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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訊長別 1、簡訊

簡訊長別

王麗萍 譯
「很久以前,因為她是在溫暖的晨曦中走出大門,伊夫蘭說道,這是個出走的好天氣——這天氣看來確實適合旅行,天空貼著地面,周圍的景物黑蒙蒙,這樣一來,人們的視線似乎只有盯在腳下行走的路上。」
——卡爾·菲利普·莫里茨《安東·賴澤爾》

1、簡訊

樂隊已經撤走了,只剩下那個歌手。這歌手拿來一把吉他,坐到麥克風前的凳子上,開始一邊歌唱,一邊敘述著或許他自己經歷的故事。大家都不再跳舞了,站在周圍傾聽著。他講述了一個傻姑娘的故事:她在農莊工作,被農莊主強|奸後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我!」歌手用力撥響吉他說,吉他聲餘音未止,他又接著講下去。「就在她去井旁打水時,生下了這個孩子,她用圍裙裹起他,把他抱回了家。於是我就成了農莊主和他太太的兒子一天天長大。有一天,我翻鐵絲網時掛在上面下不來。這時,那傻子奔過來將孩子抱下來,她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那孩子對農莊主太太說:『喂,媽媽,為什麼這傻女人的手這樣柔軟?』而這個傻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歌手喊叫著。他舉起吉他,蜷縮著身子,開始用緩緩而顫抖的和弦演奏著。

後來我們聽到孩子在裏面喊叫,克萊爾走進去,給孩子穿上衣服,我則在那兒繼續搖來晃去。我發現還有幾件孩子的衣服晾在繩子上,便取下來,放進了她裝著其他小東西的包里,也沒有告訴克萊爾。我被籠罩在周圍的美妙所感染。孩子坐在後座上,我們駛出了菲尼克斯維爾。
載客電梯旁邊想必有個貨梯,因為在我們上行時,旁邊一直有聲響,就像一摞盤子不斷搖晃發出的聲音。我從信上抬起頭,打量著低頭不與我對視、靠著手柄站在暗處的電梯工,只有他深藍色制服下的白色襯衫還算醒目……突然,就像總是發生在我身上那樣,當我和別人同在一個空間,又一直沒人說話時,我覺得,對面的黑人肯定馬上就要發狂似的撲向我。我從大衣里拿出今早在波士頓出發前買的報紙,邊用手指著大標題,邊試著向他解釋,因為歐洲貨幣對美元升值,我只得將我換來的錢都用在這次旅行中,因為回到歐洲再換回去就不划算了。電梯工指了指電梯凳子下的報紙作為回答,最上面放著一些他賣報紙所得的硬幣,並向我點了點頭。下面這一摞《普羅維登斯論壇報》上印著與我手中的《波士頓環球報》上一樣的大標題。
「你這個臭傢伙!」我說道,「我要打你個稀巴爛,我要打你個稀巴爛,我要打你個稀巴爛。你可別讓我看見你,你這個搗蛋鬼。要讓我捉住你的話,可就沒你的好果子吃了。」
「你變了,」克萊爾說,「你看上去無憂無慮,你也不再介意穿著件臟襯衫。三年前你來時,總是穿著白襯衣,每次都是件新的,胸前的摺痕都清晰可見。這次你來竟然還穿著上次那件大衣,纖維裡子的。」
我原想幫她一起洗碗,可她現在已有一個洗碗機了,只需將盤子放進去。我問洗碗機怎麼工作。「有些東西還是要用手洗,」她說,「比如銀餐具還有煮鍋和炒鍋,它們太大了。銀餐具我本來就沒有,但我常常事先做好幾周的飯菜,將它們冷藏在冷凍櫃里,常用到大鍋。」她讓我看冷凍櫃里凍起來的湯。「這些到秋天還可以吃。」她說。我突然覺得,到了秋天,她將湯化開時,不會發生什麼事吧。
據我所能記起的事來看,我就是專為吃驚受嚇而來到這個世界的。美國轟炸時我被抱回家中,院中到處散落柴禾,陽光靜靜地照在它們上面。門一側周末殺兔子的台階上面,血跡泛著光。有天黃昏,正是夜幕即將降臨時,因而更顯恐怖,我盲目地揮動著手臂沿著已陷入昏暗的森林跌跌撞撞地奔跑,林中只有最前面的樹榦隱約可辨。我時而停下呼喚著什麼,因羞澀而不敢大叫出聲,時而又從心靈深處向森林里大聲喊去,恐怖使我忘卻了羞澀,我呼喚著我至愛的人,他早晨走進森林,晚上還沒走出來。院子里又是逃跑的母雞落下滿地輕飄飄的雞毛,陽光下的院牆上也粘著許多。
「是的,」我說,「我不想再讓人考我,這現在對我來說是難以忍受的,讓人來向我提問,以我的回答作判斷。以前,十年前,我也許還會去考,既便是滿懷抵觸和憤懣。現在絕對不會了。」
我有了拍照的興緻,儘管看不到多少東西,我先後拍了幾張照片,看上去幾乎都一模一樣。後來我就拍孩子,拍她怎麼站著,從車後向外看。再後來我還拍克萊爾,我盡量將身體后傾,相機拍不了大鏡頭,還沒到哈里斯堡,最後一卷膠捲就拍完了。我把照片排放在窗玻璃上,一會兒看看外面,一會兒又看看照片。

她還沒有讀過這本書,我說,我會念給她聽的。「今天晚上吧,」她說,「睡覺前?」
她給孩子弄吃的,我去衛生間洗頭髮。因為她把吹風機已裝在了車上,我就濕著頭髮坐在屋前的草地上。今天陽光明媚,我覺得理所當然。
我坐在前排。樂隊的聲音從樂池下震蕩而出。和其他人一樣,我把大衣放在膝上。勞倫·巴考爾是台上年齡最大的演員,那些男人都顯得比較年輕。她不再像從前在酒吧那樣坐下和輕步走動,而是跑來跑去。有一回,她和留著長發、戴著項鏈的年輕男人在桌上跳舞。她吃力地落下來,下落時還得重新躍起並帶著表情。她的每個動作必須連貫並富有娛樂性。打電話時她也得邊穿鞋,為了不耽誤時間又能隨即離開。她每說一句話就變換一個姿勢,起碼會變換雙腿的位置。她長著一雙大眼睛,眼球隨著她的動作轉動。每演一個新場景,她就換一身行頭,儘管她似乎沒有換衣服的時間。只有當她伸開長胳膊端著威士忌酒杯時,大家才開始為她感到自在。她讓人覺得,離開銀幕以後,在這兒不得不靠出演不屬於自己的節目為生,這讓她並不開心。於是,人們觀看她也像觀看任何別的人一樣,雖然他們為了尊嚴在演出,可是觀看勢必只會使他們受到傷害。我突然想起尤迪特:她的日常行為就是由很多小動作組成的,而勞倫·巴考爾的身體猶如一台機器將它們一一複製出來了。在一家時裝店裡,她不自覺地換了一副趾高氣揚的顧客面孔,我心想著:她會立刻停在門口,四面環顧,卻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只有當售貨員走上前來時,她才會向她轉過身去,彷彿她十分吃驚居然會碰上什麼人。而一上舞台,她就變了樣:她做出各種動作的簡練並不是那種傻氣的瀟洒,那種不管是常人還是演員故作的瀟洒,而是她只有面對舞台時才有可能展示出的嚴肅和放鬆。無論她平常怎樣表演,可在舞台上始終鎮靜自若,忘我地面對他人;儘管她如此自如地表演了自己的角色,可人們幾乎過後就忘了她。

電話又響了,由於我剛才等候時,把話筒握得太久,它還是濕的。酒店接線員告知我剛才的通話費,並問是否將7美元與房費一起結算。我很高興,又花掉了7美元。我回問,這附近什麼地方能買到世界各地的報紙。這時我想起歐洲現在已是晚上了。接線員告訴了我一個時代廣場附近的地址,接著我前往那兒。
一個我白天只是擦肩而過的環境攫住了我。一排排大樓和一條條街道事後由留在我大腦里的顫動、停息、糾結和衝擊組合而成。當這些顫動也變成響聲時,一種呼嘯和鳴叫猶如發自一片沉寂的、被洪水淹沒的大地的河床里,共同加入其中。窗前那些厚實的窗帘擋不住這些聲音和圖像,因為它們就發生在大腦里;一旦這些聲音和圖像陷入顫動和節奏,它們就會一再被大腦加速,從而重新開始劇烈震蕩,並且閃現為更長的街道、更高的大樓、遭到撞擊似的越來越遠去的地平線遁點。儘管如此,這個過程依然讓我感到愜意:紐約的面目祥和地在我內心展開,並沒有對我施加什麼壓力。我坐在這兒,既放鬆,又好奇,吃著一塊羊排,這是我自己請的客;喝著加州的紅葡萄酒,這酒讓我越喝越渴。就這樣,我把這個擁擠不堪的、隆隆聲不絕於耳的城市當成一個溫情的自然劇來感受。我剛才就近可以看到的一切,如玻璃窗、停車牌、旗杆、霓虹燈字幕,正因為我幾個鐘頭之久難以看得更遠,此刻分散成了一種你可以在其中極目遠眺的景象。於是我有了融于其中和讀本書的興緻。
又是一個晴朗的天,太陽剛剛升起,陽光從車后照射進來。我給孩子戴上遮陽帽,因為我沒有給她把帽子戴正,她受到刺|激而大叫著。還沒等她安靜下來,另一車道上有一輛車從我們車旁疾駛而過;它的後備廂沒關嚴,裏面裝著幾個麻袋。這又讓這孩子激動不安。不過我們還可以讓她明白,這是因為麻袋的緣故只能這樣。我們離開賓夕法尼亞。當我們穿過西弗吉尼亞北角幾公里時,我突然想起一個我在一本冒險故事書中讀到的句子:「對得克薩斯大草原來說,弗吉尼亞的草地算得了什麼呢?」
劇院前一輛警車開進了我的思緒,嘶鳴的警笛幾乎蓋過了樂隊。我從樓上欄杆旁看到從節目單中掉出的一張紙搖曳而下。這時,這張上下舞動的紙一下子使我全然斷定,尤迪特此刻坐在一個飯店裡漫不經心地用餐,翹起小手指還要點什麼。她如此地專註,根本不會想其他什麼事了。樂隊指揮在樂池中上下跳動!演員的褲子熨燙得多麼平整!此刻還有舞台上那個女對手正順著橄欖舔吸著馬提尼酒,然後又將橄欖塞進口裡!她反正不會有什麼事的。很難想像她會讓自己過得不好。靠我的錢!我餓了,中場休息時我就去了中央公園旁的飯館。
酒店地下理髮店旁有個酒吧,我在黑暗中坐到一張桌邊,吃著薯片,喝著龍舌蘭灑。酒吧女時不時走來將新袋子里的薯片倒到盤子里。旁邊桌坐著兩個男人,我聽著他們交談,直到弄清楚他們是鄰城福爾里弗的商人。酒吧女坐到了他們那裡,我仔細地打量他們三人,卻並不好奇。那張桌子對他們三人來說有些小,他們在威士忌酒杯之間玩擲色子遊戲,擲出的色子像玩紙牌一樣排列開,那些杯子也許是酒吧女故意沒有拿走。除此之外,酒吧里幾乎很安靜,只有吧台上的風扇輕聲轉動著,再就是色子碰到杯子時發出的響聲;吧台下偶爾傳來錄音機倒帶的啪啦聲。我發現自己漸漸開始輕鬆自如地接受著這個環境。
這種恐懼和這種儘快改變自己、最終擺脫恐懼的慾望使我厭煩透頂。時間似乎停止不動,我又一次去看看自己的手錶。那種熟悉不過的歇斯底里的時間感又出現了。幾年前,我曾看見一個胖女人在海里游泳,每隔十分鐘我都向她望一下,因為我正兒八經相信,想必她此時會變得苗條一些。而在這家快餐店裡,我一次次地去看那個男人額頭上結痂的傷口,因為我想要知道,傷口是否在此時已經長好了。
「在帶孩子方面我犯了不少錯,」克萊爾說,「我剛才已經給你提過那個錯:出於深愛,我每次都給她起個名字,而且還不止這些:在這種深愛的狀態下,我向來還把與她有關的東西亂叫一氣,這更讓她不知所措。後來我發現,她就認定事物的第一個名稱,只要用第二個名稱,她就受不了。她常常也獨自靜靜地琢磨著什麼,而我在一旁看著她。然後我就再也忍不住走到她跟前,和她說說話;我一開口說話,就打破了她的寧靜。而在這個時刻,她就被從她的關聯世界里拽了出來,那你得設法重新使她安靜下來。另一個錯誤首先是,我的教育方式不是美國化的。我不希望她的行為舉止讓人覺得好像這個世界是屬於她的,或者至少是把屬於她的東西看成整個世界。我想避免她過分地拘泥於具體的事物,因為美式教育會加深對這些具體事物的依賴。我不給她買玩具,只讓她去玩用於其他目的的東西,如牙刷、鞋油盒,還有其他居家的物件。她拿它們玩,而且也毫不厭煩地觀看著它們怎樣用。可一旦有別的人也像她一樣要玩這些東西時,她決不放手,而且像對待真正的玩具一樣。於是我覺得,這是在她身上形成的佔有慾,就儘力說服她把東西讓給其他想玩的孩子去玩。她死抱著不放,而且我始終認為是她的佔有慾作怪,便奪走東西。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那是因為她害怕才不放手。我現在確信不疑,如果孩子不能與什麼東西分離的話,那不是什麼佔有慾,而是恐懼。他們會驚慌無比,如果原本屬於他們的東西突然不在了,或放那東西的地方空了,他們就會無比驚慌,因為他們再也不知道自己該屬於哪兒。可我卻自以為是地讓理智蒙蔽了雙眼,沒去關心孩子本人,關注的卻只是孩子的行為方式,並立刻將這些歸結一個解釋的模式。」
我睡得很差,戳著一隻煮爛的雞,骨頭立即散開,一胖一瘦兩個女人站在一起,瘦子胖子里走進,兩人都爆裂了,一個愛教訓別人的婦人用刀柄托著個孩子走進地鐵敞開的大門,總是急件,沙地里的符號,被一個愚蠢的園丁當作花來澆,組成字的植物,教堂紀念日攤點上心形餅乾上的神秘標誌,一個奧地利旅店的四床位客房,只有一張上面鋪好東西。我從這些恐怖的夢中醒來,陽|具勃起,立即挺入熟睡的克萊爾,全身癱軟,接著又睡著了。
「三天後就三十歲了。」我說。
聽到她在我身後走來,約翰·福特一部叫《鐵騎》的老電影中的一個畫面突然閃現在我的腦海里:這部電影講述的是1861年至1869年之間建造密蘇里與加州跨州鐵路的事。兩個鐵路公司從兩端開始鋪軌,西邊是中央太平洋公司,東邊是聯合太平洋公司。很早以前就有人懷著這樣的夢想,帶著自己的兒子去西部尋找一條穿過落基山脈的通道。他和鄰居告別,小兒子告別時笨拙地擁抱了鄰居年齡更小的女兒。父親遇難了,兒子成人以後找到了那條通道;而昔日的鄰居成了聯合太平洋公司總裁。許多年後——即使你觀看這部再次描繪了所有工程的電影,也會覺得時間難熬,鐵路終於在猶他州普羅蒙特里丘陵匯合,總裁將一顆金釘子敲入了最後一根枕木。隨之,那個夢想者的兒子這才得以與離別多年的總裁女兒再次擁抱。我也說不清楚,在觀看時我很不舒服,感到胸部有一種揪心的痛,想哭,受傷,渾身的皮膚都不是滋味,幾乎是戰慄——但在那顆釘子釘入和兩人相互投入懷抱時,我也對這樣的擁抱感同身受,內心無限滿足地伸展開身體:這個身體多麼渴望這兩個人又抱在一起。
我們坐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沃倫公園裡聊天;麗都酒店一個員工會時不時去看看孩子。皎潔的滿月此刻正在升起,周圍白色的長椅和樹叢猶如幻影。有個路燈的玻璃碎了,裏面一隻蛾子在撲騰,直到被燒死。月光明亮,但又不是亮到讓人覺得它會爆裂。我的心跳得很痛,吸氣時老是嘆氣。長莖的花開在路邊,白色的花瓣伸展在月光中,紋絲不動,瀕臨怒放的高峰——誰都再也沒有力量使它們動起來——時而有一朵花|蕾爆裂似的綻開。一隻垃圾桶里窸窣作響,接著又靜了下來。草地毫無生機,好像乾枯了,短暫的樹影在其中猶如焚燒的殘跡。我內心熱乎乎的,儘管天氣好涼爽。在那些人工栽培的鬱金香和棕櫚後面,麗都的指路箭頭和上面的五角星閃著微光。
在去新英格蘭的途中我有時間做……什麼呢?我思量著。不一會兒我就對窗外的景色失去了興趣,大巴玻璃的顏色使窗外看上去更加灰暗。收費站使行程偶爾中斷一下,司機向車外一個漏斗狀的桶里扔幾枚硬幣。我推開窗戶想看看外面,便有人說,開著空調呢,我只好將窗戶關上。離紐約越近,廣告上的文字越來越多地被畫面取代了:冒著泡沫的巨大啤酒杯、燈塔般大的番茄醬瓶子、和原型一般大的噴氣飛機飛在雲端。我身邊的人正吃著花生米,打開啤酒喝。儘管車內禁止吸煙,香煙卻從這張嘴上消失又出現在另一張嘴上。不需我抬頭去看,就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地上是核桃和花生殼,有些包在口香糖紙中。我開始讀戈特弗里德·凱勒的《綠衣亨利》。
「地點的變化常常會強烈地促使我們把我們不願意當作真實想像的那些東西如同夢幻一樣忘卻,這難道不會讓人覺得驚奇嗎?」
「你依舊不喜歡奧地利嗎?」她問。

