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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1 從狩獵到農耕——我的簡易閱讀進化史

附錄1 從狩獵到農耕
——我的簡易閱讀進化史

閱讀是很美好而且很容易的,如果不用真的付諸行動去找書去讀書的話——我的意思是說,即便今天現實世界中有關閱讀的不好消息持續傳來,但我個人依然堅信,我們缺乏的並不是隔段時日就想找本書來讀的如此善念,我們只是一次又一次陣亡于付諸實戰的種種困難,我樂觀地以為,這兩者是大有分別的,意念的火花若時時仍在,我們要對付的敵人於是只剩一半了,儘管很不幸這一半比較巨大,是難能撼動、不隨我們意志而轉的冷硬現實。
會夜深忽夢少年事地想念自由無羈的狩獵日子嗎?當然會的。會再付諸實踐嗎?當然也會的。不同的是,正如屠格涅夫筆下的獵人和契訶夫筆下的獵戶不同一樣,屠格涅夫的獵人,是溫飽有餘,有大把土地、莊園、農奴、仆佣在手的貴族老爺,打獵是樂趣,以及野味,而不是有一家子嗷嗷待哺的老老小小等食物下鍋。
買錯書懊不懊惱呢?很奇怪,幾乎完全不會,一方面大概因為書價相對於其他生活花費是低廉的,而且錯誤到此為止不會衍生麻煩(想想你買錯一部電腦、一輛汽車、一幢房子、一個老婆的物質代價及從此纏身不休的夢魘);另一方面,我自己早已跟自己講清楚,書沒那麼容易理解穿透,閱讀前的種種相關訊息當然是有意義的,可是真正的理解卻得在綿密的相處過後才見分曉,因此,買書是有幾率問題的,沒有一個購書的統一場理論可完全消除掉它,換句話說,書的上帝是跟我們擲骰子的。
來到現實,沮喪的時刻於焉來臨。
這本來不用特別回答,因為從狩獵採集進入農耕是人類歷史鐵一般無法回頭的普遍事實,但這裏我們還是再抄一次人類學家列維斯九-九-藏-書特勞斯的報告,這是《憂鬱的熱帶》書中他在巴西內陸南比克瓦拉人社群中的親身經歷:「家庭食物來源主要是依賴婦女的採集活動。我常和他們一起吃些令人難過的簡陋食物,一年裡有半年時間,南比克瓦拉人就得靠此維生。每次男人垂頭喪氣地回到營地,失望又疲憊地把沒能派上用場的弓箭丟在身旁時,女人便令人感動地從籃子里取出零零星星的東西:幾顆橙色的布里提果子、兩隻肥胖的毒蜘蛛、幾顆小蜥蜴蛋、一隻蝙蝠、幾顆棕櫚果子和一把蝗蟲。然後他們全家便高高興興吃一頓無法填飽一個白人肚子的晚餐……」
至此,我成了個快樂的農夫。
有讀過且一讀再讀的,有讀了一半因故停下來的,有翻了幾頁算了的,有根本還沒看的,有心知肚明這輩子大概不會去讀它的云云。換句話說,通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地毯式搜刮,我得承認有不少書直接可稱之為「買錯了」,只能扔在那兒任它腐朽。
貴族老爺的新獵場在哪兒呢?到大洋洲那些美麗小島海域去釣芭蕉旗魚,或到非洲去旅行云云——我自己如今的書籍獵場,便有著這樣聽起來令人生厭的有錢有閑階級味道,它是英國天下第一書街的查令十字街;或近些,上海北京各家大型書店;或更近些,網上的亞馬遜書店,托電磁波快速飛翔之福,按幾下滑鼠即可,好像狩獵也進入了按鍵戰爭的不公平時代了。
剛過去的乾爽秋天,我才又剛完成一次這樣的北京上海獵書之旅,足足寄回來六大包書,當然,最想看的那幾本我留在旅行包里,用卡爾維諾的話是,你攜帶著它,把它當成自己獨特的負擔,而且在旅行告終之前,甚九九藏書為滿意地便已經讀完了它。
我們冷靜一下自己回頭來問,既然狩獵如此迷人,如此武勇豪情,為什麼人們捨得讓它從人類歷史舞台上退下來?為什麼從主角降為龍套?為什麼人們甘願把自己奴隸般牢牢綁在土地上頭也不抬地耕作?甘願像《聖經》中耶和華的詛咒般辛苦流汗而放棄如鷹飛翔的自由遊獵呢?
