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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中國人 1、觀察者分心

痛苦的中國人

張帆 譯

1、觀察者分心

一輛電車拐進了終點站的彎道,車身很長,前後兩節車廂被鉸鏈連為一體。很多人下了車,有上學的孩子們,還有當地人和外國人(這些外國人通常住在幾幢木屋裡)。人們腳步匆匆,只有孩子們磨磨蹭蹭。人們一邊欣賞著運河小橋上的風景,一邊向前挪動著;後面有幾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白天他們會把自行車停放在電車終點站。這些人一同走進了住宅小區,剛剛還空蕩蕩的小區突然擁擠了起來。狗叫著穿過花園的門。住宅區門口的電話亭剛剛還清晰可見,空無一人,現在卻已淹沒在打電話的人和等待的人群之中。
回顧成年後的幾十年裡,我曾有過兩次打人的經歷。一次是在參加舞會的夜晚,我打了初戀女友,那是因為她當著我和眾人的面和別的男人接吻。發生這事的前幾年(其實那時我還沒有成年),我還在學生宿舍樓里打了一個低年級的男孩,那天下午我正負責管理圖書室的秩序。和女友離開舞會後,我打了她,其實這是她自己要求的。動手打她時,我自己也感到吃驚,她要我繼續打她,但我沒有,打了她之後我們之間的問題便解決了。我當時的行為讓自己覺得得到了精神補償。確切地說,這根本不算是行為,而是在面對唯一機會時的瞬間反應,類似運動員的一個跳躍或一次投擲,突然做出了反應:錯過現在,不會再有別的機會了!所以,我對這事並不感到愧疚,也不存在是否該遭到譴責的問題。我那一下打得很重。我知道,我打她並沒有給她帶來疼痛,而是讓我們之間再次燃起了激|情的火花,那是一次轉折。我們之間的麻痹狀態開始融化、消失。在這次事件中,我沒有責任。圖書室里的那記耳光,雖然是因為一件小事而引起的,但對我影響至深。那次,我是動手打人的元兇,——在那之前,這隻會是別人,絕對不會是我。這幾十年來,挨打的那個男孩的眼神——其實,我那時甚至沒有正眼看過這個眼神——告訴我:現在我算是認識你了——我現在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了——我會對你留有戒心的。那不是一個孩子的眼神,也不是某一個人的眼神;那眼神並不是從一雙眼睛,而是從一隻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這些年來,這隻眼睛從來沒有眨過。這次在糧食衚衕里,我從摔倒的那個人的眼睛里再次感受到了這種眼神。那是一隻深褐色的眼睛,流露出的不是憤懣,不是怒不可遏或深惡痛絕,更不是強烈的報復欲,而是一種強硬的、毫不退讓的、倔強的眼神。這眼神似乎讓我顯得有些不可理喻或不像話,不是在別人面前,而是在自己面前。我感到,他是有道理的,但我又覺得自己也有道理。對於那次窄巷裡的碰撞,我自始至終沒有感到過吃驚。是的,後來我甚至看到:巷子一下子變得崎嶇不平、連綿蜿蜒,在遠處匯成一點。從那一點開始,我的同道人正沿著蓋斯山杳無人煙的環形山道朝著山巔攀登!這樣的幻影伴隨了我很久,我總能隱隱約約地看到這個景象,我現在就想讓自己把這一景象當作事實來看待,這已經成了我的目標。另外,「懸而未決」並不意味「風險」,只是未見分曉而已,或者我們也可以換個詞來解釋:「尚無定論」。
這種虛無以不同的形態呈現著。一個年輕女孩走在小鎮朦朧昏暗的馬路上,她穿著藍色的扎腿燈籠褲,徑直走向泛黃的天際。從一條橫路上躥出一個騎著自行車、上了年紀的女人,手裡拿著一個裝滿牛奶的罐子(黑土地里零零星星坐落著一些農莊)。一個老人從家門口走向花園門口,又折了回去。他在出來的路上換了一副眼鏡,在回去的路上又把了一下脈。風還是像往常一樣從西邊吹來。傍晚時分,風颳得很猛,現在又減弱了。各種樹在院子里依次排列,枝葉或是左右搖晃,或是上下擺動,漸漸地讓人感覺像織布機在有規律地運作,抑或像在拉鋸一樣。房間角落裡積了一團灰塵,由落地燈映照著。飛機在天空中留下的飛行尾跡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運河底部的沼澤泥團在翻滾著。一群狍鹿躍過草地中的水溝。
房門時開時關。透過窗帘的縫隙,看見那個少年正走在外面的小路上,手裡拿著酒瓶,背著他的「叔叔」,步履穩健。背上那個孩子則把棍子搭在他的肩上,似乎瞄準黑暗中的什麼東西。
之後,我又在堤道上待了一會兒,身後的飯店已拉下了帘子,透過呼嘯的排氣扇可以聽到那對夫妻的聲音:不是耳語或嘟噥,甚至不是嗓音,而是時高時低的響聲,時而難懂時而易懂。其間能清楚地聽到老闆的聲音:「十號桌。」
書打開著,燈也亮著,我走下樓去。我和司機單獨坐在停靠的無軌電車裡。外面避雨棚的長椅上放著一份疊好的報紙,下面是一攤嘔吐物,像是已經凝固了。旁邊海報上的年輕女子近乎赤|裸,目光深邃,神情充滿期待。一對情侶依偎著坐在運河橋的欄杆上,男子摟著女子。兩人親吻時,女子的白色漆皮皮鞋在欄杆下一動不動。
我現在有時間了。那些事件與疑問開始相互分離。所謂有時間,並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解脫:解脫了所有矛盾的感覺。這意味著:緩衝與前進,無拘無束與全心投入,解除心理武裝與頑強抵抗,休養生息與奮發進取。「有時間」這種情況很少有,也許所謂的「天恩眷顧」應叫做「時間眷顧」。對「門檻」概念的一種傳統解讀也異曲同工:由儉入奢。是「從貧窮匱乏到豐饒富有的過渡」。因為「有時間」,才有轟鳴聲響徹大地,才有繽紛色彩射出光芒,才有草木顫動,才有濕地草墊覆蓋大地。
我的寫字檯上放著一個裝有碎木粉的玻璃杯:那是我在黑瑪山的遺址中發現的一個門檻遺存,也是我撰寫的第一篇文章的研究對象。尋覓和描述門檻已經成了我的愛好,對此我滿懷熱情。有課的時候,我還是會趁下午的時間做些這方面的研究,主要是參与附近遺址的發掘工作,如哈萊恩附近凱爾特人出沒過的杜恩山,或者像最近發掘的那個洛伊克「羅馬人之路」。次日感到的絲絲倦意對授課來說反倒有益,它使我清醒而冷靜,我能認真傾聽學生髮言,學生也能專心聽講。
