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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中國人 3、觀察者尋求一名證人

痛苦的中國人

3、觀察者尋求一名證人

這個講述的人睜開眼睛,鬆開手,叉開雙腿,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氣,然後越過兒子的肩膀,急切地眺望著空曠的遠處,彷彿他期盼著什麼人,或者想起了什麼人;或者正在聚精會神地構思著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講述。(講述則意味著:從前、現在、將來——意味著:未來!)然而,他首先躺在兒子房間的地板上睡著了,有人後來給他蓋上被子。他睡了一天兩夜。他做了一個夢:「這個講述的人就是那道門檻。他必須保持鎮靜,自我克制。門檻的韻味何在呢?」
一陣戰慄穿過這個昏暗的房間,只有從機場區域里有燈光照過來——在牆上留下彩色的圓點——接著就是悄無聲息。有時候,一個蜷縮著身子垂死掙扎的人難道不是會讓人覺得像兩個相互敵對、進行生死搏鬥的人而真偽難辨嗎?而此時此刻卻恰恰相反:的確是兩個人,默默地並排站在一起,不是死到臨頭,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正是這個距離才給人以親近感。有人問道:「你知道嗎?」彷彿兩個人擁有共同的回憶。有人說道:「所以,『軟弱』有時也是『有理』的代名詞。」不是「救救我」,最多只是「幫幫我」而已。
周末,我伸展著四肢躺在床上,一點動彈的力氣也沒有。我咬緊牙關,握起拳頭。躺著不覺得是躺著,而是相反。清晨,從樓下大街上傳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眼下,我們的復活節彩蛋賣得很緊俏啊!」她可能是在一家蛋糕店裡上班。中午時分,超市的百葉窗被拉了下來,三天來一直是這樣。下午,有一隻小鳥在那窗前拍打著翅膀,忽而飛上,忽而飛下。
伴隨著黎明的第一縷曙光,我就起床了,並且擦洗起兩間屋子的窗戶和地板。屋外的苔蘚地呈現出其大地的顏色,有綠色,有棕色,有赭色,還有黑色。上面籠罩著一層霧靄,在太陽快要露頭時,到處是一片紫紅色。從那蒼白的西方地平線上,斯陶芬那陡峭寬闊的山峰展現出巨大的側翼,閃爍著雪白色的光芒,猶如一個奇特罕見的天體。「可愛的色彩,我們就是靠著對你們的觀察而活著。」
從教堂頂上的平台望去,下面是一片低地,薩拉赫河在此形成了與德國的邊界:一條冰冷的山間河流,寬闊的河床上到處堆滿小鵝卵石。平滑的石塊會被河水成堆地衝到對岸的灌木叢里。然而,每一次,我身上的一切都讓對岸那個國家索取得蕩然無存——彷彿那虛無就是從那裡開始的,永遠。
言談間,我又看了她一眼。多年前我追求她時(我居然追求過別人!),我曾在給她的信里寫道:「我們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我來自無憂星球,你來自煩惱星球。」面對眼前的訪客,她精神振奮,神情嚴肅。一般來說,面對另一個人時,我會先看到身形——「身材」,而這裏卻只有眼睛,近乎黑色;下面是潔白的項頸。(我知道,不管怎麼說,描述別人都是不合情理,儘管如此,我有時覺得非得要談談她不可。)
就在我熱切期待著那些大鍾再次響起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憎惡感在我心裏油然滋生,那是一種對動物的憎惡——更多不是對鳥兒,而是對四足和多足動物。鳥兒好像不停地飛來飛去,一再在空中划起一條條看不見的遠距離傳輸線。可是,我鄙視陸地上的一切動物,因為它們顯然完全無法理解復活這個概念。它們只會隨便找個地方,懶洋洋地蹲下,慢吞吞地爬行,不時地撓撓癢,相互嬉戲打鬧,然後再匍匐前進幾步,潛伏在某處窺伺動靜,或是偏離自己前進的方向,打打盹兒。所以,孩子們把貓砸死,把盲蛛的腿拔掉,這樣的殘暴行為,我幾乎是能夠理解的。
我洗了個淋浴,洗了很久。身體在溫暖的水裡逐漸膨脹起來了。靜止不動的腿和自由活動的腿都成了形。我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就在幾小時前,我險些因為缺水而窒息。
隧道里,車輛的噪音劇增,變成了怒號和雄鹿發|情的嘶叫。這響聲透過混凝土牆壁上那一個個圓窗,迴響在人行道和自行車道上。那一長串霓虹燈使得這隧道變成了看上去沒有盡頭的一連串燈和暗室的組合。而在這忽明忽暗中,那些行人要麼閃閃發亮,要麼銷聲匿跡。兩旁的牆壁上滿是塗鴉,畫的儘是一個個神氣活現或虛張聲勢的人物形象。那些塗鴉大同小異:「帥哥尋覓美女共度良宵」,「猶太人,魔鬼麵包之樹」,「母親,你的兒子到現在都還沒有一片立身之地呢!」,「孔德維拉穆爾」。這時,迎面走來兩個腳穿綁帶靴、頭戴船形軍帽的士兵。他們見到我,便問候道:「向您致敬,上校先生!」隨後來了一個鬍子拉碴的男子,他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和我打著招呼:「你好!」(我又轉而對一位正在跑步的女子說道:「別跑那麼急!」)隧道里的空氣聞上去很清新:它在那一端為西風敞開著大門。那柏油路面已被皮鞋的細高跟和鞋釘鑿出了一個個小洞,當你久久地望去,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一條塵土飛揚、帶有雨點花紋的田間小路來。
遠處的大教堂終於傳來了嗡嗡的鐘聲,那裡正在舉行聖餐儀式:聖餐麵包化作耶穌的「肉體」,酒化作耶穌的「血」。大鍾又連續發出了嗡嗡的兩聲響,每一聲都很短促。聽上去,就像一個停止跳動的心臟又恢復了跳動。有一匹馬昂起頭來,將那雙睫毛翹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些海鷗把嘴伸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尖,都要彎。
我站在書桌前,把一篇題為「羅馬人別墅的門檻」的手稿塞進一個信封里,然後在信封上寫好地址,並貼好郵票。就在不久前,我還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在一邊冷眼旁觀,彷彿所有稿紙都已被燒毀或飄出了窗外。
當然,這一切也可以以另外的方式來講述。照鏡子時,看不到眼睛了。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軀體的存在:這就是說,我再也感受不到陽光和風雨,再也感覺不到寒冷和溫暖,這是一種缺失。我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的我,沒有神態,只不過是一個渾身疼痛的軀殼: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因為不存在什麼觀察者,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好觀察的。暮色里,我有一次把溫特山錯看成一片森林了。還有一次,我把懸崖峭壁錯當成了一個絞刑架。在斯陶芬山裡,有火山爆發了,紫灰色的煙團從三角錐狀的尖頂里大量向外噴發。然而,當我後來又望向西邊時,那整座山早就縮成了只有原來一半高的廢墟堆。(事實上,主峰此時剛好被大片雨雲覆蓋,因此唯有山前那個小得多的山峰顯露在我的眼前。)那麼,「西邊」指的是什麼呢?要說那些地理方位則毫無意義,就像是對一個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乘船遇難的人而言:談不上什麼方位,籠罩的是混亂不堪。然而,有一次我試圖穿上衣服時,我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伸不進衣服里,站著像與耶穌一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脫了臼的罪犯一樣(簡直是可笑)。我聽到那些喧鬧聲,彷彿到了季節:彷彿它們並不是從地平線那兒傳來的,而是所謂從某個角落裡,陰險地從背後而來,猶如突然襲擊,也沒有那些與之相關的軀體圖像。那些習以為常的寒鴉叫聲,此刻聽上去像一排正在齊射的槍炮轟鳴聲;突然響起的一陣馬蹄聲,就像一個已經停止不動的鍾突然又走了起來(但很快又停了);那一聲聲公雞的啼叫既像是警報,又像是吹響最後歸營的號角。每當樹林上空那些電車電線相互碰撞到一起時,便會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像一場正在熊熊燃燒的大火。