「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克萊爾說,「特別是在路上時間長了,她就容易情緒躁動,因為她每每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東西,使她無所適從。我很高興你在身邊,這樣她會把我們倆當作關注點。」
「我告別了科羅拉多——
她說,「為什麼不呢?」可一切稍縱即逝,儘管兩人的臉色還因剛才相互靠近的興奮而發紅,現在我們卻並肩而行。如果我們倆有意的話,那麼,急促的腳步可能會讓我們更加興奮,並隨即消失在一個門后。可我們只是繼續向前走著,比先前不快也不慢,還得從頭開始。儘管如此,我還是試著去碰她,她只當是我不小心而已。
「是呀,」我答道,「我幾乎都等不及了。」
我讀著亨利在學校如何遇上他第一個敵人。一個同學和他對大自然現象打賭:鳥落在哪根樹枝上,樹在風中擺動的最低幅度,湖裡是五個還是六個小波浪後會起一個大浪。亨利打賭成了癮,他總輸,已付不出錢來,兩人成了敵人。後來僅有一次在狹窄的山路上相遇,他們馬上就撲向對方,一言不發拚死搏鬥。亨利以致死的冷靜摁住對方,逮住機會就用拳頭往他臉上打,感到的卻是一種瘋狂的痛,永遠再也不會更深切地感受到的痛。不久他就離開學校去了鄉下。在那兒,他第一次自由地領略大自然,興緻盎然地要把它們立即都描繪下來。
我不餓,並且說道,等孩子睡了,我們可以出去走一走。她說行,當我放下話筒時,聽到牆后短暫一聲響,她也放下話筒。我把窗帘又拉開朝外望去,什麼細節也感受不到。窗前一種均勻的節奏聲使我犯困,卻又引起我的注意。遠處小山丘上有棵柏樹,它的枝杈在黃昏中看上去光禿禿的。樹輕輕地擺來擺去,如同自己呼吸一樣的動作。我又忘了它,可是當我後來也忘記自己,一味痴痴地盯著外面時,那棵柏樹隨著每個呼吸節奏輕柔地搖擺著靠近我,直到最終鑽進我的胸膛。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頭上血管停止了搏動,心也不跳了。我不再呼吸,皮膚一片片地死去,我以一種不由自主的愜意感受著,柏樹的動作接管了呼吸中心的作用,讓我內心跟著搖擺,擺脫開我;感受著我停止充當阻力,最終成為多餘的人被淘汰出它那溫柔的遊戲。接著,我那兇犯般的寂靜也化解了,九_九_藏_書我倒在床上,虛弱而舒心的慵倦。我人在哪兒,什麼時候還會在什麼地方,這一切我都無所謂了。時間過得很快。己經深夜了,克萊爾已經在敲門叫我。
我們注視著他,沒有走得更快。克萊爾一言未發;只是到了車裡,車子啟動前,她才無聲地笑了,她笑得不得不雙手捧住自己的頭。
後來,在放水準備洗澡時我想起來,尤迪特一定把我賬上的錢都取走了。「我不該授權給她的。」我自語道,其實我對此當然也無所謂;我甚至覺得好笑,並且懷著好奇的心理等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過只有片刻,因為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那是一個下午,她四肢橫著躺在床上,已無法跟人說話,她看著我的目光使我停住走向她的腳步,因為我不知道怎樣來幫她。
我坐著上下摸著大衣,將我在奧地利用現金兌換的支票數了一遍,大家都相傳這兒會有搶劫。銀行職員雖然向我保證,會以同等的匯率回購我的支票,但現在匯率的開放使他不必恪守承諾。「我該怎樣花掉這三千塊錢呢?」我問自己。突然間,我決定用我一時心血來潮而換來的這麼多錢在這兒過一段懶散和忘我的日子。我給德爾蒙尼克酒店又打了電話,想在那兒訂個房間。那兒已經沒有空房,我即刻想到讓門童幫我在華爾道夫飯店訂一間房,隨即又打消這個念頭,想到常在那兒的菲茨傑拉德,我正讀著他的書,便在44街上的阿爾貢金飯店訂了房,那兒還有一間空房。
「是的,似乎有點兒憂慮,」我說著,「具體我也說不清。你走路快多了,行動更敏捷了,舉止更沉穩,說話聲大了,響聲更多了。好像你有意要引開人家對你的注意似的。」
我本想解釋我的指甲為何這樣臟,卻打住了,不想說我自己,於是我們談論起美國來。
「我經常完全忘記孩子,」克萊爾回應道,「那麼我就徹底無憂無慮,我根本感受不到她,她像個寵物圍著我跑來跑去。後來我又感受到她,發現自己無法不去愛她。愛得越深,對死亡的恐懼就越大。有時候,當我久久地注視著孩子時,我簡直再也無法分得清是愛還是怕。溫柔變得如此強烈,以至於它轉化成了死亡的恐懼。在這種狀態下,有一次,我竟然把她口中的糖果挖了出來,因為我突然看到她要窒息。」克萊爾用平靜的聲音講述著,猶如在為自己而感到奇怪。她朝高速公路上的綠牌子看過去,以便從哥倫布改道時別開錯了道。這一段路幾乎沒有彎道,差不多開了一個小時都沒有一個拐彎;這也有利於孩子睡覺。這裏的丘陵小些,田野已經鬱鬱蔥蔥,玉米長得比在賓夕法尼亞要高。
76號高速路,從費城到匹茲堡,是賓夕法尼亞收費公路,有五百公里長。我們越過100號高速,從市中心第八收費站駛入。克萊爾身邊有個裝著零錢的盒子,每到一個收費站,她就從中拿出硬幣扔進收費桶里,幾乎不需將車完全停下來。到多諾拉時,我們已過了十五個收費站,克萊爾一共扔進收費桶里五個多美元。
我走進電梯,就在年邁的黑人提醒我注意腳下台階時,我差點兒被電梯間高出的地面絆倒。黑人用手關上門,又拉上一道鐵欄,用手柄啟動了電梯。
門衛手裡拿著相機在等我,他沒看一眼我的護照就把它遞給了我。這是一部寶麗來相機,是我在一個機場買的,比在其他地方買貴得多。從粘在一側的小條上的數字可以看出,尤迪特已拍了一些照片。她看了什麼並且還想用照片留住它們!這對我來說是個好兆頭,使我在走出飯店時已不再擔憂。
「我第一次到這兒時,就只想看看那一幅幅情景。」我說道,「加油站、黃色計程車、汽車影院、廣告牌、高速公路、灰狗大巴、鄉村公路上的汽車站牌、聖達菲鐵路、沙漠等。我有意識地避開人群,這樣感到愜意。現在所有這些情景我都看膩了,想看看別的什麼,但我也常常感到不自在,因為這兒的人對我來說還過於陌生。」
我下了車,提著箱子向她的車子走去。我們互相問候,隨即我將箱子放進車裡。接著我去取門旁的行李,她接過手,把它們放進去。孩子大聲叫她關上後備廂蓋。這是個大約十二歲的女孩,因出生在新奧爾良,叫德爾塔·本尼迪克蒂娜。克萊爾將後備廂蓋合上說:「如果本尼迪克蒂娜在,什麼都要關上,不然她馬上就開始害怕。昨天她突然開始大叫個不停,直到我終於明白是因為我襯衣上的一個扣子沒有扣上。」她抱起孩子,因為我在,她不願動。我們走進屋子,我關上門。
「現在情況怎樣?」我問。

她按了按喇叭當作回應,什麼話都沒有說。過了一會兒,聽我們講話的孩子要求我們繼續說下去。


儘管電影讓我覺得無趣,我還是沒走開。我想,連漫畫書也不再讓我感興趣了,這並不是從我到這裏才開始的。有段時間我看了很多漫畫書,我不該看合訂本。一個接一個的冒險故事此起彼伏。有一次我看了幾本《花生漫畫》,結果夜裡直犯暈,因為每場夢都是出現四格畫面后結束,又以新的四格畫面形式開始。我感覺就像是到第四個畫面時,雙腳生生地被截去,我的肚子直接戳在地上一樣。現在卻是這麼個故事!即便是無聲喜劇片我也不想看了,它們對笨拙的欣賞已不再能打動我。那些帽子不被風吹掉就不能過馬路,向女士鞠躬就必定要弄翻咖啡的主人公,讓我越來越覺得是難脫幼稚、不近人情的典型:這些形象慌亂不安,內心掙扎,自我扭曲,也同時扭曲著環境,因為他們只想仰望一切,事也好人也罷。卓別林固有的譏諷式的幸災樂禍,可是看他那樣子不是畏畏縮縮,就是唯唯諾諾;哈里·朗東的習慣總是縮手縮腳。惟有巴斯特·基頓努力尋找一個出路,板著一副警覺而誓不罷休的面孔,儘管他從來都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狀況。他的樣子我還是挺喜歡看的。在一部電影中看到夢露皺著眉頭一副無助的樣子和斯坦·勞萊如何望向她,也是挺不錯的。
我們幾乎睏倦地睡在一起,也沒有什麼動靜,呼吸著,終於屏住呼吸。半夜裡,我突然想到躺在另一個房間里的孩子來,一股惻隱之心油然而起,於是就對克萊爾說,我們應該過去看看孩子。「一想到本尼迪克蒂娜獨自一人,我就為她感到一種可憐的孤獨。不是因為我們倆此刻在一起,而是因為我抱有同感,當沒有人在身邊時,那種尚未存在的意識是可怕的寂寞狀態。我覺得,彷彿我立即非得叫醒孩子不可,與她說說話,驅除她的寂寞。我感受到她遭受著寂寞的睡眠和夢境的折磨,我想躺在她身邊,給她安慰,趕走漫長的寂寥。人不是一生下來立刻就有意識,這讓人難以承受。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有人要去拯救別人的故事。」我向克萊爾談起費城那個士兵,他是多麼需要人來拯救他啊。
我坐進浴缸里,把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讀完。這是一個愛情故事,說的是一個男人在河灣邊上買了一座房子,就是為了每天晚上看著對岸自己所愛的女人與另一個男人一同生活的房子里的燈光亮起。蓋茨比深陷此情中,有多麼難以自拔,就有多麼羞愧難當,而那女人,她的愛變得越熱切,越無所顧忌,她就越發膽小懦弱。
我取了杯啤酒又坐下來,從掛著帘子的窄門向路上望去,能看見的空間很小,以至於其間的景象越發清晰。裏面的人行動似乎很緩慢,像在演戲。他們好像不是從門前走過,而是在門前信步。女人們的胸部從來都沒有現在這般好看和充滿魅力,她們的樣子幾乎是憂傷的。好在我並無所求,只是想看看她們如何在寬大的廣告牌前自得其樂地走來走去。有個女人幾乎停在了門中,尋找著什麼。我著實被自己欲沖向她的渴求嚇了一跳,卻立刻又想道:「我真的能和她怎樣呢?那樣無非就是不負責而已!」隨之又釋然了。我不可能想像與一個女人纏綿,就在我想著要向女人伸出手時,隨即便興味索然,疲倦不堪。
在一片田野上,一排杆子中有一根是斜的,孩子便立刻開始叫了起來。我們在路旁一個購物中心停下;克萊爾帶著她走走。她讓孩子坐到一個投10美分就可以晃動起來的玩具大象上,讓她騎著搖來晃去,直到她看上去放鬆下來。接著,她肯定看到了大象腳邊狗尿的黑跡,因為她立刻要人抱她下來。她猛然四處張望,可目光又急促地迴避開一切,好像每看一眼都讓她恐懼不安。克萊爾甚至都不能指給她懶洋洋地盤旋在屋頂上方的大鷹,她的手被孩子打落下來。她把孩子放進汽車,她躺著不動,只是要求車前窗上的照片得重新擺放。克萊爾去購物中心買橙汁時,我必須一次次重新組合照片的擺放,怎麼擺都不合她的要求,她又不許我把它們拿走。有一次,我移動一張照片時,她驚恐地大叫起來,猶如一個成人的聲音。想必她希望看到一個自己想看到的神秘圖案,而我一次次無助地試圖開始組合時立刻又被破壞了。克萊爾回來時,孩子情緒徹底失控,狂躁不已。我排列照片的動作停住了,孩子突然安靜了下來,可我並沒有發現這些照片現在形成了一個什麼特別的排列。克萊爾把果汁灌進瓶子里遞給孩子喝。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孩子的眼睛睜得老大,她原來越少地眨眼睛了,然後就睡著了。我們買了幾個三明治和一些水果,立刻又上路了。

