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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種族一神到普世一神:讀弗洛伊德的《摩西與一神教》 種族爭戰的時刻

從種族一神到普世一神:讀弗洛伊德的《摩西與一神教》

種族爭戰的時刻

一神崇拜真的是很難堅持的一種信仰方式。離開了沙漠,離開了遊牧掠奪的簡易生活形態,離開了尖銳的族群動員,國防部便只是內閣八部二會之中的一個部門而已,就算你轉而在哲學解釋上、在道德建構上,把這個神推到全宇宙最高處也沒用,因為像笛卡爾或斯賓諾莎這類人畢竟只是極少數秀異怪人,一般芸芸眾生關心的不是這個「創造者」「第一因」「最高意志」云云,這距離他們的需求和恐懼太遙遠了,一般人關心的毋寧是莊稼和畜群是否長得好,家中媳婦能否順產,生病會不會痊癒,可否避開厄運等等生活現實之事,因此,即便在層級分明的多神崇拜中,最高主神如古希臘的宙斯或印度的梵天,往往並非人們崇拜的焦點(中國人更是對創造天地的神一點敬意也沒有),人們經常性打交道的是管豐收、管生產、管家中廚房的這些「不怕官只怕管」的關係密切小神,甚至花更大力氣討好惡神或邪靈,希冀他們不要作祟,像印度人祭惡神濕婆,像台灣人祭天公只一天,卻花一整個月時間去伺候七月亡靈,在我個人住的鄉下,七月普https://read.99csw•com渡到現在還是最盛大、最花錢的崇拜大事。
然而,這樣的神,這樣的種族動員畢竟是寂寞的,人的多元需求只是暫時被壓抑而不是獲得解決,人的諸多恐懼(如生育)也不是只知戰鬥的耶和華所可撫慰,時間一拉長,便有出邊出沿的危險,因此早在《出埃及記》曠野流浪途中,便有猶太人回頭鑄造金牛犢(西亞一帶的傳統豐收神)的背叛情事發生;而真正不可避免的危機,尤其出現於猶太人在迦南地取得決定性勝利、佔取豐腴土地可定居過好生活之後,《聖經》中有兩段有趣的記載,一是猶太人立王正式建國的事,另一則是耶和華神殿的延遲建造和其最終完成。
因此,儘管糅合了神典(E)耶典(J)、成書晚于公元七世紀,但今天我們看《舊約》,尤其是「摩西五經」里的猶太一神耶和華,基本上仍清楚保持著種族動員的暴戾形象,彼時的耶和華是戰神、部落神、火山神,或他自己最愛自稱的「忌邪的神」,頒布諸多惟一死刑的簡陋律法而殊少道德關注(種族動員時亦是道德凍https://read.99csw.com結時),他通常嚴格要求擊殺戰敗外族的一切有生之物,不留活口,最仁慈的一次則要求大衛王用繩子丈量俘虜大小,「量二繩的殺死,量一繩的存留」以斬草除根對手的一切可能戰力。其中更代表性的是《撒母耳記上》的一段記述,彼時猶太的第一位國王掃羅,不管是基於一念不忍或貪財,只是放過了亞瑪力王亞甲一人和畜群沒殺,由此便大大激怒耶和華,決定要將這個新國家「賜予比你更好的人」。
也因此,建國成功的《列王記》時代,遂成為《聖經》中最哀怨的篇章——負責摹寫《聖經》草本、手握歷史解釋人權的是神權的基本教義派(先是祭司階級,在祭司階級納入行政體系「腐敗」了之後,則由曠野來的憤怒先知接手),他們不會因人們過得更好而歡欣,只會因人們忽視了耶和華而哀痛暴怒,在這裏,原始的部落種族一神面臨了第一次的存亡關鍵,也走到了第一次的蛻變關鍵。
