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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點唱機 第五節

試論點唱機

第五節

在索里亞的幾周里,他有時候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所思考:「我干我的事情。它適合我。」此外有一次,我想到了那「我有時間」的日子,沒有任何習以為常的別有用心,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想法。喀斯特高原上幾乎每天都下雨颳風,他用鉛筆將窗帘固定在窗縫裡。那喧囂聲越來越折磨著他。下面廚房門口從刮魚鱗變成了每天肢解動物,用斧頭砍,各種各樣的動物,外面山坡草地上那條條如此蜿蜒崎嶇的道路成為摩托車越野的路段。(他聽說,索里亞甚至申請舉辦歐洲錦標賽。)他在電視里看過這項運動,那些彈跳到空中的英雄猶如錄像中的遊戲角色,是些值得欽佩的人物。但此刻坐在桌旁,一隻大黃蜂衝著他的腦袋嗡嗡叫,他覺得相比之下是一種愜意。他一再從旅途上精神抖擻地——他獨有的精神抖擻——回到工作上,立刻又在這嘈雜中喪失殆盡。這喧囂聲不僅僅是片刻破壞了什麼,而且是永遠。令人憂慮的是,他此間陷入了危險的境地,開始蔑視一種像他感受圖像並且相應付諸話語一樣的活動,因為它需要那麼多的孤獨。另一方面,他在寂靜中確實時而迷失過,而且他剛剛才從軟弱——懷疑,更多是無望——中徹底解脫出來了,變得強大了,無視環境,開始自己的行動。他每天都要繞道從聖多明各教堂正面走過——不,與後面那些新建築相比,那不是正面。寧靜從中瀰漫出來,他只需要去接受它。令人驚奇的是那些雕像故事的敘事方式:夏娃被上帝帶到亞當面前的同時就已經和她的男人背靠背站著,他在下一個場景里仰望著智慧之樹,耶穌復活的消息是由人群中一個女人傳給那些排成長隊的人中排在頭一個的使徒,與此同時繼續向後傳下去,從他們說話的身體姿勢就可以看得出來;唯有最後一個一動不動,好像對此還一無所知。在工作前他小步走路,接著邁起大步,不是出於勝利的感覺,而是因為他頭昏目眩。爬山會使他更深地呼吸,更清醒地思考,只是不能坡度太陡,否則他就覺得那些思考變得太激烈。同樣他寧可逆流而上,也不願意順水而行,這有點迎上前去的架勢,而且帶著從中而來的能量。如果他要擺脫冥思苦想的話,那麼就走在那條廢棄的索里亞——布魯克斯鐵道枕木上,或者更遠地走到城外,來到黑暗中,那裡他每走一步都得非常當心。當他之後從草原的昏暗中回到大街上時,由於剛才摸索行進,他變得如此緊張,以至於他要在聖多明各的人物塑像前放鬆自己,揉一揉那僵硬的面孔。他重複著自己的路,只是每天增添一點變化而已;與此同時,他覺得好像所有其他的路也在等待著他去走似的。在安東尼奧·馬查多林蔭道旁,到處是多年堆積的紙巾和避孕套。白天里,這些草原上除了他的身影,幾乎只有年老的男人忙來忙去,常常是孤零零一個人,穿著磨壞的鞋子;他們擤鼻涕之前,不厭其煩地將摺疊好的紙巾掏出來抖一抖。在工作之前,他給自己定了一個規矩,至少要向他們中的一位打招呼,也打算得到回應;要是他經歷不到這樣微笑的瞬間,他就不想進自己的房間;有時候,他甚至特意停住步子,要讓人家超過他,就是為了說聲「嗨!」和互相點點頭。他之前還要每天坐在索里亞中心酒吧一扇大窗戶前,藉助詞典讀報紙。LIavero是「鑰匙串」:一個女子舉起一串鑰匙參加布拉格的遊行;dedo pulgar是拇指:美國總統將拇指指向空中,示意巴拿馬的血腥之行取得成功;puerta giratoria是旋轉門(通過它,塞繆爾·貝克特當年走進了巴黎的「丁香園咖啡館」)。關於齊奧塞斯庫夫婦被處決的消息,他不是帶著心滿意足的感覺拜讀的,而是面對歷史懷著一種古老而復甦的恐懼。無論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他都繼續在泰奧弗拉斯托斯的《品格論》中尋找答案,而且喜歡上他們之中的許多,至少他們的一些特徵——他也許把這些看成自己的——;他覺得他們的弱點和愚蠢是所有孤獨人的標誌,他們與社會,在這種情況下與希臘城邦格格不入,但為了以某種方式屬於其中的一員,他們鼓起絕望的勇氣玩起可笑的遊戲;如果他們過分熱心,格外青春,夸夸其談,或者十分顯而易見,總是充當那些「不合時宜的人們」的話,常常隨之而來的不過是,他們在其他人之中,也包括他們的孩子和奴隸,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其間,他抬起頭來,通過窗戶望著外面一棵懸鈴木——依然掛著稀疏的樹葉——,旁邊是一棵已經光禿禿的山槭,上面卧著一群像蓓蕾似的麻雀,反而幾乎可以高枕無憂,除非颳起狂風,那麼安靜,彷彿那些就在旁邊擺動著、飛舞著、晃來晃去的鋸齒樹葉更像鳥兒似的。到了下面那座跨河的橋跟前,他對這個地方有了極為強烈的感受,與其說是面對那些石拱和那渾濁而緩緩流去的冬天河水,倒不如說是因為橋頂上那塊牌子:杜羅河。橋頭有一家酒吧叫「Alegria del Puente」,意思是:橋的快樂。