裡。
從薩拉戈薩回到索里亞,從其東邊那個省,在馬路旁的鐵路線上,他夜裡幾乎一無所獲,他現在需要為他的試論尋找一個合適的空間;就在第二天,他終於想要開始了。在兩座小山之一上面,或者在下面城裡?上面,都已經在城外了,他恐怕又一次覺得太超脫,在房屋和街道之間又太狹小;朝向內院的房間會讓他感到太壓抑;衝著外面廣場的房間又會讓他太分心;朝北的房間或許在寫作時太缺陽光;而在一間朝南的房間里,只要一有太陽,紙張就會晃眼;在光禿禿的山上風會吹進來,在森林覆蓋的山上,散步者的狗會整天叫個不停;在公寓里——他打聽了所有的——會離鄰居太近;在旅館里,即使他繞著他們走,可現在冬天坐在那兒寫作,會太孤單。這天夜晚,他是第一次在光禿禿的小山上的旅館過的。馬路向上,盡頭是一座石屋,坐落在一個黏土場上;步行進城的路——他立刻試著走了一回——越過一片青苔和飛廉草地,隨之經過聖多明各的立面——打眼望去,它以自己純粹的存在同樣在昭示著什麼——,立刻就到了那些小廣場上,山裡的懸鈴木也依它們的比例,剩下的葉子看上去還在舞來動去,最上面的樹梢尖少見地齊整,如同燦爛的星光閃爍在夜晚一片漆黑的天空上。上面的房間也合他的意:不太擠也不太大——恰恰在空間太大的地方,他通常在那兒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這座城市,不太近,九-九-藏-書不太遠,下面也不太深,它透過這個玻璃塊不太大但也不太小的窗戶映現進來,他繼續嘗試著,立刻把桌子從鏡子前移開,推到窗跟前:雖然很小,但面積足夠擺放一張紙、鉛筆和橡皮。他在這裏感覺好舒心;這裡是他往後要待的地方。第二天早晨到來時,他試著在恰當的時間,在應急燈的照耀下,在隨後開始試論時也可能出現的溫度里坐下來:這個空間此刻對他來說太吵了(然而,他本該知道,恰恰在這些所謂的「安靜」環境里,在這些「沉默的小客棧」里,你要集中精力,那嘈雜聲要遠比外面那樣一條呼嘯的馬路更可怕,因為它們毫無規律可言,突如其來,諸如收音機,大笑,迴響聲,推椅子,爆裂聲,唧唧聲,還有從附近和房子里、走廊里、隔壁房間、天花板上傳來的聲音——一旦這種注意力被破壞了,圖像就離寫作者而去,沒有圖像就沒有語言)。可奇怪的是,另一個房間里,要是坐久了,他會覺得太寒冷(難道他不知道,只有豪華酒店才白天也供暖,此外他在良好的寫作狀態時不由自主地總是要這樣來呼吸,免得凍著他嗎?)。而且突然也太寂靜,好像這樣待在裏面的空間里則意味著被隔絕,暢快只存在於外面的大自然中,怎麼會讓這種寂靜在12月這個時節透過窗戶進來呢?第三個房間有兩張床——對他來說多餘一張。第四個房間只有一個隔門——他覺得起碼少了一個……他就這樣學會了西班牙語「太」這個詞,demasiado,一個非常長的詞。那個「對現存心懷不滿的人」不就是泰奧弗拉斯托斯所說的「品格」或者典型之一嗎?他被女友親吻后說,他問自己,她是否也打心眼裡愛他呢;他對宙斯發怒,並不是因為他讓下雨了,而是太晚了,而且在路上找到了一個錢包時說:「我可從來連一個珠寶都沒發現過!」而且他也想起了一首兒童詩,說的是有個人在哪兒都感覺格格不入,他為自己對此稍許做了改動:「從前有個男人,他在世時無處可以落下腳。/在家他覺得太冷了,他就走進森林里。/森林對他而言太潮濕,他就躺在草地上。/草對他而言太綠了,他就開車去柏林。/柏林對他而言太大了,他就給自己買了個城堡。/城堡對他而言太小了,他就又回家。/在家……」這現在不就是認識:他在哪兒都覺得格格不入?不,總是有過讓他稱心如意的地方——比如?——他為寫作找到的地方——或者那個曾經擺放點唱機的地方(不僅僅在私人住宅里!)。也就是說,只有那個地方才是他所尋找的立腳之地,可是,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那個地方久而久之畢竟也不是安身之地啊?
