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痛苦的中國人 2、觀察者介入

痛苦的中國人

2、觀察者介入

哥奈斯的郊外幾乎只能看見亮著的路燈。有一間底層的房間里,窗帘大開著,屋裡光線很昏暗,窗前站著一位年邁的老婦人,把臉緊緊地貼在窗戶玻璃上,呼出的水汽遮住了半邊臉。此時此刻,似乎就沒有人能抵擋住她的目光。
我們從一個老城區廣場走到另一個廣場。所有的廣場都空空如也。唯獨在一個噴泉旁靠著一個醉漢,手裡握著酒瓶,伸著舌頭,正在呼呼大睡。當然,在那一家家小餐館里,突然爆發出陣陣亂鬨哄的縱情大笑,用畫家先生的話說,「這笑聲又是懷著必勝信念的冷酷」。這時,我如願以償地想起了某些無言以對的東西,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不已。
於是,我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到了墓地圍牆的盡頭。掩映在雲杉樹叢里的火葬場此刻火光通明,像城裡的一處名勝古迹。人行道旁的一根樹枝上有一隻黃色的五指手套。在街道上空,那些電車電線看樣子結成一片鋼網,或許直到黎明時分,它都不會再發出任何動靜。
我過早地上了山,牌局天黑以後才開始。在此期間,我本可以下山去城裡的咖啡館看看報紙。後來我一再問自己,我為什麼沒有遵循這個習慣呢。每次我都在棋牌室門前拐彎,踏上通往高處的山路。山路崎嶇不平,不一會兒便把綿延不斷的山脊上露出的圓頂遠遠拋在了後面。迂迴曲折的山路似乎總也望不到盡頭,於是我邊走邊想:「現在到了考驗我的時刻。」我要堅持住,我從未抱怨過此類偶然發生的事情,我會忍住的。
臉上依然帶著這個怪相,我迅速地從狹路上抽出身來,踏上了那個斜坡。岩壁離得很近,我將這名死者棄置不顧了。自然,我鬼使神差似的來到這個行將墜崖的男子身後,剎那間,我險些和他一起墜落下去。
我邊走邊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非個人力量,但它並非是從我手中的石頭裡煥發出來的。甚至連嘴裏的牙齒也變成了武器。在山頂最狹窄的地帶,整座山好像縮成了一個岩峰,懸崖峭壁前的欄杆旁站著一個身穿皮大衣的女人。在深深的下方,老城區那一條條小巷猶如一條條狹長而泛紅的光帶,嵌鑲在那些昏暗而幾乎無人居住的樓宇之間。那座神學院教堂的雙子塔映照在這光亮里,在平緩的屋頂上面,那些閃亮的石頭形象形成一個輪舞。白天里,雙塔就像是國際象棋里的Turm。而此刻,在周圍一片黑暗中——那時鐘的圓盤變成睜開的眼睛,外面的窗檯成了額頭上長長的膿包——這雙塔則呈現出一副印度神像面具的模樣,而樓頂上的輪舞塑像則是面具上伸向四面八方的一根根毛髮。全城中最寧靜、最強烈的光源則要數火車站鐵軌旁一排排閃著紅黃色光的指示燈了。小河上架著一座橋,橋上行駛著一輛接一輛的汽車,車輛倒映在閃閃發光的水面上,彷彿被放大了好多倍,看上去如同源源不斷流動著的影子。夜晚,整座城市空蕩蕩的。無軌電車上的兩根電線相互觸動,噝噝地穿過各個城區,如同鞭子在抽打一般。
神父坐直了身子,朝在座的望了一眼,好像他還想把自己的說教依然繼續下去。可是他接著出乎意料地笑起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開始講述起來。這時,他恰好想起父母家裡那個石頭門檻。當年他常常「光著屁股」坐在上面。那門檻是由一塊花崗石鑿成的,可它並沒有鋪在屋門口,而是在木頭穀倉門口。相反,屋門前的門檻則由一塊簡易而寬大的赤松木板製成,上面有一個深深的孔節格外引人注目。雨天里,他和兄弟姐妹常常在那兒玩玻璃彈子。有時候,手指會被粗糙的木板擦破皮,或者會有木刺嵌入皮膚,導致後來化膿。
當我又站起身來時,由於出乎意料的疲憊,我自然幾乎無力再繼續前進。棋牌室就近在咫尺(我是不是已經遲到了好幾個小時呢?),可我似乎永遠都到不了那兒。我被拽到了山路的一側,掉進一片沉睡的低地里。我閉著眼睛,懵懵懂懂地離開了那個地方。這時,我身後傳來了喘氣聲(原來是一群跑步的人),可我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我茫然地感受著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彷彿我在山下的平地上沿著那條運河邊走去。當我終於再次睜開雙眼時,只見山路清潔工那把大掃帚靠在一塊石板旁邊,異乎尋常地結實。石板對面是那堵恭候已久的屋牆,猶如在強光的照射下,粗糙的牆面泛著白光,一扇扇窗戶被照得通亮:「我來了。」是誰這樣對誰說話呢?
畫家一邊大笑,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是啊,我將要做什麼呢?我們將要做什麼呢?因為那些敵人已經逃脫了我的敵意。」
主人說:「我們這兒的貓從來不會莽撞地從門檻上跨過去。它們每次跑到門檻跟前時,都會停住腳步,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地面。有時候,它們還會避免和門檻接觸,直接從上面跳過去。只有在逃跑的時候,比如被狗追趕時,它們才不再會在門檻前遲疑:這時,跨過門檻進入屋子裡才是上策。反而追趕的那一方自然會在那裡猶豫起來。」
這光線並非來自路燈,而是從學生宿舍樓敞開著的門裡射出的。因為有了這棟學生宿舍樓,整座山的照明區域變得清晰可見。可以看到,宿舍樓後面是一片菜園,而菜園後面又是一片樹林。這座學生宿舍樓是一幢多層塔狀建築,它矗立在這個史前時代的碗壁上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幢摩天大樓。旁邊有一座工作人員的小房子,一樓有廚房和餐廳。兩幢房子中間有一條小路穿過。餐廳里,一個少年正獨自一人等著吃晚飯;此刻,一位身穿白衣的廚房女傭正從一隻大鍋里舀出湯,盛到碗里,端給這位少年。這陣子,幾乎所有住在宿舍里的其他人可能都已經回去過復活節了:塔樓里只有一間屋子裡還亮著燈;屋內的柜子上有一隻箱子,而樓下走道里停著一輛自行車,行李架上有一隻足球。當廚房女傭把碗端到這個寄宿生面前時,他始終低著頭,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吃完飯後,他把自己用過的餐具端回廚房,隨後又回到餐廳里坐下,悠然自得地喝起水來。
起風了。在這孤零零的山頂上,常常會突然颳起風來,沒有陣風先打前站。它立刻就衝過來,彷彿那條穿越巴伐利亞平原的道路正是它的助跑道,而這裏的阿爾卑斯山邊緣是它的目的地。從附近傳來的各種雜訊,剛剛還清晰可辨,但瞬間就消失殆盡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風夾雜著遠處各種細微的聲響一併呼嘯而來。突然,一塊木板轟然倒地。一匹馬也嘶鳴了起來。屋門口站了一個人,正在放聲大笑。一聲錘擊后,緊接著是一隻金屬桶發出的叮噹聲。從一間坐落在城郊的小教堂里(也可能是從教堂後面的村落里)傳來了鐘聲。而此時聽到的陣陣掌聲,或許正是從國界另一邊傳來的。
我不是隨隨便便扔去的,而是睜著眼睛。然而,在扔的時候,我並沒有看周圍的環境,而是奇怪地、眼睛瞪得老大地看著自己的臉。這張臉看上去既沒有扭曲,也不平靜:更像一個陌生的第三者的臉,或者更確切地說,像是一個到此仍不熟悉的、而今終已現身的、十分親密的親人的臉。
大家都紛紛求助於那個提問的人,問他是不是想要對在座的各位進行一次「測試」。他的回答是:不是,不是測試,而是想讓大家講述。「因為我注意到,除了這個有關門檻的問題之外,沒有其他話題可以讓大家暢所欲言了。」
這個跑動的人變成了跟蹤者,而這個跟蹤者又叫「闖入者」。他心裏想的不是「我不被允許」,或者「我不應該」,而最多想到的只是一句話「為了取悅自己,我更應該……」要不是他依然站在路中間的話,或許我就會不顧一切地從另外那個人身邊跑過去。然而,一塊石頭扔出去了,那個敵人隨即倒在地上,他是實實在在被擊倒的,如此猝不及防,就像童年時一隻被我(不過我是無心的)用一顆小石子從遠處打中了腦袋的公雞一樣——不過,唯獨令人驚訝的是,那隻公雞隨後又站了起來,逃之夭夭,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在山頂,這條路穿過兩道蜿蜒延伸的岩壁,從而形成了一條狹長的山隘。在一個地方,這條山隘「並非空空如也」,不管怎麼說,我就是這樣邊走邊看到的。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噴頭(一看到這個東西,我心裏就想到了一枚「炸彈」),之後又是一隻按著按鈕的手指,最後才終於看出與之相關的形狀。這個形狀始終沒有輪廓,但它卻立刻有了一個名字:魔王。在一本據說按字面直譯過來的《聖經》里,通常的「惡人」或「鬼怪」就叫這樣的名字——人們的確總會遇到一個個懷有敵意的面孔。然而,這個面目全非的魔王卻是最大的仇敵。之前,我就已經多次感覺到了它的某些東西,儘管每次只是在人群中,在路過時:一個動作怪異的指關節;一個灰白色的口腔;一隻像鱷魚爪般光禿禿的腳;一隻彷彿同時流露出各種色彩的眼睛;一個吹哨子吹得鼓脹起來的脖頸。然而在這裏,我終於看清了他的全貌,不是在人群中,而是只有他一個人。
大家在屋前互相道別。這裏的路分別通往好多方向。飄落在路邊的雪花,通常都會立即融化掉(唯獨在那些半捲起的黃楊樹小葉片里,雪花才會留得住,從而使整個灌木叢變成了一個雪白的發光體),此刻把那一條條分岔裝點得格外分明。人人都拐向各個不同的方向。主人轉身穿過屋前花園回到屋裡。他的妻子站在樓上一扇敞開的窗戶前,遠遠地望著我們離去,她身上散發出的一種獨特的魅力:她不是那種令人出神凝視的女人,而恰恰相反,她是會引發你思考的女人。這座房子外牆上掛著一盞燈,是院子里照明用的。片刻間,它好像屬於一個山村似的。
