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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者告別第九王國

夢想者告別第九王國

是的,南斯拉夫有了新的邊界。我看到它們不是向外,而更多是向內在延伸,當今每個獨立的國家莫不如此;延伸成不真實的界限或者條帶;直延伸到中心,最終任何國家都不存在,既沒有斯洛維尼亞也沒有克羅埃西亞,就如同蒙特卡洛或安道爾。是的,我擔心在「斯洛維尼亞共和國」里總會有一天,就再也不可能聞到國家的味道,就像在安道爾,那裡縱橫交錯地開掘在比利牛斯山脈岩石里的購物街依然是最後的開闊地帶——密密麻麻,鱗次櫛比,像曼哈頓一樣,是城市公園或者第五大道延伸到山區里的水泥澆築的購物商店和銀行大廈——,早就使國家、地區、空間、地點和真實的味道湮沒;這裏沒有一絲文化氣息,只有一個早就被掏空了靈魂的民俗傳說的硫磺味和一派胡言亂語。
(在斯洛維尼亞的村子里,我經常看到老年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們都是與我們的,也就是德國和奧地利的歷史迥然不同的見證人,是具有強烈反抗精神的南斯拉夫歷史的見證人。我在此只能說,我因此而羡慕她的歷史。)
一線希望,同時令人發笑——彷彿希望和發笑在這種情況下不可分割。前不久,我和一位來自斯洛維尼亞的夥伴走在巴黎街頭時有了這樣的感覺。當時,儘管他傷心地認同於他的國家所發生的劇變,卻竭力把他服兵役時期就耳熟能詳的塞爾維亞命令語言翻譯成斯洛維尼亞語。可是,他沒能如願以償。凡是昔日他立刻就能熟練和自然而然說出口的慣用語,如今卻變成了吼叫聲、嘎嘎響、呼嘯聲、鞭打聲、嗖嗖聲,迷失在那天生的節奏中,拒絕變成聲音,彷彿本能地彎曲了,如同卡夫卡筆下那些盡量縮著脖子、「在風裡」奔跑的孩子一樣,伴隨著每一個從行軍步伐中發出的音節,躲避開進軍的號角,凸顯和彎曲成旋律,直到這個說話人最終可笑而認命地中斷他的斯洛維尼亞語命令的嘗試。
無論是在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還是在科索沃,無論是漫步,還是乘坐公交車或火車,我從來都沒想到這個愚蠢而露骨的詞,更不會說出口。要是有人說同樣的口號,那必然就如同把貝爾格萊德的塞爾維亞知識分子看作是巴黎或者紐約同行的孿生子。他們之間如同心電感應一般緊密相連,依賴於天天變換的理論,不管是「速度」理論還是「混沌研究」理論。當我給我尊敬的斯洛維尼亞同志、翻譯家扎克·拉達科維奇——講起諾維薩德、貝爾格萊德、科隆、西雅圖——順便提到我沿著索查河(伊松佐河)的上游散步時,他馬上就會把他那一套名為「河邊漫遊」的大小塞爾維亞新理論搬出來,並且為之準備出版一本國際性的論文集,其中包括格奧爾格·施泰納、讓·鮑德里亞、賴因霍爾德·梅斯納爾的文章。令人可悲又可氣的是,到了今天,居然還有像米蘭·昆德拉這樣的人幾個星期前在法國的《世界報》上發表文章,呼籲「拯救斯洛維尼亞」,把斯洛維尼亞和克羅埃西亞一起與塞爾維亞的「巴爾幹」割裂開來,並且不加思考地將它劃歸幽靈般的「中歐」。中歐的眾多君主曾經也將斯拉夫語系的捷克語看作是野蠻的、雜交的晦澀語言。可是,來自捷克布爾諾的揚·斯卡采爾卻用捷克語創作了20世紀最柔美的詩篇。


就在事後,還有無稽之談四處流傳。那個四處散布消息、同時又大言不慚無知無畏的《明鏡周刊》在封面故事中把南斯拉夫稱作「民族監獄」;德國《法蘭克福彙報》那個不分青紅皂白的男人窩裡派出了一個沒有經驗的大嘴英雄,從克恩滕邊境地區發回報道:那裡的德意志奧地利人向來和斯洛維尼亞少數民族和睦相處——具有諷刺意義的是:七十多年來,在德拉瓦地區,以大德意志為首的強盜行徑一直都沒有停止過,並且延續至今。他們對當地斯洛維尼亞居民進行語言上和身份上的掠奪。一種更加絕妙的戲諷,恐怕只有火星上的九-九-藏-書世界報才會虛構得出。

