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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與家人

同學與家人

要強迫大自然為我們的行為提出全部解釋,把人倫命令全數押在血緣這個點上,乃至於今天更科學更理性也更尖銳的集中在生物基因上,只會讓人更茫然更不知所措,每多朝前向大自然走一步,就多一分紊亂和分離——比方說我們通過基因的回溯之路,可以找到而且相信已經找出來人類的夏娃,那一個單數的、已可以具體指認、已部分可以描述她生平的古老女性,我們每個人共有的那個母親,並由此確信我們全都來自東非某地,這給了我們一大幅開闊、平等(或該用動詞性的「夷平」)、四海兄弟的極其美麗無政府生命圖像,廣大星空那樣,也像約翰·列儂生前歌詠的那樣沒錯,但這不僅無助甚至一不小心還會摧毀我們遠近親疏、層級建構的家庭思維,至少絕不支持那種強硬的封閉性的家庭思維。而我們對各種生物行為的漸趨完整觀察,很容易看出來,生物血緣絕非一種封閉性、鐵鏈般的強橫命令,並不決定單一一種關係,產生只此一種固定的行為;更刺|激的可能是,在人類除外的所有生物身上,血緣系帶無一例外都是有期限的、可解除的,說是期限和解除可能都還太強烈,毋寧比較接近某種自自然然的遺忘乃至於沒有作用。惟一較符合我們人倫主張的,大體上只發生於很小一部分動物(哺乳類、鳥類云云)的其中一小段生命時刻,而且是單向的、不報償的,那就是喜歡拿大自然撐腰的人倫論者最希望我們只看到的,大動物會餵養、照顧乃至於為小動物奮戰犧牲。然而耐心再看下去吧,你會發現剛剛還那麼勞苦拚命找食物的大燕子,幾天前才護衛小狗不惜翻臉咬你一口的狗媽媽,像喪失記憶般不再認得自己小孩,如此強烈的「情感」(可能只是生物本能行為而已)瞬間蒸發,這會讓人很感沮喪嗎?會的,但另一方面,你也可能更震懾于某種生命真相,奇妙、強大、難以言喻,是知識性的衝擊而不是行為的指引(但願如此)。
當我們說家人的情感關係是愛(先不管愛是什麼)而不是喜歡,甚至喜歡這個理性字眼還隱隱成為某種禁忌,會讓外頭大世界洪水般從這個缺口衝進來,有摧毀這個獨特情感建構小世界的危險,我們就知道家事有多困難多難解了——問題當然不在於家庭的問題本身有何獨特之處(每一個家庭問題從外頭看不過都是重複的那幾樣,連新聞都談不上),而是因為我們手無寸鐵、沒有相應的配備可抵禦它。你也許心思清明、眼光銳利而且理路清晰,但家庭大門有點像機場的安全門,這些在正常大世界慣用好用的武器你得留在門外不準攜入。事實是如何呢?事實是,幾乎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心知肚明家中問題何在(除了自己這部分),也都能夠相當程度預見接下來會如何如何(除了不願去想),沒什麼深奧難明的東西,比方說量子力學之謎或如何打造一具太空機,每個問題都像五年十年乃至於半世紀的巍峨老樹,不過是定期再生新的枝椏而已,不過是又來了而已。
我是相信感情的人,在這上頭自認半點也不虛無,只是不喜歡誇大它苛求它——我以為,家人的情感和同學的情感有一部分很接近,有著極其相似的起源從而有著極其相似的基本質料,這說起來有些浪漫但其實如此自然可信,彷彿是某種命運、某種奇妙的安排,不偏不倚把我們一起置放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里,正因為不是通過我們的選擇,遂有著某種非條件的、不可知的生命深層觸動,給予我們一種世界遠遠大於你、深奧於你的奇異提醒;而我也以為,家人不僅僅是相處更綿密(所以衝突也更多更致命)的同學而已,家人關係里有一種無以倫比難以替代的依賴關係,尤其緊緊聯繫著人獨有的、最漫長也最脆弱的童年,所以這一依賴關係就不止是相處而已,甚至不只是可以僱人替代的那種有形依賴而已,而是會一起而且一再觸及到某個生命邊界,多多少少意識到而且會在某個總會發生的不幸時刻並肩面對死亡(疾病中、衰老時),這才是家人情感所以如此獨特的核心,是我們日後在其他人與人關係再難找回的,大約只有在某些奮戰不懈的革命團體里(不包括現在那些只喝酒高歌不奮戰的革命團體),我們會看到一抹類似的情感影子,非常戲劇性的劃過我們眼前。
我在想,那家人呢——家人究竟何物?我們可否一樣的用正常的、合宜的、自主的情感來理解來對待他們?還是他們是全然特殊的,我們必須單獨的使用一種情感、甚至「發明」出另一種情感來對待他們?