大家都已經不再喝酒了:主人忘了給大家添酒,客人們也忘了把杯里的酒喝光。雪茄熄滅了,煙斗不冒煙了。反而有一股榲桲樹的氣味撲鼻而來,從屋外吹來夾帶著雪花的微風。主人不再扮演主人的角色了;「主人」,有人這麼叫道,然而,主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聲是在叫自己:他只不過是偶然聚集在一家小酒館里的一群人中的一分子而已。

我彎下腰,用濕漉漉的雪濕潤著眼睛和兩鬢。我期待著能快點再下一場雪。我的雙唇和額頭都很想喝口雪水:似乎這個冬天里,我最期待的那場雪還沒有降臨。
有時候,那些跳崖自殺的人掉下去時,不是砸穿了那一個個屋頂,就是撕斷了那一條條無軌電車的電線。然而,這裡是大山背對老城區的一面,山腳下是很少有人涉足的梯地,是隱蔽的森林角落。剛才發生的這一幕——就在墜落的那一瞬間,我心裏一清二楚——或許是永遠都說不清的謎團。我的人身自由並未受到威脅。那具屍體會在山下從容地腐爛掉。可儘管如此,還是確信不疑,自從扔了那塊石頭以後,一直就有某些東西沖我而來——不是訴訟,不是調查,也不是想引渡犯人的願望;而是——我終於找到了這個使我重新恢復理智的詞——挑戰。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你或許也會這樣來保衛這個國家嗎?」——「也許不是那個議會大廈吧,」這可能就會是我對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但無論如何,這邊田地里的糧倉,還有那邊葡萄農的小茅屋,則是一定要守衛的。」因為我可以打心底里說:我遭受著祖國的苦難。
我們一起從這條所謂為節日文藝會演鋪設的台階上走下來。當走到最後一個台階時,畫家停住了腳步。他一隻手指著我們身後那片懸崖峭壁,另一隻則指著前方那戲劇節劇場,並且說道:「並不是什麼門檻或許使我止步不前。我更多是在一個邊界上停住了腳步。或者:即使我沒有停下腳步,可內心深處有某些東西也被叫停了。隨著進入內心深處,我的體內有某些東西停止呼吸了。有些人說,他們會在心靈深處被壞情緒所攫取。要我說,這是一種掩飾:這是因為,如果那壞情緒可以通過吶喊得以釋放的話,那它肯定就會成為一種痛苦。每當我走到這裏時,我都下定決心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可是,我經常走著走著,那個邊界會再次襲上心頭:即使眼前一片五彩繽紛也無濟於事,甚至就算我跑起來,也感覺不到有絲毫的風能讓我透透氣。這其中,關鍵的問題或許壓根就不是那擁擠的人群——比如說,這會兒城裡空蕩蕩的——而是那佔壓倒優勢的中心區域,那擁擠的人群是填不滿它的。或者情況會不會正好相反:沒有任何東西能將這個中心區域填滿?所以,結果只能是一片混亂不堪的擁擠——大家你推我搡,跌跌撞撞,相互抄近路攔截對方,這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的?沒錯,在這兒,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贏得立足之地,無論是那些歡慶的隊伍,還是那些身掛佩帶、滿臉刀疤的人的遊行,或者那些傻瓜在山上那一座座褐色的棚屋頂上搖來晃去,這些都顯得微不足道。那些滿是閃閃發亮的錦緞斗篷和黃金聖體匣的宗教儀式遊行,那些瘋子的來回奔跑,那些神色陰鬱的人佇立在牆角邊,這些都同樣如此。不過,有一回,我在城裡看到過一隊人:那是一群白痴,他們又是彼此拍著肩膀,又是相互推搡,又是突然用肘窩卡住對方的脖子狠勁往下按;他們就這樣從一家家紀念品商店門前走過;他們之所以有這麼好的心情,是因為他們心裏高興:可以出來看看。在城裡轉轉。而也正是那些大鍾,總是伴隨著它們,會讓人迸發出另一種地方意識——只要不是偏偏涉及到那丁零噹啷的鐘聲就好了,因為在我的想象里,它總是跟鐵門砰的一聲被關上的聲音、汽車發動不起來時的聲音、輕輕的咳嗽聲、還有小跑時高跟鞋發出的聲音聯繫在一起。您曾經在樹林里,比如在爬山途中滑倒過嗎?這時,您的手穿過地面上的層層樹葉,抓到一個早已腐爛的樹墩上。正因為這隻手沒有遇到絲毫的阻力,所以,您一瞬間會覺得,好像手不存在了似的(一隻黃黑色的蠑螈,或別的什麼爬行的動物),我經常會在進城時有類似的經歷。正如腐爛物與樹葉之間的界限已變得模糊不清一樣,這裏的國度同樣如此。您瞧瞧,我們眼前這個戲劇節劇場的正面與我們身後那座懸崖峭壁是多麼般配啊。在那些負責建造劇場的人看來,這座由一粒粒石灰石包裹的小石子堆砌而成的山巒就像是一堆混凝土:如此看來,這幢與山連成一體的建築也可以由不加粉飾的混凝土築起來就行了。據說,這甚至就是主導思想:這樣一來,山和建築似乎融為一個整體了。為使這座建築更好地配合整座山的基調,人們還在混凝土砌成的樓房正面上刻意雕鑿了一個龜裂圖案。而正是這一切製造出了那界限的假象,換句話說,就是褻瀆。請您留意後面這條線,碎石就是在這個地方看似天衣無縫地過渡到澆注混凝土:就是打眼看去,這兩種相互強扭在一起的材料也是互不關聯。山巒呈現的是一層層斜切的紋理結構。當你久久地觀察時,就會發現,在每一層結構上都重複著礫石昔日沉積、滾動、停滯和分離留下的痕迹,還有那不流動的水久久留下的層層印記,所以,伴隨著每一個新的層面的形成,都會發生如同潮汐變換一樣的東西。相反,在這個連成一體的混凝土牆面上,最多只能感受到那股洪流,伴隨著它,曾幾何時——這裏不存在對時間的感覺——水泥連同碎石滾入殼子板之間。岩石上爬滿了苔蘚,伸進和凸起的地方都生長著鮮花和青草。相反,那件『仿造品』上面鋪了一層水泥膠片,而在那刻意雕鑿的龜裂縫裡卻從來沒有長出過一根綠草莖來。有時,山巒會顯得多麼絢麗多彩,尤其在那濕漉漉的霧氣里:從表面上的灰濛濛,然後會呈現出五彩繽紛的色彩,時而棕色,時而紅黃相間,也有蛋殼般的白色、玄武岩般的黑色和玻璃瓶般的綠色,就像剛開始下雨時碎石路面上的樣子——相比之下,那個堆砌在前面的粗製濫造的畸形的東西永遠都顯得黯淡無色:慘淡。這難道不令人奇怪嗎?那岩體是大自然的一分子,看上去像個物體——而那個要喬裝打扮成與之親如一家的人工產品卻是個非物體,令人生厭。這樣的界限假象就是一種褻瀆,而那些褻瀆者就是我的敵人。那些人甚至可以將自己的堡壘修築到山頂上去,卻沒有人去制裁:他們只需要讓自己這些居住和經營的堡壘的門面保持原模原樣就是了,並且為此可以獲得證明,他們忠實地順應了周圍的環境。與此同時,每間鐵棚屋、每個空間站以及每頂貝都因人的帳篷也都會顯得更加忠實!在這裏,那個特別象徵我們這座城市『背信棄義』的典範,當屬這個戲劇節台階了:我們正好站在這個台階的底層,那些主管的人為之而心醉神迷。而在我看來,這個台階是世界上所有露天台階中最不配這樣一個名稱的。平日踏上『台階』時,我心裏在想著:『清新的空氣』。而在這種情況下,我想到的卻是:『蕭條』。整座城市的腐臭味就是從這裏,從這上方的台階開始的。在這個戲劇節台階上,也沒有什麼空間可言。幾乎沒有人會在那兒坐下來。沒有欄杆,最多會有人在固定在混凝土牆面的鐵杆上靠一靠,喘口氣。下山時,許多人都會一個勁地跑下來——而上山時則會一邊數著台階,無論是大聲,還是默默地數,那就像在爬塔樓一樣。下山的人一個勁地跑著,而上山的人則走走歇歇。那踏板和開裂了的花崗岩石條,太高,太窄,也太短。在這裏,那一個個腳步發出的響聲不是沉悶的爆裂,就是尖厲刺耳;只有迎面沒有人走來時,你才可以與人並肩走;而當你並肩行走時,由於台階比較陡峭,那麼交談就不得不變得尖銳刺耳,而且時常會因為氣喘吁吁而中斷。要是在這裏與我最好的朋友不期而遇,我們幾乎認不出彼此,因為高度差,我們的模樣會顯得那樣扭曲不堪——常常不僅僅會變得扭曲,而且因為那閃爍不定的水泥帶,我們簡直被照射得無影無蹤了——或者我看到的對方無非就是一個剪影,因為他彷彿在一條隧道的另一端與我不期而遇:作為一個自成一體的建築物,那台階並非直通山頂,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混凝土配套建築,恰恰呈現出一個個隧道洞口形態,必然會把整個建築分割成一段又一段。台階的彎角不是弧形的,而是折形的,伴隨著一個個急轉彎。因此,只要一到轉彎處,無論是緩緩走動的人,還是箭步如飛的人都只能邁著笨拙的步伐慢慢行動。每個拐彎之間的平台,通常是在台階上供人半途歇腳,環顧四周風景用的,可在這裏,它卻被掩遮在一段昏暗的、並散發出一股霉味的隧洞中間,這一邊牆角有一攤黑乎乎的便溺痕迹,另一邊則是一攤鴿子糞。不,這不是什麼露天台階,而是一個排水溝。護牆一路上,那條鑿在石頭上的《魔笛》里的蛇也不是什麼裝飾物,而是一些破爛。還有這條排水溝直通到山下的那個院子,它也沒有什麼兩樣,全都堆滿了破爛,堆滿了戲劇節的破爛和其他破爛。您可千萬別以為,隨著我現在插|進來夜間呼喊,這種褻瀆界限的行為就了解了。我將會——」九-九-藏-書
眼下已進入夏季好幾天了。儘管太陽還沒有落山,可樓下出租公寓里的超市已經關門了。微微發紅的光線從外面投射進去,貨架看上去更寬更大了。像往常一樣,那個老婦人提著那個塑料牛奶桶,正在去沼澤地農莊途中。平日里,這個牛奶桶不過是黃昏時分讓人再熟悉不過的標誌,而現在,它卻閃爍出令人詫異的白晝之光。那一座座住宅房屋依然半映在陽光里,而百葉窗已經全都拉下來了。一個穿著睡衣的孩子用手擋住刺眼的光線,走到露台門口,向難得提早下班、正閑坐在花園裡的父母喊道:「我睡不著。」在那些空蕩蕩的大街和那個誘人的空橋拱上,成群結隊地站著麻雀。儘管百葉窗已使屋裡暗了下來,但投射進來的光線依舊在電視機屏幕里的新聞播音員身上落下一道道斑駁的斜紋。