後來我還想出去走走。沒有關電視,燈也亮著,我就下樓了。因為是星期天,酒吧關門,我走到街上。費城的馬路平行排列,縱橫交叉形成直角。我朝前走去,拐進栗樹街。這是一條主街,我繼續往前走。街上靜悄悄的,在一個地下音樂廳里我又遇到了那個大兵。儘管這裏不賣酒,他像是喝醉了,靠在牆上看著那些年輕人跳舞,沒穿軍裝,穿著一件皮衣,眼鏡插在口袋裡。我對他點頭,他揮手回應,似乎並沒有認出我。我端著一杯叫「根汁汽水」的飲料,顏色很暗有點焦味,在桌旁坐下,目光卻不能從他身上移開。
克萊爾在浴室時,我悄悄叫醒她。她睜開眼睛,語無倫次地說著夢話。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我朝她口腔看去,她的舌頭在上齶顫動,她又睡著了。克萊爾走出來,我們並排躺下;後來她也睡著了,輕輕地打著鼾,一路駕車疲憊了。我望著電視機那暗暗閃爍的屏幕,上面反射著縮小了的麗都酒店的指示箭頭和五角星。臨入睡時,我還看了看手錶:午夜已經過去很久了,我突然想到,我此刻是三十歲的人了。
「《綠衣亨利》也不想解釋什麼,」克萊爾突然說,「他只是儘可能不受任何拘束地感受和觀察一種經歷是對另一種的闡釋,而下一次同樣又是對這一次。他讓所有經歷自然而然地展現,自己不去橫加干涉,這樣,他所經歷的人也就從他面前翩翩而過。他既不要求他們,也不把他們從輪舞中拽出來。他對什麼都不想絞盡腦汁弄出什麼結果來;一切都會順其自然。我覺得你也一樣,彷彿你不過是讓周圍的一切從身邊翩翩而過。你讓經歷自然而然地展現,而不糾纏于其中。你的行為舉止看上去,好像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贈品,專門贈給你的。所以,你只是彬彬有禮地觀看著一切事物逐漸被展現出來;橫加干涉似乎是一種失禮。你任其自然,而一旦事情發生在身上的話,你就驚訝地對待,欣賞其中那種神秘莫測的東西,並將它與過去的神秘來做比較。」我想到尤迪特,吃了一驚,慚愧得出了汗,不得不站起來在月光中走來走去。
「她哪來的錢旅遊呢?」我問自己,「想必她身上有很多錢啊,那兒的房間至少要30美元一晚。」我只是從音樂劇里對德爾蒙尼克有一些了解:劇中的鄉下人從街頭邁著舞步走進來,在包廂里笨手笨腳地用起餐。「再說,她對錢沒有概念,起碼不像普通人那樣。她總是像小孩子那樣樂於交換,錢對她而言不過是個交換工具。她喜歡一切容易消費,或者至少可以馬上換掉的東西,而在她看來,錢正好合二為一,既可以消費,又能夠交換。」我極目遠眺,注視著一座籠罩在一家棉紡織廠霧氣中的教堂,從城市地圖上看,它準是浸信會教堂。「信在路上走了好長時間。」我說道,「她此時會不會已經死了?」有天傍晚,我在一座小山包上尋找過我的媽媽,她時常會情緒低落。我認為,她不是掉下去,或許就是自己跳下去了。我站在小山包上往下看那塊慢慢變暗的地方,並沒有看出有什麼異樣。只有一些女人站在一起,她們的購物袋放在地上,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而且又有人加入她們的行列,這不由得讓我在岩石突出的地方又開始尋找起衣物的碎條。我張不開口,空氣使我疼痛,因為害怕,周圍的一切都深深地陷入我的體內。後來下面的燈亮了,有些車已經開著大燈行駛。小山包上方十分寧靜,只有蟋蟀還在叫。我心事越發沉重。這個地方入口的加油站里,燈也亮了起來。天還沒黑呢!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我一邊在小山包上邁著小步走來走去,一邊觀望著下面的行人,有一個人走得十分緩慢,我認出來那是母親。在最後的日子里,她做什麼都慢騰騰的。她不再像以往那樣直接穿過馬路,而是走很長的斜線。
我們過去到另一個房間里,我看著孩子躺在床上睡著。
電影院外已是黃昏,我思考著要去哪兒,於是放慢了腳步。我前面走著一位高大的姑娘,似乎被她那擺來擺去的書包牽引著,也在人行道上不緊不慢地走來走去。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穿著牛仔褲。她不經意地走著,褲子卻不像一般牛仔褲隨著步子的起落,後面會起個皺,也不像其他布料在膝蓋後有摺痕。她左顧右盼,略帶雀斑的臉龐很白,慢騰騰地走著,一如既往。我突然感到被挑逗了起來,因為我知道我會去跟她搭訕。我們就這樣走著,一會兒幾乎並排而行,一會兒她在我前面,一會兒我超過她,直到走到百老匯大道。我後來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真想把她當街按倒。當我跟她說話時,卻只問她是否願意和我去喝一杯。
「我很少想到自己死。」我說。
我現在認為,我對時間的誇張感覺,就我而言,阻礙了我的自如和專註,而這些是我想擁有的。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不由自主地在回憶。」我說道,「而之前,我只感受到了回憶的痛苦。我自覺地去回憶,可我不願意將那些經歷作為完整的經歷來重複,而只想著別讓那些我此刻首先感受到的微不足道的希望再次化為想入非非的夢幻。小時候,我常常將一些東西埋起來,希望當我再挖出它們時,它們已經變成了寶藏。如今,我不像以前那樣,還為之感到難為情,在其中看到的是稚氣的遊戲,而是有意去回憶它,以此讓我確信,我沒有能力用別的眼光去觀察周圍的事物,去改變它們,這不是我的天性,抑或是遲鈍,抑或是外在的無意願。當我回想起我常常表演自己是個魔術師時,我就越發覺得清晰了。在這期間,與其說我要無中生有或變此為彼,倒不如說我要自我陶醉。我旋轉一枚戒指或者藏在被子下說,我會讓魔法把自己變得不存在了!這自然很可笑,只要有人揭開被子,你還是坐在那兒。可是對回憶更重要的是那短暫的一瞬間,你認為自己也真的不在這兒了。而這種感覺,我現在不再解釋為渴望從地上消失,而是對將來的喜悅,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你就不再不是此刻的自己了。於是我每天都告訴自己,我每天都在長大,人們應該都看得到的。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時間逝去,我變得越來越老。」
我回答道:「戈特弗里德·凱勒的《綠衣亨利》。」
公園中樹木沙沙作響,像是要下雨一樣。飯館中菜單的邊角,都有故意燒焦的痕迹。衣帽間旁有一本貴賓冊,裏面的字跡如報紙的黑體字那麼醒目。外面又有一輛警車在鳴叫。有一個服務員拉開面前的窗帘站在那裡,另一個交叉雙臂走到門口往外看。警笛十分刺耳,在立刻就給我端到桌上的玻璃水杯中,冰塊短暫晃動著漂了上來。只有幾個人還坐在桌邊,臉部半明半暗。餐廳幾乎空空如也,顯得很大,隨著警笛聲在遠處消失,我越來越感到疲憊。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腦袋裡開始有東西動來動去,伴隨著我一整天在紐約穿來穿去的同樣節奏。它卡了一下殼,然後好長時間勇往直前,後來開始拐彎,繞了一會兒圈,最後停止了。這既不是一種想像,也不是一種聲音,只是一種時不時會造成這兩種錯覺的節奏。現在我才開始在內心感受著這座我先前幾乎忽略了的城市。
菲尼克斯維爾只是一座擁有一萬五千居民的小城,離費城約三十公里。我與計程車司機談妥價錢,吃了早飯便上路。途中我們停了一次,在一家折扣店我買了些寶麗來用的膠捲,這裏比機場要便宜一半,給孩子買了個口琴。給克萊爾買禮物讓我感到為難,我想不起來什麼東西適合她,也想像不出她手中拿到東西的樣子,她一定會顯得很尷尬。可當計程車在綠葉街她家門前停下時,她正手提箱子朝車子走去。這是輛舊車,後備廂蓋開著,孩子在克萊爾前面笨拙地走來走去,拿著個化妝包。屋門也敞開著,門旁還有幾隻箱子,屋前的草地上閃耀著露珠。

「在匹茲堡的多諾拉,」她說,「我知道那兒有一家遠離馬路的汽車旅館,孩子在那兒可以睡得踏實些。我希望今天我們能開到那裡,到那兒有三百公里路程,阿勒格尼山脈就在這段路中。你還是不會開車?」
我將靠背椅滑向床頭櫃,讓人給我接通紐約德爾蒙尼克酒店的電話。等我通報了尤迪特的娘家姓后,他們才在登記九九藏書簿上找到了她。她五天前已經走了,並沒有留下地址,倒是把相機落在了房間里:要不要把它寄到她在歐洲的住處呢?我說我明天去紐約,自己去取那相機。
擲色子時我覺得很奇怪:我將色子從杯子磕出,所有的色子都停止不動了,單單一個色子在杯子之間轉動,而我想要的那個數字閃現一下又轉沒了,最後還是另一個數字向上停住了。就這一閃現的數字居然讓我覺得它似乎真的出現過,只是不是剛才,而是在另一個時間里。
「去聖路易斯,還是三十而立?」
她光著腳走來走去,收拾著一些小玩意,有縫紉針、孩子可能需要的葯、體溫表、孩子的防疫證、擋太陽的草帽。接著,她燒蘇打水做了茴香茶以備路上用。坐在這兒,真是太好了;一切是如此神奇的美妙!
「難道我非得幹些什麼名堂來讓別人注意到我嗎?」我自問道。然後,我借口要去打個電話而離開。「難道我想怎樣或不想怎樣的方式,總是在我說話或拒絕時才表現出來嗎?難道人們從我如何行動,如何保持腦袋姿勢,如何四面環顧還看不出來我的態度嗎?」「或者難道我的表情還和以前一模一樣嗎?」我坐在去酒店的計程車里想著,「難道我得一步一步地想像出一個新姿態來嗎?那麼人們會不會發現,我總是不得不從許多表情中先選一種來?也許人們因此會覺得,我對任何可能的觀點都會同意?」
我房間地上有一張白紙條,我馬上確信,一定是給我的留言,撿起來,卻只是酒店經理原本放在果盤上的推薦條。我給樓下打電話讓他們把空調重新打開,接著我沒有洗漱就上了床,打開了《綠衣亨利》。

汽車沿著布魯克納高速公路穿過布朗克斯城區,向右拐,越過哈萊姆河到達曼哈頓。車速慢了下來,卻儘力快速沿著公園大道穿過哈萊姆。車裡的人開始拍照、攝像。這是周六,哈萊姆的黑人居民在破車和廢墟之間散步。那些廢墟只有底層還住著人。他們在讀報,有人在街上玩棒球,姑娘們打羽毛球,那些常見的標識如漢堡包、比薩在這裏使人感到如此怪異和不協調。大巴繼續前行,駛過中央公園,最後拐進50街附近一個昏暗的車站裡。在那兒我上了輛計程車,它們在這兒是黃色的,前往阿爾貢金飯店。
開始我以為是葡萄讓我有點脹氣,身體開始膨脹,而頭和四肢縮成了鳥腦袋和魚鰭。身體裏面燥熱難忍,手腳卻冰涼。得想辦法控制身體狀況的發展!手上的一根血管抽搐著,鼻子直冒火,猶如裏面被用力擠壓進什麼東西似的。這時我才明白,又是死亡的恐懼,不是害怕自己死去,而是幾近瘋狂地害怕另一個人突然死去。經過長途旅行后,這種剛擺脫掉的恐懼變成了生理性的。鼻子一下子不再冒火,抽搐的血管也突然舒緩了,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使人窒息的死寂、黑暗的深淵,看不到任何生靈。
「我現在挺喜歡那兒。」我說,「我發現,我先前差一點兒就相信,那裡沒有最通常的標識。事實上我看到,不是開玩笑,是與其他各地相同的交通標誌,相同的瓶子形狀,相同的螺絲紋路。我著實驚訝,這裏也有酒店、商場和柏油馬路。一切應有盡有,我之所以驚異,因為我是在這裏長大的,童年時卻什麼都沒有感覺到,我所感覺到的卻是我不曾擁有的。甚至連始終讓我不安、使我對自己不滿的大自然,我也漸漸地用另一種眼光去審視。」我其實想說的不是這些,而是別的,於是我不再說下去。
我買了份費城的《星期六晚郵報》,隨即在賣報處打開閱讀。沒有什麼與尤迪特相關的內容。因為我也沒期待找到什麼,就把它隨便放到一旁什麼地方,然後又買了幾份德文報紙,在雜貨店的吧台旁邊喝著美式啤酒時讀了起來,卻發現這些我在去波士頓的飛機上都已看過了。我雖然只是翻了一遍,卻真的都讀了,因為現在我能想起每個細節來。