我自己也是這樣,我的童年記憶常常是空間的,而不是時間;是某一個靜靜的畫面,而不是一段確確實實發生的有頭有尾往事。當然會跟著家人,一張臉一個姿態一句話云云,但他們似乎總停在眼光餘光之處,乃至於從畫面之外進來的,主體是那個今天想來一點也不舒適不便利、沒抽水馬桶而且亮度陰暗的房子。
我家五個小孩全念這間小學,但境遇不一,隨當時某個老師的心血來潮而定。其中我二哥最誇張,小學六年編過六次班,每年重來,因此全年級每一個人都當過同學;我最風雨不動,整整六年就這五十個人晨昏到底(除了搬家轉學進來幾個出去幾個),最接近家庭,什麼事都在這固定的基礎上這封閉的範圍里發生——因此,小學畢業典禮上大家動輒泣不成聲或強忍淚水(現在的小學畢業生還哭嗎?),不管這六年是品學兼優還是天天挨揍,其實在荒謬之下有其迫切理由,有確確實實的悲傷和恐懼。荒謬的是,初中和小學的學區大體上重疊,還不是同一批人同方向同時間的上學路徑哪裡都碰到;但世界果如預期的整個變了,總的來說比較像是離開原來的家庭,重新進入到另一個陌生的新家庭,一切都得重新摸索重新適應。大家有了不同的身份(從六年孝班到一年愛班)不同的教室以及一時難以也無暇跟外人言說的新生活細節的磨擦,以至於昔日老同學話變得少了也不便相互打擾;女同學尤其整塊消失,咫尺天涯的被隔離開來,在學校另一側另一幢樓(比較新比較漂亮乾淨那一幢)另一個神秘的世界里,這是其中最富社會化暗示和催促的一環,告訴你不僅生活方式是全新的,而且性別差異不再只是你們打球她們跳房子、規定你們穿卡其褲她們穿黑長裙而已。彼時對性別較神經質的社會氣氛和教育體制,等於是搶先一步在真的青春期找到你之前、在人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意識變化之前,先要你吃下分別善惡之樹的果子,好讓人提前心生羞慚彼此走避,童年在十二歲集體結束。多年之後,我在比方說狄更斯那樣大敘事、以一整個完整人生為基本單位的小說里,以及稍微在那些得追溯童年不幸、好把殺人凌虐和小時候被打屁股等號聯繫起來的典型犯罪小說里,讀到那種孤兒院小孩各奔東西,被不同家庭領養此去吉凶未卜,我平淡無奇的生命經歷,惟一能夠借用以理解的情感基礎,便是小學畢業這一次。
誓死保衛家庭,這就是列維·斯特勞斯所說「特定時代、特定社會條件下發生的事」。我們不難想到,春秋戰國到漢初,正是國家的鑄造時刻,從家到國,不僅在邏輯上是順暢的,現實的特定條件也是這樣,當時社會的公共領域尚未成形,個體的人不具意義而且危險,從最根本的生命安全到每天每時的生存土地據有、經濟物資的獲取云云,都得呼群眾眾才可能,大家再不高興都得綁在一起彼此依賴,像霍布斯講的那樣,最根本的生存威脅,逼使人必須放棄很多東西,包括自由、個性、個人的夢想、個人的是非價值判斷、以及尊嚴等read.99csw.com等。
那個下大雪的俄羅斯夜晚,列日涅夫把他和羅亭的這場恩怨得失放回歷史以及命運,我們不過都是時間暴風裡頭飄零的人被捉弄的人。他告訴羅亭,他的農莊是個隨時可以回去的地方,一個人可做主不隨世事流轉的定點地方,只要羅亭感覺累了、想休息了。這是個提前的老年邀請(「願上天垂憐所有無家可歸的人」),但可想而知這就是他們最後一面,船也一樣不會停在這驛站這一個夜晚,羅亭更是個死亡會比年老先一步找到他的那種人,他切線般飛了出去,中彈死在法國革命的巴黎街壘,跪倒下去,像一袋馬鈴薯。
這幾年,也許是年紀到了,我一再從書中讀到一種心領神會的童年記憶敘述,感覺其中有著很特殊的訊息——納博科夫講起自己十九歲前的聖彼得堡童年,說的最多是那間鄉村老屋子,乃至於日後他放棄在歐陸、在美國以及晚年的瑞士建構一個近似的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書寫,材料取之於外祖父的內戰經歷和外祖母的鬼故事,但他的回憶一樣集中在那間日後成為《百年孤獨》所有事情發生所在的大房子;就算成長歲月不愉快到幾度自殺、成為一生夢魘的格林,也忽然像個自然主義書寫者般描繪他的童年故居,房間、閣樓、餐廳、窗戶、某個抽屜——
大學和小學哪個比較容易交到或找到朋友呢?理論上好像大學的幾率高一些,畢竟,大學通過了層層篩選而且其中還有著你自身的設定(文學或者法律云云),大致上是你往後願意展開並存活其間的那一種特定世界,不像小學幾乎是純粹的生命偶然。但事實好像未必如是,像我自己(而且我有把握不只我),惟一留下的朋友是小學同學,或正確的說,小學附設幼兒園蝴蝶班開始、從五歲到今天的老同學,大學和初中一個不剩,高中最奇怪也最可惜,高中三年,我認識過最多我曾經喜歡、佩服、相信就是生命重大夥伴的同學,但就如同我喜歡的蘇格蘭老民歌《丹尼男孩》里那轉折的兩句The summn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是啊,長夏逝去玫瑰凋零,很多挺美麗的東西並沒能好好活過某一個夏天,這些昔日少年我大致還曉得他們落腳人生何處,有成為黑心但成功的爛律師,有移民加拿大,有空中飛人般任職跨國企業(每回空難事件我會不由自主找他們的名字),有安靜當個醫學權威,有瘋掉了,最多是躲進近在咫尺的各個大學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生命真的複雜得很,難能逆料,但放個幾年再看並非全然不可理解——如果我們是蘇格蘭人,我們的高中同學會一定會從唱《丹尼男孩》開始,但這首風笛吹起的歌更多是用在喪禮上頭。
中國一直是非常認真談論家庭、認真鞏固家庭的愛家民族,申論高峰出現在春秋戰國那段時日,乃至於稍後的一統帝國構建之時,相當程度已做成了結論,往後兩千年大體上只是因循實踐而已。我們曉得,彼時愛情還停留在民間,在言談間,在傳說中,在詩歌里,上不了公共思維的檯面;至於喜不喜歡自己家人此事,當時的中國人則顯然已有足夠的世故、也有足夠的勇氣直面此事,他們充分認識到也敢於提出實證你會不幸擁有你不會喜歡、甚至可視為仇寇的惡質家人,並想方設法處理此一困境。事實上,跟美好而且其樂融融的家人相處用不著焦心談論,更不必化為各式規範,得死心和難忍的家人一輩子綁著相處才需要人絞盡腦汁不是嗎?春秋初年第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便是鄭伯用了相當精妙的詭計宰了自己弟弟段,還遷怒發誓不到黃泉絕不跟偏袒老弟的母親相見,最後是動用一堆資源人力去挖地下道,及於黃泉(夾泥砂冒出來的地下水),母子靠欺哄天地神明的詭計在地道里重新見面,來這套!