或者這麼講,你也看或至少知道棒球吧?我很喜歡的一本美國棒球書《史上最爛的十支球隊》一開始就講,棒球是一種和失敗相處的遊戲,想想看,一支當年世界冠軍的球隊少說還是得輸掉六七十場比賽;一名千萬年薪而且一定進入棒球名人堂的偉大打擊手,每十次打擊,就有七次是失敗而歸的——因此,棒球最嚴酷的真義不在於勝利,而在於失敗,如何面對、承受、理解、料理失敗,並和失敗相處生活下去。
失敗可讓聰明的人反省,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要一再強調的是,買錯書(不管此一結果帶不帶來反省)應該作為閱讀找書的前提。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精準要求之人,或許會是個成功者,但抱歉絕不會是在閱讀的領域之中,只因為閱讀的真正主體,永遠是在不確定的狀況下發現各種可能性,而不是找一個排他的、惟一的明確解答。拒絕犯錯,也同時就徹底消滅掉成功。事實上,我個人乾脆這麼算,這輩子讀書,我可不可以給自己一筆買錯的預算,諸如銀行或企業的呆賬準備之類的?我給自己五百到一千本寬裕的犯錯空間,以五十年歲月折算一年是十到二十本,每本書估價三百元,如此一生的總額是十五萬到三十萬元整。我不曉得別人怎麼想這筆錢,我自己覺得意外的少,還遠遠不夠買錯一https://read.99csw.com部簡配汽車的價錢。如此計算結果令我精神抖擻,頓覺得自己富裕闊綽得不得了,天底下再沒多少你不敢放手一買的書了。
能夠的話,我還是比較不喜歡亞馬遜書店這樣的獵場,儘管它反而有更多書籍內容之外的資訊可參考。我是老時代走過來的獵書人,我喜歡書店現場,買書時能摸得到書頁,感受到書籍沉厚的重量,並且在走出書店后的第一時間就能翻開其中一本來讀。
不只如此,還有時間差的問題。我指的是,閱讀意念的火花不定什麼時間來,偏偏大多夢一般在夜闌人靜的孤獨時分找上你,卻往往無法延燒到明天日出之時,你要不要保護這珍貴的火種不滅呢?那你當下就得供應它易燃的書頁好持續燒下去甚至就此蔚為燎原大火,沒辦法等你到書店重開大門再彎弓射箭一番。
也因此,閱讀者自己書架的景觀跟著丕變,而成為如今我們熟悉的倉廩模樣了。不只我個人,我所知道的每一個閱讀者,沒有誰看完過他手中全部存書的,包括可稱之為讀書機器的昔日瓦爾特·本雅明。愛書如痴的本雅明反問,誰家天天把珍藏的全部名貴瓷器拿出來用呢?我環顧自己凌亂、積塵、四下散落如暴風雨肆虐過後的家中存書,實在不好說這些是名貴骨瓷,而是,如列維斯特勞斯說的,有布里提果子,有肥胖毒蜘蛛,有蝗蟲,有蜥蜴蛋,有蝙蝠……
更不只如此,還有狩獵目標不確定的問題。我個人一再的經驗是,你想找想看的書,通常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它才是特定的、獨一無二的、恰恰好就是那本書;正常狀況下,你遵循自己心中大疑想找到的那本理想大書,在現實世界的書架上,系散落成幾十上百九*九*藏*書本不同的書籍,這本書里兩句、那本書里一段的紛雜形式。瞄準開槍三原則:「看不到不打,打不到不打,瞄不準不打。」因此,你很難再是神氣射日的后羿,毋寧比較像狼狽的屈原,上天入地地去問去翻找搞得自己形容枯槁。