那些玩牌的人已經不玩了,但仍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現在他們靜靜地聊起天來,沒有喧嘩也沒有大笑,近乎無聲。老闆招待完最後一位客人後也參与進來。我現在才發現其中一個牌友是女的,最年輕的那個男人朝她那邊挪了挪位子。鄰桌的三個女人已經走了。那隻狗還趴在椅子腿邊睡覺。排氣扇朝著運河嗡嗡地吐著氣。一個穿著橘色塑料雨衣的亞洲人走進來,腋下夾著一包新印的報紙,隨即又走開了,此刻沒人想看報紙。
兩人臨走時,又在前廳站了一會兒,往點唱機里投了一枚硬幣,裏面只有一張馬其頓民間音樂唱片。片刻間,這個無頭無尾的旋律便響徹整個小屋。頓時,眼前發生了變化:飯店變成了約旦河西岸某個餐館的花園露台,露台是空的,充斥著沙團的沙沙聲、棕櫚葉的噼啪聲、還有無盡的音樂,東面就是死海。孕婦直起腰來,雙手把散在雙肩上的頭髮撩到頭頂。歌聲中,她久久地坐在那兒,就像一個坐在死海岸邊的女人,代表著大海本身。
我在運河大橋邊租了兩間房,那是小鎮上唯一一棟出租公寓。樓房是在戰後十年建的,只有兩層,沒有電梯,也沒有陽台。底樓是超市,附近就這麼一家商店。我剛搬過來時,有人告訴我,要是別人問我家住在哪裡,或是問起我的新地址,我便可以這樣回答:5號線終點站,SPAR連鎖超市上面。(這些信息並非來自我的妻子和孩子,而是一個鄰居告訴我的。)房間的確在二樓。夜深人靜時,偶爾還會從樓下傳來冷藏櫃震動的嗡嗡聲。其中一間朝東,可以一眼望見運河和無軌電車的蜿蜒車道,之字形彎道漸漸伸向墨茲克城郊的森林。森林邊緣的平坦地帶密密匝匝地覆蓋著墨綠的雲杉和矮林。另一間的窗戶分別朝西和朝北,可以瞭望薩爾茨堡市。從這片濕地望去,城區猶如天空下的一道光,依稀可見。它被幾座名為「城市山丘」的要塞山、僧侶山和萊恩山遮擋了面目。山頂上,飛機導航燈閃爍著紅寶石般的光芒。雖然相距僅數公里,薩爾茨堡卻顯得十分遙遠。幾座城市山丘矗立在人口稀少的平原上,別看這幾座毫不起眼的駝峰,它們表面像丘陵一般,但你卻很難想象,這些駝峰或多或少都是由幾處險要的懸崖峭壁組成,若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則必死無疑。古城郊的旅遊大巴——白天總是排著長龍——這會兒只是零零星星地停放著幾輛。當熙熙攘攘的人流逐漸散去后,廣場噴泉發出的潺潺流水聲愈發變得清脆。不久前,這座城市所有噴泉的水都來自阿爾姆運河,而如今,運河除了還在為兩座磨坊提供動力外,已全然淪為點綴。因此,當局正準備廢棄這條運河。教堂的穹頂在夕陽的餘暉下閃爍著銅綠色的光芒。
霧氣陪伴著我回家,我沿著運河逆流而上,經過一座橋,走到彼岸,在下一座橋那兒,又返回來。一開始走的是堤上的一條柏油小路,走到盡頭時,是一條住宅區的街道;再徑直走到公共汽車站的拐角處,那是一條人行道和自行車道。奇怪的是,霧氣一直沒有越過運河,左邊和右邊的情形涇渭分明,水流成了霧靄的分界線(每片草場、牧場和https://read.99csw•com沼澤地都有各自奇特的霧景)。河面上只飄著淡淡的煙雲。一片樹林,前一刻還是霧海中的一個島嶼,隨即又清晰地矗立在黑土地上,彷彿低矮的灌木叢把那片白霧吞噬了。霧氣在一個牧場門口停滯、積聚,就像遇到了一個障礙物或門檻。霧氣像河流一樣拐進一個果園,裹住了那幢瀕臨倒塌的小麵包房及其對面的蜂箱。四周是昏暗的夜色,蜂箱在乳白色霧氣的映托下呈現出各種色澤。我經常不得不停下腳步,尋覓那些羊腸小路。當我往地上看時,過膝的霧氣已經讓我看不到自己的腳。透過遠處一戶亮著燈光的人家的窗戶,我卻能清楚地看到廚房牆面瓷磚上的玫瑰圖案。四周充斥著各種各樣電器的嘈雜聲——自行車、發電機、電視機、家用電鑽,然而卻又如此寧靜,一頭哞哞長叫的奶牛彷彿走進了一幅畫卷:一幅幅圖像,有牛角,有雨,還有另外一條河流。那牛角直伸進我的胸膛;那副我總是戴著的胸甲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間,那對男女臉貼著臉,坐在一起,他們一副嚴肅的神情,從側面看上去像埃及人。他們挽著胳膊,身體小心翼翼地相互貼近,讓人聯想起慢慢扭結在一起的藤蔓。那男人把指尖按在女人脖頸上,像要感覺她的心跳。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眼睛。與此同時,兩人你來我往,迫不及待,相互竊竊私語。然後,他們臉貼著臉,再也無法相認,相向而坐,久久一動不動,猶如古老繪畫上太陽與月亮圍成一個圓圈似的。對這個男人來說,這個女人想必正好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兩人的臉頰泛起的紅暈良久都沒散去,直到——相互動來動去——他朝她彎下身子,而她同時歪向一邊,不只是頭,而是整個身子,就像一個暈倒在地的女人一樣,她彷彿要把後面牆上那張熊皮連同自己拽到這共同的床鋪上。「最偉大的一幕發生了」——這原本是昔日田園詩對身體結合的另一個說法:可是,這兩人此刻還需要在「運河小屋」的桌旁結合嗎?他們這樣不是已經合為一體了嗎?一支黃色的小鉛筆掉到地上,幾乎聽不到聲音,像鳥兒的喙一樣。
對面樹林邊緣的榛子樹上,有時會有些淡黃色的柔荑花飄散下來,看不出是被風吹落的。許多剛剛開放、顏色微暗的柔荑花,像鳥爪一樣散落在那樺樹上。月亮周圍泛起紅紅的月暈,按照《農事詩》的說法,這預示著暴風即將來臨(白色的月暈則預示下雨)。
為什麼我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呢?是被趕出了家門,還是我拋棄了他們娘仨?我的離開到底有沒有緣由?(這種分居狀態就這麼一直保持著,但我們不可能離婚。)我的離開是永久的,還是暫時的?我是否還記得他們生活作息的規律,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覺得仍在家裡,仍和他們在一起?每當我在路上遇見兒子或女兒時,他們就會問我一個絕非迫切而是漫不經心的問題:「你什麼時候回來?」好像是對一個普通房客提出的問題。我將來會不會重新和他們住到一起呢?這一系列的疑問我都無法解答,雖然有一點我是確信的:我們最終不會真正分開。我姓「洛澤」,這是奧地利很常見的姓氏(甚至在義大利北部,尤其是戈里齊亞、的里雅斯特這些城市,這個姓也會經常出現在電話本上)。在我的概念中,這個姓氏絕非表示「擺脫了某物的人」,它和「失敗者」更是不沾邊,而是更多地與動詞「傾聽」聯繫在一起,這個具有方言特色的詞和「偷聽」或「細聽」意義相似。另外,薩爾茨卡默古特湖區有一座山,名字就叫「洛澤」,它的底部只是一些起伏平緩的圓穹形丘陵,然而上面卻突兀地隆起,形成一座氣勢雄偉的岩峰,看上去像一座堅固無比的岩石防空洞,岩壁陡峭,勢如刀削,冬天幾乎沒有積雪,偶有幾處積雪的地方有點像幾扇虛設的窗戶。