歲月忽其不淹兮,仔細想,還不止是機械性的幾何角度問題對吧——高中和大學是考進去的,通過社會性的遴選把人聚集在一起,如此社會分類的滲入,意味著某種特殊的期待,也就挾帶著某種特殊的限定;而彼時的小學則接近某種自然狀態,惟一的依據是我們都住在沿宜蘭河這一小截土地上(「北橋里,長堤青,桃李滿園生,力行力行,前途永光明。」其中滿園桃李這句完全是隱喻不是真的,學校里只有兩小排檳榔樹和一堆可以吸食蜜汁充當零食的扶桑花而已),而當時這些人之所以居住在這裏,最原初的社會理由早已湮沒(逃難?逃荒?殺人越貨?心懷遠志?……),毋寧已成為命運鬼使神差的結果而不是人的選擇,也不像城市化之後的不同住宅區有著不同的社經地位暗示,才智愚庸高矮肥瘦齊聚一堂。
喜歡夢的博爾赫斯說夢不可能拖長時間,有時他會澆冷水服用這一點來判定自己是莊周是蝴蝶的奇特懷疑;我們也常說激|情的燃燒時間是有限的——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瘟疫時期的愛情》卻給了我們一個超過五十年(五十年七個月零十一天)的愛情故事,而且不必轉變為小津電影里那樣低溫的、感激的兩人並肩遠眺方式。他是想告訴我們愛情有特殊的、正確的置放處就可以延長時間,如《迷宮中的將軍》里那名夜間走來的美麗處|女把螢火蟲養活在挖空的一截甘蔗里?還是用如此奇特的方式(一艘高掛霍亂感染黃旗子、不靠岸、不停止、獨立於世界之外的船),倒過頭再一次證實愛情真的難以存放在家中、在現實里,即便是烏比諾醫生那樣一幢通氣涼爽、體貼、而且什麼也不缺的大屋子?但我以為最有趣的是,在那個終於到來的時刻,阿里薩的體認居然只集中在嗅覺,他聞到費爾米娜身體一股老太婆的酸味,阿里薩也很快想到自己比她還大四歲,應該也有同樣身體發酵發腐的所謂禿鵝味,而且也必然被她以同樣的激動察覺到了,「我的味兒和你的味兒可以相互抵消。」這個發現讓阿里薩得到安慰,此人真是樂觀得接近神跡。因此,也許不全然是激|情跟著生物腺體的失去功能而消褪,也可能還有人的自慚,自覺這樣的身體再無法符合愛情的高規格要求,沒資格趕赴盛世般的愛情之宴。最激烈反對費爾米娜老年愛情的是她女兒奧費利亞,還因此被費爾米娜指著亡母屍骨發誓趕出家門,趕回新奧爾良爵士之都去,奧費利亞暴跳如雷的說;「我們這年紀談愛情已屬可笑了,到他們這種年紀還談愛情,簡直是卑鄙。」
青春這兩個字,最原先也是具體的,不是直指我們幽黯的腺體變化和第二性徵出現。青字是顏色,是那種植物剛剛出芽清新、乾淨、透光近乎透明的綠色,可能還一併包括背景清澄的藍天(生物學者告訴我們,較早的人生理上分不清綠色藍色,把它們看成是同一顏色的連續,是以青色是藍也是綠),春字當然就是四季之始的那個春天。因此,青春,青色如洗的春天,最早就是我們對剛到來春天的描繪,畫面開闊舒緩,後來才被借用不還。
是的,我們不見得喜歡自己家人,因為喜歡有硬碰硬的現實條件暨其判准;我們也不太可能用如此不宜家宜室的激|情去愛自己家人,那會很尷尬很苛厲很危險而且還很疲憊。家人這種特殊的愛、這種聽命行事的感情,我們通常稱之為人倫,背後下命令的最早是神,後來是真理,到現代則又名大自然,也有人把它層層剝除后說是生物基因。
依我個人,包括直接經驗和旁觀,朋友其實極少失而復得,有點像刻舟求劍這個老成語,劍掉落水中,船持續前行,那個愚昧的人回不去也記不住掉劍當時的船身位置,複原不了那一刻https://read•99csw.com比方說時辰、日影的斜度、岸上的建物地標乃至於遠處青山的準確樣子。我不是說朋友之間欠缺寬容,事實上我完全相信也願意宣誓作證博爾赫斯所說友誼是最柔軟最吸納的,誤會擺一陣子會感覺很神經,仇恨放裏面也不難分解遺忘,但我們就是拉不住大河中持續前行的船。我以為得而復失的朋友通常只是靜靜的遠逝,或者說靜靜的還原,還原成什麼?就像你久久接到一通電話,妻子好奇誰打來,你可能只淡淡的說是個老同學。是的,多年之前你從全班四五十人眾里發現他找出他來,如今你好好歸還回去;如果他的原始來歷不是學校,你可能會含混的說是個老朋友。中文缺乏昨是今非的簡捷時態,但說是已結束、已取消的朋友又太誇張了,顯然也非事實,他並沒有消滅,就如同你的記憶只是不復並未消滅一般。孔子當年安置他那位在自己母親喪禮大唱流行歌的爛人朋友息壤大致就是這樣。
當然,我們也會注意到另一種現實效應,正如天主教對神父修士永恆守貞的命令,尤其在中世紀尖峰時刻發展出到今天仍讓我們瞠目無言的極限性|愛;正如格林小說再再書寫的,天主教廷至今不鬆口的不得離婚教諭,產出了並寬容了歐陸最肆無忌憚的偷情。當解除、逃遁云云不再是選項,人只能死心斷念接受它,當成某種無可抗拒的命運,或僅僅就是人生現實而已,專註的、窮其一切可能的在這讓人窒息的封閉世界里,找出持續生存之道。我們今天回頭看《禮記》便是這樣,兩千年前當時,人們的世故程度、對人與人關係的高度細膩割分理解處置程度,舉凡各種關係的人各種界線何在,什麼時間什麼狀態下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事乃至於該哭該笑等等,完全不是今天我們這些多了兩千年歷史經歷的人所能相提並論的。一般人總傾向於把《禮記》看成是道德訓示,我個人以為它是一部技藝之書;嚴苛的、不近人情的不是這些密密麻麻行為指示,而是它要對付的無可解除無可遁逃家庭關係親人關係。一旦理解了這個背景,你會發現它原來是體貼的、溫柔的而且很聰明的,讀起來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也許(謝天謝地)絕大部分這些不得已的技藝今天我們用不著了,可以開開心心放它們就此失傳,但這些技藝所攜帶、所指引的,對於人情世故、對於人與人關係的細膩察知和深刻穿透,遺失了則非常可惜,我們也許再不會回到那樣一種絕望處境了,因而再也逼生不出這樣的認識了,如此珍稀的成果很可能是歷史絕響。
啟始於某一次偶然冒出來再壓不回去的自我陌生化視角,多年來,我自己不止一回看著我的父母我的各兩位兄姊,很奇怪他們全都是我生命經歷里如此角色重大的人,但我卻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我大姊和我二哥還好)——或應該這麼說才準確才公平,我「理應」而且絕無可能喜歡他們這樣的人才對。我的意思是,從他們的心性,他們的為人,他們在意的東西,他們對待自己和他人的方式等等每一處基本事實,不特別嚴苛但也不特別鄉愿懦怯,只用最平常每天每時看待每一個人的眼光。事實上,其中一兩位,正常來說我會直接認定他是個「壞人」,自私、勢利、殘酷而且很會折磨別人,有著我在任何人身上一刻也不願意看到的人格大問題(每個人的是非善惡判准都有他較寬容和他難以忍受之處,我自己最痛恨的恰恰就是自私、勢利、殘酷和折磨)。但怎麼樣?是否我們最起碼最不可讓渡的是非善惡判准仍有下班放假的時刻?仍有它行不通的地方?為什麼我的家人是全世界惟一有此豁免權的幾個人?