當音樂越來越激烈和急促時,那個大兵突然激動起來。他舉起手臂,彷彿要伸展四肢似的。可是他此刻碰到什麼不能完全掠過頭頂的東西:他雙手停滯,顫抖著攥成一團。他緊閉雙眼,連眼珠都開始顫抖起來。他頂著無比巨大的阻力將頭扭向一邊,然後聳了聳肩,試圖頂住自己的耳朵。這時,他張開嘴巴,牙咬得咯咯響。他所開始的每個動作都立刻停滯在一個同樣強大的反動作中。他面孔歪斜,腦袋扭曲,彷彿它馬上就會彈回來一樣。他一再試圖高高地推開什麼;雙臂一次次努力舉過肩,舉到那兒就開始顫抖,稍稍垂落下來,又重新使勁舉起來,後來甚至連兩臂垂落好像對他來說都不堪重負。他接著抬起一條腿,將腦袋硬抵在膝蓋上,額頭在上面蹭來蹭去。汗水從他的鬢角流出,牙床因白沫而閃亮。然而,我懷著崇敬和愛慕注視著他。他的陶醉不像其他此時又開始跳舞的人那樣做作和討厭,而且這種陶醉使他詫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樣來收場。他再也說不出話來,甚至連結結巴巴都不能,就這樣,他試圖讓自己解脫,因為他的一舉一動看上去彷彿有個史前的魔鬼在他的身上死去了。然後他突然安靜下來,手上拿著一把刀。那個盯著他的人立刻朝他小臂打去,刀隨之掉在地上。只有幾個人眼看著這個士兵怎樣被帶了出去。
「有一次我的手錶被人偷了,」我說,「其實我也根本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事先我也對這表其實早就沒有了感覺。儘管如此,很長時間里,每次我只要一看到手腕上空蕩蕩的,都會吃驚的。」
這種感覺我太熟悉了。小時候,我就常常在爭吵或打架當間,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我便停止說話或乾脆躺在地上;即使我正在大喊大叫著逃離某人時,有時也會停住步子,甚至會坐下來直直地看著對方,大多數情況下,對方也就從我身旁走過去,彷彿追趕的是另一個人。如果我去罵人,很少能堅持到底;一說話我就變得和善,我不再責罵,立即和解。就拿我和尤迪特的爭吵來說,我一直認為一個爭吵重複著另一個爭吵,並不是爭吵本身讓我覺得可笑,而是在說著話的時候,什麼東西突然對我來說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後來雖然還正處在敵對情緒之中時,我則覺得自己隨時都會笑出聲來,而且我或許也不得不很快笑出聲來,但我們相互已經傷害得如此之深,每次中斷爭吵,也包括和解的笑聲,似乎只會傷害對方。又是長久以來,在紐約這兒,並且看著報紙時,我覺得自己以這種不可名狀的方式陷入這一切之中,實在讓我吃驚;可是我現在不想去想這些。這種感覺也只是短暫的;當我去考慮它時,它也隨之消失,就像從未有過一樣;等我站在外面馬路上時,我又是獨自一人。
我打開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門,看著克萊爾給孩子脫下連衣裙,穿上褲子和毛衣,注視著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我的心裏恢復了平靜。我們從一座過街天橋上穿過高速路,前往黃絲帶飯店,店前立著一個創業女子的霓虹燈塑像,脖子上圍著一條黃絲巾。店裡的女服務員也圍著同樣的黃絲巾,對疊成三角形搭在肩后。孩子喝著牛奶吃著玉米片,偶爾從克萊爾的叉子上吃口我們點的鱒魚。與此同時,窗前的天色越來越暗,之前那些山丘又閃亮起來。接著,山丘也昏暗了。這時再往外看去,只能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孩子開始話多起來,眼睛變大了,她離開桌子跑到屋子裡。克萊爾說,她是累了;她讓孩子跑了會兒就把她抱了出去,讓她到酒店房間去睡覺。等孩子睡著了,她再回來。
我等克萊爾趕上我,我們肩並肩回到麗都酒店。服務員說孩子睡得很安穩,而我覺得餓了。我吃了些東西,克萊爾雙手放在胸前,身子靠在椅子里看著我。她眼睛幾乎眨都不眨一下,然後又那樣猶猶豫豫,好像眼睛要合上似的。我專註地回望她。突然間,我們又一次感受了我們同床的情形,而且現在才弄明白了。對克萊爾的感覺會這樣強烈,我不得不移開目光。那個我在普羅維登斯從色子閃動中所感受到的另外的時間,此刻在我眼前延伸為另一個世界,只要我踏進去,就會永遠擺脫掉我容易害怕的天性及其局限。可我卻害怕邁出這一步,因為我想到,我必然會不知所措和無比空虛活動在另外那個世界里,沒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普遍的天堂般的生活情感,沒有拘束和恐懼。在這種生活情感中,猶如在那棵柏樹的遊戲中一樣,連我自己都不再會出現。我如此地害怕這個空虛的世界,以至於我在一個恐懼瞬間重新感受到童年那種無與倫比的恐懼,那就是剛剛還在一個地方看見過的東西卻轉眼即逝。在這樣的時刻,我便永遠失去了擺脫自己的渴望。想到我那些常常幼稚的恐懼,想到我厭惡真的與他人為伍,想到莫名其妙的反應遲鈍,我突然覺得自豪,隨之而來的是理所當然的愜意。我明白,我永遠都不會擺脫掉所有這些局限,從現在起,關鍵是要為它們找到一種安排和生存方式,既適應於我,又讓我在其中能夠正確對待別人。好像迄今的一切不過是綵排似的,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事關重大!該是動真格的時候啦!」
「是的。」我說。

我自己在農村長大,很難理解大自然怎麼就會讓人重新解脫,它只是讓我感到壓抑,或者至少讓我不舒服。穀場、果樹和草地讓我覺得不舒服,隱藏著一些嚇人的東西。我對它們有著切膚的了解:赤腳在穀場上奔跑,爬樹時樹皮劃破皮膚,雨天穿著膠靴跟在奶牛後面在泥濘中行走。今天我才明白,之所以我對那些小小的不如意感受那麼深、那麼強,是因為我在大自然中從不被允許自由活動。果樹是屬於別人的,主人來時必須穿越田野逃跑,照看牲畜,也是為掙錢買照看牲口穿的靴子。孩子很早就被迫在大自然中勞作,沒有人教給他們那樣的眼光,至多只是對岩縫、朽空了的樹以及地洞有些許關注,那裡可以藏身,特別引起注意的是各式各樣的地下洞穴。矮樹林也吸引我,還有玉米地、密密麻麻的榛子樹叢、狹道和河谷。我喜歡房屋和街道勝於自然,在這裏我做不了那麼多禁止的事。當風吹過麥田時,我討厭它將我的頭髮吹到臉上,儘管後來我常常想像著一片在風中來回舞動的麥田 ,無非為了給自己找借口說,在自然中自己是多麼的不舒服,其實只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能力去欣賞大自然。
我們越過俄亥俄河駛進俄亥俄州。儘管我們已經稍稍打開車窗,可車內變得很熱,孩子全神貫注地坐著,上嘴唇上冒出小小的汗珠。隨後她開始躁動起來,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我把茶水瓶遞給她,她卻不肯接。她看上去那麼吃驚,好像是十分害怕似的。克萊爾說,可能是我拿瓶子的手不對。我把瓶子換到另一隻手上,這時她才接過去喝起來,一邊還長長地嘆了口氣。當她放下瓶子時,我用她各種名字叫她,與她交談。克萊爾說,「你還是只用一種名字稱呼她吧,給她起這麼多名字真是我的錯,如果我對她表達溫情時,我每次都用各種各樣的名字稱呼她,每次還發明些新名字,這讓她很迷惑。她只願別人用惟一的名字稱呼她,用不一樣的名字叫她,就會讓她非常錯亂。」

我沿44街向東走去,「向西!」我轉身朝相反方向而去。我要去百老匯,可直到越過了美洲大道和50街我才發現,其實我並沒有轉身往回走。由於總覺得是往回走了,所以我停下來,想來想去,開始有點暈。接著,我沿著麥迪遜大道走到42街,在這兒我又拐了個彎慢慢走下去,的確走到了時代廣場旁的百老匯大道。
我從床上起來,用酒店的肥皂洗了幾雙襪子,然後走進樓下大廳里。電梯工坐在電梯旁的凳子上,用手撐著頭。我走出飯店,幾乎已經是晚上了,外面廣場上,那些計程車司機互相聊著天,當我從他們旁邊走過時,他們和我搭上話。我已走出很遠,才發現自己懶得理睬他們,連個手勢都沒打,這樣事後才覺得挺開心的。
酒吧女用手示意我坐到那張桌旁,直到其中一個商人拉來一把椅子並用手指了指時我才走過去。開始我只是觀看,後來也玩了一下,就又不想玩了,因為我總是把一個色子弄到桌子下面。我又點了一杯龍舌蘭酒,女人去吧台拿酒時打開了錄音機。在桌旁她把鹽撒在手背上去舔,掉了些在桌子上,用我的杯子接著喝酒。酒瓶的商標上是金黃沙漠中的一棵龍舌蘭,錄音機里傳來西部音樂,由男聲合唱的一首美國騎兵隊的歌曲,接著是不帶演唱的尾聲部分,號聲漸去漸遠直至最後只有口琴在低吟。吧女說她兒子正在服兵役,我對她說,我還想和他們再玩一次。
她深深地吸口氣,猶如認可似的,而在吸這口氣時,彷彿她的身體慢慢膨脹起來,觸摸到我。其實她並沒有碰到我,這個想像只是先說出了我為什麼如此的不安,可儘管如此我還如此不自在地抱以期待呢。我突然想起那個在我們面前撒尿的人,他的樣子現在並不讓我反感。我開始發抖,害怕暴露自己。我站起來,很激動,但還不至於迫不及待。我摸著克萊爾的手臂,表面上看是示意我們該回去了,可同時我又試圖讓她推開我。克萊爾伸伸腰,然後站起來,我又走過去,用手勢扶她站起來,並沒有去抓她。「開車一直伸著頭看前面,弄得我脖子痛。」克萊爾說,她此時談及她身體的一部分,讓我吃了一驚,好像她這樣暴露了自己。我加快步子,不想讓她看到我有多麼激動。克萊爾慢慢地跟在我身後,沐浴在月光之中。
我感覺克萊爾還一直看著我,「她是多麼可憐啊!」我心想,可是這樣想並沒有脫離開她。以前,只要我一想到有人與我自己迥然各異,我常常就會暈眩甚至厭惡,而現在,在這樣的時刻,我第一次讓這樣的想像平靜地有始有終,感受到的不再是與自己相關的厭惡,而是一種對克萊爾深切的惋惜,惋惜她不能處在我的地位,不能感受我正在感受的東西——作為克萊爾,她無疑覺得多麼無聊啊——可我又頓生妒嫉,反過來我不也是一樣嗎?可是這樣的想像不再獨立存在,只是在一個持久而變換的過程中短暫出現和消失,而這個過程則圍繞著完全另外的東西。我告訴克萊爾,我看過約翰·福特的電影《鐵騎》以及我期間的感受。
我在電話簿上找到她的名字,和她接通電話。「你在什麼地方?」她問。「在費城。」我回答。「明天我和孩子開車去聖路易斯。」她說,「你想一起去嗎?」我們說好,我明天中午時分去菲尼克斯維爾,等孩子睡完午覺后我們就會出發。
走在加州是如此愜意。」
我想回頭看看孩子,可忍住了,因為她剛剛安靜下來。

「我突然能設身處地為孩子著想了。」我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回憶起自己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所發出的喊叫。當時,我被放在盆里洗澡,水塞突然一拔出,水從我下面汩汩地流出去。」
我們越來越向高處開去,卻看不到山巒起伏的樣子。太陽斜掛天空,山坡上閃爍著光芒。孩子又要聽我們說話。克萊爾向她解釋說,我們後面還有很多話要說呢。我遞給她一杯茶。她喝完后雙手捧著杯子還給我。我們穿過一個隧道去新巴爾的摩,克萊爾把孩子抱到前面。到了隧道另一邊,我又把她放回後座。山丘之間現在籠罩上越來越昏暗的陰影,從後窗已經看到月亮掛在天上。