第二天,在去島中心的車上,我又一次與一個嬰兒玩起這個遊戲。之前,這個嬰兒把頭靠在坐在前排的母親肩膀上,久久地盯著我看:當我回過頭看他時,這個嬰兒像被看穿了似的轉過臉去,摟住母親的脖子尋求躲避。然而,他同時又微微一笑,彷彿他如此被看穿后感到如釋重負似的。母親和孩子的腦袋緊靠在一起。我回到海岸邊。周日早晨,我又去了收容所。在露天樹陰下正在舉行彌撒。突然間,一隻壁虎掉下來落到神父肩膀上。當他舉起白色聖餐餅時,這塊餅在陰影的遮擋下看上去像一輪落日。那個輔助彌撒的侍祭趁神父佈道的時候在逗弄一隻蜘蛛。那些傻子揮舞著雙手,掌聲不斷,絮絮叨叨地喊來叫去,或咕咕噥噥,或喃喃自語,或哇哇亂叫,或咒罵,或哀嘆,誰都聽不明白。有隻麻雀在土坑裡又是豎起羽毛,又是抖動雙翅,變成了一切可能的動物:一隻老鼠、一隻烏鴉、一隻公雞、一頭獅子、一個海豚;一幅字謎畫。阿爾蓋羅前這片海面上時而波瀾起伏,時而線條柔美,時而險象環生,猶如一條長卷文字。一隻鸚鵡卧在前面一個放在石灰塊上的鳥籠里,一聲不吭。

我在大街上遇見了一位年邁的婦女。她臉上和脖子上的皺紋羅織成了一張由無數小六邊形組成的密網。她說道:「好啊,來了個風華正茂的男子!」街邊的柏油也裂成了六邊形圖案。一個身穿制服、腳蹬尖頭鞋的小夥子正提著一隻大行李箱,從運河的橋上穿過。太陽升起時,苔蘚地的一條岔路上跑來了一條狗。它背著光,晃來晃去,像西部牛仔的斗篷車一樣。其實,我也是一直朝著西方前進的,當然一再向南朝北地拐著彎,或者索性久久地站在那裡原地不動。走著走著,我也會回過身去,朝著東方去。這時,從東邊射來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那霧靄並沒有從平原上散去,而是變得五彩繽紛。之後,它持久地保持著淡淡的紫色。在這抹紫色的映襯下,樹上的粗枝條則顯得又黑又濃密。
在接下來的周末里,我回到哥伊斯的家裡。「哥伊斯、瓦爾斯和塞岑海姆可是好地方啊」,平原西邊的三個村裡,人們都這麼說。這就是說,那裡不再存在當年那貧瘠的沼澤地了。屋裡正好沒有人。我在工具棚里打磨好那把經過冬天而生鏽的鐮刀。然後去果園裡割春天的第一茬草。
起初,她把我當成了給她送錢的郵遞員,隨後又一再叫著不同的名字和我說話。當她認出我時,便咯咯地笑個不停。她閉著嘴,要遮住殘留的牙根。她的眼睛非常明亮,臉就像孩子的臉一般大小,腦袋縮成一團。她正在吃煮雞蛋,與其說是咬,不如說是摳出來吃;吃著吃著,彩蛋殼落到她懷裡;她一口吞下蛋黃。她久久地注視著我,最後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冷酷無情的年代,不是嗎?早在你被迫去參軍之前,我就一直對你的處境感同身受。」她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時,用了「九_九_藏_書瞎忙活」一詞:「你,還有你的瞎忙活」——一個約定俗成的表達方式,不可對它又貶義理解,多多少少要表明一種詫異的關注。接著她又說了另一句奇特的話:「沒有你,我恐怕早就失去信心了。」她這是在說誰呢?有一次她說:「你小時候,我經常拿飯勺揍你。」她肯定指的就是我吧。後來她又一次提到我:「你爸和你都像是拉鋸人:你們被拉來拉去,奔波在家鄉與各地之間,可你們在哪兒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在慾望的驅使下,兩個身體沒有離開彼此,而是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完成那個動作,不像一場令人陶醉的戰鬥,而像一個盛大的遊戲;「遊戲中的珍寶」。這個愛意濃濃的夜晚讓人感覺似乎身臨另一個時空。現在天下起雨來,濕漉漉的水泥路像寧靜的湖泊。滿月下有一朵像小遊艇似的雲彩,裏面有一對戀人。此時此刻,在你的軀體深處,激|情的火花四濺,猶如上方無軌電車的電線。此時此刻,你的肩膀又成了你的臉面。此時此刻,東方的天空呈現出西班牙紫丁香的顏色。此時此刻,這個女人的說話瞬間化作為歌唱:她這樣無欲無求;她只是要唱出自己的美來。
妻子的車停在屋前。她已經從大老遠看到我了,朝我做手勢。她越過邊境去基姆湖郊遊了,然後坐船去島上玩。「沒有人來哥伊斯遊玩。」雨中遊覽基姆湖女士島,使她「心曠神怡,不寒而慄」;湖中央有個電話亭;有個醉漢看著她,「像個獨眼龍」。湖岸「在濛濛細雨中有點像北海的景象」。

然而,在復活節前一周,我則嚮往那習以為常的鐘聲。我甚至急切地渴望著聽到那樣的鐘聲。早在幾十年前,有位思想家曾經對那些共產主義大都市大加讚賞,因為到了那個時候,「那悲壯至極的西方世界的鐘聲」就會被廢除了。可現在在我看來,這是完全不可理喻的。那些鐘聲沉默了,然而呼嘯的風聲卻無法滿足我。下邊運河湍急的流水聲也無法滿足我。電車行駛中發出的那單一美妙的嗡嗡聲也無法滿足我。此時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上個世紀一位作家說過的一句話,一句讚美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的詩句。對這位詩人而言,那「黑洞即無限本身」;而在他那個時代,即從西塞羅到馬可·奧勒留,曾有過一段無與倫比的美好時光。當時,「諸神已不復存在,基督尚未誕生,唯有人類存在」。這幾天里,始終聽不到鐘聲,只有風在呼嘯,電車在嗡嗡。我在仿效著那個時代的生活,我後來無論如何覺得如此。
電話鈴一次次地響起,但都是一些因撥錯號碼而打錯的電話——似乎在薩爾茨堡這座城市裡,不僅滿大街都能看到秩序混亂的競走運動員,而且到處都有亂撥電話號碼的人。電話那頭,一會兒說是要找「神甫室」里某個名叫「西格弗里德」的男人,一會兒又說找「過境貨物海關」,後來甚至還有人打來找「兼職公司」。之後,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衝著電話機大吼道:「別再煩我了!」接著,我便遠離電話機,再也不去靠近它了。
這個講述的人在開始講以前,兒子照例又一次打斷了他,身子轉向自己說:「停!一切的關鍵就是要找到那正確的順序!」講述中,他始終耷拉著眼皮,偶爾也眨一眨,像不可一世的樣子。他以這樣一句話結束了自己的講述:「我需要你當我的證人。」
我讀起一封中學領導寄來的信。他以前曾教過我,後來,我們成了朋友。他在信中寫道,希望我過完復活節后能回去,學生們都問起我,而這封信的署名者不僅是以官員的身份表示問候,更表達了對我的思念。之後他又補充道:或許我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教師。儘管我的表現可能與這一身份有點不符,但我仍是一名教師——而這正是由於我對做一名教師不是很在行的緣故。正是那微微的窘迫,連同那對教材的透徹把握,證明了我的教學能力。在所有的學校里,名副其實的人或許太多了,然而,學生只有通過那些在自己的教師生涯中時而顯然感到窘迫的人,那些說話結結巴巴的人,那些失去思路的人才能獲得對教材的理解和領悟。唯獨這樣的人,往後才會作為「我的老師」留在學生的記憶里。「Quin age!開始吧!」