我們並沒有在等待。儘管如此,依然缺少一個人。直到女主人進屋后,我們才意識到她之前一直不在家。她剛從什麼地方回來,身著一件顏色如子夜星空般的深藍色節日禮服,腳穿一雙如鳥喙顏色的黃靴子。她徑直坐到我們中間。她彌補了這樣一個圈子。男人們在她身邊一個個都顯得鬍子拉碴的。儘管這位女士的臉被寬帽檐遮在下面,但依然難掩其滿臉的倦容。這是一種幸福的倦容:她肯定剛剛經歷了一些什麼(一段音樂?一個雪夜?)。就這樣,她落落大方地參与到我們那要澄清一切而沉默不語的講述討論中來。屋子裡暖洋洋的,但從她的大衣里瀰漫出一股寒意;衣服上的起初還片片成形,但不一會兒就融化成一顆顆小水珠。這時,一隻盲蛛邁著長腿穿過大家的視野,球形身體在其下面的影子映襯下顯得格外碩大。有一隻像小貓一般大小的梟在窗戶前不停地嘶叫著,它距離窗戶如此之近,好像立刻就會棲息在窗台上似的。鄰居家的房屋清晰可見,一堵黃色的牆上爬著一棵紫藤,那如手臂粗的樹榦相互纏繞蜷曲著,好似許多輪船纜繩的繩結一般。一棵白樺樹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明亮,樹上垂下來的枝條讓飄落的雪片打得來回晃動;空寂中,一根樹杈在輕微地顫動著:剛才一定有隻小鳥從那兒飛過。一棵紫杉呈星狀拔地而起,滿樹的針葉也呈星狀,它像一個路標一樣,指向那個馬鞍形低地上的拱門。那拱門將山下沼澤平原上那稀稀疏疏卻越發顯得明亮的燈光嵌鑲起來。
行程很短:晚間時刻,終點站提前到公墓車站。其間,我是車上唯一的乘客,直到人家要求,才走下車去。下車前,我不厭其煩地對司機說了許多告別的話,一級接著一級地踏著台階,廢話也越說越多。「晚安,中國人先生!」司機應聲這樣一邊對我說,一邊將車子拐了個8字形彎便往城裡方向駛去。
我坐到運河邊上,坐在那電話亭旁邊一個長椅上。眼前就是那個公寓,我就住在那裡面。河邊有一棵孤零零的雲杉,那裡不斷傳來陣陣嗡嗡聲。我閉上了眼睛。我身後就是阿爾姆運河。在其他地方,它都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可是到了這裏一小段陡峭的下坡上,它卻像水流湍急的大河一樣咆哮起來了。我是不是睡著了?因為當我再睜開眼睛時,天上正掛著一輪半月,看上去就像一位行將就木的白髮老人。一根杉樹枝條在前方像鳥羽毛一樣擺動著。就在醒來的那一瞬間,我覺得那整棵樹變得一團漆黑,彷彿是我的影子。
黑土平原上瀰漫著一層濃霧,除了這住宅區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了,既看不見山,也看不見天空,天地幾乎融為一體。一些新造的房子里還沒有住人,大街上到處都能聞到一股新鮮的油漆味。那些外國人居住的房子里,窗帘都是深色的,就連晾衣繩上的衣服也幾乎沒有白色的。在農莊通往沼澤地的必經之道旁有一個牲畜棚,裏面亮著燈,牲畜的身軀和人的頭影相互交錯,動來動去,看樣子,似乎有一匹小馬駒或一頭小牛犢即將誕生。遠在沼澤地外面堆起的一個土丘是一個足球場,在旁邊那家昏暗的餐館里,那隻名叫逆風耳的狗被驚醒了,它睜著一雙玻璃般明亮的眼睛,豎起一對犄角般的耳朵。從殘障兒童收養所里突然傳出一聲短促而強烈的尖叫聲,聽上去有點像孔雀的叫聲;一盞霓虹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那些窗戶的上半面開著,百葉窗斜垂在那裡。一個車庫的大門敞開著,看上去像一家小店鋪,裏面停著一輛剛剛開來的汽車,車頂上積了一層雪,夾帶著綠樹葉。那個坐在車裡的人兩手擱在方向盤上,還在聽著收音機里的新聞。車庫旁的別墅里,唯有一個魚缸在屋子的深處閃著亮光,裏面的金魚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
屋子裡並不安靜。通往藏書室和各間卧室的旋梯上總會聽得見腳步聲;樓下,有人正摸索著穿過房間,那聲音又輕又急,像動物的爪子發出的聲音。從屋外傳來一陣抓門的聲音,一隻貓被人放了進來,只見它一路小跑竄到桌子底下,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裡。這隻貓臉上的毛呈深黑色,眼睛是黃色的;一旦它閉上兩眼,整個腦袋就只剩下漆黑一團了。
餐桌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門關上了,壁爐里的火燒得正旺,這些牌手坐在那裡喝酒,天氣預報有雪,雪花(有人說是「最後一場雪」)從黑暗裡(「成群結隊的鬼眼睛」)飛出來,飄落到窗戶玻璃上,剛開始還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但隨後就無聲無息了,好像玻璃上張開一個什麼東西似的。主人的兒子繼續在走道里對著電話機嘟噥著。每一片飛舞而來的雪花都像是一種象徵,既不確定,又無法確定。
這時,我終於發怒了。「你們總是口口聲聲說愛,可這究竟指的是什麼呢?是性|愛嗎?是對某個人的愛嗎?是對大自然的愛嗎?是對工作的愛嗎?——無論如何,我現在所渴望的是一個軀體,渴望的不是性器官,更多是愛的肩膀,愛的臉蛋,愛的目光,愛的存在——愛?愛的無能?愛的煩惱?現在我只有苦悶,因為我的生活中沒有愛。那無能純粹是被你們編造出來的,就是為了開始你們那徹底無愛的爭吵。一旦出現了愛,那我就會再也沒有必要去求助於那遙遠的山峰了,它會自然而然read•99csw•com地進入我們共同的世界里,成為我們堅強的後盾,成為能包容你我這樣的存在的蒼穹。隨著愛的出現,我便會有了安全感。或者,終歸都不會有愛的存在。」
黑暗中,有一隻天鵝用力地拍打著翅膀,在黑暗中閃閃飛越過山頂。陣陣冷風捲來了大片雲朵,厚厚的雲層如潮水一般把天空迅速遮了起來。月光從雲霧團里探了出來,但不一會兒就又消失了。山頂上的樹木不停地來回搖晃,使得山下平原里產生了一條猛烈晃動、並不斷顫抖著的燈光帶。從樹冠上傳來了隆隆聲,就好像一支飛行大隊從此地經過一樣。天空中一顆星星也看不見;附近的一個雲縫裡,有一顆衛星閃爍著迅速從大氣層里穿過。樹上新長出的嫩葉彷彿從樹枝上被吹落下來,以至於有些像成片死去的珊瑚礁一樣的東西在岩石上來回搖晃著。定睛一看,原來是幾個像被遺棄的鳥巢一樣的檞寄生球。這座山是無法讓人探個究竟的;同時我在想,它為這大自然敞開著大門:「這就是大千世界!」平原上那五彩繽紛的燈光,連同我頭頂上那些像鳥喙一般張開的空山毛櫸果殼,構成這個相應的國際都市。
我又回到了那條狹路上。先前用來投擲的碎石塊還在那裡,於是,我又把它抓起來,用它去刮岩石上那個只完成了一半的神秘符號。不斷的摩擦使這塊碎石在我的手裡開始發燙,聞起來有火石快要迸出火花前所發出的氣味。我坐在一個樹根上,樹根是從一堵牆裡鑽出來的,高度和一把摺椅差不多,就位於事發地點對面。山路在這個地方正好拐了兩道彎,於是我從石道上看去,眼前出現了一片獨立的岩體,形狀像一個金字塔身,上面覆蓋著青草和樹苗,就像是一片廢墟。片刻間,矗立在這裏的是中美洲原始森林里一座神廟的廢墟。接著在路燈下,那塊岩石看上去像一個灰濛濛的馬蜂窩,上面布滿了黑乎乎的洞窟,看上去孤零零的,同時又充滿生氣。堆在岩石基座下方的樹葉在狂風中來回涌動,又是不停旋轉,又是驟然上升,又是波浪翻滾。這時,那個布滿黑窟窿的蜂窩突然掉轉方向,蹦進了一個石灰色的牡蠣養殖場(所謂的牡蠣,其實就是從懸崖峭壁中隆起的殼狀礫石)。在這個養殖場中心,那個被颳去的符號標志著一個空曠區域。在我看來,這個區域現在又成為鶴、海鷗、翠鳥——這個無聲無息的世界——的天地。此時,我感到一種虐殺別人的喜悅。我甚至大聲地咂起舌頭來。「這就是我的故事,」我心裏在想,「我的故事就是我的寄託。」正義得到了伸張,而我屬於罪犯之流——一個最四分五裂、孤立無援的群體。
當神父思考這個問題時,其他人也紛紛議論著,猶如他們也意識到了似的。
天漸漸暗下來,山路變得空曠。就在剛才,這條山路還幾乎和山下城裡的街巷一樣擁擠不堪。剛才這個地方還與一個被人開發的普通公園沒什麼兩樣,而現在,它向四面八方延展開來,儼然成了一片原始的岩石。
到了上面的山脊路上,有路燈照亮,我瞥見了一棵山毛櫸樹榦上有兩條深黑色的成角度的線條。在來的路上,它們還不可能存在:那個被繪製在一塊光滑的淺色山毛櫸樹皮上的戰爭標記不可能不吸引我的目光。我滿腦子只是想著一個字:現在!我隨即彎腰拾起一塊碎石,便飛快地跑開了。在當年軍事防禦圍牆的通道旁,我又偶然發現了第二處黑色的橫杆,比那棵樹榦上的還要大,而且顏色——我從旁邊跑過時順手摸了一下——還沒有干。或許我完全不會因此而認為,這就是萬字元吧?這些標記不僅僅在這裏可以看到,而且隨處可見。此外,我在從事文物挖掘工作的過程中,已經對一個個古老的標誌習以為常了。這個標誌具有一種十分純潔的涵義,或者不過是個純粹的裝飾而已。比方說,我回想起一塊早期基督教的馬賽克地板上那些鶴,它們的嘴裏就含著萬字。如此一來,可以想象,在這個新噴塗的和平標記上或許出現了同樣的象徵吧?不,這可是萬字元啊!而正是這個標誌,造成了我所有的陰鬱情緒——所有的苦悶、所有的憤懣,還有強作的笑顏。而且,這個受到詛咒的標誌並不是出於一時興緻或一時輕率而隨便塗抹上去的,而是懷著惡意的精確和黑暗的決心畫的,濃墨重彩,描繪得地地道道。這些畫到極致的萬字元或許就是躍入人們眼帘的大難臨頭。而且它們也躍入我的眼帘。我的?那我呢?一種獨一無二的巨大衝動。
我走進屋子,便立即躺倒在床上。我沒有打開任何一盞燈,不管是走道上還是房子里。我合上眼,感到暖和起來了。在我眼前出現了那座與我同名的山(我只在插圖上見過這座山)。廣袤的天際下,這位「迷路者」正獃獃地站著,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似的。然而,看樣子,彷彿那個世界離他就近在咫尺。在那個充當基石的圓形山頂上,矗立著那座巨大的、完全用岩石築造成的山頂建築。那平緩的屋頂上積了厚厚一層雪,籠罩在一片灰得透明的天空中。積雪形成了像沙丘一樣均勻的波浪。山邊上,一道白茫茫的噴泉飄落到那灰濛濛的天空里:這是山上即將颳起暴風的信號。這暴風想必非常猛烈;因為那雪旗飄得很長,而且幾乎呈水平狀,甚至還向上形成了一個輕微的角度。與此同時,那遠處的景象看上去萬籟俱寂;就連這白茫茫的噴泉也一動不動了。在那下方的懸崖峭壁上,有幾個黑乎乎的地方,看上去幾乎就像一扇扇大門或一個個洞口。岩石大門,敞開吧!一切都會近在咫尺!你這個被風神鑄就的迷路者!