他一看到這牌子,馬上就繞彎兒四處轉轉,然後走進去。這裏的河岸斜坡不是赤|裸裸的岩石,而是從泥土裡沖刷出了磨成圓形的冰川石塊。遠在外面那片荒原上的城牆殘垣旁,多少世紀的風吹在那些黃色的沙石上留下了縱橫交錯的溝紋,形成了錯落有致的圖案,他看到馬約爾廣場旁幾座古老的宮殿就坐落在自然凝結的卵石基座上,沉降在昔日那些冰川湖底上。路過時能夠通過浮光掠影稍微領略一下這片大地,他了解到,在西班牙,地理曾經長期是歷史的僕從,那些征服和劃定邊界的僕從,直到現在才更多地重視「各個地方的信息」。有時候,偏偏在冬天里,色彩才有生機。天空煙霧瀰漫時,下面的墾荒地卻鬱鬱蔥蔥,連穿過廢墟地區的小徑也呈現出青苔綠。在其他一切都早已黯然無光時,野薔薇灌木則形成了亮紅色的虹。一對喜鵲嘰嘰喳喳地飛起來,它們的翅膀又一次在空中閃亮,猶如快速旋轉的車輪。在這個沒有下雨的日子里,揚起的灰塵圍繞著這座城市飄揚,他預感到這裏的夏天就要來到。雲彩的影子掠過光禿禿的高原,好像從它的懷抱里撕裂出來似的——看樣子,彷彿雲彩的影子雖然到處都是,可喀斯特地區這兒才是它們的故鄉。一天清早,一絲風也沒有,在明媚的陽光下,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在皚皚白雪之中北邊和東邊的山脈,儘管這兩條山脈相距甚遠,可他卻看到那熠熠發光的山坡被雲影罩得斑駁,光影一動不動,一絲風也沒有。他的思緒如此沉浸在那皚皚白雪之中,因而在房門前不由自主地拍打起鞋上的雪。有幾個夜晚,當他在外面摸索著穿過荒野時,夜空間或也晴朗無雲(他特地把自己打發到那裡),而且隨之讓人感到更加驚奇的是,北河二星和北河三星之間保持著兄弟般的距離,金星閃爍著,畢宿五星閃耀著阿拉伯式的色彩,仙后座的W字形遠遠地伸開雙腿,大熊星座折斷了它的彎斧,在獵戶前逃跑中的天兔徑直朝蒼穹衝去。銀河和它那無數的三角洲分支是宇宙初次閃耀的白茫茫的映像。他12月在索里亞逗留期間,極少擁有這種「時間漫長」的感覺:就在寫作的第一天之後,他望著下面的河流思緒萬千:「它就在眼前,那條古老的杜羅河!」;他覺得,當他有一個周末錯過了那次途經里約酒吧的環遊后,後來站在它那小小的鐵爐前,他好像「已經好久好久再也沒有」拜訪過這個灰色的圓柱體了;他心想著,他到達這裏還不過一個禮拜,就繞來繞去地走過公共汽車總站:「我當時在這裏拖著箱子走進雨中!」在暴風驟雨中,下面的荒草地里有一隻蟾蜍笨拙地爬行著。懸鈴木的樹葉落下前,葉莖先折斷了,散開來,像流蘇似的旋轉著。在那泥濘的園子里,那隻公雞抖動著它的尾羽,因為那裡散落著還未成熟的西紅柿可以吃,或者那是風的緣故?他的象徵動物當然是那些狗;他晚上看到它們拖著三條腿,一瘸一拐地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走了一天路后,通常也感到膝蓋彎曲,難以支撐。有一次,據報紙說,索里亞不是西班牙最冷的城市,他感到很失落。有人在主街上扛著一盆紅艷艷的聖誕花,上面是那綠油油的、還沒有掉落的、始終濕漉漉的懸鈴木樹葉;在那幾個星期里,根部低洼的積水沒有乾涸過。迷霧灰濛濛的,使得那許多孕育著食葉蛾蟲的白繭從山松里更張狂地鑽出來。聖誕節這一天,雨下得特別大,在習以為常地穿越城區時,除了他,街上只出現了一隻麻雀。後來,從那座省城監獄里走出一個矮小的女人和她高大的兒子,沒有打傘。他們穿過那泥濘的原野,前往一座搭建在那裡的臨時板房。他想象著,他們或許剛才在那高牆深院里看望了他們的親屬,一個絕食的巴斯克人,然後在這裏宿營,直到他被釋放。到了晚上,雨簾中突然有一道閃光,重重地擊中他的額頭和下巴,當他看去時,一輛車頂映出白光的轎車從外地開過來,夜色中天空紛紛揚揚地飄下雪花來:「下雪了!」他心想著,不由自主地用西班牙語說出第一句話。從一家酒吧里傳來了響聲,不是那司空見慣的吉普賽人的無望之聲,快樂,自信,帶著使者的表情,一首弗拉明戈歌曲,他心想著:這終於是恰當的方式了——唱的不是「Christmas」,更多的是「Navidad」,也就是「降生」;一個牧人如此敘述著他在那個神聖的夜晚所經歷過的一切,他的敘述自然也是歌舞。和世界各地一樣,他在這裏也看到過路人,只要一開始滴雨,他們就撐開了隨時備用的傘,而且時髦也滲透到梅塞塔,年輕的姑娘們踏入酒館時也把頭髮吹向額頭兩邊。狂風在杜羅河旁的楊樹林里呼嘯,猶如飛機起飛時的轟鳴(這樣的轟鳴在這座城市上空真的幾乎從來都聽不到)。一隻大母雞十分體貼地給一隻小公雞清理著雞冠,小公雞一條腿站在污穢中。一棵光禿禿的杏樹上,個別樹枝上已經長出了白色的花|蕾。他從自己那熟悉的環境中所看到的種種弊端,也存在於他自身之中,絕大部分都遠離這裏,如同他又一次放下自己的工作,有了生存的感覺,可是久而久之,一種他在索里亞認識到的生存感覺是不會從不存在的東西中產生的。樹根上結了霜,它們將一條紋路分成了階梯狀。有一次,他坐在桌前時,外面什麼東西爆炸了,他以為是寺院的鐘聲。read•99csw.com