找書,當然前提是你心中有事,有瞻望有疑問,所有行動因尚未發生,因此只能是想像,正因為還停留于想像,所以什麼都可以發生,暫時還不必領教現實的嚴酷撞擊,不打折,不磨損,不挫敗。每隻獅子都應聲倒地,每個女孩都招之即來,每本書都靜靜躺在燈火闌珊處等你伸手去取,而且每一張乾淨的書頁里都記著你要的答案,並準備好潔凈你,從此開啟你全新的人生。這樣所有可能性百分之百的實現,遂讓這短暫即逝的瞬間延長下來而且璀璨奪目。
我所說閱讀行為中最興奮的一刻,是打算開始找書卻還沒真正開始行動的這段時間。有看過電影《蘭博》或至少知道吧?整部殺過來殺過去不稍歇的神經影片中,最沉靜卻也最讓人屏息的,不就是單人殺戮機器蘭博整裝待發那一幕嗎?我們看著他繫上頭帶,肩上交叉掛好兩長排子彈,腰邊沒忘插把藍汪汪鋸齒尖刀——後來以他為名的蘭博刀,再掂量掂量手中那挺重機槍云云,你曉得接下來馬上有大事情要發生了,滿滿是風雷。後來更好的香港電影,王家衛的《阿飛正傳》,片頭片尾也都是這樣的戲,阿飛型的年經小鬼對鏡梳頭仔細打理自己一身行頭。不同的狩獵配備,不同的狩獵對象,這些香港無聊年輕人想打下的不再是飛鳥走獸,而是飛鳥走獸般的某個女孩,以及因此可能粉身碎骨的城市夜晚不回頭冒險。
凡此種種。人類歷史不得不進入無趣的農耕九九藏書時代,我的閱讀亦然。
而且,因為台灣如今的書店都是大小、規格大致相當的中型連鎖書店,又講究坪效,因此從南到北自西徂東擺出來的書就是那些,你在這家書店找不到的書,在另一家大概也不會有——對書的狩獵人而言,這無疑是個枯竭的獵場,打不到什麼令人驚喜的珍禽異獸。
從狩獵到農耕——我的簡易閱讀進化史找書像不像一場狩獵呢?可能挺像的吧,感覺上,尤其是其間最興奮和最沮喪的那些片刻。我沒辦法那麼肯定,不因為我沒找過書,而是因為我沒打過獵,這輩子活到今天很慚愧最接近的經驗是小學時在宜蘭河釣魚,也許真正該去問的是海明威那樣的人。
農耕時代,人們不再餓著肚子苦苦追逐並等待一隻大鹿三天兩夜非君不吃;閱讀的農耕時代也是這樣子,我得貪婪地耕作採集,寧殺錯不放過地看到大約可以是自己食物的書就攫取購買,今天有事沒打算讀它,但誰曉得下星期下個月或明年某個晚上我會心血來潮想看呢?飢餓時時可能襲來,你得預先為它做準備。
也就是說,狩獵是極不穩定的食物供應方式,純粹以狩獵維生的大多數時間總是處於飢餓狀態,不管是契訶夫小說里沒土地可耕種的可憐舊俄獵戶,或非洲草原上的獅子——閱讀是不是也這樣呢?很不幸是的,現實總不吝於澆我們各式各樣的冷水,你要的書可能太少人讀,對不起書店不進貨,可能早已絕版(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訪談集《番石榴飄香》),可能根本未譯成中文(如格林的《沒有地圖的旅行》),可能書找到了卻不符你原初的想像,沒有你渴求的答案(太多次這樣了,需要舉例嗎?),可能有答案但你就是讀不懂如同天書(如量子力學)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