那位政治家說:「我總是反覆做著兩個有關門檻的夢。在第一個夢裡,我光著腳,從門檻上滑到門柱上,原因是,無論這個門檻的材料是木頭還是石頭的,表面都很光滑,邊緣還被打成了圓形。但我每次都會安然無恙地滑到另外一邊,而受到驚嚇是有益的,因為我在滑倒時一直問自己:我在哪兒呢?而且正是由於這樣的驚嚇,我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裡。在這種情況下,門檻就有點像跳遠運動員的踏板。而在另一個夢裡,它只是一個房子的門檻,況且就像如今的新式樓房一樣,只是一根金屬條。但我總是跨不過去。在整個夢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只是站在那敞開的門前,打量著自己的臉在腳下的金屬門檻里映現出來的模樣。當我終於抬起頭來環顧四周時,只見身後有一間玻璃房,裏面有幾個同聲傳譯員正等著我開始一番演講。」
他走下石階,站在和這座城市同一高度上,並且又說道:「有一天,我路過莫扎特雕像時,一瞬間感到很驚訝,他的臉朝著老城區。因為在我的想象中,他應該背對老城區,兩眼望著那條河。同樣有一天,我也感到很奇怪,在新城門——真正的岩石隧洞——左右兩邊,有兩個美杜莎的頭指引著出城的方向,在我的想象中,那些蛇應該是盤曲在蛇發里,而那具有魔力的目光更多是針對那些進城的人。」
這些人在各自的沙發椅上正襟危坐,彷彿靠背成了多餘的。他們在等待什麼事情發生嗎?不,那個事件——這樣的講述——已經發生了。在那個化為焦炭的火堆里,我們共同的眼睛認出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夜間大都市。在這座城市裡,呼嘯聲接連不斷,閃光縱橫交錯,隆隆聲不絕於耳,光與影的隊列從這一端奔向另一端;時而有一道道閃光穿越,就像救護車風馳電掣般地駛過。奇怪,目光遇著火就變為凝視,碰到流水卻常常避開。
那些紙牌——不只是杜洛克紙牌——對我而言,從兒時起就成為了「陸地」的代名詞,不管怎麼說,這或許就是我對那個問題的回答:聽到「紙牌遊戲」這個詞語時,我眼前看到的是什麼。它是四面八方讓人感知的陸地:空曠的陸地;平坦的陸地;鄉間的陸地;小小的陸地(有點類似於想象里的安道爾或是聖馬利諾);內陸(沒有海岸線);區別於國家的陸地,沒有立法的權力,而只有遊戲規則……對於成年人而言,紙牌總是具有某種魔力,始終能把一塊塊普通的陸地拼合成一個整體。它們成扇形散開在牌桌的四個方位,彷彿使我聯想到一片「核心大陸」,它讓自己的色彩、氣味和語言在玩牌的過程中穿越這間陋室,投射向更遠的四周。早在孩提時代,當我還只是一個觀望者時,我便把每一個牌局看作是一條呈螺旋狀的迴路,它不斷迴轉,直到使窗外的地平線在這片紙牌大陸的繽紛色彩和各式各樣的縮略語中閃出熠熠的光芒。然後納入其中的不僅有屋外傳來的警車汽笛聲,同樣還有公墓門口那個瘋子的歌唱。終於輪到我坐莊時,樓下的大街上走過一支送葬隊伍。那個弱智女人死了。記得她還活著的時候,有時會讓我們這些正處於發育期的孩子鑽到她的裙子下面去偷窺。棺木是白色的,象徵著貞潔。那是一月初的一天,下著雨,樹木呈棕黑色,略微發黃的雪堆上出現一個個田鼠掘出的小土丘。是的,紙牌遊戲對我而言,猶如伊甸園。在那裡,我可以在人們面前呈現出不同的紙牌花色,也可以為此添加一些色彩。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簡明扼要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再說吧,也不一定非得是杜洛克紙牌不可,它只是其中最五花八門的一種,或許正如人們常說的,杜洛克是「最美妙的一種紙牌遊戲」。
僧侶山的山脊並不是筆直的,而是重複著下方蜿蜒向四面八方的薩爾察赫河。它是由大河在匯入當年那個大湖的入口處淤積的碎石堆積而成的。那淤積的過程均勻且富有節奏,現在依然可以在山體的條紋圖案上讓人重新感受得到。那略微傾斜的花紋把整座山縱向劃分開來。到了冬天,一片片雪花在條紋狀的凹槽中飄揚,一根根冰柱互相緊挨著垂下,把這個條紋圖案襯托得更加清晰。一片淺灰色的石灰岩把一塊塊碎石——一堆大小從指甲到拳頭不等的鵝卵石——緊緊地聚合在一起,各種陡峭的凸出岩體、尖峰、切面和裂縫使僧侶山呈現出稜角分明與礁石林立的姿態。凡是石子石灰岩掉落的地方,岩石看上去像被火山灰遮蓋了一樣灰暗。山上的腐殖質層很薄,樹根(一般都是山毛櫸和橡樹)從布滿細孔的岩石底部生長出來。靠近主幹道的幾片低地里,一塊塊也就一個菜園子大小;或者便是難以涉足的沼地了。儘管這座山的四周都被城市環繞著,但它也完全不像一座「城市山」。一旦散步的人們離去之後,也用不著撇開不考慮這片山脊上那些城市的東西(那些長椅,那些鋪著柏油的小路,那些路燈),它又會回到那荒蕪的景象之中。在山下不足百米的地方,濃霧已將城市淹沒,而山頂上,月亮已當空高掛。從我頭頂飄過的雪花,瞬間就在下面的廣場上化作濛濛細雨。
「然而,如果說光與空氣存在於那些所謂的界限彼岸的話」,我說,「因為一切如此有效,如此令人神清氣爽,如此實實在在,那麼中心就不會存在風平浪靜嗎?」要不我怎麼會在離開老城區前往沼澤地的路上一再會被一種空間-波攫取呢?——然而,一旦我避開老城區,那種波就消失了。照這樣說來,這一個區域的存在不就使另一區域的存在才有可能嗎?再說:空虛與豐盈在此難道不是相輔相成,任何地方都無與倫比嗎?我無論如何都需要這個中心;我需要那個原原本本的中心。我的位置就是中心:從外部,從平原上,它也分別贏得了自己的尺度。然後我為它做主。每個在街上擋住我去路的旅行團,我都會覺得是合情合理的;每條我為了繞過那些拍照留影的遊客而走的彎路,都已經繃緊了指向那廣闊天地的箭頭;每個我在擁擠的人群中突然改變的方向,都會讓我過後在外面感受到更強烈的自然光線。那個詠嘆『美麗的城市』的詩人,不也幾乎每天都會去城外空曠的平原上散步嗎?或許薩爾茨堡得換一個名字,叫沙勒羅瓦或塔蘭托或薩利納斯?——其實Salz以前是一種神聖的礦石:能把陌生人變成貴賓。您用放大鏡觀察一下這個水晶體,便會發現,從那一個個透明的方塊中散射出亮晶晶的光芒來,猶如一座亮晶晶的城邦的圍牆裡,遠遠近近到處撒滿了晶粒,是這座城市的前堡。我覺得鹽是一種可愛的調味品:既可觀賞,又可觸摸,還可以調味。它使我回想到我的出生,代表著一種尺度或法則。在地中海一read•99csw•com個鹽場海灣里,我曾經看見過那個加工鹽的『故居』。那是一幢石頭建築,位於遠處海面一個防波堤上,樓梯在外面,通往頂層,入口大門也設在那裡。在維吉爾那裡,鹽總是與『渺小』和『隱蔽』這樣的詞語聯繫在一起。這個鹽場作坊看上去很渺小,而住在裏面的人,至少我心裏在這樣想,在這裏過著一種隱蔽的生活吧。」
這期間,山坡下沉成一個深深的碗狀,像一個由於地下空穴坍塌而形成的灰岩坑。一邊的碗壁幾乎是垂直的,而這片草地上特有的岩石則又重新光禿禿地立在那兒,像一堵和房子一般高的牆壁。碗底是擋風的,牆壁上是一個個夾室和洞窟,那是無家可歸者的棲身之地。此刻,有兩個身影正蹲在他們簡陋的屋子裡,一塊塑料布直蓋到脖子上。一小堆柴火把他們的臉照得通亮。原來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正肩並肩地蹲著,他們頭髮花白,臉色鐵青,在他們腦袋跟前的岩石台上有幾隻飲料瓶。可是,兩人都沒有伸手去碰那些瓶子。他們幾乎一動不動,只是偶爾會猛地抖一下,動作顯得很突兀,又令人費解,就像是來自另一個地質年代的生物。當然他們也會彼此交談,只是說話的時候,他們並不將身體轉向對方,而是對著火堆說。突然,他們注意到上方碗壁上正在觀察著他們一舉一動的我,於是,他們沉默不語了,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了一陣,然後又把目光移開了。或許他們並不會做什麼,也的確沒有做什麼,但僅僅這樣一個目光,就讓我感到我們之間似乎發生了些什麼。我接著開始趕路。當我走到下一個看得見光的地方時,聽見一位老婦人高聲喊著:「救命!」這會不會只是在開玩笑呢?