我們這個時代有我們這個時代的世故,我們有條件給這種感情昔人所沒有的空間,我們不必把感情封閉在那樣動輒得咎、人得提心弔膽過日子的不見天日洞窟里。
血緣並不完全等於所謂的親情,親情更加不會就是愛,不會是這麼一種激|情的、強烈的、排他的、搏命演出的、無邊無際的情感——這是其虛張聲勢的部分,借用一個已發生了就再無法當沒有的身份,順勢轉換成一種無限的責任(是的,你有責任去愛)。事實上,我們看春秋戰國到漢代這段高峰時期的家庭大論述,真正探索的從不是愛,或者說從不好奇這情感自身的來歷、質料形貌及其可能變化,而是其下的具體行為。這些行為,從尋常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到殺人無罪、凌駕尊重生命價值以及違反槍械彈藥管制條例的比方說「父母之仇不共載天」、「弟兄之仇不反兵而斗」(不反兵的白話解釋是不掉頭回家拿武器,意思是有這種仇恨在身的人一生無時無刻得有殺人兇器在手)云云,有著太誇張太勉強太苛求于基本人性的極大一部分,很不容易持續實踐,得靠一個更大更乾淨更無可懷疑的命令才成立、才得到行動的能量。因此,再清楚不過了,它「誓死保衛」的不是戰無不勝情感,而就是家庭這個東西,愛是每人都有、可召喚又不太容易反對的強力接著劑三秒膠,把大家黏牢在一起,這就是家庭。
但記憶里它是很敞亮很通風而且很巨大的,像是整個世界源源本本的存在,好像你只要想起它,就自自然然保有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不必再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去收拾去追問,甚至再想不起來也不會遺失,是這樣子吧!
歸還同學,歸還命運,讓那個一度浮現的點復歸消失,讓彼此躲回去那個更大而且不可捉摸的意志裏面,然後就遺忘了,或至少用不著再想起。這是寬容最常用的善意詭計,把情感收回,連同所有的期待和要求,寬容的另一面其實是無情和遺忘,讓原有的聯繫解除;這也是小說書寫的技法,納博科夫講過他喜歡這樣子結束一部小說,這個是非分明到極點的人終究還是會鬆開手的不是嗎?——「我想我喜歡在書的結尾留給人一種感覺,書里的世界退到了遠處,停在了遠處某個地方,像畫中畫一樣懸在遠處了。」
人倫是個無上的命令,在某一個特定時空里,人人都同意它,它就成立,成為無法辯論無法撼動的巨大東西,成為一切的前提。但一來時間會收集、累積懷疑,我們現實生活里的細砂碎石會不斷沖刷它;另一方面,它自身也會提示破壞性、毀滅性的線索,因為森嚴的下令者往往喜歡裝出講道理的模樣(當過兵的人一定有此經驗),不滿意于自己說的只是威服性的命令,還是某個天地不易的大道理。他想援引理性強化自己,卻低估了理性的能耐,不知道理性有著極強韌的誠實本質,它會要自己找尋真相併自主的說出真相。早期文獻中對此最警覺的故事很奇怪是《聖經·約伯記》(聖經故事一般深度有限,很難得如此),約伯記里的上帝耶和華拒絕說理,嚴厲責備了為他找理由辯護的約伯三名友人,不放自己的作為降下到可正可反的相對層次,不讓理性有資格有機會檢驗他評斷他,他要日頭停就停,要有災禍就有災禍,至高者就是至高者,命令就是命令,你是誰?敢問為什麼?
