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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二十世紀的負面烏托邦

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二十世紀的負面烏托邦

的確如此。因此,完美和自由永遠是個不可能遁逃的二選一森嚴問題,任何可能彼此妥協乃至於不等程度的共容都只是假象,就跟伊甸園和亞當夏娃的自由意志必然扞格一樣。
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美麗新世界》書中最著名也最驚心動魄的一段路,出自於那位攪亂烏托邦春|水的野蠻人之口:「我要求有權不幸……更遑論變老、變醜、變無能的權利;染梅毒、罹癌症的權利;食物匱乏的權利;長虱子的權利;隨時擔心明天的權利;感染傷寒的權利;被種種無以言喻的痛苦所折磨的權利。」
赫胥黎和奧威爾的兩大版本,有甚多饒富深義的偶合之處:他們都是九九藏書飽經烏托邦教義爭辯和實驗的第一線歐洲人,書寫于大致相同的年代,而他們的新烏托邦版本同樣揭示了普世性大烏托邦建構完成之後對人類的可怖折磨,也就是說,他們關心的焦點,不放在心比天高的烏托邦究竟如何建構,可不可能實現的技術性問題,而直接把想像推到終點,告訴我們其可怖的後果,這是對烏托邦概念的徹底摧毀行動,一絲僥倖之心也不打算讓我們存留。
是的,天國不會降臨塵世,完美只能是一種終極期盼,現實人生不可能存在,更負荷不起,《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宣告了最終定讖的烏托邦除魅,但其實https://read.99csw.com大致的理解,很多人老早老早就沮喪地知道了。
從邏輯來看,伊甸園概念是個有趣的悖論——一個完美且無所不能的神,創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破壞完美的惡究竟從何而來?人的墮落從何而生?神為什麼要安排那株結著分別善惡(沒有惡何來分別?)的闖禍之樹在其間?他有沒有預見人終究會因此受誘犯罪?搞半天他究竟是主動的精心布置這出最原初犯罪的戲?還是被動的樂觀其成再假意生氣好把人給順勢逐出伊甸園?……這還可以一路列下去的一連串疑問,宗教者支支吾吾了幾千年,從來就提不出個像回事的解釋,而read.99csw.com其中有個薄弱不堪但蠻有趣的說法大約是:這是神給予人的自由意志,由他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是繼續生活于至福之中?抑或選擇墮落之後辛苦流汗生老病死的永恆折磨?
老早到什麼時候?這麼說好了,老早到人類的伊始,第一個烏托邦,也就是《聖經·創世記》的伊甸園。據說人類最早便是從烏托邦走出來的,人類的有意義歷史開始於完美的破毀。
於是,從二十世紀下半開始,烏托邦的形象再一次轉變,成了一場夢魘,一個大號臟名詞,一個末世毀滅的符號。版本非常多,我們最熟悉的便是其中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奧威爾的《一九八四》read.99csw.com
也寫過一個烏托邦版本《華爾騰第二》(作者本人以為是正面的完美世界,因此我們會更覺不寒而慄)的行為心理學者史金納,便在此書中通過其烏托邦創造者弗雷澤說了如此直截了當的話:「我完全否定自由的存在。我非否定不可——否則我的計劃就會全屬荒誕。如果你所研究的東西隨意亂跳,你就不可能得出關於它的科學。」
更有趣的是,他們還有同樣饒富深義的對比之處,好像事先約好了分進合擊:《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一左一右,一東一西,控訴的大致等同於彼時冷戰年代分割我們整個世界兩大陣營、兩大意識形態、兩大人類未來實驗場的完美神話。也就九*九*藏*書是說,把《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加在一起,正正好合成一部冷戰年代的新啟示錄,完整世界的末日預言,人類苦心期盼並花大代價摸索了千千萬萬年彷彿找到通往完美世界的兩條路徑,至此全被打了大×,此路不通。
自由,在我們「正常」的理解之中並非長這種獰猛且悲憤的模樣,大致上,自由並不與明確的是非對抗,正如它不與一加一等於二或地球繞著太陽旋轉對抗一樣,它是善惡不明、價值衝突的噯昧時刻支撐個人前行的火炬,但在至善的無邊光明之中既無功能也不能有存在的必要——然而,這裏自由的哭號,是自由的垂死掙扎,顯示了自由意識到自己真正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