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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警察的話

大黃蜂

警察的話

父親跪在田地里,一條腿在犁溝里,用肩膀撐著翻倒的車。從大路上看去,在厚厚的積雪裡,他動作顯得遲緩無力。當他頂著車一側把車幫子從地里往上拖時,膝蓋因用力咯吱作響,懸在空中的另一側又搖搖晃晃落了地。他重新把車調整好,上歸上,下歸下。他斜著放好木板,靠在車橫杠上後面,就把草料扔上了車。他把叉尖插了進去,在大道上都能聽見草莖的碎裂聲。他撩起掉落下來的草料塞到車上,再用叉子固定好。他面部肌肉抽搐,臉被劃破了,嘴裏露出一排明亮的牙齒。這時,妹妹正邁著輕柔的腳步朝他走去,所以什麼都聽得見。她聽得見他罵人的聲音。
這位警察負責在鄉下執法;國家權力的一部分在這兒就交給了他,他也有意從外表來炫耀這種權力。不論走到哪裡,他都穿著那雙笨重而結實的皮鞋。倘若身後有不好的預感時,他肩上總披著那件厚厚的棉大衣。他把一隻手放在領扣上,舉起另一隻手示意,就像穿著制服行國禮那樣。
我父親用食指和拇指捏著煙斗,另一隻手的拇指尖把柔軟的煙絲一點一點地塞進去。他俯身向前,像拿著誘餌一樣,把點燃了的火柴貼近煙絲,粗大的手握著煙斗,嘴裏一個勁兒地把那長長的火苗吸進去。車輪下地面高低不平,車子搖搖晃晃,他蹲在草料上面抽煙,煙向水平方向移動,飄到垂直下落的雪花上。他馬上就回來了,我重複說道。這時候,我身後那幾個人抬著那遮蓋得嚴實的東西,默默地穿過走廊向屋裡走去。
當警察邁著大步朝敘事者走過來時,他默默無聲地嚅動著嘴唇,想好了在路上就打算說的話。(有一次,我躺在床上被驚醒了,聽見父親在大卧室里用力抽打母親。一開始,我能聽懂牆後面父母說的一些習以為常的話。儘管弟弟們在我身邊亂嚷著笑著,也學著樣兒相互廝打起來,我還是聽得清那打人的聲音。可是後來他越打越厲害,我就不知所措,神情麻木,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只能聽見我read.99csw.com體內的血在咆哮。)
她可是在大路上碰到他的,我妹妹說道。她看見他跑過來時,他根本就沒有停車。後來她一步一步緊追不捨,從後面攀上跑動的車子。這時,他才拉著韁繩,讓馬放慢腳步,不再狂奔了。然後,當她爬上草料堆靠近他時,他才慢慢地把頭轉過來,下巴壓在肩膀上望著她。她就這樣在他身後,為了不溜下車去,雙手緊緊地抓住咔嚓咔嚓作響的草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這一次他停了車。幾天前有一次,他後來說道,他喝醉了酒,躺在口袋下面,看見了他的兒子,當時頭髮還濕漉漉的,和兄弟們一起跪在陽台上;他們一個緊挨著一個,每個人都準備好姿勢,估計好路線,透過雕花欄杆往院子里撒尿。誰尿得最遠,就算贏家。現在,他臉上黯淡無光,顯出失去生命的徵兆,鼻孔與上唇之間那條垂直的深槽綳得緊緊的,就像一頭被捅死的豬那樣,凹陷的嘴上的皮膚和肉被完全拉平了,牙齒露了出來。這就是我們三人當中的贏家。
突然,父親吼叫了起來。
離開那兒的人是我妹妹,我激動地說道。警察無力地搖了搖手,向這夥人打了個招呼。雖然他們在院門口推著車子準備動身,但好像並沒有挪動地方,他們的動作反而倒好像在促使大地旋轉,推著車子徑直朝我走來。他們走得越近,車上的口袋就越是要撞上我那沒有自衛能力的眼睛。車子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雪。
前面那兩個人站在院門口,還像是他們剛到的樣子。有人在介紹妹妹,看見她無動於衷地彎著腰站在火爐旁,被一個閃著火光的黑圈子包圍著。在這個圈子裡,圍著火爐的地方雪都融化了。水蒸氣從火爐縫裡、從盛滿土豆的桶里、蒸鍋里冒出來,把她籠罩在一片霧氣當中。
