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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失落的實體世界:從卡爾維諾《義大利童話》說起 不會有盡頭

一個失落的實體世界:從卡爾維諾《義大利童話》說起

不會有盡頭

本雅明的話和博爾赫斯的話微微有點不同之處在於,博爾赫斯說的比較接近今天我們和民間故事相處的方式,亦即通過書本通過文字閱讀而進入那個久違的集體經驗世界,而本雅明則直接把我們帶回到那個有說故事人朗朗聲音的往昔幸福日子里,也就是,「任何一位聽故事的人都有說故事的人在陪伴他,即使讀故事的人也參与著這個小社會。相反地,小說讀者生活于孤寂之中,他比其他所有讀者更加孤獨。」在這個有說故事聲音和諸多聽故事喟嘆評論聲音交織一片的小社會中,人們圍聚在一起,即使故事本身包含著意義和教訓,它們也是實體的被感知被把握,一如晚餐桌上的豐美菜肴自然也包含了人生命所需要的滋養一般,這一點,大懷疑主義者休謨極可能是最了解、感觸最深的人之一,當意義被抽象的提煉出來,失去了實體實物的保護,總是很脆弱的,九九藏書容易被逼問到虛無的死巷子里,容易被文字語言輕而易舉駁倒,但休謨說,當你和友人坐在爐火邊,聊天,喝酒,下一盤雙陸棋,這一刻你又真確不疑的感覺到生命如此可信,意義如此堅實。
「悲痛的最深處,也就是故事最能幫助人的地方。這樣的悲痛乃是神話的悲痛,故事向我們訴說的,乃是人類尋求擺脫積壓于神話心頭的惡夢的第一個嘗試。」——如果弗雷澤所說,宗教是因著人對付死亡、撫慰死亡而生,這個說法可信的話,民間故事無疑起著宗教的功能,或更正確地說,它其實就是原初宗教的最主體形式之一,而且比任何崇拜儀式更直接、更富內容也更欣然,民間故事的泛靈意義不是忠烈祠式的萬神殿諸神排排坐好等人來跪拜,而是神鬼如燕散入民間人家,有情節,有故事,有恩怨情仇,世界如此深奧,卻又彷彿近在眼前伸read.99csw.com手可及,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的:「在我外祖母看來,人跟鬼神根本沒有界限,他們全活在同一個世界。」
或者用博爾赫斯較平實的解釋來說是:「人們願意沉醉於《一千零一夜》之中,他知道醉心於這本書就可以忘掉他自己可憐的人的命運。人們可以進入由一些典型的形象及個人組成的世界。」
也就是說,最重要的不是急著停下來想清楚什麼,而是如何從容地在廣大未知的世界之中持續地漫遊下去。民間故事開放向無限大世界的如此本質,如果我們要用最簡單的話來描述,毋寧最接近所謂的「冒險故事」——廣大神秘的世界總會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危險和機遇找上你,生命本身也無法事先擬妥劇本,你走著瞧著,因此只能是冒險,是米蘭·昆德拉所說「在無限大的世界一種幸福無所事事的冒險旅行」。殺風景些來說,這其實也九*九*藏*書最接近生物學意義的素樸生命延續樣態,不止人,一頭老虎,一隻獵豹也是這樣,就像我們在Discovery或國家地理雜誌頻道看到的。
因此,沉迷於一個一個故事中的聽者蘇丹這個角色可能是更有趣的,他因此「忘掉」了自己兇惡的殺妻誓言,也等於從昔日不貞妻子的創慟中痊癒過來,在歷經一千零一個夜晚的故事療程后,接納了他這個講故事的新妻子,還得到個兒子——從蘇丹身上,我想我們大概就聽懂了本雅明為民間故事描繪出的詩意圖像了:「它像是一座梯子,梯腳墜入深淵,梯頂則消失雲間。對於集體經驗來說,連個人經驗中最狂暴的衝擊也不代表矛盾或障礙。」
宛如水滴落入海洋,當個人經驗如此融入了集體經驗之中,個別生命融入到集體生命之中,死亡也就相當程度被馴服了,它回歸成遍在的尋常哀慟,卻不代表眼前世界的九-九-藏-書剎那終結,不代表末日(卡爾維諾說:「死亡是你加上這個世界,再減去你。」)因此,在民間故事里,死神不像基督教義中那個無所不能、以毀滅整體世界為職志的威風凜凜惡魔,他只能是對付個別落單之人的狡獪小歹角如翦徑惡徒,而且最終通常是失敗的,還往往失敗得挺可笑。
民間故事的如此開放性本質,博爾赫斯在一次演講中用他最喜愛的《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民間故事來說明:「《一千零一夜》這本書的書名包含著極重要的東西,即讓人聯想到這是一本永遠不會完結的書。實際上也確實如此。阿拉伯人說誰也無法將《一千零一夜》讀到底,不是因為感到厭倦,而是感到這本書沒有盡頭。」
有限數量的故事,面對著一個無限大的世界,民間故事因此在乾淨簡潔的說故事方式同時,永遠不真正斬釘截鐵地結束故事,它們總是未完的,是待續的,講的人明天九九藏書還要講,聽的人明天還想聽,本雅明說:「沒有一篇敘事會不許人追問,『那麼後來又是如何?』相反的,小說一旦在頁底寫上『全篇完』的字樣后,便不能再有向前進展的希望了,因為它邀請讀者由此開始思索一個生命的意義。」
這麼說,當然並不是因為《一千零一夜》聰明地設定了一個滿心妒恨難消、在黎明來臨時就殺掉自己新婚妻子的國王和一個永遠知道如何抓住聽者好讓故事持續下去、以躲開死神找上她的聰慧女子,從而讓這本書成為獨一無二的說不完故事。事實上,我們多少可把這個「聽者/說者」的極度緊張關係當隱喻來看,我們所有聽故事的人都是書中的蘇丹,說故事的人則是智巧百出的山魯佐德,這尤其在日後說故事人成為某種謀生行業后更加清楚地顯現出來,講故事的人要得到讚賞乃至於活命所需的金錢,便得用盡一切可能的手段讓聽者沉迷其中,一直要求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