愛情騷動、不安、渾身不對勁,比較像是聽見某個遠處的聲音或指令,要你放下手中生計去執行某一個特殊而且有危險的重要任務。科學還原論者或弗洛伊德的信徒們也許會就此把愛情和生物的傳種繁衍任務直接聯繫起來,以為只是演化鐵鏈里又一個變形、偽裝和錯覺而已,但這樣單一的目的論也許很合適說給那種被愛情欺負、逐出、兩眼噴火、想找到所有可能難聽字眼咒罵愛情的不幸之人,但無助於我們正常人對愛情的進一步好奇和思索,更不符合我們確確實實的經驗;它可能幫我們摧毀一個太美麗到不真實https://read.99csw•com的神話,但會搞出一個丑怪粗陋但一樣不實的神話,並不划算,也沒進步。徹底的還原論者消滅了人、消滅了時間,其實是一種沾沾自喜的虛無者,那個樣子真的有點討厭。基本上,我想指出的只是,事物當下的存在,並不等於它的源起,一如我們絕不等於多年前那顆受精卵一樣,時間是最豐富最奇妙的東西,人心,人的意識、認知、選擇、以及諸般不確定的作為亦是,最富意義也最困難的東西全在這裏。那些從開始到現在百萬年保留不動的生物本能行為並不困擾我們牽動我們,呼吸、消化云云。
滿身絕學,東西南北四方野人望風賓服,但自家人無能為力。
喜不喜歡一個人是平視的、沉穩的現實情感,但愛情則如莎士比亞說的那樣總想插翅飛在凡俗之上。愛情很奇怪,它喜歡認定一個惟一的、排他的、不可替代的對象,但它同時是自發的,往往在未有對象或那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未出現之前就開始,再努力從有限的現實世界、更有限的人生機遇里去找一個如柏拉圖所說不可能完美、沒有絕對的圓的具體對象。也因此,再圓滿收場、再宿願得償的戀愛總夾著一絲委屈、滲著一絲狐疑,一點點罷了到此為止的不可聲張感覺。
但怎麼說呢?人面對情感,似乎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認知和做法,有兩種人——一種認定情感是可用的,而且取用不竭,好像情感是強固的、不損毀的、自行補充的;一種認為情感反而是人得去保護的,珍稀、難得、脆弱而且存量有限。我自己是悲觀傾向的人,習慣無求于情感,更像聖經所說從不試驗它;事實上,我不必試驗就完全確信它的存在,並且確信我這大半輩子從情感之中多得到很多東西。我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我認為那都是禮物。
總的來說,我以為(或說謙卑的主張)家庭和親人關係是可解除的,至少是可逃離的,這麼說不是破毀,而是複原,讓家庭和親人回到本來或者說較合適的模樣。把我們緊緊綁在一起的自然法則從頭到尾只是一個借來的神話,而那個「特定時代、特定社會條件」也已消失,過去很多不通過家庭就無法保護無從獲取的東西,包括人身安全和經濟活動,今天已由社會接手,人相當程度可以單獨面對世界了,我們加諸家庭和親人的某些額外負擔、某些其實歷史經驗已證明並不那麼合適的負擔(比方最好易子而教的教育、比方需要家人當警衛、當工作助手云云)已可卸除下來了。
多年前,獨裁者恩克魯瑪統治非洲迦納時,有這麼一句我們局外人聽來好笑極了的響亮口號:「誓死保衛戰無不勝的恩克魯瑪主義!」是啊,既然都戰無不勝了,幹嗎還需要人誓死保衛它呢?——然而,認真想回自己就沒那麼好笑了,這是一個相當明確的訊息,需要誓死保衛這部分絕對是真的,至於戰無不勝當然只是虛張聲勢,是自我打氣,讓自己相信我們有某個巨大力量乃至於某種永恆規律的支持。一樣的,如果家人之愛如人倫論者描述的那麼強大,而且源於自然,是決定性的生物本能,列維·斯特勞斯的質疑會是(當然他針對的是家庭中的所謂亂|倫禁忌這部分):「那麼,我們就無法理解為什麼人類社會始終為這個問題困擾不休,為什麼要花這麼大力氣來實施這種法則。」我們需要花大力氣的,要誓死保護的,正是超過大自然允諾乃至於允許的這部分,是人的法則。
我樂意相信愛情的激|情成分始自於性和繁衍傳種(但反之不必然,大自然絕大部分的生殖是安靜的、按部就班的例行之事,不需要附帶激|情,植物的雄蕊和雌蕊從沒傳出以死相脅、飲葯跳樓的可歌可泣故事,雄蕊也不寫詩),但這個激|情被歸屬於、被包含於人更大的一個獨特情感之中;小說家厄普代克稱為人「無限的夢」,我以為愛情正是這個夢的一部分、是其中一種最淋漓的實現形式。人的的確確並不完全生活在現實里如弗吉尼亞·伍爾芙說的那樣,人睡覺時會做夢,會創造詩歌,會悲喜交集,會有感於鳥叫蟲鳴而且偶然被黃昏落日和接下來的滿天繁星吸引抬頭,會意識到生途悠悠,還會假想自己不是此人不在此時此地云云。無限的夢是人對自身有限存在此一獨特意識的補償,好讓自己不會缺氧窒息在這一獨特的意識里。
列維·斯特勞斯進一步解釋給我們聽:「確實,社會生活中既有規則,也會有策略的考慮在起作用。有時,策略的考慮會把規則擠到旁邊去;不過,這也可以被看作是在特定時代、特定社會條件下發生的事件,反過來講,個人不遵守某些規範而施展謀略也不是正常的社會現象。」這個極素樸的道理指出來某個我們有意無意的盲點或說不太樂意麵對的真相,那就是當規則被「暫時」擠到一旁時它並未消滅,事實上它仍持續起著作用,仍像沉默但頑強的地心引力般把我們拉扯回去。因而,我們人為的善念、文明的善念,作為某種認識、某種信念乃至於某種意志可以是覺醒的、獲取的、不退回的,但我們為善的行為則很難是一次的,一治不復亂。在實踐中,我們總時時察覺到某某頑強的逆向力量,你必須抗拒它、必須持續的用力才能留在原地乃至於前進。善行於是有命令的成分,也有反抗的意味,你服膺自己內心或某個文明價值的命令聲音,勉強自己去對抗某些自然的惰性和慣性,如同海浪般奮力的扑打上岸然後力盡的退回,一次又一次。
這裏,我以為我們有必要還愛一點公道——我所知道的現實家庭問題,千家萬戶,關鍵絕不在彼此愛召喚得不夠,絕不是愛惡意的缺席,而是理智被攔阻不生作用,可以有效解決的那每一種方式作為恰恰好都是無法做不可以做以及不忍心做的,以至於我們逼迫愛去執行它做不到的事,讓它不斷透支到自身支持不了。朱天心的小說《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不同於王文興的《家變》,她詢問的不是這一堆命運賦予的家人,而是其中惟一那一個「自找的家人」(丈夫或妻子。因此難能撇清的,我個人只好成為小說回望現實的惟一代表人,乃至於成為愛情的代理對象和樣品,而且是不良品),毋寧是極專註的、不屈服不遺忘的繼續追蹤愛情不放。愛情註定在生活現場養不活嗎?或一定得轉換成為另一種讓人不甘心不情願的存在?一張臉變形到什麼地步依然可以是那一張可親的臉呢?