人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把一個獨特而又符合規則的國家稱為「斯洛維尼亞共和國」。可是,為了讓這些理由站得住腳,為了一一弄明白這些理由,我似乎覺得首先得看到這些理由。起碼對於我來說,「理由」這個詞必須跟「看到」這個動作聯繫在一起才行。我沒有看到任何理由可以稱這個國家為斯洛維尼亞,甚至連「大塞爾維亞的坦克共產主義」也不能成其為理由。我所看到的只是業已形成的事實。同樣,我也沒有看到任何理由可以稱一個國家為「克羅埃西亞」。這又是另一回事,跟我的關係不太大(我畢竟壓根兒也沒有弄明白它是怎麼回事)。只有斯洛維尼亞這個國家以及200萬斯洛維尼亞人民才與我緊密相連,是我一生的牽挂。
不,越來越多的斯洛維尼亞人選擇離開大南斯拉夫,去往「中歐」或「歐洲」或「西方」,我一直以為他們純粹是心血來潮。我越來越多地聽到有人這樣說,每一次都越發奇怪地受到觸動,有熟人,也有素不相識的人,在盧布爾雅那或馬里博爾的街道和橋樑上,那裡有一些河流自古以來就流入貝爾格萊德的多瑙河;要在斯洛維尼亞和克羅埃西亞南部邊境上建一道比柏林牆還要高的「城牆」(柏林牆那時候還沒拆除),「兩層樓高」,用來阻擋塞爾維亞人、波斯尼亞人。當我問及原因時,他們心照不宣地告訴我:「那邊的人不好好工作——南邊的人很懶惰——,在北方奪取我們的住房——我們在辛勤工作,他們就知道吃喝!」其中有一些說法還可以理解,或許吧,但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因為沒有一句理智的話考慮到南部便利的交通運輸和貿易條件,也沒有考慮到南部肥沃的土地。當然,毫無疑問,南北之間對於國家財政的分擔越來越不平衡,其他地區大概也是這樣的情況。只是:這些怎能成為他們變化無常、迫不及待和毫不猶豫地選擇脫離南斯拉夫的理由呢?南斯拉夫的天空依然廣闊,無論如何,她有存在的理由。這是理由,還是純粹只是借口呢?
斯洛維尼亞是我的家嗎?南斯拉夫是我的家嗎?事實上,這無異於霍夫曼斯塔爾在他的作品《一個回鄉者的信》中所描寫的那種恐懼感:作品中的主人公離開德國多年,再回到德國之後,竟然體會不到任何物體最初的真實感。罐子不再是罐子,桌子不再是桌子,在這個回鄉者的眼裡,德國的一切物體都是「抽象空洞的」,讓人找不到歸屬。這麼多年來,每當我越過邊境去往斯洛維尼亞,那裡的一切事物都能讓我感覺到真實的存在。我們無法迴避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因為它們隨處可見。如今,不僅在德國,而且在整個西方世界,那裡的大部分物體都能在斯洛維尼亞看到。看見河流兩岸架起的通途就覺得是橋樑;看到水域就覺得是湖面;走在路上,總能感覺到路兩旁是連綿的山丘、成排的房屋或者果園。曾經中斷了的想象又被眼前真實的事物所包圍,一切事物都是真實的,任何一樣東西都能給人一種到家了的感覺:「到家了,我終於到家了!」

如今,第九王國的古老斯拉夫童話已經年復一年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幽靈似的中歐流言。雖然這樣的幽靈也出沒於國境的那一邊,它當然——根本就用不著提起古老的維也納人、斯太爾人、克恩滕人那高貴的別有用心——似乎也維繫在一條「轉歸家鄉」的繩索上:如同奧地利諺語說起自殺者的一樣,他們依靠繩索,旋轉著「歸鄉」。這些和那些義大利的弗留利人或的里雅斯特人每年都慶祝弗蘭茨·約瑟夫皇帝的百年之後的生日,好像也要九*九*藏*書讓他們真正的生存空間「旋轉歸鄉」(或者這也許只是一種某些事實上早就放棄了的夢想的諷刺形式?)。但是,在斯洛維尼亞,幽靈卻開始干預現實。那些與幽靈一起穿過這片土地的人,既不是他們的祖先,也不是以種植葡萄為生的人,而是通常被稱為「精明的腦袋」、「善於思考者」、「沉思者」,科學家、詩人、畫家。