「你也變了。」我對克萊爾說,吃驚她也能成為話題,並且指著她的一張照片。「你看上去,好像你每次思考時都深思熟慮接著要考慮到什麼。以前你有時全然心不在焉,甚至是遲鈍,現在你的目光顯得嚴肅,似乎也有點兒憂慮。」
當我還坐在裏面時,我就開始放走浴缸里的水。水流得很緩慢,我閉起雙眼向後靠著。這時,我感到自己隨著流水緩慢的咕嘟聲而變得越來越小,最終溶解了。直到感到了冷我才重新感覺到自己,因為我躺在已沒水的浴缸里。我站起來擦乾身子,並從上到下打量著自己的身體。我抓住自己的陽|具,先是裹著毛巾,然後直接用手開始站著自|慰。我用了很長時間,有時睜開眼睛,從浴室霧蒙蒙的窗子向外望去,那兒樺樹葉的影子上下搖曳。當精|液終於流出來時,我屈膝跪了下去。事後我清洗自己,沖凈浴缸,穿上衣服。
我發現我又在說我自己,便問她,我能否回酒店后再給她讀一讀《綠衣亨利》。我們穿過高速公路往回走,星星布滿天空,月光晈潔,遠處彎道上的汽車拖著長影。走近酒店與飯店燈光時,它們的影子就不見了,又縮成一團。我們向下看了一陣子,然後穿過每走一步就變得越寂靜的深院,回到房間里。
「正在讀什麼書呢?」克萊爾問。
我睡著了,沒有關燈,所以做夢時太陽照在臉上。有一次,我等在十字路口;身旁停著一輛小車,我立刻將身子俯在上面,用手將雨刷推到擋風玻璃上。一個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女人探出身子將雨刷拉回原處。與此同時,她指了指天空,我發現太陽當空。我笑了,開車的也衝著我笑了,他是個法國人。可這似乎是個噩夢,我醒來時,陰|莖挺得直直的,但並不興奮。然後我關上了燈。黎明時有人使勁拍手,我喊道:「唉!」,從床上跳起來,原來只是一隻鴿子在窗前扇著翅膀飛起來。
我穿過幾條橫街。路燈已經亮起來,天空顯得一片湛藍。樹下的青草閃耀著夕陽的餘暉。房前花園裡,一片片花瓣飄落在地上。在另一條街上,一輛美製大轎車關上了門。我折回傑斐遜街,在一家小吃店裡喝了杯薑汁汽水,那兒不賣酒精飲料。我直等到兩塊冰塊在杯中融化了,才將水喝下去;水有點苦,可喝過甜的薑汁汽水后倒不錯。每張桌子旁邊的牆上都有個自動點唱機,你可以按下去選放唱片,不用站起身來。我投了25美分,選了奧蒂斯·雷丁的《坐在海灣碼頭上》。這時,我想起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因而變得從未有過的自信:直到我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或許會如願以償,做出讓人刮目相看的事來!我點了個漢堡和一杯可口可樂。我有些累,打著哈欠。而就在打哈欠時,我的體內出現了一個空洞,它馬上又被一幅布滿陰森森的矮木叢的畫面充滿,就像舊病複發一樣,尤迪特死了的念頭又攫住了我。當九九藏書我向快餐店外越來越深的黑暗望去時,那充斥著陰森森的矮木叢的畫面也越加黑暗,我的恐懼如此強烈,我突然又變成了一個什麼東西。我再也吃不下飯,只能小口地吸著飲料。我又點了杯可樂,心神不寧地坐在那兒。
「可要這樣說的話,他不是膽小又是什麼呢?」我說道。克萊爾站起身,我朝一邊讓開。我又走上前,克萊爾展了展衣服坐下來,我坐到她身邊。我們說了這麼多話,這讓我們越走越近了。我們畢竟還沒有相互擁抱,更說不上肌膚接觸,可我們卻把這種親近感受為溫情交流。我覺得自己受人指點,卻又那樣自信,彷彿我受到了恭維似的。我驚訝克萊爾說得對,接著又深感欣慰,因為她弄錯了。當我傾聽著別人描述我時,我經常會抱著這樣的心理;它讓我刻骨銘心,可它卻大言不慚。我描述別人時,儘管沒撒謊,但覺得自己像個說大話的人。「綠衣亨利的童話到此結束。」我對克萊爾說。
後來,我回到酒店,又看了《綠衣亨利》,亨利怎樣開始模仿自然作畫,然後才在其中尋找那些遙遠和神秘的東西。他憑著對殘缺樹榦和岩石幽靈的想像要超越自然,為了使自己這個觀察家更開心。他虛構出怪模怪樣的樹木和岩石,並畫上一些神奇而衣衫襤褸的形象作為陪襯,因為他對自己了解如此之少,連那簡單存在的大自然都對他一語不發。直到有一個生活在大自然中的親戚讓他意識到,他畫的那些樹,棵棵看上去都很相像,統統堆在一起,沒有一棵像真的。「這些岩石和石塊一刻也不可能如此壘在一起,肯定早就垮塌了!」這位親戚讓他畫他擁有的財產;儘管他只是這樣說說,可亨利則不得不仔細端詳那些東西。此時此刻,那些尋常不過的東西,哪怕是屋頂上的瓦片,都比他想像的要難多了。我突然又想起來,有好一陣子,我也對環境抱有一種古怪的看法:當我要描述什麼時,我從來都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最多莫過回想起怪異的特徵,如果沒有什麼怪異的話,我就虛構。所以,在我的描述中,出現的總是長著紅痣的巨人,說話嗓門尖細。他們大多數都是些逃犯,在雨中幾個小時坐在林中的樹樁上,衝著風講述著他們的故事。殘疾人、瞎子和傻子我一眼就看出,但卻根本無法詳細描述他們的模樣。我對廢墟比對房子更有興趣。我喜歡待在墓地里,站在墓地圍牆邊數起有多少自殺者的墳墓。我可以與某人在一起待很長時間,然後他出出進進時,我卻認不出他來,至多還記得他臉上有顆痘痘或者他咬舌。只有不同尋常的特徵和不良的習慣動作會吸引我多看一眼,別的看一眼就不會再去看了;如果我要講述的話,那只有去想像了;如果想像不出來的話,那我就編造出一些特徵,像通緝令一樣。於是,這些特徵取代了整個場景、關聯和命運。而在尤迪特那兒,我才第一次開始感受起什麼;我獲得了觀察環境的目光,而且不再一味是邪惡的目光。我不再去收集特徵,開始變得耐心了。
吃完飯我又將菜單從頭看到尾,津津有味地讀著菜名,就像我以前讀禱告書中聖人身世一樣,有阿來摩牛排、路易斯安那小雞、丹尼爾·布火腿、湯姆叔叔式大排。零零散散的客人都還沒走,大聲交談著。一個賣報的走進來在衣帽架上丟下幾份報紙,一個化了妝的老婦人拿著花從一張桌子走向另一張,一個服務生漫不經心地在一對胖夫妻旁將法國白蘭地倒在煎蛋餅上。這女人替他划著一根火柴,他鞠躬接過來放在平鍋邊,蛋餅升起火焰,這對夫妻拍起手來。服務生微笑著將蛋餅分到盤中端給他們,然後他用餐巾紙從冰桶里拿起葡萄酒,一隻手背在身後,給他們斟上白葡萄酒。一個鋼琴師不知從何而來,開始演奏,一個廚師走到廚房門上的圓窗旁向琴師張望。我又點了一瓶紅酒,喝乾了后依然坐著沒動。一個服務生走進廚房,嘴裏嚼著什麼又走出來。負責衣帽間的女人正玩紙牌,嘴裏含著大頭針,攪著櫃檯上一小杯咖啡,然後她放下勺子,讓嘴裏的針落下,一口氣將咖啡飲下,接著晃動杯子想讓下面的糖溶化,晃動著倒入口中,繼續玩她的牌。兩個婦人從外面進來,一個用寬手包向服務生打招呼,另一個馬上走到鋼琴旁,琴師換了一個曲調,她唱道:
「可綠衣亨利並不討人厭,即便你讓他四處碰壁。」克萊爾說,同樣帶著戲謔的口氣。「他之所以迴避經歷,並不是因為膽小或怪僻,而是因為他總是擔心,這跟他無關,如果他糾纏進去的話,無非會碰個頭破血流。小時候,他總是這樣碰得頭破血流。」
她去看看孩子睡覺,然後從房間隔門過來找我。她坐到床上,身子往後一靠。外面偶爾有汽車輕輕開走的聲音。我坐在一個寬大的沙發中,兩條腿搭在沙發一邊,讀著亨利·雷第一次與人擁抱時陷入冰冷的境地,以至於他和這個姑娘突然感覺像敵人似的。他們就這樣一起回家,亨利接著還給馬喂料,而姑娘披散著頭髮站在敞開的窗前,解開發束望著他。「我們手上緩慢的動作,這籠罩在院落里的靜謐,賦予了我們一種深切而實在的安詳,我們應該這樣一直相守下去。有時我在把麵包餵給馬之前,啃一小塊,安娜接著也從櫃中拿來麵包坐在窗前吃起來。我們對此不禁發笑,這乾麵包吃起來准像熱熱鬧鬧的盛宴的味道,而我們如今共同生活的這種形式也好像是我們經歷過小小的風暴后駛入了正確的航道,並且會沿著這條航道繼續前進。」我又讀了關於另一個姑娘的故事,她之所以愛亨利,是因為亨利的表情讓她渴望也始終能夠想他之所想。
我已把書放在一邊,躺在黑暗的房間里。空調嗡嗡作響,我慢慢開始看著自己是如何入睡的。浴室的門變成山丘上一座白房子。有人正用鼻子呼吸,在我下面的岩壁腳上,有條狗呻|吟著回應。我翻個身,馬上從坡上滾了下去,掉到一個乾涸的小河床上,那裡有衣架和開了口的膠靴,我蜷縮成一團睡在那裡。雨沙沙地下個不停,還有潮汐隆隆逼近,卻並沒有來到近前。「我忘記在貴賓冊上登記了!」
尤迪特是沒有時間概念的,我心想著。她雖然不至於忘了約會,但事事都遲到,猶如笑話中的女人。她簡直就感受不到什麼時間該幹什麼。她很少知道今天是幾號。只要有人告知她時間,她總是嚇一跳。而我則每隔一小時就去打電話收聽電話報時。她每次都跳起來說:「嗷,都這麼晚啦!」她從來都不說:「啊,還這麼早!」她根本不可能想到,什麼時間會做什麼事。我對她說:「這可能是因為你小時候經常搬家,在很多地方生活過。你雖然一直知道你待過的地方,卻從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你的方向感比我強,我常常迷路。或者是因為你太早地從事了一項具有固定工作時間的職業。其實我確信,你之所以對時間沒感覺,是因為你對其他人沒感覺。」她回答說:「不,不對,我只是對自己沒感覺。」「還有,你對錢也沒有概念。」我又說。她答道:「是的,我對數字沒概念。」「你的方向感也讓人頭暈。」我接著說,「如果你要去對面的屋子,你會說下去;當我們已從屋裡出來了,你還說汽車依然停在外邊;當你開車去下面的城裡,你卻說去上面的城裡,只不過因為這條路是向北邊去的。」
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什麼也不能想像。開始那會兒是非常痛苦,後來我感到很舒服。我並不瞌睡,但腦子一片空白。窗外稍遠一些的地方時不時傳來一陣不大的響聲,像是噼里啪啦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在布朗大學校園打球的大學生的呼喊聲。
我靜靜地坐著,望著剛剛打開的衣櫥里的空衣架,廚房裡傳來很響的聲音,想必已是下午了。其他房間的電話偶爾響起,接著我的電話響了,越洋長途接線員讓我等一等。聽筒里傳來咔噠咔噠的聲音,我對裏面叫了幾聲,沒人回答。很長時間我只能聽到一種空洞的聲響和低微的嗡嗡聲。隨後響起咔噠一聲,我又聽到了同樣的聲響,不過與先前有些不同。緊接著不知哪裡響起了長音,持續了幾次。我仍握著聽筒,維也納電話局接聽了,我聽到維也納越洋接線小姐通報我的號碼,也聽到撥號的聲音,鈴聲又一次響起,我聽到另一條線上一個女人的笑聲並用奧地利方言說「我知道!」,另一個女人說「你知道個屁!」。聲音中斷了,鄰居的孩子像用假嗓對著話筒叫著自己的名字。我試著告訴他我是誰,在哪兒,可惜他像剛被叫醒一樣糊裡糊塗,只是一個勁地說:「她坐末班車回來!她坐末班車回來!」直至我很快、卻是下意識地輕輕放下了聽筒。這時我又一次看到了一個場景,在一個路邊有一個狩獵台,狩獵台旁是個岔路口,岔路前一棵沼澤草正在慢慢地直立起來。
有人在掙扎,他被抬了出去,我跑過去,看到他在門口窒息,「是花粉過敏!」那個扶著他的人滑了一下,摔倒了,我幫著把人抬進屋,然後慢慢走開。當我赤腳踩到一個並不尖銳的小石子上時,一種刻骨的痛如電流從腳底竄到大腦里。接著,女人們在我身後竊竊私語地傳遞著死亡的消息,小心翼翼,她們並沒有竊竊私語,只是她們的衣服在沙沙作響,從一個泥潭裡露出一對癩蛤蟆的眼睛,一隻門把手慢慢地上下移動,小心翼翼,我伸出光著的腿,碰到蕁麻草。一隻壁虎從我視線旁跑過,那不過是鑰匙旁的酒店招牌,還掛在門上蕩來蕩去。「我再也不願孤單一人。」我說。

旁邊的桌上放著一份報紙,我拿過來看起來。我看著發生了的和該發生的事情,一頁接著一頁,感到越來越舒服。在開往長島的城際列車上有個孩子出生;一個加油站工人手足並用行走在從亞拉巴馬的蒙哥馬利到大西洋邊喬治亞州的薩瓦納的路上;內華達荒漠中的仙人掌開花了。我內心對所有的事都產生了一種必然的好感,只要它們能夠被描述。每個地方都吸引著我,每個出現的人都合我的意,即便面對一篇報道,看到法官把一個躁動的被告粗暴地用鏈子綁在椅子上時,我也命令自己,即便是不理解,也要表現出沒有什麼不對勁的樣子。我讀到的每一個人都讓我有親切感。我看著一個女人的專欄,其中談論的是拒服兵役的人,她說要是自己生出這樣的孩子的話,她就會躲起來不見人。沒有一種頓時休戚相關的感覺,我是不可能觀看她的照片的。一個上尉說他從直升飛機上看到稻田中的東西,像是一群女人和孩子,但也可能是「一個男人和兩頭水牛」。哪怕只是看到這些詞語,我都會突然感到遺憾,沒能像這個上尉一樣親眼目睹如此情形。所有的人,特別是我還不知道的每個地方,都會讓我在閱讀時感到親切,從而使我對它們產生一種渴望。我讀到有關蒙大拿一個電報局和弗吉尼亞軍營中的一條街,立即就希望自己在那兒並能在那兒生活一段日子;不然的話,我就會覺得像錯過了永遠再也無法彌補的東西一樣。
我氣憤起來;憤怒隨後消失,而一種厭惡如此強烈,房間里的物件似乎如蝙蝠的翅膀開始抖動起來。接著,厭惡也隨之而去,我感到一股強烈的厭倦,我依然還是那個我,不知該怎麼辦。我向廚房訂了一份吐司和法國紅酒,把房間里的燈全都打開,就像人們平常看到的酒店房間廣告畫那樣。我也打開了衛生間的燈。當服務生把餐車推進房間時,我把電視也打開了。餐車上面的吐司和紅酒奇怪地並列著。我邊吃邊喝,當有女人在影片中尖叫,或者好長時間沒動靜時,便抬頭看一下。有一次,當電視長時間地只有電流聲時,我抬頭看到由空空蕩蕩的德國市民房子組成的電影畫面。屏幕前方突然有一頭怪獸走過,圖像很大,只見到它的頭。其間,畫面里一個戴著廚師帽子的男人正不斷地介紹著由五道菜組成的晚餐,這些菜只需要簡單地包在袋子里放進開水中浸泡幾分鐘拿出來即可。他還示範如何用剪刀把袋子剪開,將食物倒出,並用近鏡頭展示食物倒入盤子時熱氣騰騰的樣子。我只喝了酒,換到另一個頻道看動畫片,演的是一隻貓在吹泡泡糖,直到吹爆,把自己給憋死了。我還頭一次在動畫片中看到有誰死了。
亨利·雷的父親在他五歲時去世,他只記得父親如何把土豆藤從土中拔|出|來,讓他看上面的土豆。由於他總是穿著綠色衣服,大家都叫他「綠衣亨利」。
「我哪裡還有興緻買穿的呢,」我說,「我不再看櫥窗。以前我每天都要穿不同的衣服,現在幾個月都穿一樣的。這襯衫嘛,那是因為昨天住的飯店沒有洗衣服務。」
我們說話不多,要說也是對孩子說,她一路上詢問各種各樣的景物。天空晴朗,萬里無雲,田間已長著小小的啤酒花和玉米苗,從山丘後面的大片居住區升起陣陣煙霧。儘管每塊土地看上去就像剛剛耕種過,四周還是荒無人跡,如同原始大自然的翻版。在依然嶄新如故的公路上也看不到一處作業點,柏油路面泛著光芒,車輛行駛緩慢,最高時速為一百多公里。突然有一架空軍的飛機擦著我們頭頂飛過,投下巨大的陰影,以至於我以為它要墜落下來。遠處的風似乎比近處的樹叢中要緩些。一群白鳥掉頭飛行,而且突然變得黑乎乎的。天空一片透亮,幾乎沒有昆蟲撞上玻璃。偶爾我看到被車碾過的動物,貓和狗都被放在了路邊,而刺蝟則無人問津。克萊爾向孩子解釋說,農場的大鋁球里裝的是水。
她走進一間房間,而當她從另一間出來時我抬頭望去,居然認不出她了。她換了件連衣裙,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們來到屋前,她坐在一張吊床上,我坐在搖椅中講述著我這三年的經歷。
過了哥倫布,克萊爾指了指後視鏡,我從中看到孩子慢慢醒來,太陽穴上沾著濕漉漉的頭髮,臉紅撲撲的。她睜著雙眼躺了一陣子,一動不動,後來發現我們在看她,微微笑了一下。她一聲不吭,滿意地四處張望著。這是個遊戲,個個都等著第一句話或者第一個動作。最終我輸了,因為我挪了坐姿,孩子開始說話了。