第二天——我本該又要在薩爾茨堡上課了——我途經阿爾蓋羅那家所謂的「殘疾人」收容所。它叫「多莫斯慈善機構」,被一條河岸街與大海隔開。那些智障者大多是年輕人,他們幾乎都背對著大街,坐在院子里一條長椅上。有幾個從籬笆樁向下好奇地打量著那些過路人。有一個人擺弄著手指,彷彿有一個口琴似的,無聲無息地吹著。我與他面面相覷;可那個坐在凳子上的人贏了:我垂下眼帘走開了。傍晚時分,我又回來了,並且準備應對那個好像吹口琴的人。他始終原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我們久久地相互打量著,面無表情,同時也沒有凝視。最後,有人在籬笆後面使了個眼色,站在我對面的這個人轉過身去,但不是面帶被征服的表情,而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片刻間,不再存在什麼弱智,更多隻有其狡黠的扮演者。「討厭的笨蛋!」他說。

這位聽眾是這樣回答的:「我覺得,我的父親有時有些倔強。」
遠處的機場塔樓就像一個沒有手臂的機器人,它是這片平原上最高的一座建築。我沿著一條從一家啤酒廠的卸貨區延伸出來的鐵軌,朝著那塔樓靠近。那個車棚是一個黃色的長條形建築,其中正牆面上只有盲窗。陽光照在上方那塊又大又空的三角形玻璃上,又被反射回來。有兩隻蝴蝶的影子在一扇盲窗旁晃來晃去,猶如在舞池上翩翩起舞,時而相互遮在一起。周圍那空空如也的三角形窗口就是一個閃閃發光的自由信號。從草地里的軌道上瀰漫出一片亮光,耀眼奪目。一塊塊枕木使你不得不將前行的步伐轉換成類似於老年人的步伐。我離開軌道走上大街后,才又回到原來的步伐節奏上。僅僅有一次,有一輛機車頭從這片草地上駛過,從踏板到車頂,都擠滿了下班回家的工人。
我邁著大步,跨越這片幾乎無人居住的土地,連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只有一次,我看見有個人正走在另一條黑土鋪成的小路上。他邊走邊摘下帽子,向遠處的另一個人問候致意。我中途走進苔蘚地里的一個教堂,那兒正在做禮拜。教堂里只有幾個人,他們正在舉行儀式的地方相互握手。每個在場的人都必須說出自己的節日願望。一位裹著一條點狀花紋頭巾的婦女說道:「但願奧地利不會走向滅亡。」而另一個年輕人則大聲說道:「但願我們大家都能成為聖人。」有兩個孩子面面相覷,隨後咧起嘴大笑著。
我像自己的僕人一樣,先把那一件件衣物搭在胳膊上,然後再一一穿到身上:一件藍白條紋襯衫、一條絲綢領帶、一件帶雙排紐扣的夏日外套、一雙黑色低幫皮鞋和一件淺灰色的休閑大衣。在胸前口袋裡,我插上一朵已經乾癟得像一根淡紅色雪茄般的木槿花。接著,我來到鏡子前,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眼睛,甚至覺得自己看上去很迷人。我修了修自己的指甲,直到它們都變得又圓又光。我做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動作戴上禮帽。我把紙幣都數了一遍,便捲起來塞進褲兜里。我走出屋子,並沒有鎖上門。
我穿過廣場,走進教堂,在紀念堂那裡翻看著那本大書,裏面有那些陣亡士兵的照片。戰爭伊始,我父親就陣亡了。他從未見過自己的兒子。從他那張包在塑料皮里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他和相冊里的其他人不大一樣,鼻子下面沒有蓄鬚。也許照相的時候,他年紀太輕,還沒有留鬍子。
然後,前來拜訪的是那個廚師。吃晚飯時,全家人聚集在西邊的花園裡。女兒的那個朋友也來參加了,她晚上會在這裏過夜。天黑還早著呢。從那些農戶院旁的糞堆里,那一根根探出頭來的秸稈閃閃發亮;果樹下的草地上閃閃爍爍。高速公路上傳來車來車往的呼嘯聲。邊境站離這裏很近:一個像油田一樣的火炬出現在半圓形山丘上的樹叢中,最上邊是犬牙交錯的雲杉樹冠,這讓人想起一頭沉睡的野豬;前面那座白色的小教堂在深色的山丘映襯下,擴大成了主教教堂。
她有意無意地用臀部碰我。她拿房間說笑。我看了她一眼,她隨即又變得一本正經。她在硬橡膠門檻上絆了一下,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
清晨,那股稀里糊塗被疑為公貓身上發出的惡臭,現在卻井然有序地變成了亂七八糟放在台架上的蘋果發出的清香味。想必夜晚臨近了,因為已經沒有陽光從西房那敞開的大門照進來,只看到一道黯淡的深黃色、沒有射線的光亮。在這個亮光里,那株木槿花在牆上投下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零零星星的莖葉輪廓清晰可見。另外,說起「臨近傍晚」來,我就會突然想起我兒子曾說過的話,它令人沮喪,就像小說里一再出現的「黃昏時分」——最好要用「臨近傍晚」來取代之:「他們會在臨近傍晚時抵達。」
我們緩緩走上二樓,或者說是跑上去的。我從空無一人的前台櫃檯上取了鑰匙。短短的過道彷彿變成了一道長廊。天花板上的吊燈將一排光圈投射到地毯上。除了燈發出的輕微聲響外,周圍一片寂靜。
愛在這座平原上的城市上空翱翔。愛的存在:「城市-存在」。城市-存在:令人愉悅的存在。這個圓圓的地球在我的內心蘇醒,伴隨著一座白色的瑪雅城,它就位於尤卡坦半島陡峭的石灰石海岸上。還有那個正在爐子邊取暖的赫拉克利特,衝著那些站在門口的朝聖者喊道:「你們進去吧,這裏也read.99csw.com有神靈。」我恨不得撲倒在地,但不是獨自一人。此時此刻,僅僅一個詞語就足夠了:「身臨其境!」
對岸市政供暖公司的煙囪里冒出的白煙,指示著風向。從鐵路橋上傳來的聲音可以辨別出什麼樣的火車正在開過:客車發出嗡嗡或隆隆的聲響,貨車則是轟隆轟隆地駛過,而其間聽到的咣當咣當的響聲,則是調度機車頭髮出的。站在這裏,我油然覺得很幸福;不是永遠,而是暫時待在這裏。我把身子探出敞開的窗外,沿河往上看到阿爾姆運河支流上泛起的浪花像瀑布一樣注入薩爾察赫河。這座城市上空突然閃現出光亮,讓所有的房舍,甚至連要塞城堡的牆壁都蒙上了柔和的色彩:整個畫面看上去不是背景或表象,更像童話,莊嚴而靜謐。同時,我也覺得明白了,有些東西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的一部分連同那個被石頭砸死的人一道墜落到岩石上。我不再參与其中了,或者無論怎麼說我玩起了另一個遊戲,或者僅僅是一輪安慰而已。這個世界籠罩著憂傷;憂傷是這個世界的組成部分;在扭曲著,在失去色彩。撒丁島上一個不堪入目的情景闖入我的腦海:一個住宅區,名叫佛基亞,戰爭期間,是那個獨裁者的隨從讓建在這座白色城市旁邊的。這裏再也沒有一座建築不存在門檻,房門無非一個窟窿而已。「骯髒的民族!」我在教室休息室的桌邊大聲說道。這裏原先是兵營的拘留室。鄰桌有人回答說:「好樣的,洛澤!」當我抬眼看去時,我才發現我在這裏已經屬於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之列了。
之後幾天里,我沒有出過一次門。大多數時間里,我都趴在床上,把頭埋在胳膊肘窩裡。這隻手臂有點像一個壁壘,我覺得在它的後方完全無憂無慮了。有時,我會伸手抓起一隻盲蛛放在手心裏,任它跑來跑去,手心感覺痒痒的,很愜意。其間,我也會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凝望著房間里的牆壁。牆上有一隻挂鉤,上面掛著一隻手電筒和一隻鞋拔。
果園裡有很多樹冠常常交錯在一起的樹木,奇異地包圍著那個小小的「教師之家」,更確切地說,與之般配的似乎是苗圃和草坪。那黃色的房屋正面被一個空棚子遮掩著。這裏以前長著形狀像心一樣的杏。整座房子看上去,就好像是從別的什麼地方,從城市一個居民區或者郊區挪到這個偏遠村莊里來的。門邊上那棵月桂樹鬱鬱蔥蔥,布滿透光的枝條;椴樹花、梧桐樹花絮、從毗鄰耕地里飛來的穀殼都落在上面。