當然,到處都會聽到有人說,在通往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的南斯拉夫的發展道路上,斯洛維尼亞這個國家不過是一個階段而已。但是,在這個國家裡,誰是重新改變這樣一個在「獨立」和「自由」的幌子下而四處流傳的事實的人呢?一個事實,看上去不可動搖,因為它又背負起兩個沉重的鉛塊,一是坦克和炸彈——它們永遠都不會從斯洛維尼亞人,首先是經歷過1991年的孩子們的記憶中消去。再就是那些斯洛維尼亞邊境守衛者的行為,其中不幸的是,有很多人隨時準備著殺戮,他們完全變樣了。是的,與那些突然不得不針對他們玩起戰爭把戲的同齡人(或者他們不是更多還年輕一些嗎?)截然不同,我就是這樣看的。不僅衝突雙方傷亡人數如此不同說明這一點,而且還有那一個個圖像,比如那些手裡揮著白旗,從一個被包圍的邊境民居里走出來的士兵,卻被藏在暗處的人當場射殺。或者一個守衛家鄉的士兵神采奕奕的樣子,根據與他一起大肆渲染的奧地利日報的報道,他津津有味地講述了他「殺死的第一個人,一個十八歲的馬其頓人」。這種情形,這種瘋狂的濫殺行徑,連同那猙獰的面目,怎麼會從這個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人的心頭上抹去呢?難道那個最終好像躲過了人們稱為「歷史厄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南斯拉夫,如今卻要遭受這樣特殊的厄運嗎?
多年來,我主要是從圖片上了解斯洛維尼亞,或者是從上一輩人那裡聽到有關斯洛維尼亞的事情,這些可能與它本來的樣子不符(或者不是它該有的樣子)。我絕不會成為一個斯洛維尼亞人,儘管我現在差不多能夠看懂斯洛維尼亞語,其實連半個斯洛維尼亞人也算不上。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我屬於哪一個民族,那我就屬於一個沒人的民族,這個民族一會兒有救,一會兒又無可救藥(當我再也無法想象出那些到處流竄的人到底應該歸屬哪個民族時,我就覺得他們算徹底無可救藥了)。
劉學慧 譯
儘管如此,在我的生活中,我覺得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地方都不能像斯洛維尼亞這樣讓我這個陌生人能夠找到家的感覺。在長達25年的時間里,我一直都有這種感覺。後來我發現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那裡所發生的一切實際上跟我小時候聽到的不一樣,童年時期那些讓人充滿幻想的傳言原來都不是事實。
然而,我在旅途中一再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人民掌握著政權,並且在延續,至少在鐵托逝世之後的幾年裡,為了南斯拉夫這個國家的存在。但這種情形不再是意識形態導致的,也不再是鐵托主義,不再是游擊隊或退伍軍人。這裏特別提及的是年輕人的激|情,他們來自不同的民族,無論他們在哪個國家聚集,都能讓人最強烈地感受到。對這個節日的客人來說,那樣的共同性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是陰謀策劃者強制性的集結、靠攏,或者孤兒院里舉辦的晚會:它顯得自然,「理所當然」,開誠布公。如果那樣的聚會蒙上了閉幕慶典的色彩,那麼,唯願如此,因為它們標志著一個隨之而來的覺醒,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在這輪舞中表演的覺醒。當時,我看到那些斯洛維尼亞、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馬其頓、黑塞哥維那的大學生、工人、運動員、舞者、歌手、戀人聚集在一起,覺得他們每個人都充滿了青春熱情,從內心裡對他們羡慕不已。當時,我也覺得南斯拉夫是歐洲最真實的國家。一個小插曲。https://read.99csw.com可是,我現在無法想象,這些當時在共同目標中覺醒的人如今卻一個個被分隔在邊境線上的鐵絲網後面,此間居然變得不真實、無效、無用。