不。他只是想要在它從自己的目光中消失之前牢牢地把握住它,承認一個東西對一個人會意味著什麼,而且首先是從一個單純的東西里會散發出什麼來。——薩爾茨堡城邊一個體育場的客棧。外面。一個明亮的夏夜。那台點唱機立在露天,在敞開的門旁。露台上一張張桌旁坐滿形形色|色的客人,荷蘭人,英國人,西班牙人,他們用各自的語言在聊天,因為這個酒館也招攬相鄰的機場前露營地的客人。那是80年代初,這機場還不叫「薩爾茨堡機場」,最後一個航班在太陽落山時降落。在露台和體育場之間全是白樺和楊樹,在暖融融的空氣中,樹葉在那深黃色的天空前不停地顫動著。在一張桌前坐著當地人,「馬克斯格蘭工人體育運動俱樂部」的會員和他們的妻子。那個當時尚屬於奧地利乙級聯賽的球隊,下午又輸掉了一場比賽,也許會降級了。可是這天晚上,這些同心一意的人談論著,而酒吧間的小窗旁總是人來人往——從帳篷里來來去去——,也有一次是從樹叢里來的。他們同時看著那些樹:它們如今長得多麼高大,多麼挺拔啊。他們,也就是這些協會成員,當年共同親手把這些小苗苗從那邊黑沼地里挖出來,一排排地移栽到這裏的棕色黏土上!這天晚上,外面的點唱機反覆把那首歌播放到漸漸變得昏暗的大地上,間歇中伴隨著樹葉的唰唰聲和沙沙聲,瀰漫著各種和諧的聲音。這首歌是海倫·施奈德用富有活力的聲音演唱的,名叫《盛夏夜》。與此同時,酒館裏面空空如也,白色的窗帘迎風飄進敞開的窗戶。然後有個人卻坐在一個角落裡,一個年輕女子,無聲地哭泣著。——多年之後。一家酒店,一家gostilna,坐落在南斯拉夫喀斯特地區一個圓形山包上,遠離從斯坦尼基(或者桑丹尼勒德卡索)通往公路的幹道。裏面。一台巨大的老式點唱機立在柜子旁,就在通往洗手間的道上。透過窗戶玻璃,可以看到唱片圈和唱盤。要使之運轉起來,不是投硬幣,而是籌碼,光按鍵也不行——只有一個鍵——,而是之前需要轉動刻度盤,直到你想要的編號與刻度線相吻合。機械臂隨後將唱片優雅地放上去,可以與一個非常彬彬有禮的侍者端上菜肴時肘部彎曲的姿態媲美。這家gostilna很寬敞,有好多空間,在這個早秋的夜晚——外面從北部山區掠過這片高原的Burja或者Bora絲毫沒有減弱——坐得滿滿的,幾乎全是年輕人:來自南斯拉夫各個共和國的許多班級的學生舉行畢業聯歡;在這裏他們第一次相聚好幾天。喀斯特火車那特有的信號由山岩向上順風傳過來,拖著一個山間渡輪般沉重的鳴響。在那張司空見慣的鐵托畫像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個陌生人的畫像,同樣是彩色的,不過要大得多:這是當年那個店主的畫像,他自殺了;他的太太說,他不是本地人(即使是從那個最近的山谷村子來的)。這天夜晚反覆迴響在大廳里的那首歌被當作一首充滿自信的、同時天真爛漫的、甚至在一個民族的想象中可以伴舞的齊唱來歌唱;這些學生一個接一個地按著鍵鈕。作為重唱句,它僅有一個詞:「南斯拉夫!」——多年後又一次。又是一個夏日的夜晚,還是在黃昏前,這次是在義大利這邊的喀斯特地段,更準確地說,就在很久以前從海里抬升起來的石灰山包到沒有岩石的低地平原的邊界上,這裏的標誌就是蒙法爾科火車站的軌道:鐵軌那邊立刻就是緩緩上升為高原的石頭荒漠,這段鐵路被一片小松林遮擋著——這邊是車站大樓,掩映在截然不同的雪松、棕櫚、懸鈴木和杜鵑花等各種植物之中,也包括與之相關的水,龍頭無憂無慮地大開著,從站台噴泉里噴涌而出。那台點唱機就立在酒吧里,在白天酷熱之後敞開的窗戶下面;門也大開著,向外看去就是軌道區。除此之外,這家酒館幾乎沒有什麼傢具;寥寥無幾的傢具已經被推到邊上,而且擦拭得乾乾淨淨。在那濕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映現出點唱機的光亮,一種伴隨著地面變干而慢慢消失的光芒。酒吧女招待的臉十分蒼白地映現在窗戶里,恰恰與那對正在外面等待的旅行者晒成古銅色的面目形成鮮明的反差。在的里雅斯特開往威尼斯的快車發出后,這座樓看上去空空如也;只有兩個半大小子在板凳上鬧騰著相互扭打在一起,火車站成了他們此刻玩耍的地方。夜蛾已經從那邊喀斯特松樹之間的昏暗中嗡嗡飛來。一列長長的封閉貨車丁零噹啷開過去,車廂外面那唯一閃亮的東西就是隨著其繫繩而飄動的小封鉛。伴隨著接下來的寂靜——這是最後歸去的燕子和最早飛出的蝙蝠之間的時刻——,那點唱機的聲音開始在這個地方響起。那兩個年輕人依然繼續扭打了一會兒。有兩個官員從他們的辦公室走到站台上,不是來聽點唱機的,或許更多是巧合吧,從候車室里走來一個清潔女工。突然間,在這個區域到處都出現了直到此刻被忽視的身影。在黃楊樹旁的板凳上睡著一個人。在廁所後面的草地上有一大隊士兵安營紮寨,看不到任何行李。在開往烏迪內的站台上,有一個強壯的黑人靠在一根柱子上,同樣沒有行李,只穿著襯衣和褲子,埋頭在看一本書。從後面鬱鬱蔥蔥的松林間,有一對鴿子在空中盤旋,一隻緊跟著另一隻。看樣子,彷彿它們在這裏都不是過客,而是火車站地區的常住居民似的。火車站的中心就是噴泉,飲用水從中嘩嘩地噴出,在微風中泛起漣漪,並且四處噴濺,在周圍的瀝青路面上留下了許多濕漉漉的腳印,這個最後喝水的人此刻十分鮮明地把自己的腳印融入其中。稍遠一點,沿著軌道,可以走路過去,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條地下喀斯特河,名叫蒂馬莫,形成三條支流,而在維吉爾時代,根據《埃涅阿斯紀》記載有九條;它很快就變得寬闊,然後流入地中海。點唱機此刻播放的那首歌吟詠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的信,她背井離鄉,流落遠方,遠離所有熟悉和夢寐以求的東西,她此時此刻就是一個無所畏懼的、或許也是悲傷的驚奇,米雪爾·夏克那柔美的唱腔響徹在蒙法爾科內火車站區的夜晚里,這首歌名叫《安克雷奇,阿拉斯加》。read.99csw.com
