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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時光:閱讀侯孝賢 「小孩/旁觀者」的位置

最好的時光:閱讀侯孝賢

你的幸福時刻都過去了,而歡樂不會在一生里出現兩次,惟獨玫瑰一年可以盛放兩度。
——愛倫·坡
侯孝賢的四部電影,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六年連著四部,內容是一九七一年之前的自己,這是侯孝賢最言志的創作時期(如果侯孝賢也方便分期的話),更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光。
其中,《童年往事》就直接是侯孝賢本人二十歲之前,《風櫃來的人》里四個年輕人,一如片名所明白揭示的,系由離島的澎湖風櫃過海到高雄大城市出社會討生活,這部分大框架可能是虛擬的,但經驗細節私情感細節也仍是侯孝賢的(現實里,侯孝賢自己則由高雄縣半封閉性的公家宿舍北上來台北);至於《冬冬的假期》和《戀戀風塵》兩部算是借來的故事,但由於商借的主體是朱天心筆下和吳念真口中的各自童年一角,皆生長在那一段同質的時間和空間之中,侯孝賢吸取並再現出來並沒困難,當然,最終我們不免看得到某些無法消化殆盡的異質成分留下來,形成題材和創作者之間的某種「距離」(還遠遠不足以稱之為「斷裂」),不像《童年》、《風櫃》那樣完全疊合一體成形,但這反倒也帶來某種反覘和對話的趣味,視野被迫拉扯開來,眼前的天地因此擴張得更大更高曠。
說來好玩,我們的確在這段時期的這幾部侯孝賢電影里看到極高曠的眼前世界,空鏡頭,長鏡頭,遠鏡頭,有時更空更長像心思飛逸發起呆來似的或甚至盹著了過去,也有時遠得看不清或至少分辨不清,得眯起眼睛並耐心等待猜測,蜿蜒于遠遠山邊曲徑的蛇狀行進隊伍,究竟是欣喜落淚的嫁娶還是哀慟逾恆的送喪之行,浮起沉落於田埂彼端,稻禾之上的那兩個追逐人影究竟是撲蝶為戲抑或鬥毆追打……最終,這還成為侯孝賢的電影美學和哲學(需要講理解釋的),再進一步成為侯孝賢的電影風格(由此再不必講理解釋了),成為我們乃至於全世界(侯孝賢便是以這四部電影奠定他全球性的巨大聲名)尊敬他或忍受他的焦點所在,成為侯孝賢之所以是侯孝賢,於是我們還開玩笑說看他電影得自備枕頭和望遠鏡,好看清究竟並「記得在這個鏡頭結束時叫醒我」。
不知幸或不幸,我個人認識侯孝賢於他尚未功成名就的時日,始終難以相信他沛然的創作力中有太多神秘近乎宗教天啟的什麼,再者,我也始終相信侯孝賢系直感的、注目于實物實事實人的創作者,這一切必定有更素樸更親切的解釋才對,因此,不曉得對不對,我總認定這個階段的侯孝賢是個極專註認真到近乎謙卑的導演,他沒分心改變自己的「大小尺寸」,以及和眼前世界的一貫相處關係和觀看角度,相反地,他還轉頭回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歲月,電影鏡頭那些力足以仿製成上帝俯視穿透一切的多樣功能他也沒用,只讓鏡頭單純回復為人的眼睛,一種有著基本生理限制、會被阻攔、會有一定及遠能力、也會看得到但看不懂的人的眼睛——這是侯孝賢曾經且一直保有的眼睛。
一九七一年之前,甚至於二十歲不到的小侯孝賢,還像微塵一粒般誰也看不見更無需看見的侯孝賢,也因此,他眼前的彼時世界相對總大了起來,高曠起來。

「小孩/旁觀者」的位置

這其實很像胖史家約翰·房龍「閣樓上的光」的讀史啟蒙經驗,年齡相仿,打開眼界的觀看高度角度也大致相仿,可說是房龍經驗的台灣在地盜竊版——房龍在他的名著《人類的故事》序文中,記敘了小時候他叔叔第一次帶他上家裡閣樓的光景,他們推開塵封的天窗,望向日光下的外頭世界,房龍的眼前便是諸如此類的光影明迷,眾read.99csw.com生芸芸。房龍說,對他來說人的歷史就這樣,就這幅圖樣。
由此,我們來看侯孝賢電影世界中的界線和越界冒險的問題,這是我個人最喜歡的部分,也是年齡老大之後最容易起鄉愁的部分。
有回我們問侯孝賢,如果有機會而且有必要細說一次他自己的電影,比方說寫本書什麼的,他會怎麼來read.99csw.com。侯孝賢想了一下,直接講起他小時候偷摘別人家芒果的事,果然還是從最實體的一株大芒果樹開始——這株極大,枝椏極茂盛(很可能是相對於彼時幼小的侯孝賢而言)的老芒果樹是別人家的,但當然一直是附近小孩覬覦並時時下手的對象。侯孝賢說他貪心又膽子大,別的小孩摘了就跑,他則採取「現場先吃飽再摘回九_九_藏_書家」的戰略,也因此,他每回停駐在樹上的時間遂被拉長,甚至樹下來了大人乘涼下棋什麼的,他還得無限期被困在枝椏綠葉之間下不來。侯孝賢說,這也是他電影經驗的第一次震顫,原來有這樣不同以往的位置,不同以往的角度,從人們腦門稍高之處靜靜看他們的活動(你甚至稀有地看得到大人的頭頂了,雖然實質上沒什麼好看可言),https://read.99csw.com原來如此。
而芒果樹也好,閣樓也好,高度全都有限,沒到雲端,當不了上帝(如張愛玲那樣「雲端里看廝殺」),這隻能是沒事小孩的位置,是旁觀者的位置——這兩個身份本來就極容易重疊一起,還沒被允許充分參与世間活動、從而相當程度透明的小孩,本來就一直是最乾淨的、最方便也最專業的旁觀者。
這個「小孩/旁觀者」的特質九_九_藏_書,其實一直在侯孝賢的電影中體現得相當清晰,它使得侯孝賢的影像在質地真實如紀錄片的基礎上,彷彿用雙手的拇指食指再框出一個毋寧更舞台劇式的似假還真戲劇空間,同時存在著當下的專註(甚至極暴烈的專註)和永恆的心不在焉,交替著短暫暴沖和流水悠長的戲劇節奏,並敢於一再探試生老病死最深沉的悲傷但也一直不會失去「遺忘/重來」的必要回身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