我一位當了多年媽媽的朋友,最近忍無可忍對自己才剛成年、一路敗德闖禍鬧事沒停過、破壞力與日俱增中、一個人就足以毀掉全家所有人的二兒子說:「我仍然這麼愛你,但我已經完全不喜歡你了。」這句太戲劇性的話裡頭有深深的絕望,尤其清楚的透露出一種舉起來卻落不下、欲斬卻不斷的困獸關係(已經很難分清是不願不忍不敢或不可能),還倒過頭來得交代某種不合理但揮之不去的身為母親道德負疚。時間仍毫髮無傷的繼續前行,我們都還要活很久,這道黯黑甬道完全看不到盡頭。
這讓我們想到老儒家過去那套修齊治平乏味公式,齊家然後治國,生命一層一層進階,事業愈做愈難愈大,但我們是不是弄錯了順序的真正意涵?真正的意思白話翻譯出來是否應該這樣才對,「如果你連家庭這種地方都他媽的擺得平,那治理國家這等小事有什麼難的呢?」有點大材小用的味道。我們拿前中后三位中國歷史上最偉大到已成典範的君王來驗證一下——舜,娥皇女英這部分表現出奇的好令人欽服(其實也很難的,所以是老丈人堯刻意出的考題之一),但他原來自己一家四口,減去自己從父母到弟弟沒一個成功的,事實上年輕時他還離家出走過。逃九-九-藏-書家,一直是家庭問題的重要解方,這我們下面會講;唐太宗李世民,父親這邊他鎮壓得可以(但真的是用鎮壓的),兄弟他用殺的(已超出正常的家庭問題解決手段),兒子則明顯沒教好,成了個懦怯逸樂、阿舍型田僑仔型的人;康熙,罩門集中在兒子這一層,遺產問題。他活了這麼久,可用時間比誰都長都有餘裕,但最終大家還是原始叢林法則解決,據說雍正還是臨門一腳駭進了遺詔,贏在高科技,贏在手法先進。
人倫作為人與人之間親疏遠近的有意義關係以及由此自然發生的「物理性溫情」(借漢娜·阿倫特的用語,擠在一起產生的溫度)沒太大問題,一旦想援引天地自然為它撐腰,想放大為上下古今包山包海無一遺漏的大道理,裂縫便一個個冒出來了——很有趣,彼時人們對人情世故的理解極周到極細膩甚至已達神經質的地步了,但自然通識課程則明顯的不及格,認識僅止於最表象那一層,還是武斷、一廂情願且任意解釋的一層。比方說人倫重點的孝親這事,怎麼可能在沒有老年的大自然界、在其他動物身上找出正面依據呢?那是主張棄養不孝的人才該乞援的地方。小羊跪著吃奶絕不因為感恩,那是惟一可能的物理角度和姿勢,一定要作文章的話,你真正應該責罵這小傢伙如此不孝,個頭都長這麼大了還賴著母奶不放不是嗎?漢宣帝時有個警世故事,說宣帝有回和臣下閑談,聊到有某種小鷹鳥得吃掉自己母親才能獲得飛翔能力的傳說(可能是離巢棄親的變形,但是個極典型的初民傳說如我們在人類學報告讀到的那樣),問丞相可有此事,重視人倫事親至孝的丞相只擺出臉色回答,臣只聽說慈鳥反哺,沒聽過梟食其母。是的,就是這樣,真偽不重要,也擔心真偽禁不起追根究柢,欺瞞是必要的還是神聖的,這是個假裝講道理、選擇性找依據的命令。
我自己,對革命一向興緻不大,大學那幾年花在學校的時間也不多,沒認得太多人,學校的名字也許響亮如昔日,但對我個人殊少意義(我忽然想起當時在學校里高懸的勵志標語:「今日我以××為榮,明日××以我為榮。」顯然這兩件事都從未發生,也不會發生)。如果有好奇,我會考慮去一趟的是更早宜蘭市力行小學六年孝班的同學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這是最簡明的幾何道理,角度關係,愈接近生命原點的同學,其發散面愈大,我大致知道我的高中大學同學如今的樣態,但我難以想像我的小學同學(容貌?工作?人在哪裡?困擾什麼?),包括我們那位才剛專科畢業、年輕大男孩之心未泯、一部分拿我們當平輩對待的級任導師,都七十歲了吧。
人類自身的文明進展有自然條件的種種觸發和限制,也時時得慎重考慮大自然的彈性及其承受力,從來不是也不能是一部憑空的幻想小說;但另一方面,人類文明的進展,其規格、其深度、其速度、其複雜度,以及它的企圖心和要求,已遠遠的而且一再越過了自然,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感覺到如此困難,甚至察覺出有危險,我們切線般獨自前行,再沒有跟得上來的生物性機制,也沒有相襯的、可參照的生物性經驗,這讓我們難以知道此去通向哪裡是吉是凶——我所說人的獨特企圖心和要求,指的不只是我們擅長為惡的這部分而已(破壞環境、傷害其他物種並沒事自相殘殺云云),也包括我們對善的不懈尋求。比方說自然的傳種機制幾乎全無例外實行搶灘般的人海犧牲戰術,生產數量遠大於自然允許的存活數量,但我們對生命,尤其對新生的生命,有著不同的體認和情感,我們不認為這隻是數字而已,我們希望(儘管仍知道不大可能)每一個都活下來,而且健康快樂,就算不健康不快樂、在自然條件下毫無機會的有缺陷新生兒,我們也努力要他活下來。我們獨特的企圖心和要求一再觸及到大自然所能提供所能支應的極限,而其中最艱難最讓我們難以抉擇的往往不是我們行惡的部分,而是為善的這部分,因為它不存在明確的對錯問題,無法樂觀的假以時日,希冀人的持續進步(智識的、技術的、道德的)可以覺今是昨非的化解,這是一個當下而且永遠沒完沒了的價值衝突問題,你不想依循大自然簡單殘酷但有效的法則(處死他、淘汰他云云),人要為自己相信的事找到未曾有的出路。