最後,他相信自己幾乎已經走遍了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他記得這些「角落」,彷彿那都是些單詞)。也許他進入過上百家房屋,因為伴隨著一絲不苟的漫遊可以證實,在這個小小的索里亞有上百家酒吧,坐落在一條條偏僻的小巷裡,往往沒有酒館招牌,這樣的情形在西班牙各地比比皆是,初來乍到難以看得出來,只有當地人熟悉——彷彿專門為他們保留著。他總是在牆上,也就是在狩獵季節的公告和鬥牛士畫像旁邊發現安東尼奧·馬查多的詩歌,也有用作掛歷的,又有幾首被塗得亂七八糟,甚至有一首被畫上一個卍字。然而,在他看來,這並非出於那些眾所周知的原因,而是因為它們表現的是大自然,無論如何那些被選作牆飾的是如此。令人驚嘆的是,只有小夥子出入的酒吧雖多,但老人專屬的酒吧甚至更多,也毫不含糊地禁止其他人進入(角落裡有一張專門為那些老婦人準備的桌子):從表面上看,存在著一種比任何政治派別更強烈的區別。這個省的絕大部分退休人員都在首府這裏頤養天年;他們在自己的酒吧里不打牌時,就獨自靜靜地坐在桌旁,或者翻來找去,不停地在這些空間里探尋著什麼東西。不管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也包括他這個異鄉人:他們個個都把冬日的雙手放在櫃檯上,同樣蒼白,而在路燈的照耀下,外面比如說在一面混凝土牆上顯現出鋼腳手架倒塌時留下的刮痕;他當時來到這裏時,有兩個路人被砸死了。
儘管在他的家鄉音樂盒也是周六夜晚舞會的聚會點——通常都是繞著它們圍成一個大半圓——,可是他後來似乎從來沒有想起過這樣的情形。他無疑也喜歡觀看那些舞動的人,因為在酒館的昏暗中,他們面對那好像從地裏面轟響而出的光束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剪影——只是對於他來說,點唱機就像過去的田間小屋,是一個寧靜的玩意兒,或者某種使人變得寧靜、讓人靜坐的東西,相當無動於衷,幾乎連續不斷,只是被那從容不迫、簡直就是莊重的「去按按鈕」所打斷。他也從未在聆聽點唱機時失去自製,不像平時聽那讓他覺得十分親切的音樂一樣——甚至包括嚴格的古典主義音樂,以及之前各個時期特別精彩的——,或者狂熱,或者心醉神迷。有人曾經告訴他,聽音樂的危險在於它迷惑你把才要做的事情當成已經做過的:相反那個開始階段的點唱機-音響使他完全可以集中心思,在他的心裏獨一無二地喚起它可能的圖像,或者使之震蕩,並且使之在其中更加強大。
在後來的歲月里,點唱機對他失去了吸引力——多少也許不是因為他現在更願意在房子里聽音樂,肯定也不是因為他年齡大了,而是——他自己開始忙於「試論」時,他相信自己沒有看錯——因為他此間生活在外國。不言而喻,只要他出現在某個殷切咕噥著和玩著色光譜的老朋友面前時,比如在杜塞爾多夫、阿姆斯特丹、卡克福斯特斯、聖特雷莎加盧拉等,他都會一如既往地投進硬幣去。但這更多是一種習慣或者傳統,這時的傾聽大多只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相反對它們的意識立刻又回到他那一次次片斷的經歷中,那裡本應當就是他理想的立身之地。在那裡,他們在家鄉的第一條道路把一些人引向「公墓」,「海邊」或者「常去的酒館」,而他,常常少不了徑直從汽車站奔著音樂盒而去,徹底被它的隆隆聲所震撼,但願如此,少些陌生,不靈活地踏上他其餘的路程。
那些能夠讓你靜心思考的、沒有任何別的地方可以比擬的地方,後來在大學歲月里有時候變成了避難所,可以和電影院相比;如果說他自己更多是偷偷地進入這些場所的話,那麼他邁進各種不同的點唱機咖啡館時每次都更加無憂無慮,並且自我寬慰說,這些久經考驗可以集中心思的地方也是學習的理想場所。這顯然是一種錯覺,因為當他試圖默默地溫習那些在這樣的公眾場合接受過的材料時,比如臨睡覺前,則通常所剩無幾。誠然,他要感謝寒窗苦讀時那樣一間斗室或者棲身之地給予他的一次次經歷,當他現在要把它們記下來時,只能用「奇妙」這個詞來表述。在一個冬末的夜晚,他坐在這樣一家飽經滄桑的點唱機咖啡館里,他越是在筆記里使勁地勾來勾去,他就越記不住東西。這個咖啡館所處的位置在這個地方算不上典型,在城市公園旁,而且麵包櫃和大理石小桌子也不適合他這玩意兒。點唱機在演奏著,但他一如既往在等待被他自己按下的號碼;然後真的輪到了。突然,在換唱片的間歇之後,它,連同它的響動——咔嚓聲,尋找的嗡嗡聲,在點唱機的腹部里穿來穿去,猛地咔嚓響,搭接聲,第一個節拍之前的沙沙聲——,彷彿都屬於點唱機的本質。這時,從那裡深處迴響起一種音樂,一聽到它,他人生第一次,後來只有在愛情發生的時刻有過,感受到了那種專業語言中稱為「漂浮感」的東西,那麼他自己四分之一多世紀后又會把它稱為什麼呢:「升天」?