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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戲的觀眾:我讀格雷厄姆·格林 從老歐洲出走

入戲的觀眾:我讀格雷厄姆·格林

從老歐洲出走

新的可耕沃土在拉丁美洲,在東歐,在亞洲和非洲,這些漢娜·阿倫特斥之為意識形態名詞(非常有道理的講法)、但一般仍沿用不疑的所謂「第三世界」,今天我們果真親眼目睹還一直在生產好小說的地帶,也恰恰是,沒錯,格林之國所涵蓋的絕大部分國土。
狄更斯筆下早期工業化的倫敦?契訶夫筆下革命之前的俄國?這是什麼意思?這是歷史時間超過一百年的時光回溯,如果我們用小說書寫意義的語言翻譯出來,意思則成了,這是小說大敘事傳統的尋回,而我們都曉得,那是人類歷史上所曾經有過最輝九_九_藏_書煌且可能不會再有的小說世代,除了狄更斯和契訶夫,那時還曾經有過托爾斯泰、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爾扎克等等,都是最好的小說家,滿滿是今天排列出來仍最好看的小說。
從這個角度看,格林的出走,就不僅僅只是空間的挪移而已,讓不同社會、文化、人種的大板塊撞擊出小說書寫所需要的新火花;這極可能也該視為書寫者的一趟奇特的時光之旅——格林一個一個重新涉過被歐洲人侵入、啟動、納入發展,並等於是絕望一場一場重演已知災難的國家,這趟旅程系以這些歷史九-九-藏-書發展時間不一致的掙扎中社會一站一站排列起來。
格林一直是個實質的「左派」,是那種站權力反側,大原則堅定不移、但實質生活細節充滿同情,我個人最喜歡的真左派,但不真的如天真愚蠢美國人所相信的那樣,是政治狹義的「共產黨徒」(美國政府因此對格林甚為疑慮,很長一段時間不發他入境簽證),他年輕念大學時是參加過共產黨,但只待四個星期就跑了出來;另外,格林對宗教滿滿是省思、質疑、嘲諷乃至於並不留情的鞭打,尤其對人的罪惡和荒謬命運思索不休,但他仍一直是天主read.99csw•com教徒,寧可分居並冒風險偷情而不脫離,也不以為有必要脫離——正如他通過《哈瓦那特派員》吳模德所講的那番話,這些概念的、架空的,甚或只是標籤意義的東西並不困擾他,困擾他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且他所回歸的大敘事傳統從來就是在實相和隱喻上書寫,而不是抽象的語意上書寫。
一九六九年在漢堡大學演講中,格林說:「小說家的工作是當魔鬼的辯護律師,為那些處在國法之外的人爭取同情和相當的了解。」
格林所出走的西歐,是文學乃至於文化意義的西歐,這個現代小說發生並綿密發九-九-藏-書展的原生地,幾百年下來,像過度耕種的上地,已不可避免地疲憊老去,而且還除魅殆盡,好的,壞的,神秘的,傳統的,罪惡的,衝突的,信念的,理想的,什麼都試過了不新鮮了,也什麼都拆穿了不再可信了——這是一塊已然完成、已成定論到幾近全然透明的小說土地,幾乎所有的可能耕地已全數改建成博物館和研究室,是坐而言的舒服養老地方,而不再是起而行的實踐場域。
因此,與其講格林離開的是英國,不如說出走的是西歐——格林和大英帝國和女王陛下並沒太大問題,事實上他還多少協助些情報收集工作以九九藏書賺取經濟待遇或僅僅是素樸的盡公民職責,當然,這也讓他小說中經常有的情報工作書寫栩栩如生,當代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因此對他推崇備至。
因此,有關格林何以一生浪跡天涯的猜測,那些「左派」政治理由的、罪惡驅趕宗教理由的,我想都太一廂情願而且沒太大必要,追根究柢,格林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宗教者,而是個小說家,他的文學自覺和書寫方式,較之於二十世紀幾乎已和職業身份完全重疊的小說家來看,的確是複雜許多,就像大敘事時代的小說書寫者般延伸諸多的公共領域之中,但主體上,格林仍是個寫小說的文學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