他在這兩個城市裡為之所採取的行動就是追尋,順便追尋一台點唱機;想必至少在洛格羅尼奧和薩拉戈薩各有一台昔日的點唱機遺留下來了,現在無疑也還可以用(添置一台新的是不可能的,在西班牙的酒吧里,僅有微不足道的空間才屬於那些相互堆放起來的賭博機)。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獲得了一種尋找可能尚存的點唱機地點的嗅覺。僅存的希望不在城中心,也不在改造過的城區和文物古迹、教堂、公園、林蔭大道的附近(更不用說別墅區了)。他幾乎從來沒有在療養地或者滑雪勝地看見過音樂盒(但也許很可能就在那些更沒有名氣、偏僻的鄰邦,如聖莫里茨旁邊的薩梅丹),在遊艇港口或者海濱浴場幾乎也不例外(但也許在捕魚的港口,更常見的是在渡輪碼頭:多佛港、奧斯坦德港、勒佐艾米利亞港、皮雷埃爾斯港、洛哈爾什教區凱爾以及輪渡到對岸的內海布里地群島,青森港,在日本主要島嶼本州島的最北端,曾經被徵用做到對岸北海道島的輪渡),在陸地和腹地的飯館里不常有,而常出現在島嶼上或者邊界附近。
根據他的經驗特別引人關注的是:穿越公路兩旁的居民點,對於村莊來說鋪得太開,然而卻沒有市中心,遠離任何遊客景點,位於周圍沒有湖的一馬平川上(即使有河,也是離得好遠,每年大部分時間是乾涸的),擠滿了太多的外地人、外籍工人和/或士兵(駐防地),就是在那個地方,點唱機既不會在中心——即使這裏除了一大攤雨水而沒有任何標誌——也不會在邊緣上尋覓得到(那裡,或者外面更遠處,在國道邊上,最多的是那家迪廳),而是在那些中間地帶,最有可能在兵營里,在火車站,在加油站的酒吧,或者一家孤零零地位於運河邊上的飯館里(當然是在一個聲名狼藉的地方,比如在「貨運軌道後面」,在那些面目全非的密集的門臉後面)。一個這樣的點唱機典型之地,且不考慮它的誕生之地,他曾經在弗留利低地上的卡扎爾薩碰到了,這個地方因為周邊盛產各種各樣的葡萄而賦予自己「美味飄香」的稱號。在一個夏日的晚上,他從那個幽雅、富裕、清除了點唱機的首府烏迪內來到了這裏,也就是「塔格利亞門圖之後」,其動機僅僅是因為帕索里尼的一句由六個片語成的詩句,他在這個小城裡度過了青年時代的一部分,後來謾罵羅馬的點唱機與自動彈球機結成聯盟就是美國採用別的手段繼續進行那場戰爭:「卡扎爾薩掙扎在空虛之中。(in der verzweifelten Leere von Casarsa.)」在一次試圖走出邊緣地帶的環遊之後,由於所有的出行道路交通繁忙很快就中斷了,他轉過身,隨意走過那一家家為數不少的酒吧,幾乎每一家裡都有一台點唱機迎著還走在街頭的他閃爍(其中有一家比較講究,裏面放著一台視頻盒,屏幕高高在上,那裡也發出聲音來)。所有這些多種多樣的音樂盒,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的,都在運轉,演奏,不是一般常見的背景音樂,更多的是很急迫,聲音很大;轟鳴著。那是周日晚上,在飯館里——他越是接近火車站,人就越多——一邊是告別,一邊是新兵們要在那裡度過午夜必須歸隊之前的幾小時,他們中大部分看上去剛剛休完短假坐火車過來。