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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種族一神到普世一神:讀弗洛伊德的《摩西與一神教》 建國絕望之後

從種族一神到普世一神:讀弗洛伊德的《摩西與一神教》

建國絕望之後

然後是有著羅馬公民身份、也有著不同文化準備和國際視野的關鍵性使徒保羅接手了,耶和華的一神信仰正式傳向異國由他開始,猶太種族主義和森嚴律法的妥協乃至取消也由他開啟。《使徒行傳》中記敘了一場在耶路撒冷召開的宗教會議,會中保羅說服眾人作成決議,宣布外邦的皈依者不必如猶太人行傳統割禮,決開了種族束縛的缺口。
誇張點來說,真正「解救」了耶和華一神教的,是猶太人坎坷的現實歷史命運——他們順利建國,但整體來說既不安靖也不長久。不安靖,是他們的睦鄰之道無方,王國始終陷於征戰,而且自身亦很快分裂成北以色列和南猶太二國,這讓王權的世俗化進展頓挫,也讓堅守「神權/種九九藏書族仇恨」的基本教義派有持續用武的餘地,可以頑強地站一旁一而再、再而三用信仰純度來檢驗王國並伺機奪權(先知以利沙便在北以色列成功發動一次殘酷的政變)。我們今天從《聖經》記載看,王國的任何挫敗,不因為軍事訓練出問題或統帥無方、賦稅制度不良、吏治腐敗、行政無效率、社會正義不彰等現實錯誤,《聖經》對此沒隻字片語的省思,挫敗的原因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信仰純度不足,不尊耶和華為惟一真神;解決的方式也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燒掉巴力、基抹等神的祭壇,殺盡那些崇拜異教之神的祭司和所有人民。這正是V.S.奈保爾在他考察伊朗、巴基斯坦、馬來西亞read•99csw•com等回教國家的《在信徒的國度》一書中所重複看到的駭人現象,也像台灣今天任何現實大小問題都可歸結為「因為有人不愛台灣」這個世紀末的新一神一樣。至於不長久,則是猶太這兩王國的終歸覆滅,亡于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之手,開始了「巴比倫之囚」的時期,也開始了猶太子民二千年無國可歸的漂蕩歷史,世俗王權失去土壤,又剩宗教撫慰的曠野。
基本教義派仍在,仍佔據發言的主位,但也有不盡相同的聲音開始發出來了,《聖經·以賽亞書》在沉鬱絕望之中,開始有「公義的神」的論述呼籲,一部分猶太人也不再尋求回迦南地,他們仍保有對耶和華的信仰,但彷彿對於建國一事失去了九-九-藏-書信心也失去了興緻,只願意在祭典期間朝聖般回故土神殿瞻拜——巴比倫之囚以後的猶太人,有了面對廣大真實世界的「渺小感」,征戰、掠奪、滅絕一切異族異神的瘋狂種族動員之路看來已是井蛙之見行不通了,黏附在其上的一神也就得改變內容了。儘管諷刺,但人類經驗卻歷歷真實,我們總發現在角力的戰場上居於劣勢,我們才想到、或至少才願意開始講述公平正義、講述平等、講述四海一家。
但經歷過建國失敗、又目睹巴比倫王國壯麗頂峰的這一代猶太人,卻有了「始見輪船之奇滄海之闊」的迥異經驗,他們的視野被打開,原來世界這麼大,不只是西奈半島到約旦河流域這片不毛土地而已;原來流滿牛奶與蜜地九*九*藏*書的迦南地並不是天堂,只是一方窄小的尋常居所而已。而且在尼布甲尼撒尚稱寬容大派的統治王國中,他們接觸到兩河的、希臘的、甚至東方古印度的文明及其哲思,原來宗教崇拜也可以是沉靜的、深邃的、有內容的。
從基本教義派來看,從傳統的種族一神來看,耶穌和保羅的確是大反叛者,然而,古爾德的「直立/巨腦」演化模式告訴我們,這個最原初可能只是偶然的、副產品的、因應著種族動員而生的原始猶太一神信仰,卻在長期演化蛻變后顯現了巨大力量,從而成為發展主體,甚至還拋開了再無力跟上的猶太人——他們奉獻給世界的,不是摩西的種族一神教,而是「耶穌/保羅」的普世一神教,神的名字和數量相同,但內https://read.99csw.com容已撤換殆盡了。
這個新省思原來只是一個小支流、一種邊緣的異質聲音,混雜在更悲憤、更激越、更多末世宗教神秘幻覺的(如先知以西結、但以理等)基本教義叫囂聲中,不易分離辨識出來,但卻是日後耶穌定的路。日後的拿撒勒木匠之子的耶穌,拒絕做猶太人的王,拒絕做如《士師記》里那種被耶和華興起、領軍作戰的狹隘民族英雄,這是他曠野沉思受煉四十晝夜的深澈決定(他曾站上最高的山頭,看著眼前的萬國及其榮華,這是極動人的一幕),也是他著名「山中寶訓」的內容,那看似溫柔的、再尋常不過的普遍性道德勸誡,放在猶太人源遠流長的種族一神中,既是超越的,也是激進的,因此,他成了基本教義派眼中的背叛者,非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