打烊的時間推遲了,這似乎正合各位的心意:大家原本流露出要走的神情,遲疑了一會兒后,又忽然一點也不著急了。大家都很有耐性,連老闆也不看表了。那個女人把牌扔給那個男人,看起來很不情願。她開始玩弄起他的襯衫領,他吻著她的每一個指關節。其他人在旁邊小聲談論著什麼,頂多偶爾看他們一眼,不是用眼角瞥一下,而是睜大眼睛直視著,若有所思的樣子。老闆娘穿著長筒膠靴,打掃完畢后,站在從敞開的廚房門裡透出的白色燈光中。有一個坐在桌旁的人觀察著自己的手心,掌紋被煤煙或油膩染成了黑色。另一個人發出了一聲呼叫,有點像真假音反覆變換的唱腔,不是高興或悲傷的呼叫,而是疲倦的呼叫,是所有這樣的呼叫中最疲倦的。
網球館明亮的玻璃牆後面,緊挨著地區公墓。這公墓在夜色中看起來不過是一大片樹林,墳墓上燃燒著的蠟燭也不容易被看到,會讓人誤以為是森林公園。網球館里傳出擊球、呼喊和跑步的聲音。有時候,在那不透明的毛玻璃上,會隱隱約約看到上面浮現的肩膀或髖部的白影。緊挨著運動場,有一家飯店,從它的排氣扇里傳出的嘈雜聲,與其說是從這家小飯館里傳出來的,倒不如說是從一家熙熙攘攘的酒店裡傳出來的。停車場里,密密麻麻地停著被露水打濕的車輛。毗鄰公墓的郊外原野里,不斷出現傍晚散步和跑步的人,他們要麼到附近的咖啡館里休息,要麼消失在最高也不超過楊樹的新房子里(至今在整個沼澤區還沒有高樓)。
這裏也住著南歐人,一個黑眼睛、棕色皮膚的半大小子和一個跟他長相相似的孩子走了進來,拿著一個大空酒瓶,在櫃檯前換滿滿一瓶酒。其間,他說那個孩子是他「叔叔」。他在這裏上小學,那裡有專設的外國人班,叫「五彩班」:不是因為他們近乎獨特的授課工具——彩色粉筆,而是因為他們有不同的膚色,校長常以這個班為驕傲。他們甚至有專用的校門,開學時間也跟其他奧地利學生不同。到了歲末,他們畫的畫不光貼滿了整個牆面,連所有的柜子里都塞滿了。大禮堂展出的畫作不僅有充滿異域特色的風景,還有本地人所看不到的本地美景。這個有五彩班的學校位於城市另一端,在卡普齊納山後面的沙爾沼澤地區。那些外國孩子來自城市的各個地區。今天的報紙上報道說,有一個學生昨天在街上被撞死了。不過報紙大多報道戰爭:土耳其人對希臘人,伊朗人對伊拉克人,南斯拉夫人對阿爾巴尼亞人。——這個講述者身旁那個孩子正舉起一根棍子朝四周揮舞著。
夜幕還未降臨,但在整個市區,燈光像往常一樣很早就已經亮了起來。落日的餘暉在南面的溫特山和西面的斯陶芬山之間凹陷的地平線上灑下了一條橘黃色的光帶。平日里,溫特山的背面此時已是漆黑一片,而此刻三角岩石正映著微光,像一艘帆船。最後一輛纜車正越過山頂圍谷的碎石灘地順勢而下。遙遠的斯陶芬山,在德國邊境後面,呈藍黑色;只有高山上的溝壑還依稀可見。山頂的一個茅屋正閃爍著燈光。其實那裡有兩座山峰——「大斯陶芬」和「小斯陶芬」,從薩爾茨堡市眺望,兩座山峰矗立於南面,相隔數千米,遙遙相應。而從這邊的苔蘚草地望去,兩座山巒連綿起伏,渾然一體,在空曠的平原上形成兩座「金字塔」,與東邊的蓋斯山壁立對峙。不同的是,蓋斯山的頂部為拱形,且有森林覆蓋,不再是光禿禿的「金字塔」,山頂沒有峰尖,而是一片平地。在斯陶芬山,山間木屋裡閃爍的燈光像天際升起的第一顆星星。蓋斯山的山腳下,貧瘠的苔蘚草地漸漸演變成肥沃的黏土地。自此,薩爾察赫河蜿蜒流淌于蒼茫暮色中。我在岸邊一個叫「原石」的岩石河床上遇到過一個男人,他迎面走來,望著微微傾斜的岩石和散布其間的許多被水流沖刷而成的窟窿,說道:「這個世界老了,不是么,洛澤先生?」
我在列恩的一所學校里教古代語言,學校位於薩爾茨堡西南郊區,薩爾察赫河左岸。列恩是市裡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被稱作工人區,中心地帶建了一個足球場,是昔日「奧地利隊」的主場,如今這支球隊已經像奧地利其他球隊一樣改成了它們贊助商的名字。南面的橡樹住宅區和列恩之間的直線距離很近,但是兩地之間偏偏隔了一片黑土沼地,沒有橫跨兩地的路,只有「沼澤路」,修建所謂「南外切道」的計劃被擱置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因為沒有車,去學校只能繞遠路。先坐無軌電車到市區,然後再轉車。有時我會在回家的路上步行穿過那片九九藏書濕地,有時還會碰碰運氣穿過黑土沼地,等到了阿爾姆運河,再沿著堤壩邊的小路走,就可以直接到家門口了。
是什麼事情耽擱了我,為何我完成了論文卻遲遲不回學校?我難道不需要日常的工作嗎?或者至少參与到集體中去,以盡到所謂的個人對社會的責任?置身於忙碌奔波之中,同時人與人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不就是我曾經喜歡的生活方式嗎?是不是走進校門就意味著社會公共生活的開始,意味著我的人生會變得更加完整?重新回去任職,這對我來說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我清楚自己不是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也不是一個靠資產過日子的人,當然也不是那種沒有任何固定職業、而只知一心潛學的學者(雖然我求學時有人建議我成為這樣的人)。我知道我應該投身到社會中去,不是偶爾,而是日復一日。只有這樣,我才會依稀看到世界,哪怕只能短短一瞥南極地衣的褐色光彩。就這樣,忽然有一個陌生人走出那片平原,甚至靠近這個地方的城堡。他迎著一個尚未被發現的城市走去,而他腳前那條運河似乎流入亘古不變的低地,或者是流經擁有喀斯特地貌的中國桂林。為此我就得需要擁有一份職業,一份屬於我的職業嗎?可是現在我不是還有幾天空閑時間嗎?復活節假期不就快到了嗎?
