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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失落的實體世界:從卡爾維諾《義大利童話》說起 重複的詭計

一個失落的實體世界:從卡爾維諾《義大利童話》說起

重複的詭計

有限的故事要永遠講下去,故事的情節乃至於故事本身便不能不重複使用、重複述說。我們看,故事中像主人翁要通過人家國王爸爸的三次考驗好娶到公主,或像躲避兇惡食人的妖魔一路追殺的三次拋擲救命寶物設置路障,聽故事的人顯然不僅不介意這樣的重複,還歡迎並揪著心期待重複的來臨。不介意,是因為人們認為這本來就是事物的真相,他們一再看到並經歷的本來就是如此,生活總是沒完沒了又是一再重複的,時間所呈現的樣態也是這樣子,日升日落,季節更迭,人們早學會了什麼九-九-藏-書時候該耐心等待,什麼時候可開心收割。歡迎並期待,是因為這不僅是情節的高潮部分,而且更是聽故事的人最先記得的部分,就是在這裏,他預先窺見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心裏的聲音和說故事人的聲音重疊起來如聽者跟著歌者同哼一段旋律,也就是說他在這一刻既是聽者又是說者,他穿越過從聽到說的大門,故事的傳送機制便是在這裏被啟動起來。
這裏,且讓我們稍稍折回頭一下,來想一下民間故事的重複性問題,這是它的另一重要特質,也是最大的詭計。read•99csw•com
此外,在說故事的人這邊,情節的重複之處乃至於故事的重複訴說,意思是說聽雙方對故事的發展皆瞭然于胸,因此,說聽雙方的注意力遂可暫從情節的連續性、緊張性中脫逸開來,成為說故事的「節慶時間」,說者有餘裕進行表演,聽者也可把對情節的關心轉向對說故事人技藝的欣賞,於是,重複不僅不構成故事再述說的障礙,反倒是故事再述說的最迷人之處,至今那些進歌劇院的盛裝男女或擠戲台下的老戲迷,鮮少有人不知道故事的來龍去脈,他們是來欣賞怎麼說九_九_藏_書怎麼演怎麼唱的;另外一方面,重複也成為說故事人最重要的詭計,說故事的人利用重複所必然產生的催眠性和聽者的期待心理,故事的忽然轉折和變形因此製造出落差、陌生的驚奇效果,情節於是在聽者的驚呼聲中得意洋洋地踏上新的路程。
這裏我們順帶提一下,民間故事的重複詭計,並沒真的被它嫡系子裔的小說所繼承,它回到了或說留在音樂和詩歌里(這裏,我們便懂了為什麼有人會讚歎巴赫是個「狡獪」的作曲者了)。列維·斯特勞斯極其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事實上,他的神話九*九*藏*書學三部曲巨著的扉頁便擺了一紙埃德蒙·羅斯康詞、埃馬紐埃爾·夏布里埃曲的《致音樂》樂譜,而且在他的神話故事分析中大量借用音樂的術語並對照於樂曲結構的分析。這方面,真正得天獨厚的人還是博爾赫斯,不僅僅因為他的「本業」是猶有朗讀聲音伴隨的詩人而且一腳深深踩入了小說的領域,博爾赫斯的得天獨厚更源於他的「不幸」,他的遺傳基因讓他在晚年失去了視力,讀書得請人念給他聽(寫《閱讀史》一書的加拿大人阿爾維托·曼古埃爾年輕時便擔任過博爾赫斯的朗讀人),用聲音和記憶而不read.99csw.com是通過文字閱讀,這事講起來像一則有關文學書寫的寓言。博爾赫斯曾在一篇《談失明》的短文中,引用王爾德所說古代人把荷馬說成盲詩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講法:「希臘人認為荷馬是盲人,其目的是想說明詩不應該有視覺感受而是應當有聽覺感受。」凸顯的便是古代故事的音樂感;而在他一九六七至六八年哈佛大學諾頓講座第三講的《說故事》中,博爾赫斯甚至直接且樂觀地斷言,當代小說的崩解,會讓史詩再度大行其道,會讓聲音和音樂在故事中復活,只因為——「我不相信人們對於說故事或是聽故事會覺得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