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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1920)-The Comet

彗星-(1920)-The Comet

然後仔細聆聽。死寂!她心跳加速,這一次清清楚楚地大聲喊道:「喂——喂——喂!」
「很多?很多很多嗎?」
他在銀行的台階上佇立良久,望著河水一般的人流打著旋兒涌過百老匯大街。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少數人,眼神則令他心傷。他彷彿身處這個世界之外——正如他的自嘲:「無名鼠輩!」路上行人的隻言片語飄入他的耳朵。
「是的。」他說。
W. E. B.杜波依斯(1868——1963),科學家,作家,促進創立美國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的社會活動家。杜波依斯積極擁護泛非主義,生前是泛非大會的核心人物,致力於幫助非洲國家擺脫歐洲強權的枷鎖。他還孜孜不倦地致力於反對社會中的種族主義並積极參与制定相關法律。
我坐弗雷德的新賓士以百英里的時速去兜風了,整個下午都不在,晚上帶弗雷德回來一起吃飯。
鈴聲不斷,快速電梯呼嘯著從下方衝上來,宏偉的商廈彷彿在震顫。夜色中充滿了嘈雜的低語。曾經死寂的整座城市剎那間華燈閃爍,光輝耀眼,生機勃勃。突然,「嘩」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平台入口擠滿了人,一個白髮飄逸的男子奔向女孩,將她抱在胸前。「我的女兒!」他泣不成聲。
「願人類萬壽——」
「喂!」她鉚足勁大喊。
他知道,必須穩住心智,保持冷靜,否則一定會瘋掉。首先要去的是餐館。他走上第五大道,踏入一家知名的酒店,那氣派的大廳如今陰冷幽森。他克制住噁心的感受,從死人的手裡奪過餐盤,匆忙跑回街上,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狼吞虎咽地進食。
醒來時,他感覺毛骨悚然,「騰」地從屍身上跳起,摸黑爬上樓梯,高聲呼喊著保安。這層的保安靜靜地坐著,好像睡著了似的,大門隨意敞開。信差瞥了他一眼,便快步跑向備用金庫,不斷呼喚保安。仍無人應。他的聲音詭異地反覆回蕩。他衝上寬敞的地下二層,這裏,另一名保安伏在地上,僵冷不動。恐懼在信差心中湧起,他飛奔向地下一層,跑回銀行。到處躺著一動不動的死屍,靜默的軀體橫七豎八,或彎腰弓背,或四仰八叉。信差停下腳步,左右四顧。他不是個感情豐富的人,然而眼前的景象太過駭人!他看見行長倒在辦公桌上,半個身子被文件蓋住,扭曲的嘴角淌出鮮血。信差嘟囔著「搶劫,謀殺」,然後冒出了一個新念頭:如果人們發現這裏別人全都死了,守著這裏的金山銀山的人只有他,這對他的人生將意味著什麼?他左顧右盼,踮起腳小心地走向一扇側門,再次回頭留神身後,悄悄轉動門把,踏出門外,來到華爾街上。
「救個屁!他跟她八竿子——」
她終於停下來。她是如此孤單。孤單!孤身一人在街上——獨自一人在城裡——乃至孤零零在這世上!她驀然被捉摸不清的感覺籠罩——背上彷彿有虛緲的指尖爬過——看不見的東西寂然飄蕩——無聲的私語默念著可怕的密謀。她猛一回頭,又向左右張望,奇怪的聲音讓她心驚肉跳,而更加詭譎的聲音不絕如縷,直到她每一條神經都警醒顫抖,稍稍碰觸便繃緊尖叫。她轉身往回沖,像孩子那般泣聲嗚咽,直到那狹窄的巷子和高處那黑暗沉默的人形剪影重新出現在眼前。她停下腳步,稍事休息;然後默默走向他,羞赧地看他一眼;而他未置一詞,為她打開車門。她哽咽地絮語著:「不要——這樣。」
「兩個!」
默默地,靜靜地,他們面對面,望著對方的眼睛。他們的靈魂在夜空下坦誠相遇。那既非情慾,亦非愛情——而是某種更宏偉、更強大的感念,無須身體的碰觸,無須靈魂的激蕩。那是一種神聖的觀念,超越人倫。