我打開書房的兩扇窗戶,讓外面的雜訊傳進來。從南邊傳來了附近的哥奈斯的鐘聲,這鐘聲已經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因為有風,所以西邊較遠的墨斯教堂的鐘聲一樣聽得清清楚楚。樓下超市老闆將一些箱子和寫著粉筆字的廣告牌搬回店裡。地平線上駛過一列火車,它沒有發出鳴笛聲,而是發出了一種你雙手空心握成碗狀並向內吹氣時發出的聲音。一家釀酒廠的機車收工后正開回車棚。巴伐利亞上阿爾卑斯山區的冰磧地帶上空飛過一架來自蘇黎世的飛機,閃起了強烈的信號燈。事實上,地面上已經為它照得通亮,探照燈也突然亮了起來,投向這架上下盤旋緩緩靠近的飛機。飛機著陸后,隔了片刻,那轟隆聲便響徹整個平原。
街道上方的金屬電線在無軌電車經過時閃著亮光,電車駛過後還依然如此,一直延伸到街道深處,都被緩緩駛過的汽車前燈照得發亮。網球館上方盤旋著歡快的鴿子,透過哥奈斯教堂的鐘樓看到的是一片被月光照亮的雲彩,它們把夜空襯托得分外明亮。這一城鄉中間地帶的夜晚充滿活力。城裡則截然不同。此時,城裡的街道和廣場都已人跡稀少,僅有的幾個行人要麼舉止文雅,要麼大喊大叫。這時,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燒柴的氣味(難道是從火葬場漫過樹梢而飄來的煙霧?火葬場的大煙囪一天到晚都冒著濃煙)。一架單引擎飛機在住宅區上空轉了個彎,發出有節奏的隆隆聲(這次沒有發生墜落,至少在這裏沒有)。
工作了一整天後,走進這家飯店,就是聽聽餐桌旁的人們在攀談中時不時提及的地名「馬武特爾村」、「阿布特瑙」、「格爾林」、「伊本」,我已經感到很愜意了。疲倦的我也融入其中,在那微弱的燈光下,我在想,這正好使我變得不那麼顯眼:沒有人會問我,或者反對我。當我離開時,也不會有人談起我。不過總會有人注意到我。
我們的房子有點像老式的教師公寓或公務員公寓,面積不大,坡頂設計,外牆是黃色的,門口設有木製挑棚,可以用作暖房。房子在哥伊斯,位於發現古羅馬別墅遺址的洛伊克的西邊,中間隔著幾塊平原和草地。哥伊斯屬於薩爾茨堡郊區(步行到市區需要整整一個小時),是一個偏僻的鄉村,它和市區的交通連接只能靠郵政公交車,而從市區開出的末班車下班之前就沒有了。一條狹長的、人跡罕至的鄉村公路通往那裡。到達村莊前,公共汽車還要經過一小段田間小路。那幾戶農舍就是這個地方圖像的標誌,新房子很少。農舍圍牆由疏鬆多孔的青灰色石塊堆壘而成,外牆未抹泥灰,中間嵌有漆黑的熔渣小顆粒,它們粘在一起,形成紋理圖案,覆蓋著整個牆面。大門由礫岩建成,表面鑲著橢圓形鵝卵石。大理石門檻呈淺紅色,表面帶有鮮亮的紋理,同時還夾雜著各種菊石螺紋。這些都使農舍顯得頗具古風,與周圍那些獨宅相比,它們似乎屬於另一個時代。農舍後面的哥伊斯小丘陵上有一座白色的哥特式教堂,村莊和丘陵前後呼應,渾然一體。那座丘陵平地而起,是一座獨特的小土丘,讓人聯想到史前社會的土壘。村莊的四周分佈著農田和通往城區的鐵路線,從這裏眺望城區只能看到要塞山那邊秀麗鮮亮的岩峰。農田裡種的大多是蔬菜,而不是莊稼,它們一直延伸到城市邊緣,讓人覺得眼前呈現的是一座為整個薩爾茨堡供應糧菜的大種植園。黃昏中,尖塔的紅燈亮了,開始為飛機提供信號。從格勞斯格邁恩開出的末班車正在返城,中途停靠在一家鄉村旅店門口,車廂里一片漆黑。旅店的窗帘早在太陽剛下山時就拉下來了,這在全國都一樣。雖然有一小串燈光,但在晚上你肯定找不到一個比這裏還要寂靜的地方。這個村莊不信教,所以晚上是聽不到鐘聲的。然而,當月光的銀輝灑向大片田野時,這邊的星空比任何其他地方的星空都要清澈明亮。仰望星空,每個星座都一目了然,無需人們費力地去仔細辨認。路邊灌木叢中,那細微的簌簌聲變得格外清晰。從市區眺望哥伊斯只能望見教堂尖塔上的紅燈,抑或照亮山下瓦爾澤山高速公路的亮黃色林間路燈。
隨著月亮落山,天空此刻看上去不完美了;那裡面到處是黑洞洞的瑕疵。冬季的大星象已經結束了自己的循環,夏季星象即將開始。山下的平原,除了墨斯大街上的一連串燈光,幾乎一片昏暗;機場的信號燈熄滅了;山上的警示燈也關掉了。只有高速公路過境關卡整晚都被刺眼的黃色燈光照得通亮,而不遠處那扇灰白的、設有圍欄的瓦爾澤菲爾德兵營大門,乍一看上去像是另一處過境關卡:沒有車輛過境時,那空空如也的、從高處被照得通亮的混凝土高速路看上去就像是個處決場。平原上一個個村莊消失在黑暗中,正如人們所說,它們那凱爾特式的名稱反而活靈活現:阿尼夫、格勒第希、墨茲克、哥奈斯、洛伊克、瓦爾斯、哥伊斯。我兒子有一次說,這些地名讓他想起一個個樹名來。
然而,我覺得所受到的教育,並非那些農業知識,而是對那些一如既往有效的事物所持有的熱情(絕非陶醉)——同樣來自這首詩——太陽、大地、河流、風、樹木和灌木林、家畜、果實(裝在筐子和罐子里的)、器械和工具所持有的熱情。在這些物體身上,可以說公理從世界上消失之前,留下了它的輪廓;遠離那些製造分裂的武器(這個常用的詞「武器」在這裏代表的是那些追求和平的工具),這些物體中的每一個都這樣給我打開了通往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的大門,因為它們永遠脫離了那個歷史,若即若離地共同存在著——這個故事通常僅僅用一個修飾詞就會被講述:緩慢生長的橄欖樹,單薄的椴樹,明亮的楓樹,堅硬的榛樹,鬆散的泥灰,炎熱的東風,清爽的北風,帶來露水的月亮。還有按照現在的審美觀修剪成球狀或方正的黃楊樹籬笆,自身就包含著(或者保存著)——我還可以再次使用那個合適的修飾詞——那「波動的黃楊樹」;在我看來,由於有那個適合於物體的修飾詞,它是可以再現的。正如人們所說的,維吉爾「是以一種雌熊生育幼崽的方式」把他的詩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既有生產時的巨大艱辛,又要在「舔撫」時付出更大的艱辛,從而讓幼崽獲得自己的生存形式:而且因為那些詩句對這些事物來說再適合不過了,所以在我這個讀者看來,它們都一再使那些被歌頌的事物獲得新生。此時此刻在什麼地方,不是正有母山羊「吊著碩大的乳|房,十分艱難地跨過門檻」嗎?不是正好有走在田間小路上的母牛「用尾巴又抹去了走路時留下的腳印」嗎?——抬起頭時,正好看到一輛不知從何處開來的汽車拐上了運河橋,多虧有維吉爾的那些詩句,這輛車現在閃爍著異樣的藍光。
類似的事情我至今只對某個教堂牆上的一句箴言干過(但那只是用鉛筆把句子塗掉而已)。現在我又拿出隨身帶著的小摺疊刀,把固定在岸邊牧場樹榦上的徒步旅行路標撬下來扔到活動隔板後面。那些路標紅白相間,上面寫著:「歐洲遠途徒步旅行道路:波西米亞森林——石湖——卡爾尼斯——阿爾卑斯山」。我又以同樣的方式對付了一個小鳥窩、一個活動展櫃、一家新開張的理髮店的海報,那張畫著模特髮型的海報,是通緝恐怖分子的。一座尚未裝修的房子前,用木樁固定了一個山牆式的牌子,這是一家企業為尋找一片「可以開發的土地」而豎立的(字在黑暗中閃著磷光),我用打火機把它點燃了,看著它和連帶的山牆裝飾如何燒著,然後炭化。沒有人看到我,即便有人看到,那也只是對一種奇怪舉動的觀察。
