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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屠宰場的羔羊

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屠宰場的羔羊

便是在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之交,人們,尤其是負面烏托邦的作者,看見甚至經歷了如此可怖的建構過程,遂據此揭示了最後的結果,宣告了烏托邦神話到此為止——對仍然得繼續生活在苦難和挫折之中的我們,仍然忍不住懷有著完美渴望的我們而言,這當然是令人萬分沮喪的。
但也許我們也因此換得必要的清醒、必要的腳踏實地也說不定,若然,那這一道漫長且傷痕纍纍的烏托邦之路就不算全輸了——其實,烏托邦的問題哪有這麼難懂,哪有這麼難以拆穿的呢?就算就算終極性的完美真的如青鳥存在於彩虹彼端,我們又怎麼可能這麼簡單這麼方便就攫取到手呢?在我們有限的智慧和永恆的至福間,如此不成比例的落差,又豈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期盼所可弭平的呢?個中之理,但凡各地方縣市層級的社會局九*九*藏*書社工人員不在每年畢業生投入就業市場時都警告過我們嗎?那種免學歷、免經驗、輕輕鬆鬆就能坐領百萬年薪的奇怪工作,那種投入和所得如此不相稱的詭異工作,從來都只是騙局、都只是害人的陷阱不是嗎?
沒有修理工人在更換故障零件時需要心懷悲憫兩眼垂淚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壞掉的零件更沒用的呢?而羔羊以屠串場作為終點不也得其所哉嗎?
如果我們為威爾斯和泰蒙這兩段話畫上一道時間的縱軸,便大致得到烏托邦關於人的改造的歷史——基督教的烏托邦版本把人稱之為「羔羊」,這種潔白的、柔順聽話的人群,正是威爾斯口中的「一般化了的人民」;而當烏托邦的建構要趕進度了,來不及一個個慢慢馴服,那些始終野性不馴的,乃至於牧羊人懷疑有潛在野性的https://read•99csw.com,有可能在他日成為「害群之羊」的(這是烏托邦建構最可怕的部分),便如泰蒙所說被趕入各式各樣的合適屠串場中。這通常不稱為殺戮,而是必要的凈化;甚至我們該說,要消滅的並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寄托在個體生命中某種病毒類的異物,只是很無奈兩者分割不易一併料理而已。因此,這居然還是道德的。
其中最嚴重的,是我們快意奔赴烏托邦目標途中,對於人的必要改造問題。
但「完美的人」是什麼意思?在這裏,不是脫穎而出的個人成聖成賢,而是普同的、無一孑遺的完美,像《聖經》里不放走一隻羊的寓言,像毛澤東詩中所言的「六億神州俱堯舜」,它的真正意義和惟一的可能,便是嵌合於烏托邦制度、安靜順服於烏托邦秩序如功能完美零件的人。所以《現九九藏書代烏托邦》的作者威爾斯說:「在關於烏托邦的思考中,總是有個僵固和薄弱的結果,它們共同的特點是空洞,生活中的血性、溫暖與事實,大部分都是缺乏的;在這種思考中,沒有具有個性的個人,而只有一般化了的人民。」而J.L·泰蒙的說法更白更徹底:「烏托邦主義假定個人有自我表現的自由,但同時又假定社會有絕對的一致性。這兩種情況要想共存,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所有的個人共同一致的同意。然而所有的個人是不可能共同一致的,因此,如果你想要求一致,最後訴諸獨裁乃是不可避免的結論。個人必須被強迫同一,否則就用偽造的公民投票,不然就要把他當作非法之徒,或叛國者,或反革命顛覆分子或任何你願意加上去的罪名來對待他。」
然而,距離籃球之神喬丹拿第一面奧運金牌的一九九_九_藏_書八四,時間忽焉已又過了十八年整整了,奧威爾恐嚇我們的老大哥烏托邦不是沒來嗎?不只奧威爾的版本,赫胥黎的也沒來,威爾斯的也沒來,柏拉圖的更沒來,至於莫爾的烏托邦,我們老早就曉得地球上並沒這麼個小島,孜孜勤勤地厲行他們素樸的共產制度不倦。那我們還怕什麼呢?
其實該擔心的本來就不是烏托邦整體實踐完成、塵世天國建立之後的後果,一來那不可能,二來就算真有那麼不幸的一天,一切也就來不及不用再擔心了——二十世紀負面烏托邦揭示的是其結局,但要我們警覺的卻是其建構過程,以及其「部分實踐」即帶給我們不堪負荷的代價。
人的必要改造是亘古以來烏托邦建構者的共同交集點之一。我們說完美和任何道德概念不相容,指的是人的道德自由、道德判斷以及道德責任,我們應該說,烏托邦只九_九_藏_書剩一種道德,或說一個道德,那是一切道德信念和諧為一、已完成、已臻於完美的絕對道德命令,高高凌駕于所有個體之上,由它來決定個體,而不是由個體來發現它、主張它。
對烏托邦的完美建構而言,這是必要中的必要——這不僅來自於諸如「完美的整體必由完美的部分所完美組成」的想當然耳邏輯推演而已,這同時是人類不能再豐碩的代代真實體驗,或說不能再刻骨銘心的代代真實痛楚,難對付的通常不會是制度的設計,而是制度定礎所在並賴以實踐的人的問題,良法美意因為人的因素滲入而走樣,制度因人的執行而崩毀,搗蛋的永遠是人,最不穩定、最不好預測的也永遠是人,因此,人的改造以期于相襯並相融于制度的完美,便成為一切烏托邦版本的成敗關鍵了,差別在於耐心的程度和手段選擇,是柔性的勸誘或森嚴的禁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