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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中國人 尾聲

痛苦的中國人

尾聲

他心想著,這座橋太小了,出於戰略的原因,它非得炸掉不可。這裏恐怕永遠都不會展開一面旗幟。只要有坦克開上去,它會立刻轟然垮塌的。連大自然都幾乎不會在這裏展示自己的威力:發大水時,阿赫河上游的塞口——運河的發源地——乾脆就會合攏起來。
在這片平原上,這座橋形成了幾乎不為人所覺察的拱形;過橋的摩托車畢竟要加油,有些騎自行車的人要抬一抬屁股,汽車駛上橋面時車燈斜斜地射向天空。紫燕掠過水麵。水面上漂浮著大片草團,像遊離的小島一樣。深處那黑乎乎的梧桐樹犬牙交錯,有點像蝙蝠的翅膀。看樣子,彷彿那奔流不息的河水無非是後面那多石的阿爾卑斯山山脊的另一個影子——是它的另一種時間-形式,是它的驟變圖像,是它更加自由的形象,是它的平原-本身。同樣,山前草地上那兩隻狂吠的狗無非就是山的轉換形態,是它的細胞分裂,是它轉變成那細小的微粒,卻又生氣勃勃。兩隻狂吠的狗變成了一對緊緊相擁的情侶;這對情侶又變成了一個戴兜帽的孩子。
周日上午,一個即將分娩的婦女和一個年輕小夥子在陽光下手拉著手,伴著緩緩流淌的河水,邁著輕盈的步伐,在拱橋上為孕婦而翩翩起舞。有一天夜晚,在橋頭人家的花園裡,掛著幾乎清一色的白衣物。那裡住著一家外國人,平日里晾曬的都是五顏六色九-九-藏-書的衣物。這個觀察者分別為流水、樹木、風和橋找到了一個不尋常的詞:「運河、燈光、柳樹、橋面:它們主宰著。」
水面上不斷升起的霧氣將運河分隔成了這邊區域和那邊區域:那一座座霧靄之後的房舍變成了一個自成一體的地方,一個古老的水車來回運轉著,灌溉著河岸邊的園子,成為整個村莊的標誌。而在橋那一邊,那些行人已經到了家門前:當他們之前全都沿著街邊魚貫而行時,那麼他們之後不是相互靠攏在一起,就是三三兩兩地散去,猶如在一個環形村莊或者集體院落里一樣。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半大小子在駛過最後一塊木板后,立刻把雙手從車把上放開,手臂交叉著一直騎到家門口。跟在他後面的那個男孩,車輪左右搖晃,咯吱作響,好像整輛車馬上就要散架一樣。他在橋上下了車,看著自行車架自言自語道:「唉,我看騎回家還是可以的!」於是他重新騎上車,一路咯吱咯吱地繼續駛去。
岸邊的紫丁香盛開了。傍晚時分,後面的山巒也蒙上了紫丁香的紫紅色。有個白髮蒼蒼的老者站在橋上,半閉著雙眼說道:「這條運河如此沉靜——如此討人喜愛,如此樸實無華。這條河是不可戰勝的!」有個身穿白裙的姑娘停下自行車,用一隻腳撐著欄杆,在橋上點上一支煙。岸邊茂盛的青草,甚至連僵硬的飛廉read.99csw•com都在風中簌簌作響,像蘆葦桿一樣。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柳樹中,有一隻烏鶇在啼鳴,身子幾乎掩映在樹葉里,可從它那一聲接一聲閃閃發光的喉嚨上就可以看得出來。柳樹在擺動著,下面的河水在流淌著;那棵雲杉孤獨地聳立著,整片大地在上面呼嘯。是的,在這座空空如也的小橋上方,整個歐洲的天空曾經綻放出藍藍的色彩。
隨後不遠,有一輛用綵帶裝飾的馬車駛過來,車上坐滿了從一個演出地趕往下一個演出地的樂師。他們把單簧管、小號和鈸放在一邊,眼神里充滿倦意。只有那個手風琴手坐在馬車後面的橫杆上。到了橋上,他把琴放在手臂上打開,奏出一個長音。
每當載重汽車駛過橋面時,這個站在這裏的人的腳下就晃動起來,猶如當年那些農家的牲口車駛過一樣。這時,那些之前看不見的小魚兒在河底四散逃去。然而,有些時節里,河裡除了流水,什麼也沒有,沒有什麼物體,也沒有什麼動物——清一色的水:時而清澈,時而混濁;樺樹般潔白,天空般泛黃,岩石般的灰色、肉色,雲的色彩,鐵藍色,土色,草綠色,黑土色,蓄水池一樣的黑色;無聲無息;只有在枝條垂入的地方——或在一個比較狹窄的地方——,有汩汩的響聲,就像從一眼隱蔽的泉水裡發出來的。有時候,這流水具有回憶的色彩:無可比擬,只九*九*藏*書能讓人回憶。臨近傍晚時,那通常深色的水面上湧起了一個個閃亮的小漩渦。