顯然,對任何一個斯洛維尼亞人來說,所謂的「鐵托帝國」的解體並非是一種個人的經歷——也正如我所調查的,無論如何,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一個人。凡是我聽到的,無非都會感受為鸚鵡學舌。共產主義幾乎早就成為傳說。斯洛維尼亞的實踐在文化,首先在經濟方面是自由的。最近有人在盧布爾雅那靜坐示威,手裡的牌子上寫著「我寧可不要生命,但要自由」。西方媒體竟然把他稱為英雄之類,實在讓人感到憤怒和厭惡。斯洛維尼亞人在法律上是自由的,和你我一樣,只是這個專制國家的法律已經好久不再被解釋了(也有例外,正如我們這裏一樣);商業自由,居住自由,言論寫作自由。這時,塞爾維亞政府的不公,取消阿爾巴尼亞族在科索沃地區的自治,這樣的事情還遠遠沒有發生呢。
在斯洛維尼亞的歷史上,沒有什麼東西,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東西迫使它成為一個國家。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斯洛維尼亞人民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夢想。斯洛維尼亞國家從自身沒有閃現過一種思想的光芒(南斯拉夫有過),無論如何直到出現坦克和炸彈武力之前沒有過。那麼,現在從武力和反抗中就能夠滋生出這樣一種思想,會持續地充滿生命力嗎?我不禁要問:這有可能嗎?沒有。對一個國家和民族來說,今天突然宣布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包括國家機器的象徵:國徽、國旗、國家法定假日、邊境防衛等),這有必要嗎?況且這不是自覺自愿實現的,而僅僅是針對某些東西的反應,再說是某種來自外部的東西,更何況有時是些令人氣憤和厭煩的東西,但不是真的什麼迫不得已的東西,甚至令人髮指的東西。(正是這后一種情況,不管先是經歷或遭受奧地利人,還是後來德意志人統治,賦予了南斯拉夫這個國家的莊嚴與合法性,並且現在也會繼續賦予。)
有一位斯洛維尼亞熟人就此告訴我說,一年半之前,塞爾維亞議會在普里什蒂納地區所採取的行動只是「開始」,因此,為了搶在局勢進一步發展之前,要建立斯洛維尼亞國家。這裏已經足以可以說是一種違背國際法的行為:「這隻是開始」,不就是自己在破壞條約嗎?——我就是這樣看待擅自公投和決定退出一個畢竟是由南斯拉夫各民族共同決定建立的國家聯盟的行為的。從人口總數來看,在南斯拉夫國家機器中,塞爾維亞的人口數遠遠超過了小小的斯洛維尼亞共和國,雖然難免在很多地方欺負斯洛維尼亞,或佔優勢,或頤指氣使,然而,不管怎麼說,就我所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歷史上絕對沒有出現過對斯洛維尼亞採取這樣一種觸犯國際法的行動,從而會允許斯洛維尼亞自行——正如所發生的——宣布歷史上籤訂的國家條約無效。還有一位斯洛維尼亞熟人甚至就此聲稱,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在南斯拉夫的軍隊中,「發號施令的語言」,只能用塞爾維亞語,而不能用斯洛維尼亞語。
在鐵托逝世之後的幾年就已經出現了這樣的情形。現在我覺得,南斯拉夫北部民族中的大部分人,起碼是多數人,都是被外界說服而接受了國家解體這個事實。
我之所以這麼說,並不是硬要自詡為斯洛維尼亞人。我出生於奧地利克恩滕州的一個村莊,當時正值「二戰」期間,村子里的大部分人,不,全村人都是奧地利-斯洛維尼亞人。他們都能聽懂對方的方言,能用對方的方言交流。我的母親在少女時期受到了她哥哥的深刻影響,曾經認為自己是奧地利-斯洛維尼亞人(後來,在「二戰」之後,又是另一種情況)。當時她的哥哥在邊界的另一邊,也就是在南斯拉夫-斯洛維尼亞的馬里博爾學習水果種植。不過,我的父親是德國士兵,因此,我童年生活的最初https://read.99csw.com時光是在東柏林度過的,德語也就成了我的語言。古老的斯洛維尼亞村莊就這樣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從記憶中淡去,最後也只有村裡人自己笑稱其為「老村」。對我這樣一個德國大城市的孩子來說,斯拉夫語的古老發音極其難聽,即使我的母親偶爾講講斯拉夫語,我也會粗暴地打斷她。