關於我妻子的情況,我實在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她和哪些人來往?她做什麼工作?和我截然不同的她,擅長很多種現代語言,她會不會在做翻譯呢?她是否完成了因結婚而中斷了的學業?她在帶遊客參觀城市嗎?(我似乎見過她九-九-藏-書一次,她撐著一把傘走在一隊人前面。)還是在成人大學里作報告?我從沒問起過,就是以前我也很少問。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導致我們分居?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不懂詢問,所以身上充滿了各種疑問。我一般都會把那些詢問看作是虛偽的表現,所以是絕對說不出口的。或者說,我內心深處極力抗拒著任何形式的提問,即使只是最普通的詢問也一樣。
我坐在廚房裡,廚房小得放不下一張桌子,我只能把碟子放在雙膝上。牆上趴著幾隻盲蛛,緊貼著粗糙的石灰粉牆,它們的腿像指針一樣細長,不停地在原地輕輕顫動,這使得整個廚房像一家靜悄悄的、只有鐘擺在滴滴答答的鐘錶店。有時,這些「鍾」會交換位置,或者一隻「鍾」拖著「長腿」趴在另外一隻上面,兩隻一起擺動。瓷磚地面上趴著幾隻短命的小動物,綻放不出一點生命的光彩:其中一隻即將死去,彎曲的雙腿劇烈地顫抖著;另外一隻已經死了,它的腿呈拱形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並完全隱藏在乾癟的屍體下面,形成木乃伊似的一小團,上面已積聚了厚厚的灰塵。萬物生生不息,它們的隕落自有新生力量代替。這時,牆上出現了兩隻個頭明顯要小、顏色較淺的小傢伙,它們或是剛出生或是新成員,很快就融入到同盟里,一起發出「滴答」聲。在發掘工作期間,我已經很熟悉這些小動物了。它們在地穴里爬來爬去,一直伴隨著工作人員。它們似乎已經成了房間的寵物,也包括裏面寫字檯上那個黏土球里的不知名昆蟲。它們是另外的太陽鍾,支持那所謂的「有時間」,因為它們會引起我的注意,中斷我的思緒。如果說人們以前用膜拜甲蟲來膜拜太陽(或者至少是觀察到二者之間的聯繫),為什麼就不能在這種無毒的、不織網的蜘蛛中也得到同樣的感悟呢?這些小動物要是突然出現,不會讓人嚇一跳,只會讓人感到吃驚或欣喜。「盲蛛,門檻探尋者的守護者。」我在廚房裡這麼說道。夜間,聽到了霓虹燈的嗞嗞聲、電爐上方那個鍾的悶悶作響聲、樓下正在終點站拐彎處行駛的巴士反光鏡的金屬臂發出的咔嚓聲。
就在我清醒的那一刻,四處靜悄悄的,一種溫暖的虛無開始蔓延,這正是我急需的,像是豁然開朗,或者也可以說是茅塞頓開,終於不用再絞盡腦汁、費盡心思了。這其實不是「溫暖」,而是「光輝」;不是「蔓延」,而是「沸騰」;不是「虛無」,而是「空洞」;不是我個人的「空洞」,而是一種「空洞的形式」。這種空洞的形式叫:小說。它也可以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為了讓小說開始,我必須抹去我的足跡,讓自己不留痕迹。虛無本身並不是秘密,秘密是虛無產生的原因。它如此盛氣凌人,又是如此撫慰人心。它的沉靜意味著,我必須閉上嘴巴。萬物在它面前都可以回歸自我。「虛無!」繆斯曾在史詩的開頭這樣呼喚道。它沒有讓人感到毛骨悚然,而是讓人感到輕鬆和無拘無束,並且符合一條規律:現在怎樣,就是怎樣。它在畫面中是一片河中淺灘。
那些長腿小動物發出的「滴答」聲和搖擺聲與我每天朗讀的那首詩是有聯繫的。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後,我都會慢慢地、逐字逐句地研讀其中的幾句:維吉爾關於農學的詩《農事詩》(等我老了,無事可做的時候,我想翻譯這首詩)。那些詩句使我覺得時間倒退,或者讓時間獲得了另外的意義。
無軌電車只跑長途。這輛車在這個拐角處停了這麼久,好像在等什麼人。過了一會兒,確實從居民小區里走來一個女孩子,塗著黑色的眼影,臉頰上抹著粉紅色的胭脂,身穿紅色大衣,從遠處就聽到她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車子行駛后,她一直站在司機旁邊,有時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或用屁股碰碰他。傍晚,街上瀰漫著沼澤地里常見的低霧,但時而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過了幾站,離老城區還有一段距離,我在哥奈斯網球館那明亮的玻璃牆邊下了車。那個女孩在我身後漫不經心地說:「印第安人」,我之所以在意,是因為就在不久前也聽到了同樣的話。那是一個朝我迎面走來的小男孩,對與他同行的媽媽大聲喊道:「瞧,印第安人!」
我坐在角落裡的老位子上,看著飯館里這兩伙人,也偶爾會透過窗帘的縫隙望著外面。北面天空下,城堡那高高聳立的灰色監獄大牆依稀可見,運河蜿蜒朝著那面牆的方向流去,上面橫貫許許多多的小橋,前景中就有一座。橋上並排停著兩輛車,車窗都開著,司機們透過車窗聊著天,好像他們在這兒不期而遇似的。一輛輕型摩托車敏捷地從他們中間穿過,這位橋上的車手有一瞬彷彿在飛馳。不一會兒,橋上就空蕩蕩的了。一對白髮老人坐在堤壩旁一條長椅上,長椅像運河邊的其他長椅一樣,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此時,橋上出現了一輛像匣子一樣的環城小電動公交車,裏面唯一一位乘客像坐在地上一樣。過了一會兒,又在同樣的位置閃爍起救護車的藍光。那藍光很亮,照在酒館里一個哈哈大笑的女人牙齒上,耀眼奪目。