這時,時間越來越晚了,他們中大多數不再編隊,而是三三兩兩地出現。他們圍著這樣一個沃利策點唱機,一個經典的、彩虹色類型的複製品,閃現著讓穹頂不斷變換的小氣泡,那麼密集,那點唱機的燈光表演有時候從他們的身體之間穿過,他們向唱片抓鬥彎去的臉和脖子交替沐浴在藍色、紅色和黃色的光芒中。火車站對面那條馬路在他們身後劃出了一條寬寬的弧線,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連火車站吧台里也已經收拾完畢了。但有幾個穿著灰色和褐色制服的小夥子依然站在點唱機旁,其中有人已經扛起了背包——,在這裏,與霓虹燈相映的,是一個較新的、簡潔的、淺色金屬的式樣——,每個人各自站著,同時在這個已經空空如也的空間里,伴隨著推到牆邊的桌子以及四散的椅子,面對著這個更加強烈地迴響在潮濕的地磚上的玩意兒,猶如變成梯隊一樣。當其中一位士兵在拖把拖到跟前的時候邁向一邊去,他的眼睛仍然睜得很大,眨都不眨一下,堅定不移地朝著一個方向轉過去;另一個扭過頭去,同樣堅持站在過道門檻上。正是滿月,在玻璃門后,一列黑乎乎的貨運火車搖晃著,震動著,跳動著,持續好久,它遮擋住了後面的玉米地;吧台前那個年輕女子長著一副勻稱而高貴的臉龐,露出牙齒脫落的空隙。——然而,現在在這些西班牙城市裡,他的嗅覺每次都讓他失望。即使在那些貧民窟的酒吧里,瓦礫堆的後面,一條死胡同的盡頭,那些糟糕的照明指示讓他時而從遠處就加快了步子,而他所尋找的對象,壓根兒連早已過期的痕迹都找不到,哪怕是一面熏黑的牆上比較顯眼的輪廓。這裏所演奏的音樂來自——隔著牆,他有時候會從外面使自己形成錯覺——收音機、磁帶,或者在那些更為特別的壁龕里,來自一個留聲機。這些西班牙街頭酒吧,好像每個城市裡都有很多,世界上沒有任何別的地方是可以與之比擬的。對這樣一個幾乎已經變成老古董的東西來說,它們要麼太新了(並且因此在相應的方位全都缺少與這個東西相得益彰的東西,也就是后屋),要麼就太老了,首先也肯定對於這些十分嚴肅地坐在那裡打牌的老人如此——點唱機和賭博場所,不過只是出現在不太嚴肅的地方!——或者腦袋撐在兩手之間,獨自一人:而且他在想象著,那個玩具在其鼎盛時期被這裏的獨裁禁止了,之後就再也無人問津了。當然在這樣徒勞的尋找過程中,他感受也不少,隨後也對那幾乎確定無疑的一無所獲,對那些顯然如此相似的城市各個特殊的角落,各個變體感到些許愉悅。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第二天一早。酒店房間窗前的桌子。瓦礫地上空塑料袋飛揚,這裏或那裡掛在飛廉中。地平線上有一座岩石山,像一個跳台,助跑道上空籠罩著一片蘑菇雲團。閉上眼睛。把紙條塞進窗縫裡,免得風十分猛烈地透過窗縫吹進來。再次閉上眼睛。抽出桌子抽屜,開始出現寫意時抽屜把手啪嗒作響。第三次閉上眼睛。痛苦的號叫。打開窗:一隻小黑狗正在下面,被拴在房子牆柱上,全身淋透了:凄慘的叫聲,其間短暫的沉寂,可以看見噴向外面草地的呼吸氣團。Aullar是西班牙語中的「狗狂叫」。第四次閉上眼睛。