「超界」?「成為世界」?或者這樣:「這個——這首歌,這種聲音——現在就是我;我伴隨著這樣的聲音,這樣的和聲,一生中還從未成為那個就是我的人;像這種歌唱一樣,我就是這樣,不折不扣!」(像通常一樣,對此有一個諺語來表述,但是也像通常一樣,它不完全名副其實:「他在音樂中升華。」)不想先搞清楚,合唱團都有誰,一把把吉他在為他們的聲音伴奏,同樣零零散散,相互交織,終於洶湧齊唱——他聽點唱機時,至今喜歡獨唱歌手——,他簡直驚嘆。就在接下來幾個星期里,他每天都去這個酒吧待好幾個小時,要坐在這個宏大的、同時又那樣漫不經心的回聲中,他受到其他客人的感染,沉浸在一種讓人無法用好奇來言狀的驚嘆中。(音樂盒意外地成為「公園小屋」的中心,那裡通常更多是報夾架子發出咔嚓聲,唱片源源不斷,只有一些沒有名氣的合唱組合。)可是後來,當他已經很少聽廣播時,有一次無意間獲悉,那個放蕩不羈的人稱天使舌頭的合唱團,他們無所顧忌地高聲唱出了《我想抓住你的手》,《愛我吧》,《搖翻貝多芬》,使他忘卻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影響,這就成為他買來的第一批所謂的「不嚴肅」的唱片(他後來接二連三地幾乎只買這樣的唱片),後來在那個圓柱式咖啡館里,正是他,一如既往地按下《我看見她站在那裡》(也是在點唱機旁)和《我們今天說的事》不斷聆聽著(這段時間已經信手拈來,對歌曲序號的數字和字母記得比法律文本還准),直到有一天那些拙劣而虛偽的聲音像禍水一樣湧來:老牌子依舊保留著,兜售的卻是「當下的熱門歌曲」,而且是德語的……今天他還在想,披頭士最初的歌聲依然迴響在耳際,從那個被公園樹木所環繞的沃利策里發出的:什麼時候那樣優美的旋律又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呢?九_九_藏_書
這樣看來,難道說音樂盒就是無所事事的人,這些城市遊手好閒的人,這些當今更摩登的世界一隅遊手好閒的人的玩物嗎?不。他無論如何在尋找著它們,不是在無所事事的、而是在有事可做的時間里,或者在有計劃的時間里,尤其是從所有的外國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之後更甚。如果說在寫作幾個小時之前走一走是要求得安靜的話,那麼之後走一走就是尋找點唱機,幾乎同樣有規律。——為了讓自己散散心?——不。一旦他開始追尋什麼東西的話,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分心的。他的房子隨著時間的推移的確沒有了音樂,沒有了唱片機和類似的東西;每當聽完收音機里的新聞之後,只要一開始播放音樂,不管是什麼,他都立刻關掉;即使他寂寞難熬,在空虛和意識變得麻木的時刻,只要他想象著他現在並不是孤獨一人,而是坐在電視機前,這就足夠了。他更喜歡自己當下的狀態。甚至連電影院,昔日曾經是工作之餘的一種避難場所,他都越來越不想去了:這期間,偏偏就在電影院里,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常常侵襲他,他害怕再也無法從這種感覺中走出來,找到自己的東西,於是他電影看到一半就走出去,這無非就是要逃脫開這樣一些下午的噩夢。——那麼他要去尋找那些點唱機,是為了像開始時一樣讓自己集中心思嗎?——也不再是這樣的情形了。在索里亞逗留的那幾星期里,他已經想方設法要仔仔細細地讀一讀聖女大特蕾莎的著作;每每伏案寫作之後,他就「徑直坐到」那些不值一提的玩意兒跟前,或許會用一個有點放肆的對比來解釋這樣的行為:這位聖女曾經受到她那個時代之前一次信仰之爭的影響。這次信仰之爭16世紀初發生在兩個派別之間,關係到接近上帝的方式:一派認為應當為此「集中心思」——那些所謂的recogidos——通過繃緊肌肉及類似的方式,而另一派,也就是dejados,被稱之為「順其自然者」或者「宿命者」,他們無為而治,任憑上帝在他們的心靈—alma—世界里任意主宰,而這位修女看來更接近聽任者而不是集中心思者,這是因為,如果有人一味將自己更多地交給上帝的話,那他同時就可能被魔鬼所征服——可以說,他也就是這樣坐在他的點唱機跟前,不是為了集中精力繼續做下去,而是相反聽之任之。他什麼別的事情都不做,只是洗耳恭聽那些別有洞天的點唱機里的和弦——「特別」也是因為,在一個公共場所里,他並沒有遭受這些和弦的折磨,而是選擇了它們,彷彿在親自「演奏」它們——,於是在他那聽之任之的內心裡得以延續:當他坐在那音樂盒跟前(西班牙語:junto,心心相印)聽著鮑勃·馬利的「救贖歌」,一個個早就沒有生氣的圖像變得生氣勃勃,浮現在眼前,只需要這樣寫下來就是了;伴隨著日復一日不斷重複的愛麗絲的「特別之夜」,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女性人物進入他正在從事的敘述里,而且一再有條不紊地拓展開來;與喝了太多酒時迥然不同,他這樣傾聽時記下的東西,第二天依然縈繞在耳際。