就在糧食衚衕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我申請了暫時離職。我的理由是,有一篇論文急需完成,得趕在夏天到來之前刊登在《薩爾茨堡地理年鑒》上。薩爾茨堡機場對面有一個名叫洛伊克的村莊,那裡發現了一處古羅馬時期的別墅遺址,我的論文便是有關這一遺址發掘工作某個方面的報告。我其實並不是專業考古學家,但沒有教學任務時,便會參与全國各地的發掘工作,而最主要的工作則集中在克恩滕州南面的黑瑪山上。那座山上有一個早期基督教大教堂的遺址,我在那兒親歷了拆解教堂馬賽克地面的整個過程。在我剛剛從事這個兼職工作時,曾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考古學家對我說:「他們總想找點東西出來。」這句話讓我受益匪淺,我總是提醒自己,少費些力氣去尋找那些尚存的東西,而要多在意那些已經丟失的東西:那些不可挽回的、消失了的——那些被劫走的——那些已經完全腐爛了、同時卻又作為空穴繼續存在的空位或空缺。就這樣,我漸漸對過道產生了興趣。一般來說,過道是被忽略的研究對象,若不是我,想必將來也不會有人在發掘中關注它。我有時會在打牌時稱自己為「門檻專家」(或「門檻探索者」),這個稱呼形象且易於理解。我的確成了門檻探索者,在各種住房、教堂、聖殿、古建築群等遺址中尋找它們的蛛絲馬跡。雖然多數大理石或花崗石門檻都已被拆走,木頭門檻大多已腐爛,但是,我還是能夠通過觀察那些沉陷的凹坑、嵌板廢墟、色調變化和殘留的木材來判斷它曾經橫立在這裏的模樣。我的工作不止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總平面圖的設計可以將門檻位置的確立作為出發點,以它們為界限詮釋一個建築乃至整個村莊的原始布局。
回到家后,我在黑暗中吃了一個蘋果,喝了一杯葡萄酒,澆了澆花。終點站拐角處的自行車架現在已空空如也。空空的末班車朝市裡開去。金屬電線不再吱吱作響,但仍在持久地搖晃著。月亮落山了,現在正是觀星的時候。以前我會定期參加「薩爾茨堡觀星愛好者協會」的聚會,地點經常是在墨茲克小山的圓形山頂上,以前那裡很適合觀察夜空,是附近最暗的地方。後來城裡的燈光越來越多,我們社團只好另選遠一些的蓋斯山。可是漸漸地,連那兒也沒有真正的夜色了,漫射的光線彌散在星空,觀星愛好者協會最終也解散了。儘管如此,這段小插曲對我來說還是有益的。我剛剛入會時,協會領導就觀察星空的方式給我上了一課,他說:「您總想一下子就辨認出來,而不是先仔細去觀察。」——而就我本人而言,每次觀察星辰久了,我的注意力又會輕易地轉向山下樹葉的沙沙聲。
然而在深夜裡——不再有聲響,那些墨跡也早已消失——突然,一陣聲響驚起,跌落在窗後邊,又是一陣呼喊聲,這種呼喊聲絕無僅有,它使一切聲音黯然失色,甚至連垂死時喉嚨里不斷發出的痛苦的呻|吟也無法與之比擬。的確是一聲呼喊,有人在不停地呼喊。不,準確地說,是一個孩子在喊,那是一個孩子無休止的呼喊聲,來自外面,來自平原上某個地方。它們不是來自左鄰右舍。然而,即使關著窗戶和百葉窗,這個小區里(遠遠超出這個小區,在別的市區里也不例外)誰都免不了在熟睡中被吵醒。現在我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傾聽這個孩子的呼喊聲(即使明早我們會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那不是平平常常的哭泣或哭喊,但也不是無言的吶喊:聽起來像是在呼喊;總是不斷喊出一個雙音節詞,似乎在呼喊著某人。這個孩子是無助的,他只能在那裡呼喊著這麼一個名字。聽上去,他不在房子里,或至少是在一個完全敞開的房子里,他在原地無法動彈。這個地方就是一個點。我立刻就想起附近有一家「生活救助」收養所,是為那些所謂的殘障兒童開設的,不過只負責短時的安撫:救助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只能當個證人而已。那呼喊聲絲毫九*九*藏*書沒有減弱。它們那樣充斥四周,以至於溫特山裡那成百個(還有更多)的喀斯特溶洞——冰窖、豎井、深淵、落水洞、深谷、風眼——突然顯現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從一個洞到另一個洞不斷增大的呼喊洞。房間里,那隻不知所措的紅螯昆蟲嚇得直往黏土球里鑽;在喊叫的間歇里,一隻肥大的蒼蠅一再朝著窗玻璃撞去。那個孩子現在把他的全部劇痛都喊了出來,而這種疼痛在成人身上成了內心深處的默默不語;如果每個遭受疼痛的人都這樣喊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不是早就脫離正軌了?而且依照自然規律,久而久之,這個孩子無論如何準保也會沉默不語了。(他現在已經沉默了。)星空再次恢復了寧靜,它會被矯正嗎?會扭曲變形?後來,那接下來的噪音,即使還在一片漆黑之中,無疑是垃圾車那可靠的轟隆聲和咔嗒聲。但我畢竟曾經是證人:見證了整個過程,樺樹街、赤松街、柳樹街,乃至這個小區的所有街道,如何因為這些呼喊,有了一個名字——無名街。
現在,那個帶有圓形黑色空穴的小泥團正擺放在那兒,就好像遠古時期的一座被廢棄的死城,只剩下草蜥還在跳躍。燈光灑在空蕩蕩的桌子上,上面就只放了這麼四樣東西。因為只有一盞燈,房間里其他角落都處於半昏暗狀態。隔壁或對面的公寓樓里會相繼傳來水龍頭的嘩嘩聲。兩條鐵路線分別經過平原西部和東部的邊緣地區,那裡會不停地傳出拖著長音的鳴笛聲和緊隨而來的隆隆聲;從溫特山的高速公路上還會傳來連續不斷的轟隆聲和喇叭聲。柔和的晚風中,出租公寓的幾扇窗戶敞開著:其中一扇窗戶前倚靠著一個身穿白色汗衫、抽著煙的男人;另一扇窗戶前擱著一個陶土罐,罐中長出的紙莎草如煙火般射向天空,星星點點的鮮綠色在昏黃的天空下被映襯得分外顯眼;樓下的窗前放著一個鳥籠,裏面站著一隻啞巴鸚鵡,腦袋一伸一縮的,它那藍色的羽毛在昏暗中熠熠發光;還有一扇敞開的窗戶前空蕩蕩的。
噴泉是幾天前才開始噴水的。整個冬天,它都被木板框子圍著,縫隙中只露出了其中一匹鐵馬的眼睛和鼻子,它們都已被流水沖刷成白色。如今,人們又在淺黃色沙土路面的主教官邸廣場中央見到那四匹銅馬的身影,它們或仰天長嘯,或低頭沉思。相應地,我們小鎮在暮冬里的景象是:人們屋前的柴堆一天天地被消耗掉,一天天地變少。要知道,深秋時節,有些走廊上的柴堆都堆得很高,甚至堆到屋頂。我的卧室朝東,確切地說可稱為斗室,裏面放了一個多層擱架,其中有一格是專門用來放水果的:初冬時,格子里的蘋果塞得滿滿的,一直貼到牆壁,而如今已所剩無幾了,房間里也聞不到蘋果的香味了。樓下的運河水位漸漲,冰雪剛剛融化,河水比以往還要渾濁。幾天後,簡直又像是夏天了。此時,樹木還都光禿禿的,只有接骨木開始抽芽,樹梢漸漸變綠。另外,冬季里的景象還有:太陽總是從斯陶芬山的左邊落下。而在我看來,只有當太陽移到山的右邊落下時,才能算是夏天到了:「金字塔峰」在這裏變成了記日石或巨石柱。小鎮上,幾乎每戶人家的煙囪里都冒著濃濃的煙,呈現出鄉村獨有的景象。濃煙色彩各異,藍色、灰色、淡黃色,先在空中交織,爾後又如同火車的濃煙一般消散在空中。「大家都回家吧。」——我想起了這首彷彿來自兩千多年前的詩。當然,這裏指的不是人,而是指填飽了肚子的牧場牲畜和夜空中正在升起的金星。
然而,我還是會經常回家看看。雖然會間隔一段時間,但我們還是會定期見面,很少會有久別重逢的感覺。每次他們和我打招呼,就像平時在白天分開的人晚上又見了面一樣。有一次,我離開半年後回到家,兒子在房間里看到我,只是從自己專註的事情中稍稍抬了抬頭,說了一聲:嗨!