然而,當孤單飛馳的兩人巡看這恐怖的世界,慢慢地,他們逐漸拋卻了圍裹一切的死亡的感受。他們行駛其間的世界似乎只是靜靜沉睡——而非死去。他們肅穆莊重地前行,生怕吵醒這些終獲安寧的沉睡的身影。他們穿行在這莊嚴的世界墓園,某隻有力的手臂在上方揮舞著魔杖。大自然在沉睡,直到——直到,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個驚人的念頭,迅速轉頭對看一眼——他面如土色,她臉色潮|紅,卻心照不宣。波瀾壯闊的美——浩瀚的、不願啟齒的想法,在兩人的靈魂之中膨脹,卻又被各自拋到一邊。
「快來,」她緊張地叫道,「咱們得全城找找看。」
「我仔細搜尋過,除了你,沒見到別的活人。」
她聲音太小了。
「他過來了。」
他一字一頓地回答:「今天上午,地球被不明力量——彗星或者魔鬼——掃過——死了很多人!」
她仰起頭,不明就裡地望著姍姍來遲的伴侶,然後嘆息一聲,低眉垂眼。
在他身後,一個更年輕、更英俊的男子匆匆趕來,他穿著整齊的騎行服,俯身用他灼|熱的關切的眼神凝視著女孩的雙眼,直盯得她收起視線垂下眼帘,小臉漲得越來越紅。
「出什麼事read•99csw•com了?」她哭道,「告訴我!哪裡都是一片死寂,沒有一絲聲音!我看見死人倒在窗前,好像被上帝從人世剔除了一樣——看啊……」她拉著他鑽過華麗的絲簾,那鑲銀桃花心木窗檯的光澤下面,一名法國小女僕四肢攤開靜靜躺著,陷入永恆的沉睡,在她旁邊,身穿制服的管家俯卧在地上。
「今天我把自己關在暗室里,沖洗昨晚拍的彗星的照片,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們死了!到底出什麼事了?」她哭道。
他們呆立原地,像死人一樣靜止不動,望著相反的地平線盡頭。
「印象中地球以前也曾經從彗尾穿過。」一個低級辦事員上前賣乖。
淚水淌過女人的臉頰,她緊緊抓著他的胳膊,直到氣息中的香水味瀰漫過他的臉,他感覺到她全身戰慄。
黑人領著她來到商廈電梯前,兩人乘梯輕盈地上升。他們到她父親的辦公室里取了蓋毯和椅子,他寫了張便條放在辦公桌上,然後兩人來到屋頂,他照顧她休息。她小憩了一會兒,望著頭頂的世界,思慮著,沉入恍惚的迷夢。身下躺著城市深沉的暗影,遠處閃著海浪的微光。他把吃的放在她跟前,她羞怯地瞥他一眼,他拿了一條披肩裹在她身上,動作溫柔而充滿尊重。她抬頭看他,眼中盛滿感激,吃下他給的食物。他望著城市。她望著他。此刻,他似乎與常人無異——也非常近。
他猛然將車掉轉方向,碾過一個小孩靜卧的屍體,開上馬路牙子。然後他快步衝上樓梯,推推門,打不開,於是狂按門鈴。好一陣沒人應,最後,沉重的門被拉開,兩人目瞪口呆地對視了一陣。之前她並未留意到他是黑人,他也沒想到她是白人。她大約25歲——風華絕代,衣著奢華,金棕色的秀髮,渾身珠光寶氣。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如果在昨天,她根本不屑看他第二眼,他不過是她玉足底下的泥巴。她盯著他。她幻想過各色各樣前來拯救她的王子,卻沒有想到是他這樣的。他當然也是人,但他的世界離她如此遙遠,遙不可測,他幾乎從未進入她的腦海。然而,她好奇地打量著他時,又覺得他似乎極為平常。他個子挺高,黑色皮膚,為優等階級做工,富有感情的臉慣於隱藏情緒,穿著窮人的衣服,長著窮人的雙手。他的面部柔和而遲鈍,舉止冷漠而緊張,就像火焰被灰掩蓋很久,但仍未熄滅。
本書收錄的經典小說《彗星》創作於1920年,最初收錄在他的自傳《暗流:面紗下的聲音》(Darkwater: Voices from Within the Veil),後於2000年入選小說集《暗物質:海外非洲人臆想小說世紀選集》(Dark Matter: A Century of Speculative Fiction from the African Diaspora)。和《鐵公主》一樣,本篇故事以早期科幻小說中罕有的非白人角度寫就。我們很難得知《彗星》最初發表時具有多大影響力,但鑒於當時的科幻通俗雜誌界封閉而排外,杜波依斯的著作想必遭到了冷遇。