在愛爾金影院,我看了場由約翰尼·韋斯穆勒出演的《人猿泰山》。一開始我就有像觀看禁片的感覺,而且事先知道是禁止觀看的。畫面喚回了一個已經忘卻的夢幻,一架小型客機緊貼在叢林上空盤旋,從飛機的內部能看到坐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嬰兒,飛機轟鳴著急速地飛來轉去,其實真正的飛機幾乎不可能那樣轉來轉去。就在它急劇地飛轉時,我兒時坐在上面看這部電影的凳子跳入我的腦海。「他們是去內羅畢,」我大聲嚷道,但電影並沒提到這個城市,「飛機馬上就要掉下來了!」機艙內這對夫妻緊緊相擁。這時鏡頭切換到飛機外面,只見它搖擺著跌下來,墜入原始森林。隨著一聲巨響,升起的不是一股濃煙,而是從一片可笑的場景中冒出的一個個氣泡。後來我才搞清楚,這下面是池塘,泰山口銜一柄匕首,那個已長成男孩的昔日孤兒先後從相隔甚遠的氣泡中冒出水面。他不緊不慢,夢幻般地游來游去,水泡隨之富有節奏地從深處冒出水面。然而,就在飛機墜毀的瞬間,那種觀看時定型的回憶過程在一種神秘的預感中伴隨著同樣的節奏,逐漸成為固定的回憶圖像。
這是晴朗的一天,而風使天空更明亮,雲彩在天際飄移。我一度只是站在街頭東張西望。在地鐵入口旁的電話亭里靠著兩個姑娘,一個對著話筒說話,另一個偶爾將身子彎過去,一邊用手把頭髮別到耳後。剛開始看到她們時,我愣了一下,她們的樣子使我興奮,以至於我真的來了興緻觀看她們在這個小亭子里嬉笑,將話筒推來讓去,互相耳語,還一邊不斷地投著硬幣,然後又彎著身子靠近電話。她們旁邊地面的蓋子里湧出地鐵的熱氣,向一旁的柏油馬路上涌動。這情景讓我解脫,使我放鬆。我輕鬆地觀看著,處於一種天堂般的狀態,一種只是想觀看,觀看就意味著認知的狀態。我這樣走回公園大道,直到它變成了第四大道,接著一直走向18街。
我不由自主地將腦袋朝後仰去,就像流鼻血時那樣。這時,雲彩耀眼奪目,我卻害怕夜晚越發來得快了。我差不多一大早才上了火車,然後就和那個當兵的在廣場上走了走,而現在已經快傍晚了:太陽短暫露出臉時,影子拉得長長的,而且這也表明天快要黑了,那麼一切都將不復存在。我覺得邁向前的腳輕盈,而拖在後面的腳沉重。就這樣,我跟著行李員走進位於酒店深處的前台。我填好登記表,在電梯里久久地等待著,直到又有人被塞進來后電梯才開動。等我到了房間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從浴室出來,天色已經暗下來;我把大衣掛到衣櫥里,也許比平時做得仔細些吧,轉過身時,天已經全黑了。
洗碗機洗完后,我們把餐具取出來。我剛才還不知道它們該放在哪兒,可當我忙來忙去的時候,便弄清楚了它們分別擺放的位置。我把啤酒瓶扔進垃圾桶,然後打開唱機,並沒看上面放著什麼唱片。克萊爾將音量擰小,指了指孩子睡覺房間的門。這張唱片叫《她系一條黃絲帶》,有人用鼓演奏約翰·福特電影中的主旋律。「在普羅維登斯,我聽到軍樂團演奏的就是這首曲子!」我叫道,並且低聲重複著,好像克萊爾聽不懂這樣大的聲音似的。
午夜很久以後,我才步行回到酒店,讓門房把去費城的火車票給我,然後坐到那個叫藍吧的酒吧里又喝了一杯肯塔基威士忌,慢慢地喝,不讓自己喝醉。我從一張桌上拿了些酒店的明信片,寫給很多人,包括那些我從沒寫過信的人。我從酒店一台自動機上買了航空郵票,隨後將明信片投進了店內的郵筒里。我又回到吧間,坐在一個我能將身體轉來轉去的寬大皮沙發上,伸開手托著杯子,時而彎腰喝上一口。服務生過來把我桌上的煙灰缸拿到另一個時而笑出聲的女人桌上。她每次笑完后都從那皺皮包里拿出筆記本,用銀色小圓珠筆往裡面寫著什麼。然後,我今夜第二次感到了累,拿了一張明信片上樓回到房間。我邊走邊在上面寫地址,把它投到樓道里的郵箱中。它嘩啦啦地響著,滑落到下面。

這另一個時間並不意味著將來或者過去,它之所以是另一個時間,是因為我生活在其中卻思前想後。這是對另一個時間非常強烈的感覺。在那個時間里,想必也存在著與現在任何地方都不一樣的地方;想必一切都擁有與九_九_藏_書我現在意識中迥然不同的意義;感覺也跟現在的感覺不一樣,並且人們在這個瞬間正好才處於那樣的狀態,其中也許這個無生命的地球就是當初的情形,在千年之久的雨季之後,第一次落入了一滴沒有立刻蒸發掉的雨水。然而,這種一閃即逝的感覺如此揪心和痛苦,以至於它依然閃現在酒吧女那短暫和淡然的目光中。這樣的目光,我立刻感受為那另一個時間中另一女人既不閃爍也不獃滯、只是無限遙遠、永遠覺醒同時又熄滅不盡,直渴望到視網膜撕裂和發出輕輕一聲吶喊的目光。我迄今的人生,不能就此而已啊!我看了看表,付了錢,回到樓上房間里。
回想起來,我再也弄不明白:然而,我覺得這一天過得如此之快,就像吸血鬼電影里的日子一般。你走進一個地下火車站,滾梯把你一直帶到下面,最後一級立刻就把你推進一扇敞開的門內。等到你在座位上坐下了,車開動了,才感到心定,覺得真的身在車廂里了。窗前先黑了幾分鐘,火車穿過哈德遜河下的隧道,在新澤西這邊駛出地面,出現在一片朦朧的大地上,車窗的有色玻璃使窗外顯得更加昏暗。車廂內很亮,書頁在翻動時都反光。可是只要朝外望去,雲彩顯得越發昏暗,這個籠罩在昏暗之中的地方看來看去都空空蕩蕩:看不到房屋,到處是垃圾堆,地平線上升起黃煙,看不見煙囪,一輛汽車四輪朝天,沒有了輪胎,卧在荒野里,一片片森林荒蕪不堪,被大風連根拔起的樹木枯萎地掛在返綠的樹上,其間還掛著像降落傘布的破布條,迷失在這個地方的海鷗卧在沙丘上。由於這家鐵路公司不久前已經破產,火車直接駛過一個個關閉的車站,穿過一座座城市,其間的大樓背離鐵路而去,因此看上去好像被疏散和無人居住似的。兩個半小時后,當那些黑乎乎的、釘死的窗上畫著毒鼠藥的房子突然緊逼軌道時,車廂里瞬間暗了下來,還沒看清隧道入口,火車就鑽入了費城地下車站。
當我聽到隔壁孩子在說話時,便穿上衣服走過去。我幫著打點好東西,我們先吃早飯才上路。我們想在中午前到達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到那兒大約還有三百公里路程。在俄亥俄州得穿過幾個城市,另外南北向好幾條公路與70號高速相交,因此我們不得不考慮到哥倫布需要五個小時。在那兒我們得吃些東西,不然孩子會在接下來的途中睡著。我們當天的目的地是印第安納州的印第安納波利斯,離多諾拉六百公里。
又是滾梯;不用下樓梯就可以直接邁上一個大廣場。我環顧四周,看有沒有人來接站。「你不用躲,正在哪棵樹后偷窺我吧?我才不會去找你呢!」我說道,「你別拿我自己來嚇唬我,我生來就沒有懼怕的感覺,反正早就沒有了,我對此不會再無招架之力了。」兩位身穿著長袖黑袍、頭戴寬邊小禮帽的教友會牧師穿過廣場,走向一輛開著門的汽車,黑人司機立在車旁,襯衫口袋裡裝著一個小收音機。一個我在火車上見過的海軍士兵追上牧師給他們看什麼東西,他們只是微笑,其中一個搖著手拒絕,另一個已上了車,他突然又從車裡出來指向我。我嚇了一跳。他們向我招手,我便向他們慢慢走過去。大兵抬起胳膊把我的相機晃來晃去;我把相機忘在了火車上。
電梯工樂意與我交流使我鬆了口氣,我在褲子口袋裡摸索著紙幣,一旦他把箱子放進房間,我就可以立即塞給他。到了房間,我手裡卻拿出一張10美元的紙幣。我將它換到另一隻手裡,試著不將整個錢包都給帶出來並掏出一張一美元的票子。我摸到一張錢,立即從口袋裡拿出遞給了他。那是張5美元紙幣,那黑人立即將它攥在手裡。「我只是剛到不久。」當剩下我一個人時,我對自己大聲說。我沒脫大衣就走進浴室,在鏡子里端詳自己。我看到了大衣上有幾根頭髮,「這一定是在公交車上掉落的。」我詫異地坐到浴缸沿上,因為自童年以來,這還是我頭一次又開始自言自語。孩童大聲自語,是在想像著面對聽眾。我到這裏只想先看看,並非想和誰有來往,我的自言自語讓我莫名其妙。我不由自主地竊笑,用拳頭捶打自己的頭,差點滑倒在浴缸里。
「是的,」我說道,「一方面,我很羞澀,而就我對尤迪特的情感而言,我又很懦弱。在她面前,我總是感到不自在,我就不是我了。我越來越意識到,我那羞澀的天性,當它成為我情感的標準時,便是一種膽怯。我始終堅持我的天性,因為我覺得,她不會隨隨便便地接受我的一切。了不起的蓋茨比只是在他對待愛的方式上羞澀,因為他太痴情了。他彬彬有禮。如果還為時不晚的話,我真的願意像他那樣既彬彬有禮又無所顧忌。」
我們吃完麵包,然後走到一片樹下,太陽下實在太熱。孩子現在讓我抱了,我抱著她奔跑在橡樹和榆樹之中,而克萊爾先是慢慢地跟在後面,後來落得好遠。想必附近有條鐵路,因為孩子從樹上摘下葉子后,手上弄得黑乎乎的,而那些葉子幾乎是才長出來的。我們來到一片林中空地上,一條小溪在沼澤地下隱隱地流過。我眼角餘光看到一隻大動物,嚇了一跳,其實只是一隻耗子爬進樹葉里。它暫時待在下面,尾巴露在草叢外面。我和孩子彎下身子,想找個小石頭扔過去;可是周圍連石頭的影子都沒有,當我直起身來時才發現,我們已經陷了下去。我抬起腳,因為腳周圍已積了水,向邊上跨了一大步:一條腿立刻陷入齊膝深的、熱熱的淤泥中,我還感覺到下陷是淤泥中腐爛的樹枝在斷裂。
我站起來,回憶是如此可笑。迷迷糊糊地拿著賬單走向付款台,一言不發地遞上錢,這正是我當時的狀態。我連姿勢都無須改變,這讓我很受用。一種對概念、定義和抽象強烈而又滑稽的厭惡,使我在出門后停留了片刻,我剛才就是依靠這些來思考的。我試著打嗝,可樂幫了我。一個短髮圓臉大學生,穿著沙灘褲,露著粗壯的大腿,腳上穿著運動鞋,在外面與我迎面相遇。我吃驚地望著他,腦子裡想著人們竟會對惟一的他統而言之,把他歸類並讓他成為什麼的代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不由自主地用「哈啰!」招呼他並直視他的雙眼,他也回應了我。他成了一幅突然鮮活的圖像,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我一段時間以來總是願意讀有關各種人物的故事。剛才快餐店付款台旁那個女人!她的頭髮是漂染過的,黑髮根已露了出來,她身旁插著一面小小的美國國旗,還有呢?沒有什麼還有了。她的面孔在回憶中竟然開始明朗起來,變得如聖像般奇特。我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胖學生,他的T恤背後印著罐裝燃料樂隊歌手阿蘭·威爾遜的頭像。威爾遜是個小個胖男孩,臉上的青春痘從電視上就能看得真真切切,戴著一副眼鏡。幾個月前,在他洛杉磯的月桂樹峽谷的家前,人們發現他死在睡袋中。他用溫柔的高音演唱了「又在路上」和「到鄉下去」。不像吉米·亨德里克斯和詹尼斯·喬普林,還有其他的搖滾樂讓我無動於衷,他的死讓我至今還感到受傷。他短暫的,我自認為能理解的一生,常使我在似睡非睡的思考中痛惜不已。在回酒店的路上,我想起我常常需要重新尋覓的兩句話:
她馬上就掛了電話,我還留坐在電話機旁。床頭柜上有一個小電子鐘,鍾面的微光在黑暗的房間里照得很遠,每當分針移動一格,它會輕聲地響一下。我把鍾的插頭拔|出|來,房間里頓時一片漆黑。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克萊爾三十歲左右,高個子,長著一張大嘴,微笑時她的嘴不張開,只是雙唇變得更薄更長了些。她的臉也很大,撫摸她,不太合適。幾乎不太可能去親近她,她從不談論自己,我也從來沒想到要說說她的什麼事,她總是真真切切地在那兒,以至於沒必要再說什麼。我跟她談論自己或窗前的東西,這是我們惟一能夠親密的方式。要是會有其他什麼過渡的方法,我們倆都會覺得太累。第二天我去找她,她從房間里向外叫我,讓我進來就是,門是開著的。我進去時,她靠在另一扇門旁。一切突然像是在夢中安排好的,我走向她,擁抱她,馬上將一條腿伸到她兩腿之間。當意識到該站起來時便站起身,再坐下,使勁閉上眼,閉到雙眼發痛。經過那麼長的呻|吟,她開始脫衣服!我們相互轉過身去,說話聲音陌生,默默地投去發自內心但空洞的目光,長久地打量對方,一次次地親吻愛撫,直到欲|火使兩人大聲喘息,只得分開身體,眼光從對方下身移向上方,又不得不轉過身,一個開始嬌氣地呻|吟,直到另一個誇張地給予愛撫。而她剛才倚著的不過是一扇美國大冰箱的門!後來在我們三心二意的親熱中,我突然進入了她的身體。我要叫她的名字,卻叫不出口。她在一所學校教德語,她父親戰後隨軍駐守在海德堡,沒讓她跟著,而只是在信中讓她學德語。她有過一段婚姻,她身邊這孩子不是我的。
我發現克萊爾閉上了眼睛,幾乎睡著了。「不早了。」我們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她說道,「開車開累了。」她有些暈乎乎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分開腿站著,然而不再往下陷了。在我往下陷的時候,那耗子的尾巴也消失了。當我突然不再動的時候,孩子緊緊地摟住我,呼吸急促起來。我喊著克萊爾,盡量拖著若無其事的聲音。「別喊!」孩子說。我開始把腿往外拔,還沒等到腳全都拔|出|來就跳回樹叢里,結果鞋子落在了淤泥里。我以為孩子嚇得尖叫,其實她在笑,因為我如此蹦起來。克萊爾靠在一棵樹上睡著了。我坐在她對面,孩子在去年的落葉中找到了幾顆橡子,她靜靜地將它們排放在我身旁。過了一會兒,克萊爾睜開眼,好像她剛才是假裝睡覺似的。她立即就發現我少了一隻鞋,還有褲腿上的泥巴。她說起我的遭遇來,彷彿是在講述一場夢似的,我證實了她所說的一切。「你有沒有感到害怕?」——「那更是一種憤怒。」我說。