這是五月初的一個傍晚,天下著雨。我依然在茅屋前劈柴,把葡萄藤周圍的土翻鬆。葡萄藤上已長出毛茸茸的葉子。我坐在院子後面一條草凳上,因為有樹陰遮蔽,凳子乾乾的。片刻間,快要落山的太陽出來露了露臉。
廚師在洗餐具。妻子拿著一本書走進廚房,從一對生活在世紀之交的夫婦的通信中朗讀起一段來:「因為你長久的遠離,我獲得了一種倍加高尚的生存,更為振奮的精神,對此我似乎向來一無所知。」她情不自禁地又加了一句:「這是一個性別說給另一個性別的話,這難道不也是人跟上帝在對話嗎?」之後,大家一起看電視新聞,最後就是那驚呼:「然而,無論怎樣,某種永生畢竟是可能的!」
「那兩個人有沒有再見面?」
除此以外,那條條大街都空空如也。相反,大概人們都擠到教堂里,參加復活節慶典了吧。那一座座山峰呈現出鬱鬱蔥蔥的景象,然後變成灰濛濛的,最後成了黑魆魆一片。機場上條條燈火通明的跑道讓人想起一幅被持續變換的箭頭不斷擊穿的火十字架。地平線上的邊境通道上閃著耀眼的光芒,如同一座熱鬧非凡的工廠。
儘管房間很狹小,但兩個人仍然獲得了足夠的空間。我們躺到床上,床的大小正合適,床前放著一塊餐巾紙大小的白布。我在黑暗中尋找她,愈發深入地觸摸她的身體。不,不必尋找,她就躺在我身旁,我感覺到她內心的熾熱。我猶豫了——正是由於我的猶豫,她識破了我。是的,這個女子識破了這個男人,卻仍堅定莊嚴地與這個男人合而為一。
我正襟危坐,兩腿併攏,雙手放在膝蓋上。大廳外,在通向市區的馬路上,在那些司空見慣的紅綠燈、交通指示牌和起重機之間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新信號燈:那是一輪正在升起的紅得耀眼的圓月。大廳裏面,兩扇門被站在前面的人擋住了,被站在後面的人堵得嚴嚴實實,只看得見一條脖子和臀部的線條。這時,大門之間出現了一個年輕女子。我起身摘下帽子。那女人擠出人群,打了一個趔趄,身子轉了半個圈,隨之閃到一邊,轉身離開出口,不過看樣子,彷彿她這麼做,就是有意要讓什麼人可以發現她。
太陽落山了。整個下午,前廣場上一直空蕩蕩的,只停著一長溜亮著燈的計程車。環繞整個大廳的綠色植物隨風搖曳,猶如伴隨著從袖珍收音機里傳來的歌聲;一個男孩坐在我身邊的座位上,耳朵貼著袖珍收音機,一邊聽歌一邊晃動著身體。一條狗在汪汪地叫著,叫聲透過大廳的玻璃牆,聽上去變了樣,像從賭博機里發出的聲音。那架正要著陸的飛機或許馬上又要飛往另一個國家。今天是節假日的最後一天:乘客多得出奇,他們下了飛機,或者登機前在另一側擠作一團。到達的乘客在等待行李,他們站在乳白色玻璃門后,只留下一個個模糊不清的身影,他們的親人則圍在狹小的出口處,不斷地揮手或打手勢。一位旅客剛跨出機場大廳,就徑直邁向車輛租賃處。有一位年輕姑娘像推銷員一樣靠著櫃檯,伸出一根手指,把車鑰匙遞給他。他飛快地用嘴接住鑰匙,同時也咬住了姑娘的指尖。姑娘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把手指猛地往裡一伸。當這個男人跑向車子時,姑娘把男人扔給她的一張紙條打開,然後把它放在電話機下邊。
此外,飛機場也相應地變小了,彷彿它並不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而是一個殖民地的代辦處。大廳前面那些樺樹雪一樣白。一棵落葉松上新抽出了許多嫩芽,綠油油的,像一隻只異國的小鳥,使整棵樹煥發出鮮活的生命力。那個由大石塊壘起來的火箭矗立在前廣場上,在它的下方,草坪上有一朵含苞欲放的藏紅花再現出類似的形狀。它那深紫色躍躍欲試,在銀灰色的花瓣里顯得格外耀眼。
屋外,大街上飛馳的汽車前燈的光映照在塔頂的斜窗上。機場工作人員的餐廳里,無人就座的桌子上擺著一些糖罐,每個透明罐子上都有一個圓蓋子。昏暗的隔壁房間里,窗台上放著一個熨斗和一個奶瓶。
中午時分,天氣暖融融的。隨處可見的麻雀嘰嘰喳喳地飛出灌木叢,它們那短小的翅膀上泛著陽光。從毗鄰機場的田野里傳來一股混著大糞的雜草味,而從後面那片當年羅馬人的聚居地洛伊克傳來牛群和豬群的叫聲。道路兩旁的金鏈花,像一條延伸至地平線的金黃色|色帶,而一旁那座黃色的加油站也使這條色帶看上去更加鮮艷奪目。像往常一樣,我總會站在一圈籬笆後面,念著上面寫的字「晝夜停車場」、「農家停車場」。
沒有人來。最後一輛計程車也開走了。那架飛機又起飛了。當它飛上天空時,從溫特山山脊上再次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那是飛機剛才疾駛過跑道時發出的聲響,整座山都在咆哮,迴響震天,而飛機早已越飛越遠,像蜻蜓一樣大小,最後消失在天際。其間,那個背影圖像連同在觀察時看到的那條三角披肩在漸漸靠近呢,或者同時不也遠去了?當這個身影最終轉過來時,機場大廳里幾乎人去樓空了。那女子臉上浮現出一種沉思的美;在所有的美人中,她是一個沉思的美人。
我從小凳上站起身來,走到寫字檯前坐了下來。我翻開維吉爾的《農事詩》,拿起鉛筆,在背面的空頁上記錄下了這麼一段話:「沒有什麼偶然的不幸發生,其實都是命中注定。偶然即命運。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普遍存在的命運。命運就是人的命運。可又不是人的命運,而是人不可分割的部分。請區分人類的兩重命運:命運與必然。眾所周知,命運就是:死亡。而必然呢?——我只知道,如果我沒有經歷自己的必然的話,那麼我如此死去,就沒有實現我的命運。這個必然歸我所有:也就是說,只有當我向它發起挑戰時,我才有機會去經歷我的必然。不幸變成了命運。通過命運達到了自我意識。我,這個主宰命運的人,主宰了自己的命運。自己站起來吧!沒錯,可不是在法官面前站起來,不是『投案自首』,而是『尋找證人』。為什麼呢?是為了能向這個人請教。那麼誰會成為我的證人呢?——還是『那個門檻』:為了不錯過這個『門檻』,你就得把步伐收縮成孩子的步伐。不是:停滯不前;而是:放慢腳步。——霧靄中的向日葵。——維吉爾作品里形容木槿花時所用的那個形容詞:輕盈。」
我一般不常用「神情」這個詞。但此刻,我的確蒙上了這樣一種神情。我似乎看見自己的生命之舟被圍困在某個地方,舟身的下半部分已經沉入水中,但突然間,它又靈活自如地動了起來,無拘無束地在水面上顛簸了一陣之後,又漸漸駛遠了。即使這流水也許只是一股涓涓細流,而這葉小舟也許只是紙糊的:那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感立刻轉變為一份悠然自得的閑適。它絕對不是一種單純的心境,因為它第一次成了我的依靠。

這時,她回答說:「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同時也讓人覺得一點都不滿足。況且你有點不修邊幅。我渴望得到你,可我不信任你。你良心會有些不安:不是什麼偷竊——不然的話,你恐怕早就臨陣脫逃了。從你身上可以看得出來,你遊離在那些通常的權利之外,而且這種狀態是一種痛苦。我既不相信你,又相信你。你很像『門縫裡的那個男人』:他病得很重,還去看望一個好朋友。臨別時,他久久地站在門縫裡,強裝笑臉,眼睛眯成一條縫嵌在眼窩裡,像被嵌在打磨得錚亮的眼鏡里一樣。『再見,痛苦的中國人!』那位朋友說。」
我走上閣樓,敲了敲兒子的房門。他壓低聲音向我表明:「別這樣畢恭畢敬地站著。」再說吧,或許他的同學已經告訴他,我毫無目標地在城市裡東遊西盪,「像個精神病患者」;有人也講過,我從公用廁所里跑出來,清潔工在我背後喊道:「走著瞧吧,你再不來才怪呢!」有一次,他親眼看見我坐在長凳上,兩邊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像個城市流浪漢」。
儘管人群里空氣污濁,令人窒息,聞上去有股變質麵包的酸味,但我仍然向著他們走去。
那一個個夢接踵而來:我從這個事件中走出來。這時,它沿著長滿青草的夜晚山坡走下去。山坡下流淌著一條小溪,在晨光中熠熠生輝,岸邊有https://read.99csw.com人影在晃動。你仰著頭,向上望著一個女人的懷抱,如同眺望著一個活力四射青春靚麗的穹頂深處——這難道又是一個夢嗎?當我試圖讓自己深信不疑時,一個美麗的陌生女子那雙眼睛從容地落在我的身上。——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夢,與另一個人融為一體,成為這個世界中心的主人。