「院子車庫裡有輛車更快。」她說。
她望著他,此刻又獲得了力量和信心。他的模樣並不像她心目中的男人,然而行事上毫不遜色,使她感到滿意。15分鐘后,他們來到中央電話局的門前。他搶先上前打開門,又輕輕推開她,把門關上。她聽見他在屋內往返走動,明白了他的顧忌——他承受的可憐的小小壓力。她進門時,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總機的金屬面板陰沉地閃爍著,沒有一絲波瀾,如同詭秘凝重的獅身人面像。她坐上一張高腳凳,戴上明亮的耳機,望著話筒。她從未這麼近地看過話筒。它形狀較粗,通體黑色,已經用得有些斑駁;全無信號反應,無法接通,那圓滑的曲線如同無情的嘲諷。它的外形好像——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可它真的好像——它就是好像——她轉頭,發現房間里只剩她一個人。一開始她有些害怕,然後又默默感謝他的體貼,定了定神,轉回頭,迅速吸口氣。
「有人嗎——有人嗎——救命啊,看在上帝分兒上!」女人哀叫道,「這裡有個女孩死了,還有個男的,還——看看那邊滿街躺著的死人和死馬——仁慈的上帝啊,快去叫警察呀……」話猶未盡,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他們便這樣呆立片刻,互相評判著對方,然後,身外那死亡世界的畫面倏然閃過,兩人禁不住靠近了彼此。
她倒抽一口冷氣。兩人面面相覷。
「死神,你是公正的判決者!」他喃喃低語。
她仰頭看他,眼神有些陌生,在搜尋著什麼。
她凝望著他疲憊憔悴的臉,心中湧起強烈的痛惜。她口齒清楚、冷靜地答道:「不。」
「這人是誰?」他問道,一手環抱她軟綿綿的軀體,轉身看向黑人。突然他身子一挺,另一手叉上了腰。「靠!」他怒吼道,「他read.99csw.com——是個——黑鬼——朱莉婭!他——他膽敢……」
「他膽敢——冒著一切危險來救我。」她輕輕地說,「而我——非常——感激他。」但她卻再沒有看他。兩人轉身離開,她父親從口袋裡摸出一沓鈔票。
「我會。」她回答。
她看著他。「你的民族也不是我的民族。」她說,「但是今天……」她頓了口。他是人——又不再是普通人,往大里說,他是位紳士——體貼、善良,具備騎士精神,符合紳士的一切標準,除了那雙手、那張臉。然而在昨天……
「你是不是總得賣力工作?」她輕聲問。
「所有親人。」他說著,慢慢走回來,將手裡一樣薄薄的東西塞進了兜里。
「就紐約而已。」他回答,「太可怕了——糟糕透了!我說——對了,你怎麼躲過的——你怎麼受得住這樣的恐怖?你還好吧?沒受傷吧?」
他做了個深呼吸,拉開最後一扇大鐵門,踏入屋內惡臭的污泥。終於遠離了世間紛擾,他慍怒地摸索向前。一隻大老鼠跳過他身旁,蜘蛛網從他臉上拂過。他在房間里仔細摸尋,一個書架接一個書架,然後搜尋泥濘的地面、牆縫和角落。一無所獲。最後,他回到盡頭那堵牆邊,這裏摸起來有些異樣,他又是敲,又是推,又是撬。還是一無所獲。正準備離開,又覺得不甘心,便再次敲了敲,重複之前的一系列動作。這時,漆黑的牆面猛然退向一側,好像側邊安裝了厚實的合葉似的,深沉的黑暗張開大口候在裏面。他探頭往裡瞧了瞧,這裏顯然是個秘密金庫——老銀行的密室,到新時代已無人知曉。他遲疑地跨了進去。這是一間狹長的屋子,擺了一排書架,盡頭有口舊鐵箱。一個高高的書架上,遺漏的那兩卷檔案就混放在其他物品中間。他小心地拿好,來到鐵箱跟前。它有些年頭了,看上去挺結實,但已經生鏽。他看看那把老式的大鎖,拿提燈朝合頁照了照,只見它們也已積了一層厚厚的鐵鏽。環視左右,他找到一根小鐵棍,便著手撬動箱蓋。這銹吃了鐵皮一百年,已經蝕得非常之深。慢慢地,舊箱蓋不情願地抬了起來,伴著最後一聲低沉的呻|吟,亮出了裏面的寶藏——金子暗啞的光澤映入眼帘!