到了76號高速公路上,她想起了孩子的衣服,我指了指裝著衣服的包,「唱機和燒水壺我也關上了。」我說。
「讓你死去。」克萊爾說。
傑斐遜街在普羅維登斯是條寧靜的街道,它繞著商業區通向城南,在這兒它叫挪威街,可以駛上通往紐約的輔路。傑斐遜街錯落變寬的地方,形成了圍著山毛櫸和槭樹的小廣場,其中韋蘭廣場旁有座英式樓房,這便是韋蘭酒店。四月底我到達的時候,門房打開信箱取出一封信,連同鑰匙一起交給我。儘管電梯工已候在那兒,我還是在開著的電梯門口,扯開沒有完全封上口的信。信很短:「我在紐約,請別找我,找到我,不一定會是好事。」
「箱子里是些什麼?」克萊爾問。
我穿過幾條大道回去,拐入公園大道,感到自己又像前一段時間那樣,當向某人描述剛剛做了什麼時,我總是不能放下構成整個過程的任何動作。我走進一座房子,我不是說「我走進房子」,而是「我蹭乾淨鞋子,按下門把手,推開門,走進去,然後將身後的門再關上」。還有,當我給誰寄信,我總是(而不是「我寄信」)「把一張乾淨的紙放在一張墊紙板上,拔下鋼筆帽,在紙上書寫,將紙折起來,裝入信封,填寫信封,貼上郵票,投入信筒」。就像現在陌生的環境中一樣,那時我因缺乏知識與經歷,便去將自己僅有的幾件事情在描述中分割細化,迷惑自己,似乎這樣它們才會意義非凡。我現在也如此這般地越過美洲大道,50街和麥迪遜大道,沿公園大道直到59街,跨過一個拱門,走近旋轉門,推動轉門,走進德爾蒙尼克酒店。
我們來到一個咖啡館,這裏一切都要自助。我要走,她卻排起了隊。我也拿起托盤放上一塊三明治。我們坐到桌邊,我吃三明治,她喝咖啡。她問我名字時,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撒謊,說自己叫威廉。之後,我立刻覺得自在了許多,並問她,要不要嘗嘗我的三明治,她掰了一點兒。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說頭痛,對我擺擺手就走了出去。
「自從我來美國后,我越來越愛回憶了。」我說道。這時,她不往下說了。「我只要一踏上滾梯,立刻就回想起我第一次上滾梯時有多麼害怕。要是我走進一條死胡同里,馬上就回想起一生中所有那些我迷失在其中的、早已忘卻的死胡同。首先我在這兒弄明白了,為什麼除了對恐懼狀態的回憶以外,在我身上並沒有形成回憶的能力。我從來都無法拿我每天所看見的東西與什麼東西相比較。一切印象都是業已熟悉的印象的重複。這樣說來,我不只是指我很少四處走動,而且我也很少關注與我生活在不同條件中的人。因為我貧窮,所以我感受的也幾乎都是窮人。因為我們對事物關注得如此少,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太多的話可說,於是我們幾乎天天說的都是同樣的話題。誰說得多,只要他顯得滑稽,能讓人開心,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就是活寶;如果他像我一樣想入非非的話,那就是個夢想者;因為我不想當個活寶。而這些夢想在我生活的這個環境里真的是想入非非,因為對它們而言,在這個環境里就不存在相應的東西,不存在什麼或許使之成為可能的、與之可以比擬的東西。因此,夢想和環境從來都沒有真正進入過我的意識,其結果是,我對二者從來也就沒有什麼記憶。惟有恐懼的瞬間立刻又突然出現在我的記憶里,因為在這其中,本來互不相關的環境和夢想突然變成了同一個東西。環境催生了夢想,而夢想突然使我對本來因想入非非而忘卻的環境看得清晰了。因此,恐懼瞬間對我來說始終是認識的過程;只有恐懼時,我才會關注環境,看它究竟會給我好的還是壞的兆頭,並且事後留在記憶里。這樣的回憶也只是不期而遇,我從來沒有學過主動去回憶。如果說我當年曾經抱有過希望的瞬間的話,那麼我現在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
「我永遠沒法適應打電話,」我說,「上大學時我才第一次從電話亭里打電話。很多事我開始做的時候,都已過了恰當的年齡段,因而很多事我沒法習慣。即便我有那麼一次不用多想便能與某人熟悉起來,第二天也得從頭開始。與一個女人相處,我迄今依然覺得就像是個裝模作樣的情景。我如果在飯店裡為她點菜,這讓我覺得過分;如果我與她並肩而行,並排而坐,我馬上覺得,好像是一個啞劇演員在演戲,覺得自己只是在裝模作樣。」
我已給住在費城西部菲尼克斯維爾的一個女人寫信,告知她,我也許會去看她。她叫克萊爾·麥迪遜,三年前我來美國時,我們上過一次床。我們幾乎互不相識,我當時是那麼地急切,所以才老會想起。
阿爾貢金飯店是座又高又窄的樓房,房間較小。房間的門全關上,也依然有個大縫隙,像是經常被搖晃過。我路過時發現,有些鎖上還有划痕。這次我很麻利地塞給那個幫我提箱子的日本人一張一美元的鈔票。
因為我只有這一雙鞋,在下一個購物中心我們買了一雙新鞋。我們又上路時,看到褲子上的泥巴還沒有干,我開始變得煩躁和不安。我一再去看看泥巴到底乾沒干,終於將我的煩躁轉嫁到我們一路要經過的這個地方。我從不情願變乾的泥巴抬頭望向一成不變的景象,我們的行駛讓我覺得如此毫無意義,以至於我難以想像我們還會到達我們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目的地。行進中,我感到一種厭煩,一種好像開著發動機卻停滯不前的感覺,可我又希望真的停下別動了。我注意著什麼時候不再是俄亥俄的車牌,而是印第安納的車牌出現;什麼時候被超過的車不再是七葉果之州,而是可以看到別的標誌。後來我們超過了越來越多掛著胡希爾之州車牌的車。到了印第安納時,首先變乾的泥巴終於從我的褲子上脫落下來,可我卻依然越來越煩躁不安,開始數起了從這裏到印第安納波利斯之間的里程碑,因為它是這一成不變的風景中惟一變化著的東西,並且不由自主地隨著它們相互之間的距離節奏而呼吸,直到我的腦袋開始疼痛。我很沮喪,你要去別的地方,還非得走完一段段里程,而克萊爾腳踩油門的方式也讓我覺得可笑,甚至一點用也沒有。而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她踩得更深些,恨不得將新鞋的鞋跟也壓在她的腳背上。煩躁不安變得如此強烈,以至於我的厭煩變成殺人的慾望。儘管太陽已經落山了,到處還是一片光亮,天色沒有暗下來,我感受到的無形怪異的寂靜。當我們後來黃昏時駛入印第安納波利斯時,我從一側觀察打量著克萊爾,我覺得這寂靜猶如一個兇手的冷酷。
「可你此刻感覺不錯吧?」克萊爾問。
浴缸的底部縱橫貼著淡色粗條紋,像是防滑條。觀察防滑條和思考自言自語之間立刻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吻合,於是我收住竊笑,走回房間。
第二天臨近中午時,我在賓夕法尼亞車站登上了開往費城的火車。
「如果我們七點前能到多諾拉,就可以帶著孩子一起去吃飯。」克萊爾說。「那家酒店對面有家飯店,叫『黃絲帶』。」
我漫無目的卻充滿好奇地蕩來蕩去。在時代廣場上,我看著裸體照;我從百老匯上空的霓虹燈字幕上讀著當天新聞;對著報社大樓的鍾我對了對自己的手錶。街道燈火通明,就算走進沒有照明的小巷裡,頭幾步時還覺得晃眼。我從報上讀到,在中央公園有一家被燒毀的飯店又重新開業,有些燃燒的痕迹又被利用到新的裝飾中。我在人行道上邊走邊尋找計程車時,有人問我要不要音樂劇門票,我想走開,又想到勞倫·巴考爾在裏面出演。幾十年前在霍華德·霍克斯的電影《逃亡》中,她演一個十分年輕的女郎,在一個港口酒吧里傾身圍住鋼琴伴奏者的肩頭,斜靠在鋼琴旁,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唱著一首歌。我給那人20美元,手拿著票跑向劇院。
「在聖路易斯!」她說。
這一夜,即使在夢鄉里,我也覺得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床那樣寬大,我在上面輾轉反側,讓我覺得這一夜分外長。可是在這裏,我幾個月來第一次做夢,夢見我又想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和她睡覺。在過去半年裡,只要尤迪特和我相互一見面,出於仇視嘴仗打個沒完沒了,只要我們相互見面。在那些日子里九_九_藏_書,我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去接近一個女人,跟她發|生|關|系。不是進入她的身體的念頭讓我噁心,而是我根本就無法產生這樣的念頭。這下我倒提醒自己,這樣的事是有可能的,但沒有什麼能夠刺|激我,連想都不想一下。我又描述著這樣的狀態,直到逐漸出現一種固定不變的淡泊,它最終又讓我吃了一驚。至少我現在又在做夢,夢見與一個女人在一起,讓我徹夜難眠,讓我迫不及待地醒來。我想告訴克萊爾,可是後來還是覺得等等為好,看看這種感受會不會再出現。
我睡得很沉,無夢,整夜全身都感到一種充滿期待的幸福。快到早晨時,這種感覺才消失,我開始做夢,醒來時很不舒服。襪子掛在暖氣片上,窗帘隨意拉開一條縫。它上面印著美國歷史上的各種場景:沃爾特·雷利爵士在弗吉尼亞殖民地上悠閑抽煙;滿載移民先驅的「五月花號」在馬薩諸塞靠岸;喬治·華盛頓讓本傑明·富蘭克林朗讀美國憲法;路易斯和克拉克船長在從密西西比河沿哥倫比亞河流至太平洋入口處的途中射殺黑腳印第安人的場景(畫中山坡的遠處一個印第安人對著槍口半舉起雙手);阿波馬托克斯戰場旁,亞伯拉罕·林肯身體后靠著向一個黑人伸出手。
我不想去看這個城市:彷彿它事先已經讓我失望,使我對它厭倦,我目光盯著地面。這時,我聽到克萊爾緊靠賽車場后的麗都酒店裡要兩個房間。一進房間,我就拉上窗帘,給在普羅維登斯的酒店打電話。有人昨晚打過電話到那兒,酒店給了他我紐約和費城的地址。「給他?」「不,是個女的。」女接線員說。我又給阿爾貢金飯店打電話,然後又打到費城的巴克利酒店。尤迪特雖然往那兒打過電話,問我在不在,自己卻沒有留下任何信息。我留下我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地址,並說明天會再打電話告知我在聖路易斯的地址。我剛一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因為兩個房間之間沒有隔門,克萊爾從隔壁打來電話問:「你怎麼樣?」我們要不要一起在下面餐廳里吃飯?
我們穿過草地回去,燕子飛得很低,像平時在城市上空飛行一樣。「在美國幾乎就沒有人去散步,」克萊爾說,「人們要麼開著車,要麼就坐在屋前的搖椅里。誰到田裡走走,或者無所事事地走走,會引人注目的。」她指向一個穿格子襯衣的男人,他穿過一片田野,手裡拿著一個棍棒向我們跑過來。當我們站住時,他也站著不動了,也許他現在才看到我們帶著孩子,於是也像我們一樣停下了。他扔掉了手中的棍棒,彎下腰,抓起一團牛糞扔向我們。他等在那兒,當我開始慢慢地接著走,他突然掏出陽|具朝我們的方向撒尿。與此同時,他還前後晃動著,猶如在性|交時一樣,並且濺到了自己的褲子和鞋子上,後來他失去平衡,仰面倒了下去。