畫家說:「有一些古老的民族,他們相互那樣仇視,以至於一個民族將另一個征服之後,便將該民族寺廟中的雕像砸成碎塊,用來鋪成自己家的門檻。在一些民族文化中,門檻前畫有迷宮似的圖案;正如人們所說的,這些圖案與其說是用來辟邪驅魔的,倒不如說是讓人駐足,並且建議繞而行之。對我個人而言,這些門檻完全不成什麼問題。換句話說:我對此還不夠成熟。然而,有時我也在想:如果門框上方可以畫上畫的話,那該多好啊——那麼為什麼腳下這些門檻就不能通過顏色形態變得可讓人辨認呢,或是乾脆塗好色彩后再鋪設呢?——我們就拭目以待吧。」
大家一個接一個地沉默起來。然而,這並非通常意義上的談話間歇的停頓。講述好像更加在沉默中繼續下去,而且以這樣的方式變得更為意味深長。每個人都越來越深地沉浸於自己的內心世界里,並在那裡與另外那個人相遇,因為他現在與之無拘無束地擁有一切共同的東西。「那畢竟可以說是我們了。」(為什麼我可以說「我們」呢?——我們可不是許許多多的人。我信賴的就是這個「我們」。這畢竟是事實啊。)有一個人放聲大笑起來,看樣子很突然,另一個人點了點頭。或者在一輪喝酒時,有人在桌子上劃了一道線,下一個人要接著繼續劃下去。
我用指尖輕輕地觸了一下太陽穴,就像是在感到沉悶或者疼痛時一樣。我把椅子推回去,轉過身去問神父:「在宗教傳說中有沒有門檻的說法呢?」——「是作為物體還是意象呢?」——「兩者兼而有之。」
此間,神父始終聚精會神地聽著,然後他說道:「就我所知,門檻作為物體很少出現在傳說故事中。有一位先知預言說,神廟會經受強烈的震動,即便是石頭門檻也會被掀起。但是,門檻作為一個意象卻屢見不鮮,雖然通常會用另一個詞來表述。在一些相關文獻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門檻』這個詞語旁大多會有一個箭頭,並且註明:見門。門檻和門(或大門)都是作為整體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這個整體在《舊約》中指的就是城市,時而只是塵世間的——怒吼吧,大門!咆哮吧,城市!——時而又是天堂上的:上帝熱愛錫安的大門,勝過雅各布所有的帳篷;而在《新約》中,它時而象徵詛咒——象徵地獄之門——時而又象徵拯救:我就是一扇門。凡是穿過我進來的人將獲得拯救。——然而,在人們的通常意識里,門檻則意味著:從一個區域到另一個的過渡。但我們或許很少意識到,其實門檻本身也是一個區域,說得更確切地說:一個特別的區域,一個考驗或保護的特別區域。那個約伯貧困潦倒地蹲在上面的垃圾堆,不就是這樣一個用來考驗的門檻嗎?從前,如果有人逃到某戶人家避難,不也就是坐到那戶人家的門檻上嗎?一個像『門廳』一樣的古老詞語不也正說明門檻是一個逗留的地方,是一個特別的空間嗎?可是,如今的學說表明,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門檻已經不復存在了。近代有一位哲人說,對於我們這輩人而言,唯一保留下來的門檻就介於清醒和夢境之間,可就連這個門檻也幾乎被人視而不見了。唯獨對於那些精神錯亂的人而言,舉世共睹,它公然突顯在那日常事件中,就像那些被摧毀的神廟所留下的殘垣碎塊。他說,門檻不是界線——內在和外在的界線都越來越多了——而是地帶。在『門檻』這個詞里,似乎包含著轉變、洪流、河中淺灘、馬鞍、障礙(是避難的障礙)。正如一句已經幾乎失傳的成語所說:『門檻就是泉源。』而那個哲人則如是說:『正是那些門檻,無論相愛的人,還是朋友,都從其中汲取了力量。——可是,如今(這樣繼續說道)要是不在我們自身中重新找回那些被抹去的門檻,那會在哪兒呢?通過我們自己的創傷,我們才會得以康復。即使天上不再下雪,那雪花也會在我的心裏繼續飄落。』每一步,每個目光,每個表情,都應該意識到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可能的門檻,並且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創造那些失去的東西。然後,這個改變了的門檻意識就會把人們的注意力重新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另一個上,接著再從這個轉移到下一個上,如此類推,直至地球上重新呈現出一場和平盛宴,起碼對於這一天是這樣的——然後,每天再繼續循環往複下去,有點兒像孩子們玩的遊戲一樣。在這個遊戲中,石頭磨剪刀,剪刀剪紙片,紙片包石頭。——這就是說,門檻作為力量的聚集地或許並沒有消失,而是可以說,變得符合要求,是內在的力量。在這樣的門檻意識中,至少每個人都可以讓其他人自然死亡。這樣的門檻意識就是自然宗教。再多就不用承諾了。」
我向西走去,越過那片草地,來到運河路上。然而,看樣子,好像我現在到了運河那兒,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走在這條公路幹線上,左側圍著一道墓地高牆。我邊走邊望著遠處的河堤,前面就是那家「運河小屋」,唯有樓上還亮著燈。而這幢房子有了另一個象徵,使我不禁想起一座水閘房來。
隨後,主人提議在壁爐里生火。話音剛落,大家便爭先恐後地要去點火。山毛櫸劈柴已經幾乎發白了,這些劈柴沒有被整齊地碼放起來,而是橫七豎八地堆在寬敞的入口走道里。牌手們手裡都拿了幾塊劈柴,一個接一個地走進壁爐室。門外過道里的電話機旁,一直站著一個半大小子,那是主人的兒子。他背對著大家,把聽筒緊緊貼在耳邊,絲毫也沒有轉過身來看一看那哄哄嚷嚷的情形。(「自從放假開始到現在,一直就是這樣。」他父親說道。)
「坐在屋門檻上,就有點周末或者下班的樣子。一項義務完成了,人們可以休息了。如果那些路過的人看見你這樣坐在屋前的門檻上,他們會變得友好。你這會兒待在自己應該待的地方。有一次,當一群半大的孩子手裡拿著棍棒緊跟在在我身後時,我並沒有為了躲開他們而逃進屋子裡,而是在門檻上等候他們。於是他們同我打招呼,向我點點頭,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有些門檻很高:你跨過門檻時要抬起膝蓋,腦袋會撞上門框。坐在門檻上,則意味著:這裏的房門可能就沒有上鎖!當然,這時候你也做不了多少事情,最多就是吹吹肥皂泡,或者腳後跟和肩膀抵在門框上看看書。婦女們習慣於搬一把椅子坐到門檻上,做些編織的活兒。而我則經常坐在門檻上,觀察外面的暴風雨,任憑一顆顆雨點和零零星星的冰雹輕輕地打在身上。當時,我的祖母哮喘病突然發作,她從屋子裡衝出來,恐懼地站在門檻上喊了幾聲,便窒息而亡了(最後的幾聲喊叫像吱吱的尖叫聲)。早晨起來,門檻上有時會有死老鼠和鳥兒羽毛,上面還粘著殘留的內臟。每逢復活節前大掃除時,門檻都會被徹底地沖洗一遍。於是,只見熱騰騰的霧氣裊裊升起,門檻則又呈現出它最初的模樣,且氣味也變得很好聞。到聖靈降臨節時,門檻兩邊則用一小棵樺木加以裝飾,顯得格外喜慶。父母房門前的門檻對我來說特別高。而鄰居家門前的門檻上則刻著少見而奇特的字,那個門檻是用一塊上世紀的墓石鑿成的,現已破爛不堪。據村裡人說,地震時不應該逃到室外去,而應該跑到門楣下方的門檻上站著,因為那裡比較安全。對我而言,『門檻』還包括『拆除』的涵義,因為門檻的木頭需要不斷頻繁地更換;不過它也會首當其衝地遭到黴菌的侵蝕。顯然,門檻只出現在農村,城裡人已經把它遺忘了。迄今為止,我所見過的最美的門檻當屬一個鐘乳石洞入口處天然形成的門檻了:那是一條從一片黏土中向外延伸的堅實穩固的光道,四周呈圓弧形,向洞里望去,只見巷道下方又伸出一條巷道,像玻璃一般透亮。而我所體驗過的最美的門檻則是一間廚房門口的門檻。門檻鋪著一塊地氈,上面釘了一些圖釘:沒完沒了地說了一整天話之後,我又會重新回到這些物體身邊;『門檻就是我的歸屬』,我是這麼想的,且堅持這樣的想法。記得童年時代,有一次,我站在一扇緊鎖的房門前,衝著門大聲喊叫,然而,我喊的不是『開門!』,而是『你快開門!』—而且每次走到森林的門檻上,在踏進去之前,我也會同樣喊道:『你快開門!』在那積雪覆蓋的門檻上留下了鳥兒的足跡!那麼,門檻-恐懼的反義詞是什麼呢?——是附帶好處。」
復活節前一周,濯足節的前夜,便會舉行每月一次的杜洛克紙牌遊戲。每到這時候,我們幾個好友或熟人會約好在城裡什麼地方碰面,不是在某個朋友就是在某個熟人家裡。一般情況下,主人還會邀請第五個人一起參加聚會,因為這樣一來,每人都能輪空一次,只是在旁邊充當觀眾。(迄今為止,這第五個人經常是另外三個人不認識的。)這天,我們約定在僧侶山上的一幢房子里打牌。這幢房子可以說坐落在山谷里,穿過這裏,有一條道路從一片長滿苔蘚的平地通向下面的戲劇節劇場大院里,並繼續延伸向老城區。