現在輪到他來做主了。他迅速想出了計劃,便說道:
「那我爸爸……」她低聲道。
「他一早去上班了。」
「哼,你覺得能有什麼好事?」一個旁觀者大聲道,「整個紐約城,就一個白人女孩和一個黑鬼!」
但他馬上又停住腳步。
「大都會商廈。」
「毫髮無傷!」她說。
他們爬進車裡。她手握方向盤,伏身啼哭,聲音響亮,渾身顫抖,抽泣著,卻已幹了眼淚。他們飛速沖向城東的有線電報局,離開富庶繁華的世界,前往貧窮的苦工勞作區。他們身後的世界一片死寂、沉悶、陰鬱,幾近頹廢消沉,卻總留有體面;而這裏則讓人驚駭。它籠罩著形骸怪異的各種恐怖、掙扎、憎恨、苦難;周遭圍繞著罪惡與骯髒、貪婪與放蕩。只有那駭人而可怖的沉默,與各處的死寂別無二致。
「富戶窮人在世相遇————」她開口。
「是不太好。」信差說著便往外走。
「吉姆!」
「彗星——」
「你懂電碼嗎?」她問。
「不行。」他堅決地說,「我們首先得去哈萊姆。」
「唔,吉姆,這一次新彗星的彗尾將在中午掃過地球。」金庫保管員一邊遞過鑰匙一邊說道,但信差未置一詞,徑自下了樓梯。往下,深入百老匯的地底,從人群奔徙的腳步間穿越而來的光線已然昏暗;往下,前往下方漆黑的地窖;往下,進入最深的洞窟之下的黑暗與死寂。在這裏,他藉助昏暗的提燈,在世界的腳下,在地球的肚腹里摸索前行。
「也是啟示者。」她輕聲接過話,大睜著眼睛站起身來。他轉向側面,摸索了一陣,然後往漸黑的天空發射了一枚信號彈。它呼嘯升空,留下一段纖細的明亮尾跡,火星灑向下方的城市。她顧不上注意它,她眼前出現了嶄新的世界。強大的命運的預言慢慢將她征服,寂滅的過往之上懸立著報喜的天使。她已不再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已無所謂高低,無所謂黑白,無所謂貧富,她是源本的女性,偉大的人類始母,孕育生命的新娘。她望著身旁的男人,眼裡關於他的其他想法俱已煙消雲散,只剩下他的強壯,他的陽剛——他的哀愁與犧牲。她眼中的他輝煌耀眼。他不再是與她隔離的個體,不再是低等的生命,不再是來自另一個地域與種族、被排擠的陌生人,而是同胞人類的男性化身,上帝之子,未來種族的偉大始祖。
「長途電話——無線電報、有線電報——信號彈,實在沒法就——出城!」
「彗星?」
「嘟!嘟!嘟!嘟!」瘋狂的喇叭聲再度傳來,一顆信號彈幾乎從他們腳底下躥入空中,火星灑在他們身上。她兩手捂九*九*藏*書住眼睛,聳起肩膀。他跌跪在地,躬下身子趴在地上胡亂摸索著地面。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遠,一朵藍色火苗懶懶地「哧哧」點燃,她聽見回應的信號彈發出破空的尖嘯。
親愛的女兒:
「閉嘴——他是個好人——他救了她。」
李懿——譯
「有個黑鬼?他哪兒去了?該死的,咱們絞了他——」
低沉的撞擊聲震動著他的耳鼓,餘音不絕,久久回蕩。他跳起來,東張西望一番,四周唯有黑暗與死寂。他摸到提燈,在身子周圍照一圈,登時明白了!是巨大的石門關閉了。他不禁面如死灰,早把那箱金子拋到了九霄雲外。於是,他嘆了口氣,開始有條不紊地尋找出路,不顧額間滲出的冷汗,仔細摸索、捶打、推撞,忙活這幾個小時漫長得彷彿無窮無盡。終於,他的手觸到冰冷的一小塊金屬機關,暗門再次打開,滯澀的合頁發出刺耳的響聲。接著,門撞到什麼又軟又沉的東西,止住了,門縫剛好夠他擠過。地上躺著的是金庫保管員的屍體,已然僵冷。他盯著保管員看了一會兒,感到噁心欲嘔。空中似乎飄蕩著不可名狀的怪味,氣味奇特而濃烈。他向前走去,雙手下意識地在空中抓了幾下,便直挺挺地昏倒在了屍體上。