之前,當我眺望遠處某個山脊時,常常會看到不見首尾的人群正在向上攀登。這時,我的腦海里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象著那個著名的淘金隊伍,他們正走在一條通往山口的路上,因為穿過這個山口就可以到達那片寶藏所在地。而我這個觀察者也在這個隊列里,是他們之中一個全副武裝的身影,一起攀登著。現在,無論我什麼時候望去,那條緩緩上行的、雲杉樹梢此起彼伏的線路空空如也。它顯得孤零零的。那裡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那些線路從山口上上下下,越來越長,再也沒有出現人的金字塔隊形了。我自己尚且缺乏這種感受力,又怎樣才能更加確切地描述我如此若有所失的那種感知呢?——而對於那種感知力與想象力(這是構成感知的首要因素)的統一體來說,也許只有在希臘語中才能找到那個相應的動詞:這個詞開始表明的只是「看見」或「發現」,但其中卻伴隨著弦外之音「白色」、「明朗」、「光澤」、「照亮」和「閃耀」。而我的內心深處,簡直就是渴望著這樣的被「照亮」,因為它更加勝過觀察。我會永遠渴望那種在希臘語中被稱為感同身受(leukein)的觀察方式。
也時常會見到一些令人發笑的情景:有一次,在終點站回形彎道上確實站著幾匹馬。它們在出租馬車前,可能是因為迷了路才來到這裏的。而在馬車座上坐著幾個胸前掛著相機的外國遊客,面朝著這個居民區,猶豫地把相機拿在胸口高度。然而,我並沒有笑。
房間里只有檯燈亮著,屋頂半明半暗。擱架上擺放著許許多多小玩意兒,絕大多數是金屬和玻璃製品。在它們的映襯下,靠近寫字檯的那堵牆閃閃爍爍,猶如一個夜間飛機駕駛艙的儀錶台。此時此刻,外面那片平原盡收我們眼底。綠色是一天最後的色彩。隨之,一切都變得昏暗,到處閃現出一道道光環。我坐在兒子的工作軟椅旁邊的凳子上,說道:「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接著說道,「我的故事的名字叫『門檻的故事』。」
我一整天都待在偏遠的拉格蒂巴拉茨,它被海上的一道沙丘隔開,是撒丁島上唯一的天然淡水湖。除了其他人留下的腳印以外,只有我一人待在那裡。我光著腳站在水裡,踝骨以下埋在黑色淤泥里,一條小水蛭咬了我一口后變得粗厚,繼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用手指夾住一隻朝我飛過來的蝗蟲,幾乎有麻雀那麼大,鋸齒狀的腿在我皮膚上劃出一道裂口。湖邊高大繁茂和蘆筍般綠的檉柳和汩汩的藍色湖水匯成了一道流動的風景——「流動的檉柳」。後方沙土色的高地上有一頭深色公牛,它始終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在回車站的路上,那塊我曾經用來「殺過人」的石灰石頭上已布滿了紅塵土,石頭裡的小圓洞像手指一樣。村裡有個孩子看見我一直光腳走路,朝我喊道:「你沒有鞋子!」隨之就應聲站起來了。
夜裡,水管曾經發出猛烈的敲擊聲。那木槿花捲起來,從花莖上掉落下來,發出一絲輕柔的聲音。一股暖融融的風一再穿過這間門敞開著的小屋。空氣里能聞到一股柴火的味道。第一輛電車還未到達之前,便已傳來了電線發出的嗡嗡聲,猶如一個彈弓彈去時發出的聲音,而後傳來啪啪的響聲,聽上去就像兩個曲棍球球棍相互碰在一起。其間,周圍已經變得如此寂靜,連山間的瀑布聲都顯得格外響亮。過了一會兒,一曲奇特而洪亮的旋律從平原的一端傳到另一端:半夢半醒里——其實這更像一種特別的清醒狀態——,那一個個聲音相互回應,由此而形成了一串高低起伏的音調。隨著火車一聲鳴笛,便傳來了滾動的車輪下鋼軌發出的隆隆聲。而這隆隆聲很快又被淹沒在一條狗的狂吠聲中。這狂吠聲因為隨之而來的樹葉沙沙聲變成了音節,接著又匯入了陣雨那包容一切的噼里啪啦的雨聲里。真的觀察起來,你就會發現,這原來不是什麼小曲調,而是一首永無休止的主旋律。每一個新加入的聲音都繼續演繹著這個既定的主旋律,使之不斷得到加強。每一個發出音節的物體彷彿都在想象中振作起來,顫動著,變成一個個完美的樂器。首先奏響的是弦樂器、打擊樂器和吹奏樂器,其間還恰到好處地和著一聲不同尋常的弦樂所發出的音調,彷彿是從一個冰凍的高山湖泊傳來的。在街道下方很深的地方,有一個類似震音鋼片琴發出的聲響,從排水溝蓋板上的圓形洞口傳了出來,賦予嘩嘩的雨聲以節奏感。以前,我曾和孩子們一起看過一部電影。在電影中,世俗的與超凡的東西就是靠著這樣一個不斷重複的主題相互協調一致的。難道那脫離世俗的東西也降臨在這裏了嗎?此刻聽到的這個聲調便是它的信號嗎?不是!發出旋律的更多是是那些世俗的東西。一個世俗的人躺在這兒,一邊呼吸著,一邊做著夢,夢見靠著唯一一張嘴,指揮著這個大地樂團。做著夢?我還從未感到如此清醒。沒有比這喚醒曲或者白晝曲更美妙絕倫的了。
此時,我絕對沒有把自己看成是墮落。我的內心裡甚至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放逐」自己的愜意,一種前所未有的愜意,讓自己遭受那地地道道的黑暗,那刺骨寒風的磨難;讓自己經受和坦然面對最惡劣的逆境的考驗。是愜意?是興緻。是興緻?是堅定不移。是堅定不移嗎?是對生存條件的認可吧。
我在廚房裡吃了一整袋乾麵包片,一邊吃,一邊回想起兒時一句耳熟能詳的名言:「人在頭暈的時候不會感到飢餓。」我一整天都感到頭暈,可現在感覺飢腸轆轆。我吃起蘋果來,並且在咬第一口時,就知道自己還要再多咬幾口。
這張陌生的臉上,雙眼和嘴唇緊閉,讓人想起一尊遠古時期的石像,而你卻無法確定,它表達的究竟是幸福、狡黠還是危險。接下來,這張臉可能會含笑看著我,可能會對我啐唾沫,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然而,這張臉只是睜開眼睛打量著我。一個女人的聲音——不再是某個人——說道:「我得走了,已經很晚了。」
我與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旅行團一同在「月亮機場」下了飛機。候機大廳里有個樓梯,沿著樓梯往下走,便會走進一家餐館。此時,餐館里已坐滿了人,他們清一色都是中國人。餐館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燈光昏暗、又臟又亂、低矮而簡陋的貧民窟。餐館的中央有一個平台,用作屠宰場。幾個光著上身的彪形大漢,兩隻手裡各舉著一把長刀,正向另幾個同樣赤身露體、手無寸鐵的男子猛衝過去。沒有戰鬥。那些手無寸鐵的男子也不逃走。更確切地說,他們弓起背,活像猴子似的,等著那頭追蹤而來的獅子把他們抓住。他們齜牙咧嘴,衝著那些屠戶發出最後的恐懼嘶叫(其實更像尖叫)。與此同時,就連那些受害者的腳掌也好像已經弓了起來,在平台上彎成了若干個拱形,咔嚓作響地抽搐著。轉眼間,那個完整的軀體便不復存在了。它不僅被砍成了一個個碎塊,而且這些碎塊也幾乎同時被那些坐在下面大廳里的人全都吞沒了。剛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此刻卻已變成了食道里的最後一塊碎肉。那一張張嘴,連同這不停運作的食道,則標志著一個所謂的華人區最深層的區域。而這個區就其自身而言是整個天下事件的核心區域。這樣的屠殺恐怕永遠都不會終結。恐怕總會有新的死難者的手臂和肩膀隨之而來,而且這些手臂和肩膀很快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這些遊客則被這個貧民窟外圍的繩索攔在外面。於是,我們提著手裡沉甸甸的行李,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機場。月亮機場不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得先走到位於停機坪旁邊的一部電梯前,再搭乘這部電梯回到平地上。通往那兒的一條路在室外。高大的金合歡樹簌簌作響,在一盞燈的映襯下,顯得灰暗而又蒼白,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樣子。與預想中的情況不同,在「月亮」的氛圍里行走一點都不輕鬆——我們的步伐並非輕盈飄逸—;我們每走一步,雙腿的沉重感便會加劇一些。儘管我還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但這種感覺已經在向我步步逼近了。電梯間離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它是一個沒有窗戶的鋼板結構。這時,電梯門口站著許多提著行李等候的人。人們能做的只有保持清醒,然而,這很難做到。