我想我對我命運的這些家人最深沉的懷念全都在這裏了,我需要的也全都在這裏,就像納博科夫講的,只有這種記憶,是禁得住書寫、是耐得了漫漫人生的破壞浸蝕、是絕對不會隱沒的。
但「家」和「愛」,我自己總感覺有哪個地方很不對勁,說不出來的不自然,像是誰刻意把它們拼合在一起,有著斧鑿和裂縫,像個神話,像人們為著某一個目的的特殊創造,如柏拉圖講為了理想國的存在我們必須保留人天生分為金、銀、銅三種人的不實神話那樣(《理想國》書中,蘇格拉底自承這是假的,至少是誇大的)。畢竟從它們各自的構成來看,以及從各自的運作邏輯和自然條件來看,這應該是兩個相當異質、各有來源去處的東西才是,連其形狀大小和材質都不相襯,好像你把一個太大、太收拾不起的東西硬生生擠入到一個太小、太沒彈性的空間似的;而且,愛還是個太純凈的東西,如同朱天心喜愛但屢養屢死的鐵線蕨那樣纖秀、敏感、對周遭環境有嚴苛要求的植物,需要人相當費神的照料和夠乾淨的空氣、夠乾淨的水,但家庭卻是標標準準的生命第一現場,禮不下於庶人之地,蕪雜凌亂大聲講話無法遮掩無法時時講究無法不睡覺打鼾,神經不夠大條是很難存活的。在家庭里,我們習以為常一句其實很奇怪到不通的話:「你有責任愛你的家人。」好像家庭有一個特殊的操控裝量(後來國家也徵用或仿製了這裝置),愛這個原來只指揮我們、不接受我們指揮的東西在此非常馴服,像馮內古特所講電燈開關一樣要它亮就亮;另一個可能解釋是,這裏所說的愛是另外一種東西,甚至不太是情感,而是某種善意溫暖的具體行動,諸如我有責任照料我的家人、我有責任幫家人還債,我沒辦法不管我的家人死活云云。
困獸是一種最危險也最不幸的對峙狀態,生物學者告訴我們,除非獵食關係,幾乎所有動物都「知道」要避開這種狀況,包括有著尖牙利爪、看起來必勝無疑的強大一方,所以他們精緻的發展出各種宣示、警告、恫嚇的飢制(比方說氣味)和行為(比方說吼聲)來。
近幾年,也許是未來茫茫如風,人想回頭抓住一些較為明確的東西,當然,也可能是我們真的抵達退休沒事的年紀了,一種衰老的徵象。總之,我念過的高中和大學瘋著開同學會,規模宏大,打來家裡的電話數超過一百通,複式動員時間非常誇張的長達一整年,他們要聚會的不是我們那一個班那一個系,而是奉學校之名那一學年的所有人,很像《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那一段——你錯覺這又是一次革命,但其實只是一場鬥雞而已。
博爾赫斯把愛和友誼分開,他以為友誼這種情感方式是人的基本生活事實(意思是我們對他者的意識、關係和情感,朋友不過是最清晰的一環而已),愛則是另一種東西;我以為我聽得懂他說的,我也相信愛自成一物,必須分離來看——「你是戀愛中人,去借丘比特的翅膀,翱翔于凡俗的桎梏之上。」我以為愛是一種純粹而且精純的激|情,完整一團,裡外同質,無法再分解,因此難以跟其他任何東西化合,這一點在我們可見之物中最像黃金,長期以來人們喜歡用黃金作為愛情的象徵,我以為並非偶然,而是人們有所察覺有所read.99csw.com期待也可能有所煩惱,不僅僅是愛情獨立、珍貴、有著懾人魂魄的閃閃光亮,可能還包括它飢不能食寒不能衣也似的「無用」。它難以跟我們其他現實之物有機的結合,和我們寬廣、蕪雜、灰撲撲的、日復一日的現實人生黏著面相當相當小(每個木匠師傅都曉得,黏著面太小不容易接牢,一旦有外力很容易又斷開來),因此愛情並不宜家宜室,總是和我們現實生活相互滋擾相互妨礙相互背離,有種小廟容不了愛情大種的感覺。
絕對不是所有的同學都會自動轉化成朋友,事實上比例低得很。我們大致會說,朋友是「自找」的,裡頭有我們一己的意志、辨別和行動,而同學是命運使然,是某個奇特但毫不負責的力量安排的。因此,同學是已完成的,是某種不能也不必取消的身份,白紙黑字登錄在某個我們管不到的檔案里;而朋友會隱沒會除名會得而復失,這個得與失往往一路呼應著我們既不斷被動響應又不斷主動抉擇的人生,乃至於被引用為我們察知、省視、丈量並階段結算自己大河一樣流動不居生命的某個航標。和同學不同,朋友是我們對某個相識之人的「命名」,用以宣告並且確認某種特殊的關係,所謂朋友的得失也就不是此人的人身存在與消滅,而是這個關係的變化存廢,趙孟貴之趙孟賤之,我們能賦予它,也就可以回收它,其最核心處其實是自省、自我收拾整理,像照鏡子一般。這個鏡子別人也看得見,所以古人講看一個人的交友,可以窺見他的心性人格,這是真的。
我們從漢代那樣才兩三個層級、專業分工才具雛型的簡易官制來看(三公、九卿、二千石云云),當時治國的確仍像治家一樣,彼時治國的關鍵技藝仍是處理人而不是處理事。