我俯身蹲在那個奄奄一息的人跟前。他兩頰鼓起,看樣子,好像是用腮呼吸似的。從他的衣兜里傳出了一個小收音機的音樂,幾乎難以聽得清楚。這名男子穿著一雙鮮艷的齊膝高的長筒襪,上衣的肘部有幾塊淺色補丁,這不禁使我聯想到某種袖章。他看上去年事已高,頭髮都已花白;或者他事實上還很年輕,只是現在就像動畫片里一樣突然變得白髮蒼蒼,滿臉皺紋了呢?我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噁心——有點與躺倒在地上的這個人感同身受的滋味:一種不久於人世的感同身受;再也不需要有什麼教名,無非就是一個類似「瀕臨死亡的奧托」或「瀕臨死亡的埃爾溫」一樣的人。突然,這個白髮蒼蒼的人確實做出一副充滿厭惡的怪臉,連這個蹲在一旁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做出怪相來。
儘管如此,還是沒有安靜下來。就是缺少什麼東西,沒有它,無論轉向什麼樣的事物都是純粹的草率。然而,由於草率,這樣的轉向就會變得毫無對象可言:這個事物也就不再是這大千世界的事物。「仍然缺少什麼東西」則意味著:在我心裏有一個空間,但這個空間始終空空如也。我並沒有期待這個缺失的東西:我也無法期待它——我就不應該期待它。只是在我心裏存在著一個空蕩蕩的空間——它始終沒有被填滿,這就叫做苦惱。
河對岸那些敦實斑駁的梧桐樹榦為彼岸的城區增添了一抹亮色。而在河這一邊,那些行駛的汽車會濺起褐色的雪水,從那昏暗的車裡面不時會閃現出一個白色的襯衫領來。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里,接連不斷行駛的車輛之間,那一道道前燈光束顯得格外清晰,彷彿一根根牽引繩。有一次,就在這兒的河濱大道邊上,我曾見過一個遭遇車禍的人。他躺在那裡呻|吟著,雙腿蜷曲在身體上,口裡吐著白沫,上下兩排牙齒碰得咯咯直響。剛開始,我還誤以為是急救培訓班上的一名學員正在演練呢。河水開始上漲,幾乎無聲無息,沖卷著整個岸邊蔥鬱的灌木叢。聽不到鐘聲。卡普齊納山上面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燈光相繼都熄滅了。鬧鐘在嘀嗒作響;印台幹得沒法用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了:我此刻站著的這個河堤有個男人的名字,叫魯道夫河堤;而對岸的河堤則有個女人的名字,叫吉澤拉河堤。這座空蕩蕩的小橋兩邊都嵌鑲了一個鋼結構體,形成三道拱門,跨越過這條河,像三級跳似的:有一道拱門標志著小橋的入口,門框上裝飾著藤蔓,它使我不禁聯想起那葉狀裝飾花紋。它在維吉爾那裡「微笑著」。當然在這裏,沒有什麼東西在微笑。從橋上而來的則是另一番空蕩蕩的情景——不是人們所嚮往的。片刻間,我繼續默默地演繹著和畫家的交談,一開始是那樣的活躍,以至於我甚至還想做出這樣那樣的手勢來。隨後,那做手勢的手臂就再也不抬起來了;漸漸地,我的自言自語也無聲無息了。這時,從拱門那兒飄來了一團濃郁的香霧——是那位身穿晚間禮服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嗎?——雪水汩汩地滴到排水溝的孔眼中。雪花飄落到我的肩上,形成了一個像肩章似的印記,但很快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九九藏書
進門之前,我還在樓下的門檻旁站了良久。這道門檻是由一根根粗細不一的圓形木樁組合而成的。木樁的頂端直打進地里。每根木樁上的年輪各異,它們總體上給人的印象如同一個交錯嚙合的齒輪組,或者由於木頭裡的裂縫呈散射狀,更像相互嬉戲的日輪。門口左右兩邊覆蓋著深綠色的植物和兩棵夾竹桃葉尖兒。門檻和夾竹桃都被安裝在門楣上的一個射燈照得通亮,是要告訴人們,這裏現在是一間棋牌室。「門檻,奏樂吧,」這是刻在大門上的一句古代銘文,「不停地奏樂吧。」
在台階上方的草坡上——那些箭弩射手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隨著夜幕降臨,那些密密麻麻的、呈太陽狀的、像一個個小孔雀開屏似的相互交織的蒲公英花重新閉合起來了。在它白天呈黃色的地方,現在則都閃爍著毛茛微暗的瓷釉黃光(只是這些蒲公英顯得更稀疏了,因為它們的花很小),而且一直延伸到上方的圓形山頂。分叉的莖長得又高又細,儘管山上沒有風,但滿坡的蒲公英都在那兒搖曳著身姿,更加襯托出夜晚的景象。這片山的岩石几乎到處都被草地覆蓋,綠油油的草地像用彩筆塗染了一樣,使岩石上的每根凸紋、每道彎痕、每道凹槽和每處裂口都更具有雕塑感。在這片廣闊的山坡上,挺立著一棵接骨木樹(通常僅僅呈灌木狀),它是唯一的一棵樹,幾乎齊山頂高,樹榦粗壯,明顯前傾,但依然讓人感受得到與每一個傾斜點都有一定的距離:一根根彎成拱形的樹枝一再來迴向上搖擺著,而這棵樹全然挺立在蒼穹之下,就像蓄勢待發一樣。當我從這棵樹旁走過時,看到那些枝杈里到處有像眼睛一樣的東西(就像為了優化樹種,人們要把別的樹種那些被稱作「眼睛」的胚芽嫁接到這些樹上):是那些夜晚棲息在接骨木樹上的山雀閃亮的腦袋。登高遠眺,山腳下州立醫院那片地方盡收眼底。那裡有一個被照得透亮的混凝土圓頂,上面有一張用石灰刷白了的直升機示意圖。此刻,那兒正有一架貨真價實的直升機在降落。與此同時,有一輛救護車停在圓頂邊上,車後門敞開著,擔架伸在外面。有一位晚來看病的人步履緩慢地穿過那個大拱門,來到大街上。在醫院某個科室的樓梯間里,繃著幾張網,像一些小飯店裡的裝飾,它們也許是用來防止病人越過欄杆跳到下面的大廳里。「我們可不想死在這裏面,難道不是嗎?」我聽見山上一個過路人這麼說著。此間,天已經很暗了,也看不清說話人的臉。
一瞬間,我是這條路上唯一的行人。我邊走邊在腦海中想象著,「獨行者」,如同「迷路者」,「投手」以及「老頑固」一樣,亦是一個名字。後來,迎面走過來一名男子,鞋底釘著鐵掌,他從我身邊走過時,帶著充滿惡意的口氣說:「我知道你是誰,但你不知道我是誰!」
畫家聽后,便帶著一種友好的口吻取笑道:「照您剛才所說的來看,您倒應該叫『老頑固』。」隨後,他踏上了那座木頭小橋,停在與我齊眉高的地方,我就站在下邊的河堤上。他似乎道別時這樣說:我的臉使他想起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白痴的臉。當年那些人在城裡漫步時,他多麼想加入到他們的行列里去啊:「那曾經是我的同僚。」說完,他便消失在橋的另一端,走到橋中央時,他回頭沖我喊了一聲,並祝福我,說但願今晚下的雪都能變成鹽粒。那一刻,我又學會了一個新單詞:目送,或者說,如果真有這麼一個詞的話,「目送的眼神」。
我邊走邊留意觀察著路上的一切事物,順便把一隻躺在馬路中央的紙杯踢到了一邊,從杯子里掉出了幾根吃剩的炸薯條。(前不久,糧食衚衕里新開了一家麥當勞,並因其門面與周圍的建築物風格極為協調而受到了老城區委員會的表揚;許多孩子——也包括我的孩子們——都喜歡在那兒聚會)。有一隻刺蝟,四條腿是深色的,鼻子呈黑色,還有一對閃閃發亮的小眼睛。或許這隻刺蝟眼下剛從冬眠中蘇醒,它剛從一大堆樹葉中鑽出來,便又在原地迷失了方向,再次朝著通往樹林的方向匍匐前行了。在山下岩體里鑿建的車庫通風井,正排放著一股股廢氣,形成層層煙雲,將圓形的山頂此起彼伏地圍繞起來,行走時能夠尤為清楚地注意到這一切。在這條路旁邊,有一棵從中間被劈開的矮樹,看上去像一根光禿禿的長樹條,在伸手可及的樹枝上,棲息著一隻巨大的貓頭鷹。當它面對我時,並沒有張開翅膀飛走,而是豎起羽毛,將腦袋轉向我,兩眼緊緊追隨著我。
此時此刻,我或許還沒有來得及(哪怕只是一瞬間)把另外那個人看成動物,就想起了另一個與動物有關的事情:當時,一群孩子把小石塊扔向一隻貓,邊扔邊說道:「要是我們打中了它,那就說明我們沒瞄準。」而我正好相反,瞄得很准。我邁開步子全速前進,做好投擲的準備。這時,我滿有把握認為自己會打中目標,而且會是致命的一擊。
儘管夜間末班車——「流民收容車」——上有許多座位,但我一直都站在這輛車中間的活動圓盤上,車輛轉彎時,它也跟著轉起來。行駛中,這條「長龍」內的地板時而上時而下,又是向左,又是向右,穿梭在山巒與深谷之間。在此期間,一個座位下方,有一隻空啤酒瓶也跟著不斷地滾來滾去。那兩個連接在上方電線上的抓臂不僅傳輸行駛所需要的電流,而且好像保護著這輛電車連同乘客不會沉沒到地里去;因此,我也學著這兩個抓臂的樣子,雙手緊緊地抓住頭頂上方的安全環。
「然而,這個不可期待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是變成了嗓音的樹的沙沙聲?是一股從岩石中噴涌而出的泉水?還是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荊棘叢?——你就直言不諱地說吧,你缺少的就是愛!」
這座小橋上空蕩蕩的。僅僅有一次,有兩個人從橋上走過來,那個女人身上披了一件皮大衣,裏面穿著一身長長的晚禮服,她身後跟著一個戴著牙套、推著自行車的小女孩。伴隨著她們的步伐,那些厚厚的板條晃動著,彷彿那是些船艙板似的。而上橋的坡道連同上面的橫木條則像一座舷梯,只要你一過去,它就會馬上被收起來:任何人不得再上這條船。