我晚幾天回到薩爾茨堡,在學校里報到上班,這不是夢。那個坐在校長辦公室里的朋友只是說了句「沒什麼」,就和我一起去教室,替我把門打開。不過在去的路上,他久久地注視著我,顯然有些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把我當作一個不可救藥的和失敗的,還是一個變形的人來看呢。
這個會說話的女子沒有再往下說,而是放聲大笑起來,她自己已站在門縫裡,一副極其坦誠的神情。我閉上眼睛,還是聽到一種回答:「那位朋友最後對他的朋友說:『終於來了個中國人——終於在所有當地人中間,出現了一張中國人的面孔。』」
我站起身來,在這間小屋裡四面環顧。我還未曾見過比這間更漂亮的房間。我走到木槿花前,彎下腰,對著牆上那隻盲蛛說:「哦呵。原來如此。啊哈。嗯。好吧。好。就這樣吧。」
這幾天上午,總會有郵件從門縫裡塞進來。大多都是些廣告傳單,不過有一次塞進來一封信,是一張表格,還在某處打了一個叉,上面的標題是:「簡要通知」。
屋外,有一隊小型的機場安全車沿著機場滑行道駛去,車頂上閃爍著信號燈。一夜之間,月亮變小了。一輛行李車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響。停車場上打開了一道圍欄。機場滑行道盡頭的農莊里升起一股炊煙,院子里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正緩緩走向牲口棚。
讀著這封信,我不自覺地蹲在地上,眼淚也隨之掉了下來。可這眼淚並不是因為得到了這番誇讚,而是因為「親愛的安德烈亞斯」這聲稱呼,彷彿在漫長的歲月里,都不曾有人叫過我的大名。
與此同時,我則覺得在重新感受著一些復活節習俗的本源,比如說,當你觀察著從地里連同黑乎乎的泥土一起被挖出來的辣根時,你就會覺得那新鮮的、肉乎乎的白色是一種閃爍著生命之光的色彩。


旅店的前台有一張櫃檯,擺放在一扇始終敞開著的玻璃門後面。現在,前台像往常一樣空無一人。我從服務員那裡才能拿到房門鑰匙,而服務員同時還在露台咖啡館里做事,所以我得先把他叫過來,才能拿到鑰匙。「所有房間都是空的九九藏書。」服務員說道。我登記了兩個名字:「安德烈亞斯·洛澤」和「蒂莉婭·李維斯」。看來,服務員至少還把其中的第二個當作一個名字來看,因為他問我:「這不是一位女演員嗎?」還沒等我回答,這個留著濃黑髭鬚的服務員便又開口了:「要不然是一個飛行員?或者是來自邊境那邊的人?——我是庫爾德斯坦人。」
床上那個人終於睜開了眼睛,立刻坐了起來。在這間小屋子裡,充斥著一種顏色,那是一個大花盆裡木槿花的顏色。花盆擺放在牆邊。有一朵花孤零零地在這裏綻放,呈硃紅色,底部略帶紫紅,幾乎接近於黑色。花朵中央的玫瑰色雌蕊耀眼奪目,猶如一隻白熾燈泡里的發光體,而花蕊的頂部則是一些橙黃色的花粉星子。這花唾手可得,於是我伸出手臂,想去摸一下。其實,早在前一天,我就已經做過這樣的嘗試了,可指間沒有絲毫的觸摸感覺。我常常在看到木槿花時就這樣,我在這裏也同樣把正在綻放的花朵看成已經凋謝了。但此時此刻,我手裡分明感受到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它讓這隻手清爽,也調節著我的脈搏。
窗外,兩根繩子如拇指一般粗,來回晃動著。白天,會看見人們用其中一根繩子吊起一隻盛滿灰漿的桶,把灰漿運往樓上施工,然後再用另一根繩子把空桶送下來,再裝滿灰漿,兩根繩子就這樣交替運行著:人們正在重新粉刷大樓的正面外牆。清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這兩根麻繩看上去特別粗壯結實,顏色也顯得更加暗淡模糊。可是一到夜裡,繩子便顯得筋疲力盡。好在它們時不時會撞擊一下窗玻璃,倒還能讓人重新看得清楚些。如果夜裡有月光的話,繩子便會閃現出如玻璃般晶瑩透亮的光芒:白天,融化后的雪水會沿著繩子往下流淌,隨即又重新凍結起來。
重新穿好衣服后,我往西走進村莊,坐在一家名叫安德斯的小飯店前。這個飯店位於兩條鋪了柏油的鄉間小路交叉口,周圍是一大片玉米地,幾乎每株半大不小的玉米上都有一隻麻雀。維吉爾未曾聽說過玉米,他也不認得相鄰農田裡種的馬鈴薯、西紅柿,還有從其他大洲引進的「長著柔軟的小葉子,在風中比其他樹發出更大響聲的洋槐」(這是我兒子從自然課上學來的說法)。
溫特山頂上,唯獨在樹木生長線以上,還可以看到有積雪。頂峰的高地因為積雪而呈現出斑斑點點的樣子。整座山峰看上去輪廓分明,就連每個峽谷和每個岩石尖坡上的細節都清晰可見。唯獨峰頂下方的一片窪地看上去像一個雲圈,從中不斷噴出螺旋形的雲霧。然後,有一團雲霧像一隻巨型山雕,張開利爪,睜著天藍色的眼睛,追逐在那平原高高的上方。
她透過玻璃向飛機場望去,然後看著我手裡的帽子,彷彿這是事先約定的信號。最後她注視著我的眼睛,這是一次目光的交匯,就連我們在經歷恐怖事件后的那種空洞的眼神,似乎也不能抵消這相互的注視。她說了幾句話,帶著口音,模模糊糊聽不清楚。我走向她,與她擁抱。我被相互間僅說的一個詞征服了:「你」。
在所有這些日子里,我從來也沒有感覺到像罪責一樣的東西。我所感受的東西,是些更為可怕的東西。我將一根很長的毛線針戳進了某個人的心臟里,如此正中要害,甚至連皮膚表面都看不出半點傷口來。大家居然還因此向我表示祝賀。唯獨我看到自己從此以後——這個詞語是無法避免的——便活在了詛咒之中。(而且也沒有親眼目睹的人伸出手去遮住自己的臉;即使有人喊出「舉起手來!」,我或許也不會把手舉起來,當然並非出於對死亡的蔑視。)晚上人們下班回家后,總會一坐下來就開始感嘆:「終於能坐下來了,這樣多好啊!」然而,「坐」對我而言卻剛好相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我稱心如意。或許我應該避免說出「詛咒」這個詞,取而代之來說:「視野中心既不見那隻飛來飛去的鳥兒,也不見那隻給自己洗臉的貓。」這中心什麼都沒有,看不見正在玩耍的小狗,也看不見來回爬動的盲蛛(即便有,它也會馬上從這兒逃走的)。或者說,即使這視野中心能看到什麼東西,可也沒有什麼令人覺得可愛的東西。在一家敞開的別墅車庫大門裡,掛著兩隻剛剛獵獲的岩羚羊,身上還滴著血,兩隻羊角被掛在鉤子上,面對面。是的,視野中心甚至還出現了鳥兒和貓咪,但它們不過是漂在運河中的幾具屍體。或者這中心就是出現令人暈眩的錯覺的中心:每每看去那些交叉著堆放在草地上的木棍,都會讓人覺得那是一頭累得癱倒在地的牛;那隻揮動著翅膀飛來飛去的黃翅蝶始終讓人失望地感到是一張發黃的碎紙片。或許,這中心就是一個偽造品聚集的中心:當我四處尋覓它時,它就被那一堵堵貼滿海報的牆壁或者那些來自國外的、顏色虛假的觀賞灌木偽裝起來了。或許它本身,這中心就是偽造的:那座鄰居家的房子因為人工築起了一個平台而抬高了,屋脊上有一座小鐘樓,像那些古老的莊園一樣——可平台下方的區域看上去像是被水沖刷過似的——不過房門上方那個用來祈禱的壁龕似乎在告訴人們:「你在這兒是一位不速之客。」——然而,那個處於中心的小樓無非一個空洞而已:裏面既沒有鍾,也沒有鍾槌,也沒有鍾掛。白日里,這個大洞看上去常常像一個發了霉的牛奶漩渦;而到了夜晚,裏面至多也只會亮起一顆傳來噩耗和戰爭消息的星星。在這些日子里,那些贗品中最拙劣的當數那些所謂「天然形成」的中心點了。它們都被那一座座教堂塔樓佔據了。在這個地方,無論你抬頭向哪兒望去,至少都會看到這樣一座,都是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這些塔樓,無論是洋蔥形的,還是尖頂的,或者圓柱形的,可在我看來,它們不僅是一個個飛揚跋扈的象徵,而且也是一個個變得僵死不堪的幻象,在嘲笑我們所有的孤寂。沒有人需要它們,可它們卻假託是救苦救難的救世主。難道不是有時候,也包括艱難困苦的時候,有陽光和空氣從地平線上投來嗎?它們想要進入我們的世界,可是那些塔樓卻擋住了你的遠眺。
