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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戲的觀眾:我讀格雷厄姆·格林 實體的道德景觀

入戲的觀眾:我讀格雷厄姆·格林

實體的道德景觀

外來者的書寫,基本上總是一種宏觀的、整體性的掌握,而疏漏于真實細節的理解和感同身受(因此,相當一部分所謂帝國主義的書寫系源自不了解的急躁和傲慢,而非全然心懷歹意),這方面,格林之於康拉德有著先天的優勢——此一優勢一方面來自於時間延遲的自然效應,格林出手的時間晚了幾十年時光,意思是多出了幾十年西歐之於這些遙遠國度的累積理解;另一方面,這又是帝國霸權歷經轉移的幾十年時光,讓這些國家從政治體制、經濟發展、社會結構、生活方式乃至於文化思維承受了不同的衝擊而呈現著不同的軌跡變化,殘酷地來說,這無疑提供了更豐碩的觀看思省線索。
也就是說,landscapes,由高低起伏的山脈、河谷、丘陵、平野乃至於人為田園庄舍所建構起來的層疊地表總體圖像,格林用的不是現代主義的文學布景https://read•99csw.com搭建,而是用的真山真水,這樣的道德景觀,既是心志的,也是實體的,是文學劇場空間,也是歷史真實空間,由此,格林完成了二十世紀,尤其是二十世紀已然疲憊老去西歐小說再無力完成、或說再無力恢復的動人文學奇迹——格林把小說再次從昆德拉所說那樣「只能低頭瞪視自己靈魂」的窄迫凝視中解放出來,並放手把現代社會分工層疊、攔住人目光的煩人建物再次夷平為廣闊大地,讓久違的地平線再次重現,讓失落的旅程再次整裝而行,人的靈魂和私密命運不再必然隔離如孤島,它仍然可能重新接回人類的總體歷史之流,小說不再只能是弗洛伊德,只能是海德格爾,它還可以堂皇和列維·斯特勞斯對話,和薩義德侃侃而談,筋骨舒活,元氣淋漓,好看得不得了。
我想,格林真正怕的是後者,所read.99csw.com以他才如此刻意強調他的書寫不謬。寫實不見得是文學成就的判准,而且時至二十世紀現代主義以降,甚至已不必然是小說書寫的必要條件了,但在這裏,強調寫實,至少可以和數百年來以歐洲觀點為中心,任意扭曲塗寫其他異質社會的帝國主義書寫傳統劃清界限。
只是,格林當然不會是在地者、農民式的寫實,他終究是外來的人——這一點,寫過格林評傳的約翰·史柏齡講得很好,他說:「格林描寫的這些事實本身可能並不那麼正確,但經過作者的挑選和組合,造成了所謂典型的『格林風貌』。」「這也不單單是詳細的描寫(否則好的遊記作家或新聞記者也寫得出來),而是像康拉德一樣呈現出道德景觀,描繪當地的情形和身歷其境的人。」
從格林這樣幾近是神經質的自衛之言中,我們並不難察覺,格林自己也很清楚,「格林read.99csw.com之國」的說法既是讚譽,但卻也去除不掉某部分根深柢固的深深疑懼,這疑懼一方面是文學技藝的,多少質疑著格林這樣一地寫過一地的奇怪小說書寫方式;同時也是歷史道德的,畢竟在西歐的書寫者和格林足跡所及的這些「邊緣國度」之間,一直更清晰浮現的毋寧是另一個非關小說的書寫譜系,這是為期數百年時光之中由來自歐洲的行商、傳教士、冒險家、軍人和民族志者所聯手完成的,深烙著帝國主義以我為準的罪惡印記。
在格林如此重現的廣闊真實上地之上,就連現代小說失落已久、早已讓渡給新聞報導和通俗小說、好萊塢電影的說故事能力也一併回來了,重新生長——本雅明在一九四〇年代黯然斷言,說故事這項技藝久已失傳,說故事的人,尤其是行商式走遍天涯地角攜回遠地故事的人早已消失,讀格林的小說,讓我們對此重生僥倖之心。
九*九*藏*書道德景觀,moral landscapes,我個人很喜歡這個說法,但我相信,格林遠比康拉德擔當得起如此說法。
惟有在如此實存的國家和土地上頭,才可能養活血肉真實的人,就像史柏齡跟著所指出的,格林小說中在地配角人物是可以脫離主角(歐洲人)而獨立存在的,「格林之國把這個歷史的轉捩點(意指殖民霸權轉移)記錄下來並且轉變成神話,就像狄更斯筆下早期工業化的倫敦,或契訶夫筆下革命前的俄國。」
但仍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優勢是格林自己。格林的位置遠在康拉德左邊,這讓他一直比康拉德對當地的現實權力結構和道德景象有著更左翼的高度警覺和更左翼的持續關切,他筆下這些歐洲人也相對地身形更渺小、姿態更謙卑,他們不像康拉德那些帶著家鄉旅行、只停留在船上港邊遠遠瞻望的航海歐洲人,而是背起行囊上岸,不回頭探入內陸https://read.99csw.com,和當地人一樣地定居生活,一樣承受那裡政治、社會和經濟體制統治的全部風險、挫敗乃至於最終不留情的迫害(較之於當地人惟一的可能優勢只在於,他們終歸擁有個不甚可靠的母國大使館,讓定居失敗的最終逃逸尚成為可能)。因此,格林筆下這些國家是個個不同的,不同的統治者(墨西哥禁酒禁教的獨裁政權、海地的杜瓦利埃醫生和他戴墨鏡的秘密警察通頓馬庫特、古巴卡斯特羅革命前的統治政府,或中南半島上在地的外來的交錯縱橫勢力等等),不同的客觀歷史線索,而不再是康拉德現代主義筆下,一個籠統存在的鬱悶熱帶,一個歐洲人心靈的「異鄉」,只負責扮演流浪或尋道歐洲人命運之途上的某個試煉啟示或救贖而已,甚或只是某個傳說之中的、文學隱喻意味的曖昧國度,因著歐洲人的到來才浮現出地表,也因著歐洲人的再次轉身離去而如海市蜃樓一般復歸蒸發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