也就是說,在那樣的思考時刻(從來都不會發現它們帶有什麼意圖,無論在家裡,還是在桌旁——一種隨意的思考,他無非看作是對比和區別),他之所以走出去,不單是為了走得越遠越好,而且也走向那些點唱機酒館。後來,他每每坐在那家點唱機曾經被手槍子彈擊中過的皮條客酒吧里,或者坐在失業者咖啡屋裡,那裡面有為從附近精神病醫院里隨便跑出來的病人準備的桌子——一張張不聲不響、一動不動的蒼白面孔,唯獨用啤酒送服藥片時才會動一下——時,就沒有人願意相信他,他之所以來這裏,並不是因為環境的緣故,而更多是為了反覆聆聽《嘿,喬》和《我和鮑比·麥吉》。——難道這就不意味著,他之所以去尋找那些點唱機,就像人們所說的,是要偷偷地從當下脫身嗎?——也許吧。然則,事情通常截然相反:除了他這玩意兒之外,凡是還存在於周圍的東西,都獲得了一種獨一無二的當下性。只要有可能,他就會在那些酒館里選擇自己合適的位子,從那裡既可以一覽整個空間,又能夠看得到外面的剪影。於是,與點唱機為伍,連同那聯翩的浮想,沒有那令他厭惡的觀察,常常出現了一種自我升華,或者恰恰成了當下,也包括其他那些景象。而體現在它們身上的當下性,與其說是那些引人注目或者令人大受刺|激的東西,倒不如說是那些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哪怕只是習慣的形式或顏色。而他覺得這樣升華的當下是些很有價值的東西——沒有什麼東西比它更珍貴,更值得傳承下去;這樣一種當下,平時也只有在閱讀一本可以喚起你思考的書里才會出現的。簡單地說,一個人走來走去,一叢灌木動來動去,一輛無軌電車是黃色的,並且拐向火車站,道路交叉口形成一個三角,女招待站在門邊,粉筆在檯球桌邊沿上,天下雨了,如此不勝枚舉,那麼這一一都會告訴你什麼。是的,事情就是這樣,當下擁有了四肢!這樣一來,甚至連「我們這些玩點唱機的人」那些微不足道的習慣和那些為數不多的變化都值得引起注意了。他自己按鍵時常常一隻手叉在腰間,並且微微傾著身子,幾乎要挨上這玩意兒,而另一個人則用雙手去選擇,他叉開兩腿,保持距離,伸展雙臂,像個技術員一樣,接著第三個人讓自己的手指在按鍵上飛舞,猶如一個鋼琴家,之後立刻離去,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或者待在那兒,好像在等待著一個試驗結果,直到聲音開始響起來(然後也許沒有聽下去就出門消失在街上了),或者他乾脆就從桌旁呼喊著那些記得滾瓜爛熟的編號,讓其他人幫他啟動所點唱的全部曲目——這時,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在點唱機里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如同一個生靈,一種寵物:「從昨天起,它就不樂意那麼順順噹噹了」,「我不知道,它今天會怎麼樣,它是故意為之。」——難道他真的覺得這樣一個機器和另一個一樣嗎?——不。它們之間存在決定性的差異,就在於鮮明的厭惡和地地道道的溫柔或者顯而易見的恭敬之間。——面對的是一個系列產品?——面對的是上面留下的人的蹤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不在乎這個機器的形式本身。在他看來,作為戰爭產物,點唱機也可以是木製的,或者不叫「沃利策」,而叫「音樂箱子」、「交響曲」或者「軍樂」,並且擁有那樣一個德國經濟奇迹產物的小盒子造型,甚至徹底沒有光亮,由深色和不透明的玻璃構成的,沒有聲響,表面上看死氣沉沉的,可是你一投入硬幣,那多重選擇的字體就會閃爍;你一按下鍵去,伴隨著外面黑色玻璃正面的搜索游標,從裏面就開始發出嗡嗡聲。在這期間,對他來說,如此舉足輕重的不再是那種特別的點唱機聲響,而是那不同凡響的叫喚聲,因為它是如同從許多無聲的深層裏面發出來的,你常常只有洗耳恭聽才可以聽得到,他曾經這樣想到,與威廉·福克納在其小說中描寫的那條「大河」一樣,在那片被淹得一望無際的土地上,讓人在那無聲而平靜的河流深處可以聽到它的聲音,如同「密西西比河的嘩嘩聲」:必要時,他可以滿足於掛在牆上的盒子,因為聲音從那裡發出來要比從袖珍收音機里更平淡,或者更細弱。而萬不得已時,在酒館的嘈雜聲中,聲音變得聽不見了,甚至出現了某種有節奏的空氣振動,他要從中聽出那個——唯一的前提——他所選擇的樂曲的副歌或者僅僅是節拍,由此在他的耳朵里,從振動到振動,整個歌曲在演奏著。相反他面對那樣的點唱機時很反感,因為那裡所播放的歌曲不是獨一無二的,也不是依照「風格」分類排列起來的,而本身是一個系列的部分,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貫穿整個國家,千篇一律,沒有變化,由一個無名的中心規定甚或強加給各個酒館。這樣的中心,他只能想象為一種黑手黨,點唱機黑手黨。這樣——在所有國家裡,此間幾乎只有這樣的東西——一些系列組合沒有演奏形式,只有在適應當下的前提下才有選擇的可能性,人們對此已經洞察秋毫,即使它們被鑲嵌進這歷史悠久的沃利策模式里,顯現在不再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而是預先印製好的節目單上,除了那一個個寫著歌手名字和歌曲名的小牌子外,預先做好了全面而周到的準備。