沒什麼。我說著,就把注意力轉移到那幾個爭相訴說的男子那兒。於是,警察就尋思著自己的事情。
可是走了一段長路,那制服就被弄得不成體統了。黑褐色的泥點在淺色大九_九_藏_書衣上顯得更黑,而在深色皮靴上卻越發顯亮。他穿皮靴走過院子的聲音是一種太嚴肅太正經的聲音,是出了名的。可是他走路的時候,這聲音似乎令他心煩,因為他為了避免這聲音才變換腳步,拖著鞋底走路,前腳趾連彎都不打一下。可是他的皮靴還一直嘎吱嘎吱地響。
警察問了三次我的名字,我才告訴他。當時我神情獃滯,沒有聽見他的聲音。然後沒等問,我就繼續說道,我父親去了池塘,因此不必靜靜地待著,看著院子:他肯定很快就回來的,我繼續說道。也許吧,我又改口說道。熱土豆燙壞了我的手。
警察並沒有讓步。他在屋裡來回走動時,甚至還強調了他的問題。他為了不讓皮靴發出那種咯吱聲,就迫使自己停下來。可是當他站在那兒忍受不了自己發問的聲音時,就又迫使自己不停地走動,並扯開喉嚨,對著那些聽他說話的人高聲喊叫,夸夸其談,以此來干擾和蓋過皮靴發出的響聲。他還隨時關注著自己說話的效果,不過他的說話聲既不能感動那些背靠牆坐在那兒的人,讓他們站起身來,也無法讓他們憐憫他,沒完沒了地說話來支持他。這時,他搓一搓手,張開乾燥的拳頭,把問題朝我甩了過來,而且還豎起手指來炫耀他的職權:這就是我的兄弟馬特,這一點他很熟悉,只是他才知道我的兄弟漢斯仍然沒有音信。至於我這個被問的人一天前在什麼地方,這與他無關。他的任務是,警察解釋道,弄清楚為什麼這兄弟倆在外毫無音信竟然沒有人告訴他。至於我父親(或者不管誰負有責任),他像爭吵似的從房間最遠的角落喊了起來,可對這事兒怎樣想怎樣看,這一點並不重要,根本不值一提,可以毫無疑問地忽略掉。好像人什麼都是不一樣的!他徑直從口中吼出了最後一句話,此時他也放慢了那不安的腳步,最後突然停止了說話。好像就不能想別的辦法了!他又惱火地喊了起來,陰沉著臉面表示不滿。好像就沒有什麼辦法了!他read.99csw•com又爆發了出來。他站在窗戶旁,剛把這一通懷疑的話發泄到那些無動於衷蹲著的外地人身上,就立刻變得獃滯、沉默,憂心忡忡地注意到自己,一邊看著其他打盹兒的人,一邊胡亂想著自己的事兒。
這期間,警察豎起耳朵,聽其中一個男子訴說是什麼事讓他們到這兒來的。這人背靠牆,頭也不離開牆,每說一句話都要把腦袋轉向身邊那個坐在長凳上的人,然後又轉向他的夥伴。其實這兩人都是目擊證人,本來也都知道實情。他操著一口含混不清的外鄉口音和同伴說話,聲音嘶啞,還一邊咳嗽著,讓聲音從喉嚨里咕噥出來。他還揮動著胳膊向警察演示他們倆當時在幹什麼。他說,他們事先毫無預感,幹完活就一起上路了。他臉上露出愉快的神情,向警察證明他們當時的高興勁兒,還有一路上那明媚的陽光。接著,敘述者的表情受到什麼觸動,滿臉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然後他一臉悲苦,喘著粗氣,不停地喊著說著,他的同伴也叫喊著認同他的話。最後,他和同伴都因為看到了當時的情形,驚恐地把雙手貼在額前。他並不想掩飾什麼,警察在火爐邊說話了,打斷了他們的哀訴。可是,這世道讓人無可奈何,作為個人也同樣,只能糾纏在某些想法里,他沒好氣地蓋過他們的聲音,那些想法和所有東西一樣,都有不好的一面,也就是說,他把那斷斷續續的詞句整理到一塊兒,無論好歹,人都會被搞得暈頭轉向的!說完這些話,他毫不耐煩地望著這些沉默的人,致使他們心裏那些不祥的念頭溜到嘴邊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事情總是一個接一個的嘛,警察以安慰的口氣結束了他的話。
父親當時不在家,也被介紹了。他當時正把馬連同出故障的車朝後面池塘邊的樹叢用力推著。他把車子推回灌木叢,推不動,又用拳頭把馬朝前趕。然後連馬帶車斜在路上,想調過頭來。他用一隻腳把叉子踩進大麻草堆里,另一隻腳和雙手把叉把向下壓,叉尖向上挑,把那濕淋淋https://read•99csw•com的東西一團一團地從亂草中分離出來,從船上裝到車上。