在這興緻勃勃的講述中,甚至有人打斷了正在打電話的主人的兒子,也想聽聽他對門檻的理解。但他只說了兩個字「干擾」,便又躲進牆角繼續打他的電話了。
唯獨那個政治家可謂是竭盡全力,尋求轉機。他表現得好像自己是這次聚會的負責人。而這個夜晚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次隨便的聚會,而是一種考驗的時刻。恰恰在休息時,他就始終躍躍欲試來證明自己。他感到自己受到挑戰,要向人們展示自己有能力應對各種狀況。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機會,他都不放過,立刻會果斷地參与其中。要是屋裡出現一隻老鼠,他便會去叫醒正在熟睡的貓,並趕它去捉老鼠;要是一隻玻璃杯掉到地上,他便會立刻把散落著碎片的周圍區域都封鎖起來——就好像那裡發生了一場大災難似的——還會像一個維持秩序的人一樣向那個拎著鐵鍬和掃帚前來的人招手示意。一些別人心不在焉或猶豫不決的地方,對他而言卻如同一方樂土。然而,他當初用以證明自己的領導才能、活力和掌控權的每一刻,現在看來,無非就是給別人帶來不快。他的一言一行就像是一個坐在一條超載的小船里的人一樣:他一個勁地使勁搖動,試圖把熄火的引擎發動起來,結果卻折騰得更難發動了;與此同時,他的動作幅度如此之大,以至於坐在他左右兩邊的人輪番被他打到臉和肚子;最終,他用盡了一番力氣,卻使小船難逃被掀翻的厄運。為了讓幾個打牌的人重新聚起來,他首選的方法是尋找共同點。由此,他發現,主人和畫家每喝一口葡萄酒後放下玻璃杯的方式是相同的;而在神父和主人身上,他又發現了一個共性,兩人眼鏡的鏡片度數是一樣的;而我「這樣一名老師」,則和他本人有一點是一致的,儘管我們打牌時不是搭檔,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癖好:喜歡把撲克牌用力扣在桌上,而不是拿起來。
這座山很大。似乎沒有血會從城市噴泉里噴出。似乎沒有一個動物會開口說話。「山應該是空空如也!」(我這樣大聲喊道。)此刻,我才意識到:就在那個行將死亡的人彌留之際,我饋贈給他的仍然是一聲咒罵,而且對這具墜落懸崖的屍體,我又送去了同樣一句話。我的悼詞是這樣的:「你終於可以什麼都不是了!」
我們在通往薩爾察赫河對岸的莫扎特小橋前停住了腳步。這時,畫家詢問起我的名字,在我之前自我介紹時,他沒聽清楚。於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名叫「投手」,甚至還補充道:「沒錯,我說的是實話,這不是在開玩笑——我的確叫『投手』!」
這時,大提琴的演奏戛然而止。隨後響起了葡萄酒瓶開蓋的響聲。走道里又響起了電話鈴聲。(「不是我的」,主人這樣說道。與此同時,有人從樓梯上跑了下去,可能是個年紀不大的人。)在那漆黑的花園裡,有一棵冬青樹上的長春花閃閃發亮,樹上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一動不動,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烏鶇。花園大門前的柱腳旁,卧著一頭石獅,大小和兔子差不多。此時,在山下的城裡,那家出售香煙報紙的正在營業的小店前圍滿了人,這就是「晚間煙店」。停在火車站的那一列列火車看上去五彩繽紛,無比巨大,就像是那些更大些的城市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那裡既是它們的起點,也是它們的終點;而軌道則像一座橫卧的金字塔一樣。在距離火車站較遠的地方,那座監獄圍牆上尖利的玻璃碎片看上去像迥然不同的金字塔。
在山下兩條路交匯的地方,我遇見了那位畫家。他正衝著一道岩石上的裂縫出神地觀看著。裂口上覆蓋著一株攀爬植物——其實不只是覆蓋在上面,而是完完全全地塞滿了。畫家手裡捧著那株植物沉甸甸的垂擺,上面開滿了一朵朵藍茵茵的小花,在片片綠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靈動可人。雪花被風吹成一堆,融化,然後又結成冰。在這樣的雪地里,那片藍蒙上了一道十分古老的冰川的色澤,那垂擺就是對應的冰舌。再久久地看去,這片藍就會被映襯得更加鮮明。隨後,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人們在考古發掘時常說的一句話:「你們首先得找到那些邊緣。」畫家一邊晃著手中那條用植物編成的長裙,一邊衝著我喊道:「這些五彩繽紛的顏色流動起來多有意思啊!」再說:「各種各樣的顏色到處都是!」再說:「這些顏色應該行動起來!」
另外那些牌手裡,有一位神父、一位年輕的政治家、一位畫家和主人。他們坐在主人的藏書室里。室內除了書,幾乎什麼陳設都沒有。地面鋪著寬木板,打眼看去,木板上的孔節彷彿在雪茄冒出的煙霧中不停地動來動去。正在打牌的人見我進了屋,便暫停了牌局。在我進門時,神父解釋道,那張淺色的槭木桌的桌腿是聖安德烈十字架的形狀,這位聖徒曾在一個X形十字架上受難。我碰巧叫「安德烈亞斯」,這名字引來哄堂大笑,也讓我自然地加入了牌局。我坐到牌桌前,將撲克牌擺成一個扇形,彷彿壓根兒就沒有遲到似的。
我沒有沿著回家的路下山,而是拐到了一條小巷裡。巷子極其狹窄,兩個人都難以在裏面並肩行走。巷內的彎道呈之字形,拐了一個彎兒后便又重新踏上了通往老城區的大道。突然,從拐角處的一排房子里傳來電話鈴聲。鈴聲只響了一下就停了,彷彿響起的那一聲只是為了向人們發出一個信號似的。此刻,我只想一個人投入這漫天飛雪的懷抱中。下山途中有一段上行read.99csw.com的路,但那段路通往樹林對面的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我想象著自己正在溫特山山脊上走著夜路,兩旁除了光禿禿的石灰牆外,什麼都看不見,所以只好什麼都不去想,一心一意地扶著身旁的欄杆趕路:「就在那兒!」
此刻,那些聽眾也想起了早就被遺忘的往事。於是,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交談起來,以至於最後只聽得一個獨一無二的多聲部講述。
從岔路口拐出一條之字形的彎道,穿過大片草坡和窪地,一直通往山脊那邊的小路。這條小路從山腳下開始延伸,最底部是一級幾乎隱蔽起來的台階,旁邊是許多塊岩石平地,在其中一塊岩石地上矗立著一個小建築,雖說砌著牆,但卻像個小棚屋似的。那真是一個射擊棚,也是射擊協會的酒吧。射擊場在這小屋後面,在台階與岩石之間的低地里,那裡原本是修花園的地方。星期三是箭弩協會的射擊日(小屋門前的旗杆上掛著箭弩旗):好些輛汽車現在停靠在停車場上,其中有幾輛來自邊界那邊,掛著貝希特斯加登地區車牌。只見一個男人正從汽車後備廂里取出一件形狀像龍的包裹。一塊固定在一根桅杆上的射擊協會的宣傳牌上寫有這樣的告示:「男女射擊」、「定點射擊」和「實彈射擊」。從上方的台階上看去,射擊區域內只能看到一個個靶子;整個射擊場地周圍圈了一個木製的遮陽棚,射手們都隱身其中。每個靶子上都專門配有一盞燈,用於照明。而射擊留下的一個個射孔則顯現出盲文似的圖案。每次弩箭撞擊后——一聲十分單調的啪啪響——那靶盤連同箭就會通過綳在射擊場上的電線滑到射手跟前來,隨著他們放下箭又滑回去。就這樣,從這個被燈光照得通亮的場地上接連不斷地傳來一聲又一聲啪嗒掉地的聲音和嗡嗡聲,同時卻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在後方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有一間狗舍,每當弩箭發出啪啪的聲響時,狗舍里便會迴響起一條雜種野狗令人悲憫的狂叫。在射擊間歇時,可以聽見一些說話的聲音,大家開始了平平常常的交談。其中一位說話人聽上去好像是個結巴;當他說S開頭的詞時,交談就帶上了猶猶豫豫的虛擬語氣,彷彿在說「或許有」,「或許是」。而交談想要重新回到原來的話題上,諸如「勝家牌縫紉機」,以及單面絨布、精紡毛紗,還有珠光紐扣,則需要很長時間。
在這狹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正在跑步的女子。然而,她的出現並沒有——減弱山上的空寂,反而使山更加寂靜了。此刻,她就是美的體現。她留著一頭金髮,身穿一件在黑夜中發出消防栓的藍色的跑步衫。她從身邊迅速跑過時,笑著朝這個坐在樹根上的人看了一眼。於是我也對她笑了笑。「今晚真美,不是嗎?」——「是啊,這條狹路今晚就是永恆的存在。」那女子邊跑邊把玩從手上摘下來的手套,猶如在玩兩個小丑一樣。只見這對小丑時而來回擺動,時而向上彈起,時而折彎下來,時而又互相打鬧起來,時而又相互擁抱在一起,而且與此同時,他們沒完沒了地交談著。一隻滿身花斑的貓跟在那個跑步的女子身後跑過來,像是逃亡的樣子;而追蹤它的是一片小小的黃楊樹葉,它幾乎貼著地面在飛動。
