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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失落的實體世界:從卡爾維諾《義大利童話》說起 《堂·吉訶德》的門神位置

一個失落的實體世界:從卡爾維諾《義大利童話》說起

《堂·吉訶德》的門神位置

張愛玲很早就談過這個,她說像蝴蝶停在白手套上,這麼美麗,但隔得令人難受。
有關現代小說的孤獨,本雅明說的是:「小說家則是封閉在孤立的境地之中。小說形成於孤獨個人的內心深處,而這個孤獨的個人,不再知道如何對其所最執著的事物作出適合的判斷,其自身已無人給予勸告,更不知道如何勸告他人,寫小說是要以儘可能的方法,寫出生命中無可比擬的事物。甚至在生命的豐饒及其呈現之中,小說也揭示著生命之中深刻的意志消沉。整個文類第一本巨作是《堂·吉訶德》,而且在一開始便向我們展示一個最高貴的人,他具有雄心、膽識,熱忱,可卻又完全缺乏良好忠告,也不具絲毫智慧。」
當然,博爾赫斯是所有人中最樂觀的,九*九*藏*書沒人敢像他一樣這麼想,「就好像所有的事情在未來都可能發生一樣」。
這些我們當代最了不起的創作心靈同等注目卻迥異評價的有意思事實告訴了我們什麼?告訴我們《堂·吉訶德》這本書恰恰好扮演著民間故事通往現代小說的兩面門神傑努斯,不僅一面年輕一面衰老,而且你從當代深情地望向流逝的民間故事傳統,它是在門內;你站在民間故事傳統的昔日憂傷地想現代小說,它卻是在門外——這裏,即使我們不把現代小說書寫看成某種「衰敗」,至少,他們全部看到了某種失落,有一些寶貴的東西沒能穿越時間讓我們幸福地繼承。
這裏我們只談「孤獨」,也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用外祖母說故事方式」寫成的https://read.99csw.com百年孤獨》所直接標示的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坦言他想寫出的的確就是南美洲人的現代孤獨,而不僅僅只是個好聽書名而已。當然,孤獨絕不是拉丁美洲的特殊處境,如果上帝把他拋擲到中南半島、東歐或哪裡,加西亞·馬爾克斯依然會感受到巨大的孤獨。
今天,如果我們打開一部文學史小說史的教科書,尤其是英美版本的,書中通常會告訴你,現代小說的起點是笛福、是菲爾丁云云,但幾乎所有最了不起的第一線小說家都不這麼想,他們總是直接越過這形式上的起點,甚至提都吝於提一句,他們愛講的是莎士比亞,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是但丁《神曲》、是《一千零一夜》、是《聖經》、是柏拉圖的https://read.99csw•com對話錄、是荷馬和希臘諸神話等等,這才是他們願意承認的行業系譜,他們相信的小說由來之處。
因此失落了什麼?多了,比方說活生生且不被污染的乾淨語言(羅蘭·巴特所最介意的)、簡潔充滿敘事張力的說故事方式(卡爾維諾)、生命智慧和典型(盧卡奇)、音樂和聲音(博爾赫斯)、欣然歡快的小社會(巴赫金),無限大的冒險想像世界(昆德拉)云云,換句話說,在一個「沒有一個形式的獲得和消逝比它更慢」的緩緩消失之中,改變的是整個世界的真實樣貌而不僅僅是文學家的抉擇取捨,這是在文學創作之先的東西而不是其結果,因此文學家的召喚只能是美麗的召魂,世界要長什麼樣子從不是文學家所能決定或更改的。
小說的read.99csw.com如此孤絕處境,尤其在現代主義書寫到達頂峰,堅實可靠的世界完全瓦解,人如孤島般的存在,我們從實人實物的深處挖掘想找出通則和共相,卻只找到抽象而隔絕的符號和語言,人只剩下自己的靈魂可瞪視,但人自己的靈魂一樣飄忽而且可疑,最終它同樣由一堆符號和抽象文字所構成。
失落了什麼呢?正如本雅明的診斷:「然而這是一個在長時段中發生的程序。如果我們只把它當作『傾頹時代的徵兆』,甚至是『現代性傾頹』的徵兆,那就犯了大錯,這毋寧是一個由具有數世紀歷史的力量所形成的現象;這些力量使得說故事的人一點一點地走出活生生的話語,最終只局限於文學之中。同時這個現象也使得那消逝的文類,別具易感之美。」
其中最有趣的是塞萬提斯的read.99csw.com《堂·吉訶德》。
我個人私下小小統計了一下,有關這位來自拉曼查愁容騎士的異想天開冒險事迹,以西班牙文書寫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當然是喜歡的;卡爾維諾也推崇且在他的演講或文論中再三引述;而米蘭·昆德拉極可能是最極致的一個,事實上他所說「在無限大的世界一種幸福無所事事的冒險旅行」說的就是這本書,以此書為代表標示出小說曾生存的一段黃金歲月。反方這面,博爾赫斯的態度最曖味,他一直不喜歡這書大半輩子,但在晚年改了口;本雅明也被我武斷地暫歸在這一邊,儘管他的貶意其實是談民間故事傳統傾斜向現代小說書寫時露出來的,並非是單獨書的評價,而他因此所認為「《堂·吉訶德》是第一個完美的小說典範」恰恰好指出了這本書最有趣最關鍵性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