電線發出吱吱的聲響,又一輛電車駛過來了。一般情況下,下車的乘客中總會有一個要趕在其他人前邊,也總會有一個人最後一個下車。夏日里,乘客們身穿五顏六色的衣服,當他們紛紛跳下踏板時,要麼像四處倒下的保齡球,要麼像一個膚色奇特的人群,有紅皮膚,有白皮膚,還有棕皮膚;到了冬天,他們穿著深色衣服,裹得嚴嚴實實的,在終點站環道路燈的照射下,像被火燒傷的人或去朝拜的人。(在這裏,我們和印第安人一模一樣。)他們急匆匆地走過這座小橋;不是所有回家的人都像現在那個孩子一樣晃動著自己的背包。很少有路人會駐足朝水面張望(最多會有人短暫放下自己的包,或者換到另一隻手上來)。相反,有幾個人用拐杖和傘把使勁地敲擊橋面。幾乎沒有一個過橋的人會咒罵、抱怨或大笑。然而,時而會隱隱傳來講述的聲音:「當我父親……」一輛咯吱咯吱響的購物車;一輛搖搖晃晃的嬰兒車;一輛嗡嗡作響的電動輪椅。接著出現的是集市-瞬間:兩個學生利用這座橋做著交易,他們事先在公交車上已經商量好了。與此同時,一個成年人投了一枚硬幣后,從固定在欄杆上的塑料袋裡取出一張報紙。一個因為痛風直不起身的老婦人在橋拱上停下腳步,抬頭觀察https://read.99csw.com著天色,說道:「天意難料啊。」
天開始下起雨來,雨滴在水面上濺起一個個圓圈,順著水流逝去。相反,雪花完全無影無蹤地飄落在運河上,立刻被河水吞沒。一條大肚皮魚在橋前像海豚一樣高高地躍出水面,過了橋后再次躍出水面。對於這條狹窄的河流而言,它顯然太龐大了。一隻鴨子猶如一葉小舟在河岸間划來划去。有隻狗猛地衝上來,可它昂著頭,一動不動地順著水流向下漂去。雨後,橋上升騰起一股水汽,散發出一股木頭的味道。
橋上有幾塊木板重新換過了,和周圍幾塊比起來顏色要淺很多,裂縫處也比周圍其他地方更早結冰;在柳樹的縫隙處,也隆起了晶瑩剔透的冰。從遠處吹來一片大梧桐樹葉,粘在柳樹樁上,像漫遊路上的另一種指示牌。冬夜裡,河上的燈亮起來了,從山上往下看,彎彎曲曲,迴環往複,像平原上的星空。從縮小了很多倍的地圖上看,蜿蜒的河流彷彿在顫抖。
這條中世紀的運河流淌著——和城裡教堂大門上那些石像一樣——寧靜、狡黠、靜默、莊嚴、徐緩且寬容。
秋天裡,運河床上一個月之久沒有流水,要清理河道,修繕堤岸。魚兒被安置到了別處。淤泥散發著惡臭味。有些地方的河床完全乾涸了,像旱谷。可有一天,河水又開始流淌,夾帶著泥沙,灰濛濛的,從下到上滿是斷水期間沉積起來的大大小小的雜物。一個老婦人看到九_九_藏_書重新奔流的河水后,發出一聲驚呼:「這麼臟!」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樣就不錯了。」
(1983年)
一瞬間,這空蕩蕩的橋面上散發出女人的香水味。
橋上吹過一陣特別的微風:不僅是這條河流引起了這樣的風,而且還有那條微微抬高而流經這個地區的運河。表面上,河水如此平靜,看上去好像停止不動,就像盛在浴缸或木盆里似的。而就在河面下方,那深暗的樹葉漩渦卻給人一種奔騰不息的印象。兩者都會迷惑人:你可以伴隨著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鳥窩、紙船或栗子花,不緊不慢地與之同行;你一定要不時地放慢自己的腳步。
那個最後下車的人是一位年輕女子,頭髮盤在頭上。她走過橋時,那些五顏六色的發簪閃閃發光。
這個站在橋頭的人,別稱「守橋人」或者「這個人口統計員」,始終沒有引起人家的注意。如果有人問及他在那裡幹什麼時,他會回答:「我在等人。」他邊等待,邊在橋上走來走去,或者靠在橋欄上,一個腳後跟撐在身後。他看著駕校的學生如何在橋上練習掉頭。那輛停靠著的電車發出隆隆聲,準備要出發了。平原上的樹木在霧中看起來很稀疏,樹冠上有很多黑色的槲寄生球,旁邊是一輪光芒四射的滿月。運河從山間流過來的水冷冰冰的,讓人的脈搏平靜下來。站在這裏,他畢竟就是他:「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