寫字檯又被清理乾淨了,那是一張淺色的小辦公桌,帶有膠木木板和鐵制桌腿,與周圍風格十分協調。裝有門檻碎木粉的玻璃杯旁放著一塊微長的、頂部帶孔的木條,稜角被磨成了圓的,上面橫向分佈著各種扁平的凹槽。它有一個有趣的叫法:「諂媚手的傢伙」。這是我兒子在幾年前雕刻而成的(多半是學校布置的作業)。常被手指壓的地方已漸漸呈灰黑色,但是聞起來卻始終有股新鮮木頭的味道。旁邊還放著一個棕色的、拳頭大小且早已變硬的黏土球,同樣,每次把它放到手裡把玩一下,它都會散發出潮濕的山間泥土味兒。小球當時就是用這種黏土製成的,上面用鉛筆寫著希臘文「Galene」,意思是「沉靜的、閃爍著粼粼波光的、微微起伏的海面」。這個詞被哲學家伊壁鳩魯奉為一種存在模式的典範。(先哲把這個閃爍石墨光澤的詞視為遵守秩序的命令。)這一系列玩意兒中還有一個鳥蛋大小的小泥團。不久前,在地中海一個小島上,它被一片枯萎的荊棘叢弄破,從此遺留在我這裏。這是一件神秘的東西,是以一根荊棘枝條為軸心做成的泥團,沙土裡摻著某種昆蟲和一些小石子,那荊棘枝條就這樣一直插在裏面,像一支箭穿進泥團。泥團里有許多深窟窿,這使得泥團看起來像陶笛或奧卡利那笛,只不過,這些窟窿都沒有出口。至於內部結構,雖然看起來是一個彎曲空間——用手電筒無法將內部照得通亮,但是它們似乎在一個共同的空穴里形成了錯綜相通的網路。空穴通道的深處閃爍著一點亮紅,這使整個穴壁彷彿被塗上了一層釉。如果往其中的一個窟窿里吹氣,隔壁的窟窿里就會馬上露出一對長長的觸角,這對觸角長在一隻不知名的黑殼小動物頭上,它一冒出來就又會馬上縮回去。——其實,所有這些玩意兒都可以作為我「遵守秩序的命令」,因為它們總能讓我分心,免得我過分沉迷於工作。
之後,我還從來沒有發現那些柳樹榦竟然那麼粗。運河上那一個個突起的小樹墩,以前曾是洗衣服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個個小碼頭。那麼以前那些船在哪兒呢?阿爾姆運河木頭裝扮的河床本身就是船,河水又是緩緩流過,又是靜靜佇立。那水不是在流動,而是在活動。柳樹皮彎彎曲曲的,猶如可以製成救生衣的栓皮櫟。柳樹天生就該長在河邊……枝葉繁茂的柳樹……人們用枝條為蜜蜂搭建了一條條小路……蜜蜂以此「乘著東風潛入水中,又逃脫到上面,可以向著夏日的陽光舒展開翅膀……」
閉上雙眼,城市的燈光在鉛字般的黑色中閃爍。那不是老城區的燈光,而是城市南郊林林總總的新建住宅區里,街燈初上。這個住宅區里有多幢多層別墅,位於溫特山腳下一片大平原上。這片平原曾是一個天然水庫,後來逐漸形成了一片沼澤地——至今仍有許多沼澤和池塘——被稱為「濕地」:「萊奧波爾茲克羅恩濕地」。那些燈起初只是閃爍著微光,而後逐漸亮起來,發出乳白色的亮光。住宅區東側的拐彎處是無軌電車終點站,固定在水泥電線杆上的弧光燈投射出紅黃色的光影。在無軌電車的拐彎處和住宅區之間,流淌著一條源自中世紀盛期的運河——「阿爾姆運河」,或稱「阿爾姆河」,河水來自國王湖和溫特山上的一條小溪。住宅區恰好位於城市邊緣的對面(在車行道路前不遠處,有塊指示牌,上面的地名「薩爾茨堡」被人們用一條對角線塗抹掉了),現在叫「橡樹住宅區」。所有大街都是以樹名命名的,例如:榿木街、柳樹街、樺樹街、赤松街。只有從西面人煙稀少的黑土沼澤里延伸出的那條路,還保留著「果汁壓榨機街」的名字。街邊住宅區內有幾幢年久失修、瀕臨倒塌、或已另作他用的農舍。
依然還有嘈雜聲,但是包括窗外山雀那短促而心不在焉的鳴叫聲,都停留在遠處:砰砰聲、吵鬧聲、呼嘯聲或刺耳的鈴聲。它們有規律地時遠時近,好像是來報到:先是高速公路上的摩托車,隨後是超市裡的冰櫃,然後是沼澤農莊里的狗,還有遙遠的地方——平原上方高處,溫特山的巨石在整夜的冷凍后,砰的一聲脫落,滾進冰斗中。每一種聲響都在絕妙的寧靜中產生,又烘托著絕妙的寧靜。與此同時,在這昏暗的夜色中,出現了猶如遙遠東方的墨跡一樣的東西,緩緩有序,間隔巨大,同樣一片昏暗,只是形式嚴格,光線有力,並且清清楚楚地展現在這個傾聽的入睡者的眼帘里。
運河彼岸一片草地上,有些地方被霧染白了,其他地方卻清晰得很。霧氣沒有上升,而是厚厚地籠罩在地面上,剛好遮住草尖。那裡潛伏著一隻貓,卻只能看到它那豎立的兩隻三角耳。儘管如此,在另一大片沒有被霧籠罩的草地上,似乎看到有個東西https://read•99csw•com在移動:不是煙霧持續不斷地往一邊移動,而是來來回回,時而狂奔,時而後退,突然湧現,又突然消散,好像不是霧,更像是草地下面泥石沼里冒出的濃煙。有時,白霧漫延、蒸騰,似乎超過一人高,彷彿是地下間歇泉冒出的蒸汽。夜空晴朗無比;草場另一頭的房子挺立在煙霧繚繞的地面上,輪廓越發顯得清晰,也比平時更有家的感覺。後面的斯陶芬峰聳立在月光中;想象中似乎已不存在國界。
我穿過田野走了一段,在店門前跺了跺鞋上的泥巴。這房子里的嘈雜聲不絕於耳——突然爆發的齊聲大笑;混雜的叫喊聲,此起彼伏,一聲壓過一聲;咖啡壺燒開的聲音;在小小的停歇期間,聽到的是投幣自動點唱機發出的基調——裏面一定是一幅人擠得滿滿的畫面。但當我走進去時,卻發現這兩間矮矮的運河小屋幾乎是空的。一張桌子周圍坐了四個人在打牌,頭上都戴著帽子;鄰桌坐著三個年輕女子,其中一個是臨產的孕婦,一個似乎有一點髭鬚,頭髮染成了栗色,另一個女子的腳邊卧著一條獵犬。還有一個人抱著手風琴,輕輕地為那些打牌的人伴奏,他們每出一張牌,他就會彈出一個特別的音符。店主倚靠在櫃檯桌上,腰帶後面系著一根繩子,上面拴著一支鉛筆,一直垂到小腿肚上。窗台上的一摞畫刊和盆栽一樣高。這裏不像市裡的咖啡店那樣有掛在架子上的報紙,如果有人想看報的話,老闆就會從二樓拿他自己的報紙來給客人看。這兩間房子沿著運河大壩的方向排開,大壩遠遠高出窗戶的下沿,一天到晚遮著光。僅有的幾張桌子異常寬大,就像在鄉村酒店裡那樣,「可以多坐些人」,還有雙層的桌布也是依照飯店裡常見的樣子鋪的:一張白色方格桌布斜鋪在一張顏色較深、質地較厚的墊布上,上面放著一堆啤酒杯墊和一個編織筐,筐里裝著調料瓶和木質牙籤(不再像以前一樣是用「柔韌的小檗木」做的)。房間里微弱的燈光與外面的燈光形成鮮明對比,只有燈光從上面直射的那張桌子才稍微亮一些。