家鄉的田間小屋早就不復存在了;只有那些更加龐大的、僅僅用於存儲乾草的倉房。但就在那個時候,很早以前,對他來說,這些房子或者位置的魅力已經轉移到了點唱機上。還是個半大小子時,和父母一起,他不去飯店,不喝汽水,而是去找「沃利策」(「沃利策就是點唱機」,這就是廣告語),去聽唱片。凡是關於他來到——哪怕只是路過而已——那些田間小屋地區並且受到關照的感覺,他所講述的一切,字字句句都適用於音樂盒。當然,各個點唱機的外形,甚至作為首選項都比不上那從中發出的特別音響。這個音響跟在家裡放在神聖角落裡的收音機不一樣,聲音不是從上面,而是從下面發出來的,而且或許在同樣大的音量時,也不是從那個通常的聲盒子,而是從一個讓空間全都振動的深處傳出來的。看樣子,彷彿這就不是自動點唱機似的,倒更像是個附加樂器,藉助它,音樂——當然,他事後才有了這樣的認識,只有一個明確的——才能獲得它的基本聲調,幾乎可以與火車的咔嗒聲不相上下,當火車開過鐵路橋時,它又突然變成了天然的雷聲。許久以後,有一次,一個孩子站在這樣一個點唱機旁(裏面正好播放著麥當娜演唱的《像一個祈禱者》,是孩子自己選的),他還那樣小,以至於喇叭的整個衝擊力在他的身體下面震顫著。這個孩子洗耳恭聽,一心一意,一本正經,如痴如醉,而他的父母已經站在飯店門口要走了,一再催促他,其間也為他們的孩子向周圍其他客人道歉,對他報以微笑,直等到那首歌唱到頭,而這個孩子,依然一臉嚴肅和陶醉,從母親和父親身邊走過,邁步走到街上。(照這麼說,那個方尖碑點唱機模式不成功的原因與其說在於它那不同尋常的外形,倒不如說也許在於那音樂向上,沖向天花板的迴響音效?)
從洛格羅尼奧到薩拉戈薩的路上,他在伊布羅河河谷那些冬日里空蕩蕩的葡萄園裡看到了葡萄農小屋的石頭塊。在他的家鄉,穿過莊稼地路旁,也有這樣的小屋,當然是木頭搭建起來的,大小像一個木板棚屋。那些房子從裏面看上去也像這樣的木板棚屋,光線只能從板條縫隙和節孔透進去,地上是草捆,角落裡是蕁麻,在那些靠在那裡的收割工具之間雜草叢生。然而,在祖父那些租地上,他曾經把每個小茅屋都當作自己的領域經歷過。接骨木灌叢通常就長在旁邊,它的樹冠為那個被丟棄在曠野里的東西遮陰,它的枝條也從旁邊伸進小屋裡。那裡還有地方放一張小桌子和一個板凳,板凳也可以放在外面的灌木旁。果汁罐子和下午點心被包在布里,保鮮和防蟲。在這些棚屋區域里,他感覺比在任何建得舒適的房子都要親切。(在這些棚屋裡,他至多受到過那種無處不在的戰慄的侵襲,因為有時候,一看到一個沒有窗戶的儲藏室,或者身臨內外交界線上,你雖然在裏面感到安全,可是外面的雨雪也容易吹到你的身上。)然而,他把這些田間小屋與其說看作避難所,倒不如說是停歇和休息的場所。後來在他的家鄉,哪怕是在路過時偶然發現遠在一片荒蕪的田野上有一個風吹雨淋成淺灰色的、歪歪斜斜的風雨棚,這也會讓他心滿意足,而且他心底里感覺自己的心簡直都跳到那裡去了,片刻間在這小屋裡有了家的感覺,也包括夏天的蒼蠅、秋天的馬蜂和冬天冰冷、生鏽的鏈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