「換洗衣服和書。」我說。
我們穿過停車場走回汽車時,我看到山坡后的陽光照射著坡地上方一縷雲,綻放出耀眼的光彩。雲彩如此閃亮發白,下面的山丘變換成一片黑乎乎的陰影,我不由自主地打眼朝空中望去,又看到一塊墨魚骨。我突然明白了,從混淆與錯覺之中產生了隱喻。太陽剛落下去的那片天空現在比先前陽光直射時更加耀眼。當我朝地上看去時,光點跳躍著,就是到了酒店房間里,我在黑暗中去拿東西時還抓到一旁去。「我的整個心靈都屏息傾聽著」:以前人們就是這樣面對大自然的;可在這樣的時刻,我卻面對大自然又一次極其真切地感覺到自己。
「或者他們只是想嚇唬我吧。」我心想著。這時,我站在酒店門口看著計程車司機把我的箱子交給一個服務生。「也許我看起來屬於那類人,人們可以隨便玩弄他們;面對這樣的人,人們立刻就會無所顧忌,不像對待別的人那樣小心翼翼:難道面對這樣的人,人們馬上會一見如故,因為你覺得他們沒什麼可怕的,無論怎麼對待他們,他們都會聽之任之?」
「我感到,童年的經歷在我這次來美國后一一重現,」我說道,「我以為早已置於腦後的所有恐懼和渴望都歷歷在目。有一次,也就是小時候,我覺得好像周圍的世界突然崩裂,裂成了什麼完全另外的東西,比如一個龐然大物的嘴。今天在途中,我就重新經歷了這樣的渴望,渴望自己穿上七里靴,不用再把時間花在路程上。一想到別的地方另有一番洞天,而你又無法立刻到達,我便跟小時候一樣幾乎要發瘋。只是小時候深陷在一種夢魘中,而現在我談論它、作比較,並開始學習。我覺得要解這些謎很可笑;我只是描述它們,別再讓自己像從前那樣孤苦伶仃。我舉止自由散漫,愛說話,喜歡笑,總盼著自己發福,能夠用肚皮頂動旋轉門,希望自己慢慢地不引人注意。」
我回到屋裡時,她正給孩子脫衣服,我看著她。她將孩子套進睡袋,把她放到另一個房間的床上。我聽到她拉上窗帘,然後她走出來,我們一起吃牛排和糰子,喝著啤酒。
「我比以前更健忘了,」克萊爾說,「也許不對:我很少回憶往事。有時候,有人對我說起我們前幾天一起做過的事,可我壓根兒就不願意去回想。」
「在那過去的年代,那黃金的歲月,那49年。」
深夜,房間很高,在頂層,路燈也照不進來。那些大樓都是黑洞洞的辦公樓;清潔工也都走了。只有當一架飛機低低飛過時,房間的牆壁閃亮了一下。我給費城幾家豪華酒店打電話,那兒的高價會使尤迪特選擇去住:喜來登酒店、華威酒店、阿德菲亞、諾曼底酒店。我突然想到她也可能就住在這個酒店裡,我給下面打電話。她在巴克利酒店住過,兩天前剛走,沒有留下或忘了什麼東西,房費是用現金付的。
我們在匹茲堡前向南拐上70號高速,而76號高速路向西北繼續延伸。這兒沒有收費站,在日落前我們到達多諾拉。酒店接待廳的電視里正放著有亨利·方達主演的一個警察家庭連續劇,他正好發現女兒吸毒。電視機旁放著個鳥籠,裏面的金絲雀正在啄一塊墨魚骨。我們要了兩間挨在一起的房間。
我在樓下用支票結了賬,乘計程車去灰狗大巴車站。這裏的計程車不是黃色的,而是和英國一樣的黑色。
「你多大了?」克萊爾問。
「你總提到『以前』和『現在』。」克萊爾說。
我們又去了加油站。加油時,克萊爾讓孩子在房子後面方便。我則去自動售貨機買了一聽汽水。天快黑了,售貨機里大概沒幾聽了,這一聽從上方滾落下來,我打開時直冒泡沫。大樓上方那個藍白紅相間的橢圓形美國標誌在緩緩轉動,克萊爾和孩子回來時,孩子正在說著這個。我們離開時,孩子突然大叫起來,我們回頭看去,加油站的照明燈全亮了起來。「天還亮著呢!」突然間,我覺得我們至此只是穿行而過的這片地方就像是個可以抵達的地方。我開始說話,感到輕鬆,因為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自己說話自己聽。
她在大學電影俱樂部看過這部影片,還記得愛爾蘭工人鋪枕木時扯著嗓子唱的那首歌。「這其實是個無聲電影!」她突然說。我們共同回想起,人們分別所看到的這首歌曲,是寫在那些歌唱的工人畫面上方的音符。我們又談了很多,不是有關我們自己,而是只講故事,我們總是想到新的故事,誰也不願意輸給對方,儘管我們都已忍受不了還沒回房間去。終於是克萊爾,當我心頭怦怦直跳講起一個有關一頭豬和一輛馬車的故事時,她突然變得那樣嚴肅,臉色立即變得讓人都認不出來了。放在以前的話,我也許會認為這是瘋狂的爆發,可在這個晚上,我帶著一種久違的、對昔日的莊重的興緻把它感受為一個真實的時刻。這種真實使我的瘋狂永遠顯得可笑,因為我的瘋狂在於,我害怕面對我的另一個人會突然變得瘋狂。
「在美國,我不像你,有可以去的地方。」克萊爾說,「你來到這兒,就像帶著一個時間機器,不是來換地方的,而是要駛入未來。我們在這兒,也不再想我們將會怎樣。如果我們要比較什麼的話,那就與過去相比。我們也沒有什麼奢望,最多也不過是想回到童年。我們常常談論那些最初的歲月,我們自己最初的歲月以及我們歷史的最初歲月;可是我們這樣做,目的並不是否認,而是有一種濃縮的渴望。你會看到,這兒絕大部分瘋子都不是躁狂,只是又變得孩子氣。在大庭廣眾之下,越來越多的人突然蒙上了孩子的面孔。接著,他們不是唱起搖籃曲,就是至死都背誦著歷史數據。歐洲的瘋子絕大部分都說的是宗教套話,而這兒的瘋子,即便他們只是談論吃喝,其間也會突然不由自主地念叨起這個國家所贏得的戰役名稱。」
「三十而立,並且要在聖路易斯。」我說。
「會在什麼地方?」我問道。
「這是因為我急著變老。」我回答道,並不得不笑起來。
房間朝向後院,廚房也是朝向後院,因為我看到排氣口冒著熱氣並聽到碗碟和刀叉的撞擊聲。房間里很冷,空調聲音很大。坐了一整天車沒怎麼動,我開始冷得發抖,同時為了能夠靜下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我試著關掉空調,卻找不到開關。給前台打電話,他們從那兒把空調關了,空調的嗡嗡聲也停止了。安靜下來后,房間顯得大了起來。我躺在床上,吃著床頭柜上與其他水果一同放在盤子里的葡萄。
我打電話去普羅維登斯的酒店問有沒有人給我留言,回答沒有。我一邊把我在紐約住的酒店地址告訴他們,一邊翻看一本旅遊指南。保險起見我也留下了我在費城住的酒店通訊地址,即利頓豪斯廣場旁的巴克利酒店。然後我在巴克利酒店訂了往後幾天的房間。我又給樓下打電話讓門房替我買去費城的火車票,又給德爾蒙尼克酒店打電話詢問我妻子有沒有去取相機,很遺憾沒有。我說一小時后我自己過去取。略等幾分鐘,我撥了「0」,要了去歐洲的長途連接。酒店接線員幫我接通了越洋長途接線員,我便將母親在奧地利鄰居的電話號碼告訴他。「您是想與某個人直接說話還是隨便誰接聽都無所謂呢?第二種情況話費會便宜些。」「誰接都行。」我說。作為陌生人接聽電話比較輕鬆,你可以做一件事並且樂在其中。接線員要我這裏的號碼,我把電話機上的號碼讀給他后,他讓我放下話筒。
「我現在到美國已兩天了。」我邊說邊從人行道走到馬路上,又從馬路走回人行道,「我有沒有什麼變化呢?」我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然後簡直急不可耐地看看手錶。猶如常常閱讀到的東西促使我急著去體驗一樣,了不起的蓋茨比催促著我立即去改變自己。改變自己的需求突然如此真切,成了本能的衝動。我思量著,我可以將那些蓋茨比帶給我的感受表現出來,並且在我的周圍加以應用。那是熱情和專註的感覺,爽朗與幸福的感覺,我感到它們會永遠驅走我與生俱來的驚恐與慌亂。這些感覺是可以運用的,我再也不會因恐懼而窒息了!可是我最終要表現自己的環境在哪兒呢?我能夠改變自己的環境又在哪兒呢?我暫時把固有的環境拋到了身後;在眼下這個陌生的環境里,我不過是一個使用公共設施的人,一個在馬路上行走的人,一個乘坐汽車的人,一個住酒店和光顧酒吧的人。我也不願意有更多身份,因為那樣我恐怕不得不去裝腔作勢啊。為了討得人家多看你一眼,你到處去裝腔作勢,我覺得我終於擺脫掉了這種強迫感。儘管如此——面對這個環境,儘管我受到強烈的驅使,要處處留心,落落大方,可是此時此刻,我急切地避開人行道上每個向我迎面走來的人,不願表現出另一副面孔,首先是那固有的噁心,因為那就不是我自己了。當我沿著傑斐遜街一直走下去時,儘管突然無意間想起了尤迪特,可是我深深呼著氣跑了幾步,要將她驅趕掉,讓我的意識中無人存在,直到我怒火中燒,氣憤得幾乎產生殺人的慾望,因為我無處發泄這憤怒,既不能衝著自己,又不能衝著別的什麼東西。
後來我收拾好桌子,給自己從冰箱里又拿了瓶啤酒。克萊爾說,現在正是假期,她想去聖路易斯看朋友。「這是一對戀人!」她說,另外有個受德國外交部委派的劇團,應聖路易斯大學邀請,出演幾部他們還未曾上演過的劇目,她對此很是好奇。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走進來,微笑著。這期間,我點了葡萄酒並斟滿了兩杯。「本尼迪克蒂娜問我,你的手指甲怎麼這麼臟。」克萊爾說,「她很快就睡著了。」
駛離高速公路后,我們在一條鄉間公路旁停下車。我們穿過一片空曠的草地,一陣輕風吹起我們的頭髮。我看見孩子太陽穴上還濕漉漉的,我們朝她俯下身去,發現下面孩子的高度幾乎一點風也沒有。克萊爾抱起她,讓風吹乾她的頭髮。在一片水塘旁,我們坐下來,地上的草和沼澤草一樣堅硬,牛腳印中都長著小小的白蘑菇,水面上到處露出淤泥包,牛糞和蝌蚪漂浮在旁邊的水面上,偶爾有一隻飛舞的蚊子划動水面;泡沫彙集在一個半沒在水裡的樹枝周圍,上面的空氣霧蒙蒙的。
——卡爾·菲利普·莫里茨《安東·賴澤爾》
窗外望去是一片小屋,窗前並列著樺樹,樹榦上的葉子還小,陽光從其中穿透過來。我將窗戶向上推開,拉過一把靠背椅坐下,將腳擱在尚留有早晨餘溫的暖氣片上,我來回滑動靠背椅的軲轆打量著信封。這是一個淡藍色的酒店信封,背面印著:「德爾蒙尼克酒店,59街派克路,紐約。」信封正面的郵戳卻是「費城」,信是五天前從那兒寄出的。「是下午寄的。」當我看到「p.m.」時大聲說道。
然後,我和大兵一同走過廣場,兩人都不知去哪兒,互相陪伴著。到威廉·潘紀念碑前,我給他照了張相,等相片幹了后,他就塞進錢包里。他隨之掏出一張剪報來,打開它,就像捏著一張證書似的緊緊地捏著邊緣。這是一篇關於士兵返回家鄉明尼蘇達雷德溫的報道。他受到老兵俱樂部的歡迎並作了演講,儘管簡單,卻很輕鬆,讓人信服。大兵說:「其實我只是講了鮑勃·霍普帶著女友來看過我們一次。我還給他們講了他給我們說過的幾個笑話,氣氛不錯,沒人問我什麼。」大兵接著又說:「是我把搖滾樂帶到了雷德溫,我們在家裡先和我的姑娘練習過,然後有一天晚上我在自動點唱機上選擇了《監獄搖滾》,彷彿我們要跳華爾茲似的。突然間,我將她扔過我的肩頭。」大兵又說:「我崇拜貓王,他在部隊待過兩年多,現在又回到老本行。我並不喜歡待在海軍里,可那是工作啊。有一次,我在淺水裡看到了一根蘆葦稈冒了出來。那兒附近還有一些蘆葦稈,可是它們都移動過。這一個卻沒有動過。有時候,你非得殺死什麼人不可,不然你自己就會被人殺掉的。」這個大兵長著圓圓的臉龐,大大的鼻孔。他戴著一副眼鏡,鏡片粘著從他眉毛上落下的皮屑。他的嘴唇蒼白,嘴裏有顆金牙,說話輕聲細語,每句話結尾時總是像唱歌一樣揚起來,彷彿他要等人點頭后才能繼續說下去。他拉下帽子,讓我看他的搖滾髮型。這時,他的眼鏡滑落到鼻子上,他的眼裡流露出一種盲目而無所謂的熱情,並沒真正地注視我。我發現,好久以來,我第一次又能夠近距離而且不緊張地打量別人。你看著這個大兵。同時我卻受到傷害,因為他偏偏給我講了他的故事。為什麼偏偏總會有人給我講故事呢?我心想著。人們總該看得出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想聽。儘管如此,還總是有人把這些愚蠢的故事講給我聽,如此慢條斯理,彷彿誰都根本想像不到我不會像個同謀一樣洗耳恭聽的。

我放下電話重複道:「是的,我是她丈夫。」為了不再吃吃發笑,我趕緊滑回窗前。
「似乎有點兒?」

「的確如此,」我說,又是無憂無慮,如同遊戲中的心不在焉,「每當我看到什麼或開始經歷什麼,我馬上就會想:『對,就是這個!這正是我還缺少的經歷!』隨之同樣又砍斷它。一旦我糾纏到什麼之中,我就開始給自己描述,並且從中退出來。你不可把它經歷到底,而要讓它從身邊自然而然過去。『事情就是這樣!』我邊想邊等著接下來肯定會出現什麼。」
我將窗帘拉到一邊,並沒向外多看一眼。太陽照到地面上,溫暖了我光著的腳。我把床頭柜上的教友派聖經拿來翻閱,並沒去翻找有關猶滴與和羅孚尼的章節,我卻一下子想起她在他酣睡中割下其頭顱的故事。「她只是總踩我的腳,」我說,「或者是絆了一下。總而言之,她總是絆到什麼東西。她步態輕盈、高雅,同時又磕磕碰碰。邊跳邊舞地向前,又絆到了什麼。她跳過去后,接著撞到迎面過來的人。不一會兒她又滑倒,戳到毛線針上。她總是把針帶在身邊,儘管她從未織完一件什麼東西,每次都是織了又拆。」「她其實是個很實在的人。」我在衛生間刮著鬍子接著說。回到房間穿衣服和裝箱子時我又說:「她釘釘子竟然一個也不會錘彎,她會鋪地毯、刷牆、裁衣服、做木凳,還會把車上的癟坑敲平。可她總是會滑倒、絆著或踩到什麼,直弄得我看不下去。特別是她的表情!有一次她進房間想關掉留聲機,她停在門口不動,只是將頭朝留聲機那兒擺了擺。還有一次是門鈴響了,她先我一步到了門口,看到門前的墊子上放著封信,她把門輕輕掩上,待我過來時再打開,為了讓我來撿起信。她當時沒想什麼,可我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揮了出去,朝她的臉上打去,還好我比較笨拙,沒有打到她。這讓我們不一會兒就又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