但這位政治家還是輸了,是我們大家之中最顯而易見的;他驚詫地瞪大眼睛,豆大的汗珠從髮際上滾落下來。最糟糕的是,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在這樣一個場合里不具有掌控權,而是一意孤行。恰恰正是這一點,自然把其他人漸漸地相互攏在一起了。剛才還目光獃滯地望著前方的他們,此刻卻在暗暗地互相使著眼色,甚或在偷偷地抿著嘴笑。不管怎麼說,他們在桌下輕鬆地伸開兩條腿。唯獨就缺少那樣一句或許能夠帶來氣氛驟然轉變的話:然後,這樣的時刻也來到了,簡直莫名其妙,有人順便提起即將到來的復活節時,說了這樣一句話:「再過三天,鐘聲又會響起了。」這就是轉機:我們無拘無束地打完了最後一輪,接著便下樓去餐廳吃夜宵了。
我們在山上的牌局打得很倉促。要說有一個人走了神,那就不用再說了,其他人哪裡還會有心思玩下去呢?可是,我們大家都完全專註于打牌。我很少玩得這樣乾淨利索,甚至每次都想贏牌。這期間,只是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最終無非就是一場索然無味的自相殘殺而已。儘管如此,可我們就是停不下來。儘管我們平常都是關係很好的朋友,可是牌打得越久,我們彼此就越覺得陌生,甚至連搭檔都置之不顧了。即使我們謹小慎微地維護著遊戲規則,可我們的眼神和手勢卻是作弊者的眼神和手勢;而這樣的作弊則意味著:你要玩就一味地玩下去吧。此時此刻,聚會籠罩在一種普遍的沉醉之中。我們中不會再有人會感到自己在場——而那個我們本該早就待著的地方,此刻「一切都為時太晚」了。一方面,這五個沉醉其中的人開始發起牢騷,而另一方面,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繼續玩下去:主人不停地斟滿酒杯;畫家每瞥上一眼,就會在屋裡高聲叫出一個新的花色(哪怕只是書本背面的幾個霉點);而神父則與眾不同,他是一位享有盛名的杜洛克研究大師,又撰寫了一部關於該遊戲在歐洲各國發展史的論著,他總是出其不意地向大家提出各種各樣的潛規則和特殊規則,且一個比一個奇特,一個比一個複雜(儘管這些規則並非每次都對他自己有利)。
含苞待放的紫丁香蓓蕾四周泛著一圈微微的藍光。只見一塊大大的黑布飛進一棵抽出新芽的大樹里:原來是一隻烏鴉。岩石上交叉盤繞著一條條閃閃發光的螺旋紋,撒上鳥食的紋路縫隙里粘著白色絨毛。灌木叢和及踝深的落葉中,孤零零地立著一道生鏽的花園大門,沒有籬笆,後面也沒有房子,小路通往一條隱蔽的岩石帶。雨水在山毛櫸樹環狀盤曲的根上積聚起來。附近的樹墩上趴著一隻灰色的野兔,幾乎融進了背景的顏色,像注視一個熟人一樣看著我。
在這個地方中心前面,馬路上畫著兩個孩子的身影,那個比女孩高出一頭的男孩把那個女孩摟住,保護著她。兩人都背著書包。女孩的辮子上綁了一個蝴蝶結,清晰可見,男孩的後腦勺向外凸出。這兩個人的圖像還有好幾層被遮蓋在這一層下面,是以前畫上去的,幾乎毫釐不差,僅僅有點錯位。這兩個圖像周圍的雪已經融化了,那信號色彩閃閃發光,而他們從頭到腳都已被輪胎的印跡壓黑了。
我久久地站在大街上,出神地注視著這兩個千篇一律的形象。觀察?然而,不管怎麼說,我的目光後來則絕不會衝著那輛在我面前突然剎車的小車:那位司機把半開的車窗玻璃又迅速地搖了上去,一句話也不說,便又飛快地開走了。或許他原本只是想問一下路——不然的話,或許那個坐在一旁的女士會說:「算了——難道你沒看出來,這個人本身也不是當地人嗎?」我衝著駛去的車子喊去:「我只和一個個敵人為伍。只有敵人才是我的同夥。」因為這樣的敵人自然已不復存在了,所以就只剩下一個毫無目的詞語了:「幹掉吧!」(可是我也會這麼想:「幸好車裡坐著的不是某個學生的父母!」)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內心裡有過多少想法啊,想法一個接著一個,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還依然如此——此時此刻,連一個想法都沒有了。或者說:我再也沒有什麼文章可做了。
開窗的那堵牆上沒有藏書,上面掛著畫家的幾幅畫作。畫作既沒有裝裱,也沒有裝玻璃,看上去像從牆裡長出來一樣:這些畫作中有一幅鐵鏽紅的、一幅硝酸灰的、一幅黴菌銀的、一幅磚紅的和一幅松脂黃的。與一般畫作不同的是,這些畫的色澤沒有瀰漫到屋內,而是浸潤在原畫中。據畫家所說,「如果將色彩緊貼在玻璃窗上呈現的話,其光度就會取得更好的展示效果,這是我想要達到的理想狀態。」儘管有一個男人很長時間以來就居住在城裡,可他依然是這個圈裡的陌生人。他的眼睛始終讓人無法看得見,它們如此深地陷在眼窩裡,以至於看上去有點像假面具上的視孔。他的聲音有時聽上去就像個小孩兒一樣,輕柔,不做作,從來不用在說話前先清一清嗓子。他一再拖延牌局的進程,因為每當輪到他出牌時,他總會在自己的牌上發現一種特定的花色,從而使他要對此詳加評述。(或者他有時候彎下腰去,伏在地毯上,看上去好像要把那個酒紅與鈷藍相間的圖案塗抹到臉上似的。)他的身材極其矮小,腦袋正好高出了桌沿。每次發牌時,他都必須站起來。他要吃進的牌也只得讓人推到他面前。
樓梯間里四處瀰漫著一股蘋果的香味,香味如此濃郁,讓人覺得就像在一個專門存放水果的地窖里。儘管棋牌室里聞不到果香,但每每踏進門前時卻覺得更加清爽了。然後,從樓下的廚房裡時不時會瀰漫出燒菜用的調料的味道,當然了,誰都幾乎說不清那是些什麼調料。主人一邊打牌,一邊還總惦記著正在烹飪的菜肴。所以,每回輪到他休息時,他總會在一旁猜測著調料的名稱:百里香?鼠尾草?肉桂?有一回,窗戶短暫打開時,便聽見有人在說:「已經聞到了他預報的降雪。」(「他」指的就是氣象預報員。)
如果把這座山想象成是由不斷向前推進的碎石在三角洲地帶堆積而成的話,那麼難道就不能談論它的「開始」與「盡頭」嗎?——就這樣,我一直走到山的盡頭。那裡有一條台階,半鋪著舊大理石,半是混凝土(由於台階高低不平,導致下山時兩腳一再踏空)。台階通往山下的米倫城區和薩爾察赫河。河岸邊有一座療養院,我已有好幾次看到有人把棺木抬進去了。後面是一片平原,是新城區「列恩」和「里弗令」。探照燈的光束在足球場上方逡巡,鳥兒們則上上下下地在這束燈光里穿梭。我在台階前又折了回來,取道旁邊一條小路,朝山口處走去;不然的話,我就要遲到了。
然而,我要回住地,只有走那條通往相反方向的路。離那兒還有很長一段路程;可這還不可能足夠遠。片刻間,那些電車電線在空曠的天際上拐到日本的一個城市近郊。墓地大門上那些鍍金的印刷字體在路燈的照射下閃著微光,看上去就像是一種無法辨認的外國文字,或者是所有的文字都融為一體了。
樓底下一間屋子裡,有人在拉大提琴。那低沉而持久的樂聲為整幢房子增添了一種動聽的氛圍。隨著大提琴樂聲的回蕩,那時間的節奏也放慢了:幾乎每個從屋外路過的人都會駐足聆聽;屋裡打牌的人也會時不時地停下來傾聽著。看樣子,彷彿對這些聽眾來說,在這時而悠長時而短促的樂聲中,那一個個事物都停滯不動了,就像傳說中的俄耳甫斯的聲音一樣。與此同時,那也是一曲輪船上的音樂:藏書室天花板上的護板就屬於那個對應的輪船大廳,而鑲嵌在三角牆裡的橢圓形小窗就相當於舷窗。

在住宅區前那片森林里,天開始變得霧蒙蒙的。只有幾根凸現出來的樹枝依稀可見,樹榦和樹梢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我沉浸於其中,感覺就像進入了一片無比熟悉的天地里,一片遊刃有餘的環境里。這裏好像有無窮無盡的空間,全都是我的。到了一棵樹榦旁,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影子迎面而來。
然而,隨之而來的又是一座座房屋,這讓我不免有些失望;那灰濛濛的夜色或許作為光亮就足夠了。然而,在這片橡樹住宅區里——在這個時刻,很有必要澄清這一切——我才有家的感覺。我腳下的柏油是家鄉般的土壤;在這裏,我現在為每一種意識都負有責任。今天早些時候,我不是曾經要衝著一群吵吵嚷嚷的外國人大喊「安靜——這裡是奧地利」嗎?我的祖國,在我看來,它如今已變成了一個鄉間火車站裡搪瓷指示牌上那個伸手指向的圖像,上面標著「往噴泉方向」。那獨一無二的環境,它意味著避風港,你在那裡就可以抵擋外部世界的侵襲。
這條街有一小段上行路——那條如今改道向東方流去的薩爾察赫河曾經從這裏流過——使得我深深地呼吸著,感覺很舒服。儘管當年的河岸平地高出無幾,但上方那片沼澤平原連同哥奈斯地區一起展現為高地。一到上面,人立刻能明顯感覺到冷多了。這兒草地上的積雪一直沒有融化。凡是有土壤露出的地方,讓人看到的是一種如同鳥爪子留下的圖案。樹上的檞寄生球頂上覆蓋著一層白雪。四月里,這一片鬱鬱蔥蔥的美景被屋檐口的冰柱打破了,而夜晚的燈光則反射出一道道晶瑩透亮的光芒。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彷彿為了確認同伴們在狂風過後是否依然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