然而奇怪的是,他也迴避那些點唱機,因為它們的節目單如同一些餐館的菜單,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顯示出唯一的個人手跡,儘管通常恰恰在這裏,每個獨立的唱片就像是專門為他所確定的:對他來說,一個點唱機的節目不應該體現任何意圖——更何況如此高貴的——,任何專長,任何知情,任何和諧——它只需要向他表現出一片混亂不堪,連同它那令人陌生(隨著歲月的逝去會越來越多)的部分,以及許許多多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曲目,其間當然愈加珍貴的是,要確切地尋找出那些此刻適合他的方式(從那漫無頭緒的範圍里能夠找出來幾個就足夠了)來。而且這樣的音樂盒,你可以從它們的選擇面板上看得出來;機打和手寫的大雜燴,特別是那些經常從曲名牌到曲名牌不斷變換的手跡多種多樣,一個是用墨水寫的大寫印刷體,下一個則是隨隨便便、幾乎像是用女秘書的速記手法寫上去的,但絕大部分不管銜接還是字母方向多麼千差萬別,可看樣子卻顯得特別認真仔細一絲不苟,有些如同小孩子的字體,塗塗畫畫的樣子,在所有那些錯誤百出的字跡當中卻往往是拼寫完全正確的(包括重音符號和連字元),而對那個相關的女招待來說,這些歌曲名無疑帶有異域色彩,那紙張不是這兒就是那兒已經變黃褪色,字跡變得暗淡,難以看懂,或許也被剛寫上另一個曲目的紙片蓋住了,不過,透過光線,儘管已經無法辨認,卻也給人一種強烈的預感。久而久之,如果僅有一個點唱機的話,那麼他的第一目光越來越看重的是其選擇範圍,而非「它」那些用這樣的筆跡所標記的唱片。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他偏偏就傾聽起這個點唱機,哪怕他對它之前很陌生或者完全不熟悉。就這樣,有一次,在巴黎一個郊區的北非人酒吧里,站在點唱機前(從它那地地道道的法國式統一編碼牌立刻就可以看得出是黑手黨提供的),他在邊上發現了一個標籤,手寫的,字母又大又不規則,各個都像驚嘆號;他選擇了那首走私進來的阿拉伯歌曲,然後不斷重複,並且此刻在這裏還有那個悠遠回蕩的西迪曼蘇爾陪伴,那個從他沉默中清醒一會兒的酒吧侍者這麼說,這是一個「特別的、不同凡響的地方」的名字,那個從他的沉默中清醒片刻的酒吧侍者這樣說道。(「人們可不那麼容易就能去那兒的!」)九-九-藏-書
說到這裏,該談談外國的點唱機了,它們不只是放放唱片,而且也在更大的事件中心起作用。這樣的情形同時每次都超越了純粹的外國,發生在某個邊界上;一種十分親切的世界的盡頭。如果說美國是所謂「點唱機的故鄉」的話,可是在那裡卻沒有一個地方以這種方式給他留下了如此印象——除非在阿拉斯加,那裡依然如故。但是:對他來說,阿拉斯加屬於「美利堅合眾國」嗎?——在一個聖誕前夜,他來到了安克雷奇,做完聖誕夜禱之後,在那個小木教堂門口,在所有那些不熟悉的人中,也包括他,好像籠罩著一種少見的快樂,然後又去了酒吧。在昏暗和酒鬼的亂七八糟之中,他看到在那閃爍的點唱機旁站著一個印第安女人,她是這裏唯一安靜的人。她朝他轉過身來,一張高傲而帶著嘲笑的大臉,這是唯一的一次,他在一個點唱機的節奏中和一個人跳舞。這時,就連那些平日喜歡惹是生非的人都為他們讓道,彷彿這個女人,看樣子與其說年輕,倒不如說樣子還不老,簡直就是其中最年長的。後來,他們一起穿過後門,她的越野車停在一個結冰的院落里,邊窗上畫著阿拉斯加松樹的輪廓,挺立在一個空蕩蕩的內陸湖邊;天上飄著雪花。他們保持距離,除了在跳舞時輕輕地拉起手外,相互就沒有過身體接觸,她要求他和她一起走,她和父母在庫克灣對面的村子里經營著一家漁場。剎那間他明白了,在他的一生中,終於有一個不是由他獨自,而是由另外一個人提出的決定成為可能:他立刻也可以想象,跟著這個陌生的女人穿過那雪地里的邊界,完全當真,永遠,不回頭,也要放棄他的名字,他工作的方式,他的每個習慣;這兒這雙眼睛,親切的彼岸那個地方,不時地浮現在眼前——這正是帕齊伐爾面對那個拯救的問題的時刻,而他呢?面對這相應的時刻,一點不錯。和帕齊伐爾一樣,不是因為他沒有把握——他有那幅圖像——,而是彷彿這一切和他融為一體,自然而然,他猶豫了,接著就是那幅圖像,那個女人,徹底消失在雪夜裡了。接下來的夜晚,他總是來到這家酒館,在點唱機旁等著她,後來甚至詢問和探究她的下落,但儘管很多人想起她來,卻沒有人能告訴他,她家到底在哪兒。過了十多年以後,這次經歷成了契機,他在從日本乘坐飛機返回之前,特意用了一個上午申請了美國簽證,然後真的又在籠罩在冬季昏暗的安克雷奇下了飛機,漫無目的地在這座白雪覆蓋的城裡來來去去好幾天,他的心就貼在那乾淨的空氣和寬闊的地平線上。甚至這期間連新的烹飪藝術也滲透到了阿拉斯加。那個「酒吧」變成了「小酒館」,還有相關的菜牌,看上去蒸蒸日上,這自然就容不下在那變得明亮輕巧的傢具旁放一個笨重而陳舊的點唱機,不僅僅在安克雷奇是這樣。