然後,在機場候機廳里,陽光已經變成了橘紅色,無人問津的服務窗口顯得尤為寬大。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擺著座位的區域里,這個人要麼是早到的乘客,要麼就是來接人的。這個區域看上去更像屬於一個長途公交汽車站。過了一會兒,大廳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那些站立的人拖著長長的身影。服務窗口前又擠滿了人,行李傳輸帶運轉著。那些女人爽快地鑽進計程車里,有塗睫毛膏的,有染指甲蓋的,也有染黃頭髮的。這家公司的車是紅的,那家公司的是黃的。一個身穿灰色制服的男人挎著衝鋒槍,仰著頭,半閉著雙眼穿過大廳,臉色蒼白,表情獃滯,像個死人似的。
在返回曼圖亞的路上,我漫不經心地穿過這片耕地,田間有許多沒有架橋的水渠。大多數水渠我都一躍而過,而其中一條太寬了,我只得游過去(我先把衣服團成一團扔過去)。一種被人們稱為「熊掌」或「爪子」的、供兔子食用的野草,在這裏看上去纖細得多,觀察時間久一些,會發現它真的像「捲曲的葉薊」。接骨木長得十分矮小。「為喝酒的人們遮蔭的梧桐樹」像修剪過的籬笆似的立在田埂邊,一串串去年的干桐鈴隨風發出陣陣聲響。
當我問她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時,她回答說:「事情已經發生了。」這是否意味著我一廂情願呢?「別提什麼願望,不過問問也未嘗不可。」——於是,我問她如何看待我。我似乎渴望人家對我略加描述,「說說你對我的印象吧,也可以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這天下午我是在洛伊克度過的,就在文物發掘地附近(其中有些坑已經重新填平了)。在那些還未被填平的坑裡,幾個孩子正在找著諸如馬賽克小瓷塊等一些被人忽略的東西。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正在筆記本上畫著一根古代水管的鑄模,他的鞋底上粘了一些並非這一地帶的黏土——或許他是穿過田野來到這裏的。在一圈粘滿泥巴的籬笆里,長著一棵果樹,也是裏面唯一的植物,上面除了粉色的小花,什麼都沒有。在上下交疊的兩根枝杈上,卧著一隻肥母雞和幾隻小巧玲瓏的山雀,猶如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示意圖,彷彿在告訴人們,這裏的物種和形態如此豐富多樣,這絕對不會是偶然的。
幾天後,我在橡樹住宅區的超市裡經歷了一次小小的奇遇。(這是我寫這部小說的原因。)也許出於防盜考慮,超市的天花板上安裝了一塊斜面鏡子,我無意間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人們總說,孩子都像自己的生身父母,然而,在這個時刻,我的感受則截然相反:並非像別人有時斷定的,我的兒子長得像我;而是我——一個成年人——長得像我兒子。先人和後人的相似性通常都會使我更加感到不快,甚至讓人難以容忍:但是,現在這個相似性卻恰恰相反;除了我自己以外,恐怕沒有人會察覺到這一點。這個相似性不涉及容貌,而是眼睛;不是眼睛的形狀或顏色,而是眼神,「觀察的眼神」。「我在這裏看到了自己獨有的東西!」我尋思著,片刻間覺得自己如釋重負。超市最後面的角落裡是肉食專櫃,有兩個白衣女子在全然的沉默中站著。屋外,一輛汽車從橋面上隆隆駛過。在這個櫥窗前,籠罩著一片巨大的神聖氛圍;一道光的彩虹橫跨在橋面上。「可怎麼會有這樣的觀察呢?」我稍後這樣思索著。——回答是:「創傷。」

聽完祈禱祝福后,我便立刻離開了教堂,繼續趕路。平原上,有一小塊地非常崎嶇不平,那裡以前曾是一塊黑土採掘地,而現在已是雜草叢生。在那片休耕地上,人們劃分出一個個小菜園。走進一個類似於牧場的柵欄,有一條礫石路像主大街一般寬,像林蔭道一樣長,一直通到後面那一排排涼亭大小的木屋前。
那些被風吹進隧道的樹葉則標志著盡頭的到來。出口這片地方看上去交織著一片似乎橫跨洲際的光亮:從這個視角看去,斯陶芬山呈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景象;那司空見慣的金字塔山尖化成了三個高高聳起的駝峰,使人能一眼望到遠處的風景。那一個個加油站、那一個個倉庫,還有那個停機坪都有點像海外殖民地:像火地島或蒙大拿。
白色的睡蓮,花蕊呈黃色,忽高忽低地散落在這條緩緩流淌的河中。小魚兒騰空躍出水面。一隻布谷鳥在小島樹林里啼鳴。一隻鷺鳥從河面上掠過。河對岸,遠處一家煉油廠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燒。
我去迎接兒子,他大概還在從操場回來的路上。我們在鄉間小路上相遇了,這條路穿越了一片玉米地。有一次,我在沼澤地里看到一個腿腳殘疾的築路工人,肩上扛著工具。九_九_藏_書現在我也看到兒子手裡提著裝球的袋子,行走在這片天空下。他在路上迂迴曲折繞路前行,但是目標很明確,我還聽到了牛仔褲腿的摩擦聲。
我蹲著打開窗戶。西風吹拂著我的脖子和兩鬢。深呼吸時,我突然猛地一陣咳嗽。這些天里,我沒有做過一次深呼吸。一匹馬在我身邊打起響鼻:其實那就是我自己,一個勁地打著響鼻,好像鼻孔突然長大了似的。
就在當天晚上,我已經站在另一條河的岸邊。下午早些時候,我乘飛機從蘇黎世飛往米蘭,並在那裡搭上了開往曼圖亞的火車。往南幾公里坐落著一個名叫「皮特羅」的村莊,以前叫「安德斯」,被視為維吉爾的出生地。水壩後面,明喬河流經這個村莊,維吉爾曾用「神秘」一詞形容它。它「緩緩地蜿蜒」流經倫巴第低地,「輕柔的蘆葦纏繞」著河岸,維吉爾的作品里這樣說道。如今,明喬河不過是條狹窄的小河。然而,身臨其境,我卻看到:事實並非如此。這條河和兩千年來人們對它的描述卻不太相符。它在此處或彼處分成好多條支流,其間矗立著一座座林木茂密的小島。
臨別時,我把一些錢放在長椅上留給她用。她為此而好多次歡叫著,並且圍著那些紙幣,艱難地踏著步子舞動起來。不一會兒,養老院的其他幾個老太太也加入進來。
陽台上,天氣變涼了。那個客人拿著木柴在走廊里的爐子上生起火來。一棵產自沉默之島(撒丁島)的「矮棕櫚」——據說這一樹種只有那裡才有——搖曳著自己的扇葉。樹底下,趴著一隻古怪的野兔,不停地抽|動著鼻子。兩個姑娘中有一個說,她想要一幢房子,所有的東西都要有自己的房間:一個存放石頭,一個養花養草,一個專門放鞋。一陣轟鳴從東邊的機場傳過來,那是飛往「法蘭克福」的飛機,接著是「林茨」,再下來是「阿姆斯特丹」。
教學大樓是當年皇家的步兵營,坐落在薩爾察赫河岸邊。教室的牆壁很高,十分明亮。我從未見過這麼多不同顏色的眼睛,我覺得每種顏色都很美。上課的時候,教室里出奇地安靜,直到我忍不住發話:「為什麼你們不說話呢?你們畢竟得說話呀。」我讓學生們害怕了。不過之前他們也一直都很怕我呀。