除了這些細節情形之外,很長時間以來,在我看來,這個國家就是一個真實的存在。無論是遊客,還是當地的居民,都覺得這是一個充滿真實的國度。不然的話,他們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方式、看或不看,怎樣會讓人覺得與邊境那邊的義大利人和奧地利人比起來更加真實呢?實際上,在斯洛維尼亞這個國家,身在這些斯洛維尼亞人中,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在感受真實:在葡萄園裡(喀斯特地貌的葡萄園或者山丘上的葡萄園裡);在教堂鐘樓旁;在公共汽車上(從托爾敏到新戈里察,從盧布爾雅那到新梅斯托,從科佩爾到迪瓦查);在極其簡陋的客房中(莫斯特納索契或者維帕瓦);在側耳傾聽人們說斯洛維尼亞語時,感覺這種語言那麼真實、柔和、自然、優雅。這個國家的每一塊地方都讓我感到真實。
又是這個灰頭髮的斯洛維尼亞孩子,就在兩周前,在他的家鄉維帕瓦山谷,他手裡牽著十歲的侄女,在納諾聖山上親耳聽到了炸彈落地爆炸的聲音。他後來告訴我說:「迄今為止在整個的斯洛維尼亞歷史中,始終只有母親存在。我們的父親總是在睡覺。在深山裡,你知道的。他最多短暫地冒出來,跟夢遊者一樣,昨天在這裏,明天又在那兒,你知道的,第九王國的國王,立刻又消失了。現在,父親醒過來了。」這位講述者開始傻笑,笑個不停,而在他返回家園的整個路上,在巴黎勒克萊爾將軍大道上,斯洛維尼亞的孩子越來越少,而越來越多的是盡人皆知的小精靈:「這真的是這個國家的孩子們的願望嗎?」
從政治方面來看,不是所謂的斯洛維尼亞對我來說似乎早就是「東部」。儘管它的方位在南邊,但我從不認為它是像義大利一樣的南方國家(而且在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以及黑山,我從來都沒覺得身在南方)。儘管我們奧地利的《邊境巡邏報》同樣持久地試圖矇騙讀者,至少在過去幾年的轉折期如此,聲稱從耶塞尼采、德拉沃格勒或者在穆爾斯卡索博塔就已經開始是「巴爾幹」。但是,哪個成年讀者今天還會將「巴爾幹」這個詞與某些真實的東西聯繫到一起呢?
(1991年)
但是,在過去幾年時間里,隨著我去斯洛維尼亞的次數增多,越來越多地聽到關於新歷史的說法。什麼新歷史呢?就是有關「中歐」的古老傳說,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又有了新的內容。這種不同於那些保持沉默的老兵的歷史沒有分散的敘述者,而只有成群結隊的發言人,或多或少夸夸其談的發言人。或者這麼說吧:以前有敘述者講述中歐的歷史,而在這期間,他們的地位幾乎毫無例外地被發言人替代了;又或者:最初的講述者本身,其中有些是我的朋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佔據了發言人的角色。首先,在我這個斯洛維尼亞的客人看來,正是這種歷史主義化的發言人角色在報紙上,在月刊上,在研討會上眾口齊鳴,從而一次又一次使這個國家特有的東西越來越強烈地遁入我所說的不真實、不可觸及和不現實的境地。
Slovenski narod, narod trplenja——「斯洛維尼亞民族,忍辱負重的民族」——這是對斯洛維尼亞在「二戰」結束之前的狀況非常貼切的寫照。然而,「二戰」之後,在南斯拉夫聯盟中,沒有一個斯洛維尼亞人會再這樣思考它的民族。出於純粹的自私自利,或者相比那個兄弟國家,出於赤|裸裸的、即便還如此可以理解的惡劣情緒而建立國家,難道這是一種新的現代性嗎?(不,不是人們所https://read.99csw.com說的「表兄弟」,實際上是些「親兄弟」。)難道斯洛維尼亞人民不是被人家說服的嗎?多麼天真的人民,多麼幼稚的國家!她也不可能給出什麼理由,而只有借口,甚至連那個在這種情況下特別愚蠢可笑的口號「小而美」也不例外。難道這不也表明,對遊戲當真玩,也就是建立國家,人民的反應更多是厭煩,而不是激動?
