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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後重讀梅特林克的《青鳥》 明白而哀傷的故事

一百年後重讀梅特林克的《青鳥》

某處,在彩虹的另一端,很高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國度,我曾經從童話故事里聽說過。
某處,在彩虹的另一端,高高的藍天,那裡你敢做得出來的夢,每一個都真的會實現。
這是一部老電影《綠野仙蹤》的老主題歌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我固定寫東西的某一家咖啡館每隔個半小時左右就會播放一次,半年來如一日(奇怪,每家咖啡館好像只能有一片CD,我曾經因此在另一家咖啡館被迫聽了梁詠琪的全部新歌,是一次很恐怖的人生經歷)。《綠野仙蹤》是另一個小女孩誤入不思議之國的童話故事,和她一道找尋魔法師好完成心愿的,還有一隻想勇敢起來的膽小獅子,一個想要有一顆心的錫人,一個想要有腦子變聰明的稻草人——
如果我們暫時放下書本和筆,耐心聽完這首老歌,那我們會聽到它的結尾正是:「某處,在彩虹的另一端,青鳥翱翔,鳥兒都能夠飛過彩虹彼端,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呢?」
就是這隻青鳥,諾貝爾獎詩人梅特林克所培育所基因改造出來的一隻普世最著名最美好的鳥兒,正像歌詞所說的,它是我們人生終極完滿的,卻不可能被我們真正抓住的幸福之象徵,而在現實世界中,它又成為童話故事的永恆標誌,哪裡看見青鳥這個名字,哪裡便有我們可帶小孩前去的甜蜜可人童話故事。
當然,事情本來並沒簡明到這種地步,起碼,原書寫者梅特林克的心思和用意都沒簡明到這種地步。

明白而哀傷的故事

《青鳥》沒Happy Ending,甚至也不是一對小兒小女的歷險成長儀式故事,戲的結尾是提蜜兒的放聲大哭,年紀稍長的悌爾提兒鼓起餘勇,走到舞台前對作為觀眾的我們說:「如果你們有人找到青鳥,請你們好心送還給我們好嗎?……我們需要它帶給我們幸福,在往後的日子里……」
因此,梅特林克筆下世界的光度總是暗的、夜間的,他的聲腔總是憂鬱的、像髹著一層月光似的,偶爾還會有些嚇人——比方說他較年輕歲月(一八九〇年)寫成的短劇《侵入者》便是這樣。《侵入者》全劇只一幕尋常人家母親重病垂危的戲,在親人圍擁等醫生來的時刻,花園中彷彿響起了似真似幻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跟著天起涼風,夜鶯噤聲不唱歌,池塘里的魚被驚嚇出水面,天鵝也遊了開去,甚至還傳九-九-藏-書來好像有人磨鐮刀的聲音,焦急但無心理會的家人中,便只有瞎眼的老外公堅決相信,是有一個陌生人進到屋子裡來了。午夜十二點鐘響,座中有人起身離去,也就在這一刻,母親斷氣死了。又比方說同樣完成於一八九〇年的另一姊妹短劇《盲人》亦然。《盲人》寫一名年邁的祭司帶領著十二個盲人走回庇護所去,路經一片樹林時,老祭司不支死去,留下這十二個盲人困在這樹林子里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從往後梅特林克的實際書寫成果來看,他的確把自己律師的記憶、律師的相關所學拋得完全不留痕迹——梅特林克不僅是個詩人,還是個極度詩意的詩人,他的作品以詩劇為主,卻有著極濃密的神秘主義傾向,劇中的角色和事物通常是象徵的,情節是想像的,殊少現實的具體意義和具九九藏書體關懷,梅特林克甚至不處理比方說人的青春流逝或愛情這一類的詩作永恆主題,基本上,他好像只關心一件事,或者說他的創作「思索單位」只有一個,那就是生命本體本身,把它置放在廣漠的、深奧的、寂靜的命運星空之中,看著它旋轉,看著它變化流動,如同我們看藍澄澄的地球懸浮在幽黯太空中又熟悉又陌生、又切身又疏離的畫面。
整部《青鳥》便是這一趟夢的賞鳥捕鳥之旅,由一對天真的小兒小女,帶領心思各異的一幹家庭什貨和寵物,真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包括過去時光的「記憶之鄉」,人類除魅未盡尚存些許神秘可怖事物的「夜之宮」,動物植物的僅存王國「森林」,宛如奧德賽故事的享樂魅惑所在「幸福之宮」,死者靜靜沉睡只有小野花生長的「墓地」,還去了猶孕育於時read.99csw.com間襁褓中升帆待發的「未來之國」。他們順利抓了一堆青鳥,為數大概不下於候鳥季節悲傷陣亡于屏東恆春一帶「鳥仔踏」一天的總量,但這些可到手的青鳥不是一夕變黑,便是宛如花落地紛紛死去,他們怎麼也逮不到據說只有一隻、能夠在我們生活著的日光底下存活的純青之鳥。
對一般的讀者而言,梅特林克的詩劇有個「好處」,那就是易讀。他的神秘從不晦澀,象徵總是又清楚又工整,這就是死亡,這就是命運,這就是人的亘古處境云云。梅特林克不是生命中夜之王國的單人探險家,不顧一切地隻身深入,只留給我們難解的腳印和宛如偈語的斷篇殘章破碎文字;說起來,梅特林克毋寧更像個神秘旅行團的盡職嚮導,他總是儘力將這些其實頗難言喻的東西講得明明白白,你若不滿意於此,想read•99csw.com對這個國度感受更多理解更多或甚至耽溺其中,那你就得選擇脫團前往自己走。
梅特林克一八六二年生,是比利時籍法蘭德斯一地的人,不知道生長在這個既是歐陸著名自由之地,又是歐陸著名戰場的法蘭德斯低平田野,對他後來的詩人一生是否有某種鑄成或啟示意義。梅特林克在很年輕還不懂事的年紀曾經是一名一塌糊塗的破律師,還好他很快且很勇敢地轉向寫作之路,這個決定日後證明完全正確,而且再符合人類的整體利益及其正義不過——想想,可消滅一個以興風作浪為職志的爛律師,並因此換得一名美麗的吟唱詩人,天底下這樣兩倍划算的事真的並不常有。
這樣又明白又朦朧的書寫特質,在《青鳥》這部大型詩劇幾近達到頂點。《青鳥》寫成於一九〇九年梅特林克四十七歲的最成熟年紀,全劇分六幕十https://read.99csw.com二景,完全不見彼時歐陸如火如荼上百年不熄的烽煙,純純粹粹是個神仙幻想故事——故事大致是,在聖誕夜前夕,窮樵夫家一對兄妹悌爾提兒和提蜜兒的不寐房裡,忽然來了個神仙貝俐倫,要他們小兄妹兩人幫她找到一隻純青色的鳥兒,貝俐倫神仙給了他們一頂鑲大鑽石的神奇小綠帽子,只要轉動鑽石便能看到凡人肉眼不可見(古希臘哲人柏拉圖例外,之前大概只他一人看得見)的萬事萬物「內在」,還不只這樣,這些因此變得可見的事物靈魂也同時被「釋放」出來了,成為可對話、有行為能力的擬人化生命(至於意志和思考能力是本來就存在的,只是被禁錮著,我們人無從察覺罷了)。於是,悌爾提兒和提蜜兒當下便釋放出麵包的靈魂、糖的靈魂、火和水這一對不相容冤家的靈魂,以及最美麗、最重要也最富隱喻意義的,光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