大街從一條長長的隧道穿過機場區域。隧道出口坐落著一個運動場,有一個活動圍欄將它與外部隔離開來。這時,圍欄上方片刻間出現了一隻白色的球。海報牆上張貼著一幅隨處可見的海報,畫面中一位身著淡紫色內衣的金髮女郎在搔首弄姿,要讓人們知道:「這樣的曲線多麼令人傾慕!」旁邊那條長途公路上,來往車輛穿梭不息。那一輛輛閃著前燈的車輛從隧道中駛出,有些立刻把前燈關上了,有些則過了一會兒才關,而另一些乾脆就不關燈。(「我們就是這樣。」)在這樣一輛車頂上扎著滑雪板,而在隨後的那輛車上粘著一朵朵花,而第三輛則拖掛著一隻小船。這時,一輛車疾馳而過,只見方向盤上有一隻瘦削的手,一個女人正叉開手指,夾著一根特別長的肉色雪茄,給人留下了螳螂般的圖像。在這沒有盡頭的車水馬龍的上空,與這喧鬧不堪、喇叭聲此起彼伏的地面相對照,完全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孤零零的巨大飛行物,那是一架正要著陸的班機。一瞬間,它好像停滯在那裡一動不動。隨著飛機在滑行道上著陸,隆隆的震動聲響徹大地。
房間里冷冰冰的,光線也很昏暗。在窗帘軌道下和淋浴房裡,氖光燈正在嗡嗡作響。一打開窗戶,暖洋洋的春日氣息和寧靜的陽光便迅速填滿了整個房間。中午時分,機場好像停止了運轉;只有一架直升機在空中不停地巡視著,一直都在離地很近的上空飛行,就像一架正在海面上搜救的救援機。上方塔樓的小房間裝了玻璃窗,屋內的雷達屏幕前坐著一名男子,戴著耳機在看報紙。
那憂傷驟然變成了某種徹頭徹尾另外的東西:從未如此經歷過的東西,傳奇的東西,聞所未聞的東西,同時立刻又是顯而易見的東西,簡直令人振奮的東西——它就叫做「孤獨」;不是我的命運,而是現實存在。這個詞由於有一幅畫面,就顯而易見:在一條清晨的大街上,一幢房屋入口前立著世界上最短的欄杆,幾乎不到手掌長,只是為一級台階設立的;但它是弧形的,打磨得鋥亮,在清凈無比的空氣里閃閃發光。
第二天一早,我從米蘭飛往撒丁島上的阿爾蓋羅。在撒丁島上,連續兩個夏天裡,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次,我從船上望去,阿爾蓋羅猶如一座白色的城市。從此,這個島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都不用說」,「可以保持沉默」。飛行途中,廣袤的大海在閃閃發光,兩條渡船迎面駛過。飛機著陸后,水泥場地中間,那些行李小推車上的小紙條在迎風飄揚。
機場大樓是一幢兩層建築。最上面是觀景平台,下面一層是餐廳和一家所謂的旅店。旅店裡有一條很短的走道,兩旁有幾間客房。房間很窄,兩張床只能一前一後地擺放在一側。從大部分房間的窗戶向外望去,只能看見坐落在附近的塔台和一段封閉的跑道。除夏天外,這家旅店生意蕭條,幾乎常年都沒有客人,充其量也就來幾個旅行團在這裏過夜,訂房的同時也會順便訂一頓餐廳里準備的晚餐,因為夜裡通常沒有航班。
先是我女兒回來了,還有另一個女孩陪著。女兒自己有鑰匙,兩人進了屋,並沒有發現我。昏暗的樓梯間里一直沒有人,此刻亮起了燈。從敞開的屋頂窗口看到兩個人正用手托著腦袋,從屋裡傳出了流行歌曲,伴著兩位聽眾的表情,曲調聽起來尤為柔美。我們也曾愛聽流行歌曲。兩個女孩又是竊竊私語,又是咯咯地笑著,又是相互嗔罵,又是互相取笑。這時,她們額頭、臉頰、脖子和肩膀透出新娘的光彩,如此耐心,如此信心百倍地等待著新郎。哦,青春啊!哦,充滿年輕的世界啊!
我跟隨餐廳服務員來到窗前一張餐桌旁,眺望著西邊的那些村落和山峰。樓下環繞著一片草叢,中間有一根藍色的消防栓,顏色酷似路旁的聖像柱。而消防栓的旁邊長著一棵像羽毛一樣閃閃發亮的褐色雲杉。我吃了些看上去顏色較淡的小羊肉,又喝了點勃艮第紅葡萄酒。這酒在瓶子里呈顛茄色,而倒入酒杯后,卻又呈現出小檗紅,所有這些色彩都將周圍的景物襯托得更加鮮明。
與此同時,我當然也意識到:隨著幾天前那致命的投擲石頭,我自己的死亡也一天天地逼近了。自那以後,我就感覺到體內有個致命的東西堵在那兒。可以掩蓋起來——就像剛才那樣——,但卻無法排除。我不再是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那當下的無所謂中,增添了悲傷的感覺,與無所謂相依為命。「掩蓋」就是「能夠」。而「能夠」則意味著「我有的是時間」。
漸漸地,鐘聲開始在整座城市裡此起彼伏。我能區分埃爾斯貝滕、埃根、帕爾施、格尼格爾、聖安德里亞、瑪麗亞布萊恩、貝格海姆、費賴拉辛(位於邊境的另一端)、拜恩格美茵、格勞斯格邁恩(在這一面)、里弗恩、瓦爾斯、哥伊斯、塔克斯哈姆、格勒第希、阿尼夫、墨茲克和哥奈斯的鐘聲;此外,我也能區分奧恩教堂、敬老院教堂、寄宿學校教堂、避難所教堂和墨斯教堂的鐘聲。
那是一個溫暖而明朗的夜晚,路上沒有人,只有從一個沒有築圍牆的狗窩裡傳出狗叫聲,就像不同的樂曲倒帶時發出的聲音。鳥兒飛過時,扶搖直上沖向天空。我脫|光衣服,潛入渾濁的水裡,直到水打在脖頸上。
上午,我穿過田野去看望住在瓦爾斯的母親。她住在養老院里。養老院坐落在一個寬闊得幾近空曠的村莊廣場上。我們坐在花園裡一棵梨樹下的木椅上,樹上白色和粉色的梨花開得十分燦爛。
在大街通往沼澤地的地方,有一個金字塔形柴堆,是為復活節燃燒篝火準備的,被夕陽的餘暉照得通亮。我從一扇窗戶走到另一扇窗戶,就這麼來來回回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這時,山坡上幾個零零星星的爆竹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運河裡的水流從幾個缺口處溢出來。一輛剛被清洗乾淨的電車正停在山下那個8字形彎道上,車頂上豎起兩根又長又粗的電杆,看上去像種鹿場里那頭最強壯的雄鹿。一架飛機正在起飛,機身一側的一排舷窗玻璃上映出了後面那片明亮的天空;一群又一群黑烏鴉沿著飛機在空中留下的那道濃黑的軌跡飛去,就像海鷗在海面上跟著輪船的浪花在飛翔。山腳下的大街上,一個孩子邊走邊將幾隻吹得鼓鼓的紙袋——看似復活節爆竹——放在馬路上。與此同時,一個少年正在果園裡漫無目的地來回亂跑,還一邊揮動著手裡的鞭子,將它狠狠地往地上抽;他每抽一次鞭子,樹冠間便會升騰起一團煙霧。
夜裡,我夢見安德斯村坐落在一個海灣里。在另一個夢裡,我看見了母親的那張空床。她的睡衣平鋪在床上,受傷的身體留下的印痕清晰可見。
這一天的最後一堂課,我是這樣開始的:「希臘語中lalein等同於我們德語的『囈語』。不過,詩人也把lalle稱作卵石。」這時,我又站在窗前,看著那條春天的河流向前奔騰,風在河裡畫出一個密密麻麻的橫條圖案,一直延伸到兩邊的天際,猶如一場空空如也的划船比賽。「我會沒有愛的,」我心想著,「我會沒有愛嗎?——無論如何我再也沒有把握了!」
當然,我的情況則與那位據說在無神年代如此神勇無比的詩人盧克萊修有點不一樣。唯有我這個人存在著,死亡是終極目標,如此坦然,簡直無法想象。這裏就是缺點什麼,不是基督,不是諸神,也不是那不朽的靈魂。這裏缺乏的是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一種感覺器官,而且是那個關鍵的,沒有它,呼嘯的風聲和嗡嗡的電車聲就是不完美的。
這一天,橋欄杆上坐著另外一對人。那個男人年紀要大一些,他穿著一件雙排扣西裝,上衣口袋裡塞了一塊小方巾,裏面還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並且系著一條領帶。那個年輕女子則緊緊地依偎在男人的身上,又是嘟嘟噥噥,又是低聲耳語,兩人的腦袋一直不停地在對方身上蹭來蹭去,額頭還會時不時地相互頂在一起。我不禁想象著,如果這倆人不小心跌入運河裡,那麼便能聽見像燒熱的東西碰到水時發出的噝噝聲了。
白天,從超市裡不時傳來嘈雜聲,算是為生活增添了一點色彩。每到午休時,我甚至都會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聽到樓下那些杯子碰撞所發出的尖銳刺耳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