「來,我的好小夥子。」他說著,把錢硬塞進黑人手裡,「拿上——你叫什麼名字?」
她彎腰湊近,反覆按下掛機鍵,再撥號,直到幾乎扯著嗓子尖叫,心臟猛烈撲騰。剛才聽到的彷彿是最後一絲造物的微音,而後魔鬼接管了死寂。她的聲音低下來,開始啜泣。她傻愣愣地坐著,盯著漆黑的嘲諷的話筒,那個念頭又回來了。她心中的希望已經熄滅。沒錯,現在還剩下有線電報和信號彈的選擇;但這個世界——她不敢想,也不敢說出那個詞。它太過沉重——太過可怕!她轉身面朝著門,心中湧起新的恐懼。她好像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她獨自一人在這世上,與陌生人為伴。這個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更陌生——種族與文化都與她截然不同的男人——未知,甚至不可知。太可怕了!她必須逃離——必須;不能再讓他看見她。誰知道他有什麼可怕的想法……
黑人緩緩步入刺眼的電燈光芒之下,雙眼如同夢遊那般無神。
「朱莉婭,」他低喚,「我親愛的,我還以為你永遠離開我了。」
「自從開始滲水,所有貴重物品都搬了出去,」行長說,「但是遺漏了兩卷舊檔案。希望你下去找找——下面環境可能不太好,我想。」
「是的。」她慢慢地說,「我們對不同人種的區別對待——現在看來,是多麼愚蠢。」她俯瞰著雄偉但一片死寂的都市,看它逐漸淹沒在黑影中。
「他在哪兒?」
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來回往複——他們不斷進行著渺茫的搜尋。到處充斥著沉寂與死亡——死亡與沉寂!他們從麥迪遜廣場搜尋至斯派騰戴維爾,衝過威廉斯堡大橋,挨門逐戶穿過布魯克林,從巴特利和晨邊高地掃視哈得孫河。死寂,到處是死寂,沒有活人的蹤影。他們心力交瘁,頂著熾熱的烈日,駕車第三次緩緩駛過百老匯,終於停下來。他嗅了嗅空氣。有什麼味道——臭味——隨著微風飄來,令人作嘔的腐臭充斥著他們的鼻孔,彷彿可怕的警告。女孩無助地靠在座椅上。
她麻利地將絲綢裙擺攏在青春而光滑的腿側——凝神聽了聽,溜進一條側廊。不一會兒,她就嚇得直往後退:側廊里躺滿了女人的屍體;她立即大步逃向門口,使勁扒門,手指摳出血來,門終於四敞大開。她望向門外。他站在街巷的高處——高高的濃黑的一團剪影,一動不動。他是在看她,還是在看別處?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只是大跨步奔跑著——不停地跑,直到發現自己一個人衝進了死人堆里,四周被高樓大廈摩天的壁牆圍繞。
緩緩地,靜靜地,他們向對方走去——頭頂是蒼穹,四周是深海,身下是凝重死寂的城市。他身形挺闊,矗立在絲絨般的黑暗之中,濃黑如墨;她身姿纖瘦,白皙如珍珠,在星光下熠熠生輝。她伸展珠光寶氣的雙手,他張開孔武有力的手臂,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向對方高聲宣布:「世界毀滅了。」