我父親趴在車上,用拳頭把草料砸碎。當妹妹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大聲怒吼,來回翻騰起草料來。
我父親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那裡,直到她在他身邊坐下,我妹妹說道。然後他拉起韁繩,又趕車上路了。
這時,父親低頭直愣愣地望著皮靴,咧開嘴,憂鬱地往膠皮上吐了一口唾沫。他聽著車輪發出低沉的轆轆聲。車子咕隆咕隆地從木板路駛上木板橋面。過橋之後,他聽到木板在泥沼里發出那熟悉的吧嗒吧嗒和咯咯唧唧的聲音,聽到鏈條的嘩啦聲,聽到馬肚子里的咕嚕聲,聽到玉米地里的干葉片那熟悉的窸窣聲。他趕著車上坡。斜坡讓他的身體向後仰起來,靠在那扎在草料堆里的叉把上。他搖晃著,身體前屈在膝蓋上,讓自己放鬆下來。然後,他展開雙臂橫扶住車兩邊的側欄,手指緊抓側欄的橫木。馬每走一步都要仰一下頭。我父親站起身來,從車的一側跳了下去。他一瘸一拐地趕到馬前,拽一拽韁繩,又繼續往坡上走。由於重物的后墜,馬把頭仰得高高的,停在那兒望著前方,露出黃黃的、滴著黏液的牙齒,兩條腿蹦著跳著,彷彿它要仰著腦袋坐下去。然後,那嘎吱嘎吱搖搖晃晃的車拖著它向後面滑動。儘管他立刻跪下身去,手拽住皮帶用力拉車,可是那車還是連馬帶人向後滑去。他粗暴地抓住馬鬃,拳頭變成了粗大的爪子。我看見他們又到了坡下面。靈活的前軸把車拐進了田地里。他直挺著身子,從馬身旁繞過去,大步走過田地,返回到圓木旁。那該死的剎車器和手柄就固定在這圓木上。他彎下腰,叉開兩腿,合攏雙手放在圓木下面。他做好這種準備的姿勢,想著辦法,又站起身,想別的辦法。他一個箭步衝到狂躁的馬身旁,用力拉住馬籠頭,把馬馴服了。他用手掌輕輕地拍著馬脖子,捋一捋鬃毛,然後猛拉韁繩,策馬把車從田地里拉出來。不過,他的胳膊並沒有鬆弛無力地垂落下來,而是停在他那九*九*藏*書朝路上用力向前彎曲的身體和拉緊的韁繩中間。於是,我父親頂著風雪,吃力地向前邁著步子,臉、胸脯和用力的膝蓋幾乎水平地伏在地面上。他牽著馬,拉著滑溜溜的車子,也拖著屬於自己的身體,不停地罵著粗野的話,即使氣喘吁吁也還是不停嘴,使勁把車子拉到救命的大道上。然後,父親停下來,回頭看了看那條路,一副惱怒的樣子。他的目光落在煙鬥上,那煙斗是他剛才用力邁步時從衣兜里抖落下來的。他鬆手放開韁繩,用皮靴在兩腳之間倒弄起一塊石頭,將它頂到前輪後面。他攥起左手塞進褲兜里,伸開右手去拿煙斗,曲著雙腿走到斜坡上,然後逐漸遠去,身影逐漸縮小,最後由下而上,直到地平線下,消失在我那目不轉睛的心靈視野里。然而,在他完全消失之前,馬發出喘氣聲,車輪碾過石頭髮出咯吱聲,他又現出了身影。他的手指向空中去摸煙斗,身體用力向前去抓韁繩,也抓著馬鬃,煩躁地用皮靴踢著地面,然後又鬆開韁繩和馬鬃。由於車子打轉,他自己先迷失了方向,又在大地的吸引力下隨著馬車慢騰騰地走了下去。那牲畜嘶叫著,馬蹄下迸發出的火星宛如一個大鐵環,隨後便消失了。
怎麼啦?警察問道。
也許馬出了什麼事,我說道。
敘事者的父親把韁繩捆在橫木上,順著車拉緊繩子,跳上車去。在跳上車的一瞬間,他改變了主意,又跳下車,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鬆軟的草地,朝那棵樹皮上留著洋蔥頭形狀的小便印記的大樹走去,撿起忘記的鞭子,深深地插|進皮靴筒里,在上車以前,又把鞭子抽出來,等到他叉開兩腿坐到草料堆上時,才又把鞭桿插回靴筒里。這時,馬已經把他和車從沼澤溝里拉了出來。
各種車輛都依舊行駛在石頭路面和木板路上,不同的車輪分別發出嘎吱聲和咕隆聲。
父親沒有隨我的意願,反而勒住了馬。他從側面跳下車,雙手伸開搭在大腿上,瞪著眼睛檢查後車輪。他雙手從灌木叢里折斷一根樹枝當手杖,捅掉粘在剎車塊上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