然而,這樣一個點唱機的標誌就是那些不是從又窄又長的棚屋裡就是從最後面的角落裡踉踉蹌蹌衝到人行道上的人——各種各樣的種族——或者一個在外面冰塊之間四處打來打去的人,因為他被警察巡邏隊包圍著——通常都是白人——,然後他被制伏了,趴在地上,肩膀和彎到大腿後面的脛骨被緊緊地捆住,兩手被銬在背上,像雪橇似的蜷曲在冰雪上,被拖到後面敞開著的運輸車裡:這時,在棚屋裡面,有一台歷史悠久地佔據著這個又窄又長的空間的點唱機,親切地召喚著一個人,播放著那些相應粗狂的歌曲。這點唱機就放在前面櫃檯旁,櫃檯上趴著又是流口水又是嘔吐的醉漢(有男人,也有女人,主要是愛斯基摩人)的腦袋——你似乎可以指望找到克里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全部的單曲唱片,馬上透過那煙霧繚繞,聽到約翰·弗格蒂那迫切而陰沉的悲嘆,讓人心如刀割,還有他在自己作為歌手的迷途上「不知什麼地方」失去了「關聯」,「我要是每唱一首歌至少得到一美元該多好啊!」而從冬天只有貨運列車通行的火車站下面,可以看到一輛機車的信號,它帶著對北極地區來說很特別的標誌「南太平洋火車」,讓它那轟鳴著穿過城市、拉得長長的、獨一無二的管風琴聲響徹大地;一隻被勒住的烏鴉在通往只有夏天才開放的遊船碼頭小橋的鐵絲網旁掙扎著。https://read.99csw•com
除了他對這些顯得如此千篇一律的地方的變化感興趣外,驅使他的還有,就是要在索里亞找到一台點唱機,首先大概又是出於強迫,可是後來越來越自覺自愿,因為現在似乎正是尋找自己這玩意兒的最佳時刻:工作,冬天,大雨中經過長途跋涉之後的那一個個夜晚。有一次,已經到了外面很遠的地方,在通往巴利亞多利德的公路旁,他聽到從那兒的街頭酒吧里傳來一個深沉的聲音,這無非來自擁有魔鬼宮站的彈球機;在一個加油站酒吧里,他看到了「沃利策」標牌——貼在一個自動售煙機上;在索里亞的市區一座破敗不堪的、周圍只有廢墟瓦礫的房子里,他在那家貼著安達盧西亞式瓷磚的酒吧里瞥見了一個非常古老的馬可尼機器的選擇盤,它就是點唱機的前身,純粹作為牆飾;唯一有一次,他在索里亞看到了自己的目標,是在「君王」電影院上演的一部英語電影里,那是60年代初:它片刻間出現在那兒,在後室里,當時男主人公在去衛生間的通道上從旁邊經過。對他來說,那個在西班牙唯一尚在運轉的點唱機來自安達盧西亞的利納雷斯。而且當時正值春天,他急需要有這樣一個玩意兒:工作,復活節周的怒號。那個點唱機,他是在出發前不久才偶然碰到的,他早就放棄了尋找,它卻在一條小巷的半地下酒吧里給了他一個驚喜。一個僅有儲藏室大小的酒吧,沒有窗戶,只有門。不定期地開門,就是開門,也只是晚上,可是招牌也常常不亮——你要在門口看一看,是否有可能破例在營業。店主是個年邁的男人(只有客人來,才會把主燈打開),大多時候與點唱機相依為命。這個點唱機很特別,所有的選擇牌都是空的,就像一座高樓下面的門鈴牌,上面一個名字也沒有;看樣子,整個酒館好像歇業了;這條空白帶的上頭只有字母-編號組合。可是取而代之的是,牆上到處橫七豎八,直到天花板上,貼滿唱片盒,標題是手寫的,都是相關的密碼,那麼當這個自動點唱機根據需要打開以後,那個所期待的唱片——這個好像被清空的玩意兒的腹部原來似乎裝得滿滿的——才能夠運轉起來。突然間這麼多空間,伴隨著鋼體深處那單調的隆隆聲,在這個小小的掩體里,那麼多的安靜在這個地方瀰漫開來,在這種西班牙式的喧囂中,在這種自我的喧囂中。這是在利納雷斯的塞萬提斯街上,對面就是那家正在營業的電影院,連同「Estreno」,也就是首映字跡殘餘部分,遍地都是報紙團,裝著柵欄的前室里到處可以看見老鼠。那時,城外的荒原上,那些倔強的草原野菊競相吐艷,三十多年過去了,在利納雷斯的競技場上,被叫作馬諾萊特的馬努埃爾·羅德里格斯命喪在一頭公牛的角下。在那個名叫「El Escudo」,也就是「徽章」酒館下面幾步遠的地方,是利納雷斯的中餐館,有時候對這個外來者來說,是一個類似的寧靜之地,就像點唱機一樣。後來在索里亞,令人驚訝的是,他也偶爾發現了一家好像隱藏起來的中餐館,它看上去沒有營業,但門卻打開了,當他走進去時,那些大紅燈籠都跟著亮起來。這天晚上,他始終是餐館唯一的客人。他在這座城裡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個亞洲家庭,他們坐在那長長的角桌旁吃飯,然後消失在廚房裡。唯有那個女孩留下來,默默無聲地服務著他。牆上到處都掛著長城畫,酒館也由此而得名。好奇怪,彷彿當你把瓷調羹沉入那深色的濃湯碗里時,豆芽就探出一頂頂閃亮的腦袋來,在這片喀斯特高原上,一切都如一部動畫電影里的種種形象。而與此同時,在夜裡的風暴中,楊樹枝條在窗前咔嚓作響。那個年輕姑娘無事可做,便在隔壁桌前在一個本子上寫著漢字,密密麻麻的,字跡要比他在這幾個星期里寫的工整(自從他忙於寫作以來,常把筆記本帶到室外,不僅僅是風暴和雨水,還有昏暗的光線把字跡弄得如此走樣),他一邊持續地觀望著她,因為在這個地區,在這個西班牙,她肯定比他要陌生得多,一邊驚奇地感覺到,他現在才真的從自己所來的地方出發了。
難道這意味著,他為自己心中那些點唱機的消失,這些昔日的物品的消失,也許沒有未來的復興感到遺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