然後他繼續行走在街上——明裡暗裡地張望,撥電話,按警鈴。沉默,鴉雀無聲。難道沒有人——沒有人——他不敢想,只顧步履不停。
人人都把它掛在嘴邊。他進門時,就連行長也故作關切地朝他微笑著問道:「哦,吉姆,你怕不?」
「我不會開。」他說。
「我們還能怎麼辦?」她又哭了。
驀地,他停下腳步。他竟然忘了。老天!他怎麼忘了呢?他得全速趕往地鐵——隨即他又差點笑出聲。不——還是汽車吧,只要能找到一輛福特。他真看見一輛,於是輕輕搬開駕駛座上那個累贅,坐進去,試試油門,還有油。他渾身顫抖著發動引擎,駛上街道。到處都是死屍,或站或倚,或半卧,或平躺,安靜而可怖。他九-九-藏-書開著車從一輛翻倒的破車邊經過,又經過另一輛載滿歡笑的乘客的汽車,他們的笑容依然逗留在了無生氣的唇邊;他行經人群和車流,在殉職的警察旁邊稍停,接著來到第47街,交通完全癱瘓了,他只得繞道前往公園大道。他取道第57街返回第五大道,衝過露天廣場,旁邊公園裡的嬰孩與遊人俱無聲息,終於,駛過第72街時,他聽見一聲響亮的喊叫,看見上方的窗口有個活人正不要命地探出身子。他抽了一口氣。人類的聲音,在他聽來不啻上帝的聖音。

「幾個人?」
他又跑回去,好幾分鐘沒有回來——她感覺就像幾小時那麼漫長。
他沒有留意她眼中勃發的光彩,只是站在一旁眺望遠處的海,一個接一個地向無人應答的黑暗發射著信號彈。天邊聚著暗紫色的雲層,隨風舒捲。在他們四周,天空亮起昏暗詭異的微光,逐漸瀰漫向漸黑的世界,竟有幾分像縹緲的旋律。突然,就像被一隻大手收攏一般,寬廣的雲幕消散了,低矮的地平線上,升起一顆長尾的白星——神秘而壯美!它疾速向北極飛升,身後拖著的,如同潔白的新娘頭紗,蒼白的寬闊的火焰之紗,照亮整個世界,黯淡了群星。
他語速緩慢地應道:「不會——不會這樣!」
「我知道求救的電碼——以前在銀行用過。」
男人凝視著天穹,在無言的震撼之中,手裡的信號彈掉到了地上。他腦海深處塵封的久遠的記憶逐漸蘇醒,靈魂的枷鎖彷彿滑動掉落。他的種族意識麻木了,潰散了,退縮了,遠逝的獨尊的帝王之威一躍而起。他在黑暗中起身,身材高大挺拔,威嚴的雙眼充滿力量,無形的權杖彷彿躍入他手中,如同偉大的法老或凶暴的亞述王再世重生。他轉身看著旁邊的女子,發現對方也毫不掩飾地望著他。
「一個白人女孩和一個黑鬼——那兒,她走了。」

「他們都活著嗎?」
她顧不上聽他的話。她耳中充斥著腳下遙遠的水波的拍擊——黑暗湍急的流水——冰冷的水,在引誘她,呼喚她。他跨進門內,她慢慢走到牆邊,面對下方呼喚的水,站在那裡等待。她等了很久,他沒有來。突然她吃驚地看見,他也站在那黑暗的水邊。他慢慢脫下外套,默默站著不動。她快步走向他,伸手傍著他的胳膊。他既不驚訝,也沒有轉頭看。水波粼粼,拍打出誘人的致命的節奏。他指著下方的水,平靜地說道:「現在,整個世界都躺在水下了——我是不是也該同去?」
黑粗的線纜盤著圈從地下冒出,又背離太陽向下延伸,進入這座低矮的鬼巫巢穴。世間的閃電集聚在這裏,道道光束連接著地球的盡端。大門敞開著,屋內黑漆漆一片。他在門口停住腳步。