借用博爾赫斯寫他心愛冰島一詩的最後一行(請注意,是最後一行),「只是出於愛,那愚蠢的愛啊,冰島。」——愛,是個終極字眼,當我們使用它時,通常就是結論了,用來中止發言叫停爭議包裹問題,一切到此為止。在愛統治的天地里,因此總是專制的而且迫促的,用不上我們在廣大世界辛苦學到的一切,包括信念的堅持,道德的申辨,也包括技藝正確合宜耐心的講究,你被剝除到彷彿新生時候的赤|裸裸無助無能狀態(有一句其實滿可怕的話:「在父母眼中你永遠是個小孩。」因為我們明明不是也不可以是了),一種最民粹最反智的平等。也因此,我們也許還沒那麼怕統治者愛我們,只要他忍著不講出口,我們真正害怕的是他把愛我們這話長掛嘴邊,這跳掉過程成為一個只有結論、而且結論充斥的世界,極度不祥,責任也巧妙的移轉到被愛者身上來,你得交出有限的現實之物來響應、來裝填這無限的愛,以有涯逐無涯,累死人的事。像我母親,便是個對我們兄弟姊妹充滿無盡之愛的人,但有趣的是,在我們小時候,乃至於成年之前,她是不說的,跟愈到後來愈三天兩頭把這終極性武器拿來揮舞不同,這裡有一道清晰的軌跡,記錄著她對於愛的逐步察覺到致用的過程。
但別誤會,別拚命在「喜歡」這兩個字上頭作文章,不是說人非得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彷彿兩個小學生偷偷傳紙條那樣(現在當然是發簡訊了)。這隻是人想回到一種正常、清醒、平等、有來有回、有外面偌大世界存在並讓它恢復運行的狀態,人試圖的要好好講道理,就只是這麼一個最明白最堅決的意思——喜歡無法預設,不會憑空或提前發生,它得先有對象具體完整而且獨立的存在,因此,與其說它是某種情感,不如說是我們對於某人某事某物的鑒賞、理解和捕捉;在這裏,情感這部分是延遲的是衍生的,是果而不是因,也就是說,我們先使用的是眼睛和頭腦,而不是腺體。激|情通常會返祖的把我們拉回某種原始的生物狀態,並且排他的封閉掉整個世界,但喜歡不是激|情,它是冷靜的、文明的、開放的,在運行無礙的世界里進行。所謂的鑒賞、理解、捕捉,都連結著他者的經驗成果,它們甚至是有「標準」的,一幅字畫的好壞,一個行為的美善或醜惡,一個人的賢智庸劣是非對錯,都有道理可依循而且還非講道理不可。最終我們說,喜不喜歡某人某事某物也會改變,但不以那種興起而來興盡而去的無來由瀟洒方式,它是持續的、修改的,最好的部分是它可以學習可以進展,一步一步,非常確實,其實就是我們自我誠實無可欺瞞的體現。
由此順勢來問,事情一下子風急雨驟起來了。家人,從來歷看,他很顯然比較接近同學,除了丈夫和妻子算我們自作自受之外,每一個都是命運使然,特別是愈往上看我們愈難置一詞;然而相處關係上卻偏向于朋友這一端,而且誰都曉得遠比朋友緊密深重。從因果邏輯的形態我們很容易看出來,這是極度不均衡的古怪樣子,不均衡很難長時間存在,或者說,你要讓它長時間維持下去,就得額外而且時時不懈的扶住它撐住它。而真正麻煩的是,這個聯繫不是我們賦予的,於是也就不是我們可收回的,如同聖經講神所結合的人不能分開(原來講的是男女婚姻,因此是一道森嚴的禁令,但就家人關係而言僅僅是實然、僅僅是平和的描述),家人從頭到尾就只是家人,不像朋友可還原為同學或者某個曾經相識的人,相處失敗的家人無處可放回可安置,大家就只能留在原地依然是祖父祖母父母小孩兄弟姊妹,誰也躲不開誰,這般光景時時處處發生但我們並沒簡單方便的話語來指稱(可見我們有點迴避,不願它被定型被證實,不想它常態化),最接近的描述大概是困獸猶鬥。
因此,一如博爾赫斯指出的,朋友或者友誼,一直是詩的最重要主題之一,或說某個隱喻某個替代物,讓我們和世界的關係變化具體可威而且戲劇化;也反覆使用於日後的小說書寫,把變化得失轉換為可敘述可讓他者也參与的故事。屠格涅夫的《羅亭》(原來)最後戲劇性的一幕便是這樣兩名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老友再相遇,同時,我們也不由自主感覺到彼時大俄羅斯某些事結束了,某些事又像日出般要發生了。當時是深夜,大雪紛飛,逆旅沒其他人的驛站,時間短得像做夢,人隨時會醒,「我們都聽天由命——」
誰說美好的東西一定很巨大很完整而且還所向無敵呢?我比較相信它們是碎片形態的存在,更多時候它們細碎得、短暫得如同錯覺,比方說你自己心中浮現的某個善念,比方說閃逝而過的他者一絲善意,比方說你的某個記憶畫面。非得符合一定的尺寸才算數,美好的東西就所剩不多了,就像規矩的漁夫得把尺寸不足的魚蝦扔回大海,那很容易讓人沮喪,比你一無所獲還讓人沮喪,覺得整個世界荒蕪得像個桔竭的漁場。
《紅樓夢》對很多人來說是一部明迷美麗的書,但很糟糕,我個人覺得是恐怖的,一種被壓住、被要求不得噤聲的恐怖(我完全能接受《金瓶梅》這樣正面的、直言的揭露),以至於儘管年輕當時我的老師告訴我們不喜歡《紅樓夢》的是俗人,但我能做到的只是跳著翻完,從沒想要成為書中的任何一個人,連我本來可以喜歡那樣性格的人,在裏面都成為我不喜歡的模樣。一種全然封閉的世界,一種無限的責任,一種永遠無法解除的關係,我以為是非常危險的,而且一不小心還會是非常病態;我也相信小密爾所說人最低限度的自由空間、本雅明所要求的個人小房間云云不是近代民主的新發明,而是某種接近陽光空氣水的亘古必要東西。如同博爾赫斯所透露的,天堂和地獄真正令人害怕的還不是嚴酷的刑罰和幸福,而且是永恆,一成不變無休無止,忍受和享受都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