立王的事在《撒母耳記上》,當時猶太人群起向先知撒母耳要一個正式的國王,撒母耳(以及他所獨佔的耶和華)十分不悅read.99csw.com,但拗不過群眾壓力只得應允,撒母耳這裏講了一段恐嚇但不失意味深長的話:「管轄你們的王必這樣行,他必派你們的兒子為他趕車、跟馬、奔走在車前。又派他們做千夫長、五十夫長,為他耕種田地,收割莊稼,打造軍器,和車上的器械。必取你們的女兒為他製造香膏,做飯烤餅。必取你們最好的田地、葡萄園、橄欖園,賜給他的臣僕……那時你們必因所選的王哀求耶和華,耶和華卻不應允你們。」——這裏,開啟了祭司階級神權統治和世俗主權統治的長期鬥爭,但也說出了勢不可擋的猶太人新生活方式,直接衝擊了沙漠戰神耶和華,人們不止要滅絕外族,還要尋求更美好的生活。
立神殿之事則散見於《撤母耳記上》和《列王記上/下》之中,最早起意為耶和華建神殿的是大衛王,但耶和華拒絕了(或說獨佔耶和華的祭司階級拒絕了),說他一向住慣了帳篷,喜歡「在會幕和帳幕中行走」,這像極了習慣爭戰、在豪華宮殿中就是拘束彆扭的單莽英雄(掃羅就是這樣的人,他在皇宮裡經常性失眠,要大街唱催眠曲才能入睡,但一回到九-九-藏-書沙漠山邊便呼呼痛睡,幾次差點被割腦袋都渾不自覺),這事一直要拖到下一任的所羅門王才取得妥協。所羅門是第一位世襲的國王,意味著新王國已穩定下來,這是猶太人財貨堆積的最富裕時刻,也是世俗王權空前絕後的攀上頂峰。
另外,彼時猶太人的基本生活形態十分簡單,遊牧加掠奪是他們曠野流浪一代人的生活基調,不像農耕者安居者有諸多生活牽扯諸多需求,適合此種部落戰鬥縱隊的形態——也因此,最終仍保持這種部門戰鬥一神純粹性的,不是後來建國定居並改變生活方式的猶太教基督教,而是持續留在沙漠呼嘯來呼嘯去的回教徒,他們才是禁絕一切偶像崇拜的真正一神教者,連實相的繪製雕塑都不允許,這也是回教世界幾何式美學和文字書寫美學高度發達的原因。
因此,要問從埃及出走、流浪于曠野並覬覦迦南牛奶與蜜之地意圖暴力奪取的猶太部族何以把神凝結為一,也許我們可轉而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使人們的多元需求尖銳地收攏成單一需求?最顯著是在有著單一巨大危難到生死存亡幾乎一線的特殊時刻,就像今天各民主國家護衛九*九*藏*書著多元民主的憲法,同時也都有緊急權力賦予掌權者的特殊設計,人們甘心(或不太甘心)拋棄或至少凍結自身的多元需求及其權力主張,以換取一個強大的臂膀好先度過眼前難關再說。
當然,多神崇拜在最初是比較「自然」的,因為一開始宗教並不是一組結構漂亮的道德系統,或甚至一整套宇宙秩序的思維。最原初的崇拜和道德殊少牽扯,它毋寧是功利的,如弗雷澤說:「宗教被認為是一種超人的控制自然發展或人類生命進程的撫慰或調節力量。」問題在於,人的慾望和恐懼是多樣的、多層面的,一如他的生存有諸多需求,他要食物,要生殖繁衍,要面對生老病死,要防禦陌生人的殺戮掠奪,要晴天要雨水,要免於不定時暴烈襲來的毀滅性厄運云云,他需要多種正面的神秘力量幫助他撫慰他,也需要巴結多種邪惡力量以躲避攻擊。今天,我們站在某種除魅之後的歷史點上,當然可以說這些是「幻覺」,就算這樣這也不是「一種」特定的幻覺,而是諸多細碎的、黏附於生活的幻覺,並不急於組織起來,因為人們在意的是崇拜是否「有效」,而不是首尾邏輯一貫秩序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