「啊,上次是哈雷。」行長說,「這次是一顆新的彗星,據說對科學家們來說也相當陌生——真是壯麗!壯麗!我昨晚觀測到它了。啊,對了,吉姆,」說著,他重又轉身面對信差,「我今天想讓你去一趟下層金庫。」
信差默默地跟在行長身後。當然,行長是想讓他去下層金庫。對於更尊貴的白人來說,那裡太危險了。他陰鬱地笑笑,認真聽著對方的說明。
(美國)W. E. B.杜波依斯 W. E. B. Du Bois——著
街上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影!儘管時值正午——這裏真是華爾街?百老匯?他近乎瘋狂地前後張望,再看向街對面,這一下不打緊,眼前的恐怖情形叫他四肢僵硬、臟腑翻騰。他差點兒發出一聲恐懼的驚呼,腳下一個趔趄,頭暈目眩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無助地望著這番景象。
「不。」信差的回答很簡潔。
「弗雷德,」她有些含糊不清地喃喃低問,「世界——毀滅了嗎?」
「對——昨天我還——不被人當人。」他說。
信差看完,繼續蹣跚向前。斜上方遠遠的一座窗台上,一個戴著袖套的女孩半吊下來,滿臉驚恐。另一個長相可愛的小姑娘坐在商店的台階上,仰頭看著天空,她身旁的馬車裡躺著——信差不願再看。他終於崩潰了——恐懼在全身血脈中爆發,他呼吸急促起來,發出一聲響亮的號叫,一個箭步拚命地往前衝去——在極度驚懼的驅使下奔跑,口中尖叫,雙手亂舞,直到最後一聲痛苦的慘號止息,他癱倒在麥迪遜廣場的草坪上,靜靜地趴伏不動。
黑人對此充耳不聞。他默默站在刺眼的燈光下,盯著手裡的鈔票,感到自己又變得那麼渺小。他慢慢將另一隻手伸進兜里,掏出一頂薄薄的嬰兒帽,出神地盯著它看。一個女人登上平台,手搭涼棚東張西望。她有著棕色的皮膚,身材矮小,滿臉倦意,臂彎里躺著一具黑皮膚嬰孩的屍體。人群向左右分開,她的視線落在黑人身上,頓時驚叫一聲,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他爬起來時,刻意沒有去看長凳上沉默不動的人影,而是前往噴泉洗了把臉,然後躲進街角,遠離這死亡的布景。他暗自穩住心緒,思考一個問題:彗星https://read•99csw•com已經掃過地球,這就是末日。人們全都死了嗎?他必須去搜尋看看。
「恐怕我太自私了。」他說。車已經駛上前往公園的路,哈萊姆沿途是一排排黑皮膚的死屍——深棕色的、平靜的臉,指節粗大的手,樸素的衣衫,死寂——瘋狂瀰漫、縈繞不去的死寂。出了公園,轉彎開上第五大道,他們戰慄著在死人堆里駛進駛出,不需聽鐘聲,也無須按喇叭。終於,雄偉方正的大都會商廈矗立在了視野中。他輕輕搬開死去的年輕電梯員,汽車沖了上去。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門口躺著速記員,坐在對面盯著她的職員也咽了氣。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只有一張折好的便箋躺在桌上,收信人已經寫好,但還沒送出去:
「哈萊姆!」她失口驚叫。然後她明白了。她先是焦躁地跺跺腳,接著回頭看看,打個寒戰,便毅然決然地走下樓梯。
「我沒錢。」他如同跟腔一般回答。
「給他留個便條在這裏,然後跟我走。」
死寂!