一邊是網球館和公墓,另一邊是阿爾姆運河。在運河壩基旁,有一座像農舍一樣的建築,素有「運河小屋」之稱。一條路穿過一片荒蕪的草場通往那裡,飯店裡的燈光灑在草場上空,在黃昏中的西天下呈乳白色,在黑暗中顯得很刺眼,這便是草地邊緣低矮房子的奇特之處。經營這家咖啡店的是一位退休老人,他的妻子是老闆娘(這樣可以避免喪失領養老金的權利)。店前的花園比緊挨著的小區的房子還要小,點唱機不在招待客人的房間里,而是在外面的前廳里。這前廳無論大小還是外形都像是一個走廊。點唱機旁邊有一個亮著燈的食品陳列櫃。
後來,除了那對情侶,大家都回家了。老闆和妻子在廚房裡說著明天要買的東西。一個晚到的客人還站在衛生間的盥洗盆前,從背影看到他帽子上向外伸著的羚羊毛束在猛烈地晃動著,儘管那人幾乎一動不動。
繼續產生作用的事實,還是已經失效的咒語?合理的生存方式,還是狂妄的咒語?預示著傾盆大雨即將來臨的螞蟻,「安全起見,它們通過擁擠的地道把自己的卵從螞蟻窩裡搬出來」;在夜間織布的姑娘們「從飛濺的燈油和在燭心上聚集和外濺的燭淚就看得出暴風雨即將來臨」——:不斷更新的畫面,還是已經失效的老畫面?無論如何都十分惹眼,如同常用語里的重複總顯得那麼拙劣、病態、甚至討厭。相反,難道就沒有與「令人乏味的重複」相對的「令人振奮的重複」、與「被迫重複」相對的「主動重複」、與「重複的危險性」相對的「重複的可能性」嗎?堅硬的榛樹在我面前透著光;單薄的椴樹映入我的腦海;在柳樹下尋求庇護;接骨木樹的樹榦蒼勁曲折;在此我替代重複的另一個詞是:「重新找到!」
那篇挖掘報告便是在這期間完成的,其中還包括相關的一些照片、斷面和平面圖紙,我還在底下的留白處簽上了我名字的首字母:A.L.(安德烈亞斯·洛澤)。我的任務是負責別墅前廳的測量工作,而內部馬賽克地面的描寫和說明則由重要專家負責。「通過一扇(差不多)一英尺寬的古羅馬式大門可以進入別墅,底下是堆砌而成的台基,它曾承載著木製的門檻,東邊的牆角處為門檻的嵌入留下了(差不多)一英尺寬和(差不多)一英尺高的空隙……」在做這項工作時,我總會把房間地板上的黑色節孔看成彩色的馬賽克磚塊,公寓的白色牆壁上似乎還閃現過一幅濕壁畫:伊菲革涅亞手持阿耳忒彌斯女神像走向大海,和弟弟一起逃回祖國——希臘。這幅源自龐貝古城的壁畫,對我意義非凡,意味著我的測量工作或許並非毫無意義。快完成報告時,我抬起頭,瞬間看到溫特山在陽光的映襯下回到了古希臘羅馬時期,斯陶芬山腳下堆積起的沖積扇正漸漸向外延伸。
運河四周間隔均勻地立著一些木板,木板上貼著各個地區政黨的宣傳海報(不久又要舉行選舉了),海報上貼著鄉鎮政治家的肖像,還有些標語。不管人們願不願意,總能記住這些標語,而且過目難忘。我隨便踢了一塊木板一腳,那塊木板顫了顫,好像要被這不經意的一腳踢倒一樣。我沒有環顧四周,就從地里拔起它扔進了運河,接著它便沉入了水中。緊挨著的一塊木板,底部被削尖了,緊緊地插在地里,還被楔子固定住了。我毫不遲疑——像要打開罐頭一樣——猛地一拉就能把它拽出來,然後扔進水裡(我也的確這麼做了)。就這樣,我把剩下的宣傳板全都扔進水裡。秋天裡,阿爾姆運河通常會有一個月變得乾枯,也就是所謂的「阿爾姆枯水期」。那時,木板底部插在爛泥里,殘留的彩色紙張打著卷,運河挖泥船會把所有這些破爛連同那些車輪外胎、衣服包裹和死魚一起扔到垃圾車上。我曾經問過一個熟人,問他是否相信我會做出殺人這種事,現在我仍記得他的回答:「不會殺人,但是有這個念頭。」這算是殺人慾望嗎?不算。只不過是惡作劇而已,或者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故意損害他人財產」?也不是。不管怎麼樣,我總會漫不經心地大聲說一個詞:「復讎」,我知道這也不是正確答案;補充一句:「人們享有觀看水的權利,你們擋住水是一種侵權行為。」(我第一眼看到這些沉默的宣傳海報時,內心便驚呼道:「住嘴!」)
這部詩作的開頭介紹了創作的意圖:傳授田間耕耘和捆綁葡萄藤的合適時機、養牛和養蜂技術,當然這些都是以「歌唱」形式呈現的。實際上,這首詩中蘊含了很多大自然的規律,它們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過時。比如說,我在哥伊斯的家裡有一株瀕臨枯死的葡萄藤,直到我在《農事詩》里讀到了兩句以前時常忽略的詩句,才知道穀物需要「殷實的土壤」,而葡萄則相反,需要「鬆軟的泥土」。同樣,我曾十分擔心院子里的那棵月桂樹,擔心仲夏里即使很小的風也會吹落樹上的葉子,後來讀了維吉爾的詩才消除了這個顧慮,原來詩中曾提到,月桂樹和橙樹很相似,只是聞起來有區別,「風吹不落它翩翩起舞的葉子」(這看起來更像月桂樹的特性,而非病症)。
但不久前,我不教書了。被解僱了?休假?病假?還是停薪留職?我只知道,我現在的狀態還沒有一個專門的詞可以形容:「一切都懸而未決」,我這樣告訴自己。幾天前,我在一條空曠的馬路上撞倒了一個人,那是在穿過糧食衚衕的路上。當時是下午,人比平時要少。有一個男人從我身邊超車,把我擠到一邊,很快又往商店櫥窗方向一拐,就這樣我們倆撞到了一起。但其實,這完全稱不上是相撞,因為我本可以給他讓道的。事實上,我是故意衝著他撞過去的,而且這也不單單是撞,確切地說是撞擊,一次突如其來的撞擊,就撞擊的程度而言,我倒是無意的。那個人踉踉蹌蹌地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怪異的慘叫,聲音不大。我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扶他,他很快就自己站了起來。但他倒在地上時,倒是瞥了一眼撞他的人,他當時應該明白我是蓄意而為的。很快,他便消失在一條過道中。他很有可能不是遊客,而是本地人。表面看來,兩個行人在狹窄的巷子里相撞,這一情景再尋常不過了,只是這次撞擊要猛烈一些。
檯燈灑在桌面上的光圈;車站拐角處的自行車架(替代了消失在暮色之中的斯陶芬山的山頂);坐在公交車裡等候的司機;鄰居家卧在花園裡休息的狗;超市裡堆疊的購物籃;灌木上棲息的鳥兒;薩爾察赫河河穀草地上垂掛著的樹木的枝蔓;沼澤地農莊前空蕩蕩的木椅;平原上交錯的十字路口;彎彎的弦月(取代了之前的飛機信號燈);綠油油的菜田;溫特山喀斯特地貌的落水洞(猶如倒置的金字塔);電錶盒裡慢慢旋轉的圓盤;滴落的露水;卵石灘淤積而成的沖積扇;陳列的屍體;插上翅膀的白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