這樣的經歷有可能是我的想象,甚至是一種假象:1991年6、7月間發生的那些事件被斯洛維尼亞人不是悲傷就是自豪地稱為「戰爭」。首先不是這些事件促使我深入思考。霍夫曼斯塔爾的那篇書信體小說講述的是不真實的事情,或者不存在的事情,或者無法描述的事情。它問世于「一戰」爆發前幾年的德語區。同樣,一段時間以來,斯洛維尼亞的事物、風景以至於整個國家對我來說都是往事了。歷史感遺失了,方才使純粹的現實感成為可能,但這隻是一種表象(即使這種表象看起來很糟糕?),這也不過是歷史(或者我們永久不幸的必然發展的)長河中的一個小小停頓。自古以來,斯洛維尼亞對於我來說就屬於大南斯拉夫,南部從卡拉萬克山脈開始,繼續向下延伸,從奧赫里德湖畔的拜占庭式教堂和阿爾巴尼亞的清真寺,直到希臘的馬其頓平原結束。在我看來,像其他南部斯拉夫語國家的獨立性一樣,恰恰這種明顯的斯洛維尼亞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看起來永遠都不需要自治權——促成了這個自然而然的大統一。這一點不僅是地理上(比如,喀斯特地貌從的里雅斯特以北的策斯特里山脈一直往下延伸到整個第納爾平原)的存在,而且尤其是歷史的存在。我認為,本世紀有兩件大事使南斯拉夫的眾多民族實現了統一,並必然持續地保持統一:1918年,伴隨著哈布斯堡王朝末日的到來,這些民族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一起,有些甚至滿懷熱情,聚集在一個自己的帝國。在這個帝國里,各個國家都不再是充滿陰暗的殖民地了;各種語言也不用再是奴隸般的低聲下氣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南斯拉夫各族人民共同抵抗大德意志帝國,儘管存在各種各樣的黨派和相互對立的世界觀——幾乎除了克羅埃西亞的烏斯塔沙法西斯分子外。
比如說,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這樣的人每年都在斯洛維尼亞利皮察的喀斯特高原上聚會,首先主要是為了藝術以及美妙的高談闊論(或者無所事事)。但是一年一年過去,最初大家相互閱讀作品,後來卻迅速變成了百人參加的短暫集會。再也不可能聽到哪怕一首詩歌,每次聚會的核心就是一個相應的幽靈,在其魔力下,在鎂光燈下,在麥克風前,同聲傳譯給匈牙利的、波蘭的、索布的(即塞爾維亞的,越來越少提及)參會者,也翻譯給立陶宛的、下薩克森的、法蘭克福的、巴黎的、米蘭的參會者。在這裏,去年我的斯洛維尼亞朋友操著廣播員響亮的聲音,揚起電視評論員的眉毛,扮演著政治家們做出重大決定后的詭譎表情(只有在晚上一起喝酒時,我才會重新一一認出他們——越來越經常,不光在那裡)。
不,無論是南斯拉夫的斯洛維尼亞,還是南斯拉夫聯盟中的斯洛維尼亞,在我這個客人眼裡,你既不曾是東部,也不是南部,更不用說是巴爾幹的。更確切地說,你是第三者,或者「第九王國」,難以名狀的東西,卻是童話般真實的東西,通過你邁出每一步——斯洛維尼亞,我的漫步之鄉——都感同身受的獨特存在,如此神奇的真實,如同我親眼目睹的,正是在既圍繞著你又滲透在你骨子裡的——與你相應的——歷史圖像,即大南斯拉夫聯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