蜂擁而上的人群擠出電梯,高高低低的話音此起彼伏。
他迅速轉身,將她一把抱在懷裡,喜極而泣。
他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滿臉鐵青。她沒有看,只是問道:「你有親人——走了?」
他們轉向高處,重新駛向生的希望,由他掌方向盤。天光越發暗沉,暮色降臨,煙塵般的灰暗慈悲地輕籠上沉睡的死屍。駭人的扎眼的現實,彷彿被無比浪漫的幻夢替代。引擎「突突」響著,女孩默默靠在座椅上,不由自主地尋找著一揮手能讓生命回歸這死亡世界的精靈女王。她忘了去驚嘆他迅速學會了開她的車,就像天生應當如此一樣。隨後,他們急轉進入麥迪遜廣場,來到大都會商廈門前,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喊叫,雙眼瞪得像銅鈴!她好像看見了精靈女王?
開闊的石砌大門口堵著一百具軀體,男女老幼皆有,無不殘破扭曲,摩肩接踵地擠進敞開的大門口,就像被塞進垃圾桶的廢物——瘋狂沖向庇護所,奪命狂奔,幾乎要把自己壓成肉餅。信差潤了潤焦渴的嘴,慢慢地順牆爬走,壓抑著四肢的顫抖和心中益發高漲的恐懼,拚命想這是怎麼回事。他迎面碰見一個商人,頭戴絲綢禮帽,身穿燕尾服。對方剛剛也在沿著光滑的牆腳爬行,現在僵挺著定在原地,一臉驚詫。信差匆忙轉開臉,望向路沿。一個女人疲憊地倚著路標的立桿,腦袋一動不動地垂在胸前的絲綢和蕾絲衣服上。她身前停著一輛有軌電車,無聲無息。信差只朝車內瞥了一眼,便拔腿跑了。一個髒兮兮的報童坐在排水溝里,舉著「最後一版」報紙,黑體標題醒目地印著「危險!」兩個大字。報上還寫著:「全球範圍拉響警報,彗尾午時掃過地球,預計攜帶致命氣體,各家各戶關好門窗,盡量進地下室避難。」
十分鐘后,他們迎風向哈萊姆疾馳而去。斯圖茲像一架飛機在路上躍動奔騰,側輪轉過第110街,伴著刺耳的尖嘯漂移到第135街上。
「是誰?」
「我一直很閑。」她說,「我有錢。」
「喂!」她低聲呼喊。她在對世界呼喊。世界一定會應答的。世界會應答嗎?世界會不會……
「叮咚——嘩——叮咚!」
「誰得救了?」
「我所有親人——都走了。」他簡短地說,「除非……」
「要是在昨天,他們根本不會接待我。」他自言自語著,努力咽下這盤吃的。
那呼呼聲是什麼?肯定——不對——是聽筒拿起的咔嗒聲嗎?
他接著說:「都為耶和華所造。」
「嘟!嘟!」粗糲、尖銳的汽車喇叭聲清晰地從下方傳來。他們驚叫著倒退一步,眼神遊移地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向下看去,只覺熱血沸騰。
「嗯,吉姆,我很感謝你。我一直對你們黑人很有好感。需要求職的話就來找我。」說完,他們走了。
杜波依斯的代表作以非虛構作品為主,包括極具影響力的雜文集《黑人的靈魂》(The Souls of Black Folk, 1903),而他筆下的小說通常帶有幻想和寓言的性質,本篇即反映了他在宗教、靈性和民族關係等問題上的觀點。杜波依斯撰寫的大量小說直到最近才被發現,其中有不少具有推理性質。除了集結出版的杜波依斯的短篇小說集,偶爾也有他未發表的小說被後人發現,例如《鐵公主》(The Princess Steel)。據簡·格林韋·凱爾(Jane Greenway Carr)在「書寫板」網站(Slate.com,2015年12月1日)發表的文章稱,該小說創作於1908年至1910年。這篇新披露的小說描寫了一位黑人社會學家向一對蜜月夫妻展示「超級望遠鏡」,那是主人公「發明的新儀器,可以瞭望時空」。故事透過種族與性別的鏡頭看科技,有助於增進我們對非洲未來主義的理解。
「砰!」
「在哪裡上班?」
「吉姆·戴維斯。」回答傳來,聲音空洞。
J.B.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