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六、人生的空虛與煩惱 五

六、人生的空虛與煩惱

但通常世上這些東西是不會賦予任何人的,因此人們轉而認為自己碰上了霉運,甚至還以為自己的生存目的有了錯誤。其實把勞動、缺乏、窮困、苦惱以及最後的死亡等等當作人生目的,才是正當的。婆羅門教、佛教以及純正的基督教均做如是觀。為什麼呢?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把我們引導向求生意志的否定。《聖經·新約》中形容世界是「眼淚之谷」,稱人生是一種凈化的過程,基督教則以拷問的道具(十字架)作為象徵。
也許唯有持這種看法,人生才有它的報償吧!但是,正如地獄的周遭都帶著硫磺味道一般,我們周圍也顯示著要我們「最好不存在」的跡象,試看:一切事情通常皆不完整而令人迷惑,愉快的事情總摻雜著不愉快,享樂通常不過只佔一半,滿足反而形成一種妨礙,安心伴隨著新的重荷。對每天每小時所遭遇的困難,雖有良策,但它卻坐視不救,眼睜睜看著我們所攀登的樓梯在腳底下一階一階拆毀。不僅如此,還有大小不等、形色不一的不幸在前面等著我們。
至於其他方面,則又與樂天的《聖經·舊約》毫無關係。實際上,若不如此,它與猶太教即無任何關聯了。如果有人想要測量一下我們的生存本身的負罪程度,不妨看看與它聯結在一起的苦惱。不論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的巨大苦惱,都可以明顯地表示出我們所值究竟多少。換言之,如果我們的價值究竟不如苦惱的話,苦惱當不會到來。基督教對我們的生存也持這樣的看法,我們只要翻翻路德的《加拉太書》第3章註釋,便可瞭然。「我們的肉體、境遇及一切皆被惡魔所征服,這個世界中不過是些外邦人,他們的主人、他們的神是惡魔。因此,我們所吃的麵包,我們所喝的飲料,我們所穿的衣物,甚至連空氣等一切供養我們身體的東西,都要受其支配。」我的哲學常被抨擊為消沉悲觀,但我並無意製造一個補償罪惡的未來地獄,「現在」就是罪惡的場所;換言之,我的意思在於表示這個世界就像地獄一般,即使你想否定這件事,其實你本身就經常體驗到它。
走向地下吧!
縱使你現在擁有些什麼,
一言以蔽之,我們就像盲目預言家費諾斯一樣,哈皮怪獸把他所有的食物都弄污了,已經無物可吃。
不同的杯子。
在無意識的夜晚,一個生命覺醒的意志化成個體,它從廣闊無涯的世界中,從無數正在努力、煩惱、迷惑的個體間,找出了他自己,然後又像做了一場噩夢一般,迅即回歸到以前的無意識中。但在未走到那裡之前,他有無限的願望、無盡的要求。
難以洗脫的罪惡污點,
人生所呈現的就是或大或小從無間斷的欺瞞。一個願望遙遙向我們招手,我們便鍥而不捨地追求或等待,但在獲得之後,立刻又被奪去。「距離」這一魔術,正如天國所顯示的一般,實是一種錯覺,我們被它欺騙后便告消失。
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也說得妙:「生命之義一如其名,而死亡是它的事業。」
同時,他的那一篇《自然的宗教對話》,立論雖然和我完全相反,但他以適中的論據,率直明顯地說出這個世界的悲慘性質,以及一切樂天主義的缺乏根據,並把樂天主義的根源抨擊一番。休謨的這兩篇著作,雖然今天的德國人還大半不知,但卻頗有一讀的價值。他在字裡行間教導我們的事情,比黑格爾、赫爾巴特、施萊爾馬赫三者的哲學著作總和還要更多。
看到「虛幻無常」化為形形色|色的美酒,傾滿一杯杯
殘酷的宿命,註定萬事不得調和;
這就是因為唯有痛苦和缺乏才有積極的感覺,因為它們都能自動呈現。反之,幸福不過是消極的東西,例如,健康、青春和自由可說是人生的三大財寶,但當我們擁有它們時,卻毫無所覺,一旦喪失,才意識到它們的可貴,其中道理正是在此,它們是消極的東西。
不生,是最善的事,
如果能明白顯示人生本身就是貴重財富的話,那麼對死和死亡的恐懼守衛者,就不該設置在它的出口。反之,若說死亡真如想象中那般可怕的話,又有誰願意逗留在這樣的人生中呢?還有,若人生純粹是歡樂美好的話,當想到「死亡」時,又是何種滋味?恐怕也將無法忍受吧!話雖如此,以死亡作為生命的終點也有好的一面,在苦惱的人生中,由於有死亡,可以得到一種慰藉。其實,苦惱和死亡是聯結在一起的。read•99csw.com它們製造了一條迷路;雖然人們希望離開它,但卻相當困難。
化學方面無法證明的空氣的一點點變化也都可能成為霍亂或黃熱病、黑死病的原因,輕而易舉地攫取了數百萬人的生命,如果再發生巨變,也許更滅絕一切生命了。再者,上蒼賦予動物的器官和力量,不管如何努力,充其量也僅能勉強供應自身食用,以及哺育幼兒而已,所以,動物的手足若失其一,或者不能充分利用,大抵都非死不可。人類雖然具備所謂「悟性」和「理性」兩種強力工具,但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卻都在與貧乏較量中消耗殆盡,經常站在破滅的邊緣,痛苦地保持身體的平衡。
噢!
人們若能讀出命運的天書,
因而,我們一定要把人類的生存當作是一種懲罰、一種贖罪的行為,唯有如此,才能正確地觀察世相。人間「墮落」的神話(所有猶太教皆如此,大概是借自波斯教聖典吧!)雖然只不過是個比喻,但也具有形而上的真理。這是我在《舊約》中唯一承認的東西,也是整部《舊約》中唯一和我的見解取得一致的地方。我們的生存類似一種過失的結果,一種宜受懲罰的情慾的結果。信奉《聖經·新約》的基督教最聰明之處,就在於直接和這個神話相結合,而其倫理精神則和婆羅門教或佛教相同。
《伊利昂紀》
從歷代偉人的言論中,我們不難找出許許多多反樂觀主義的名言,他們都看出這個世界的悲慘,而以發人深省的語句敘述出來。在這裏,我想引述其中的幾則,以作為我的見解的詮釋和佐證,並作為本文最後的點綴。先說希臘,希臘人的世界觀與基督教及亞細亞高地人大異其趣,儘管他們堅決主張意志自由,但仍深刻地感到生存的悲慘,才發明了悲劇,以抒其情。
這位備受德國下三濫文人誹謗反對而為我所鍾愛讚美的偉人,他的學術地位毫無疑問應該凌駕于盧梭之上,理由是他得出了以下三種見解,表明他的思想極為深刻:(一)確信惡的絕對大小和生存悲慘的見解;(二)有關意志行為殘酷的必然性見解;(三)把洛克的命題——在物質中也可能有思想——當作真理的見解。相形之下,盧梭只具有一個淺薄的新教牧師哲學。他在那篇《沙波亞牧師的信仰告白》中,拚命批駁伏爾泰的上述幾點;同時,又在1756年8月18日寄給伏爾泰的信函中,以膚淺錯誤的邏輯,對上述優美的詩句大肆攻訐而表示擁護樂天主義。
如果正如斯賓諾莎或他今天的信徒所說:「世界和人生都有它們各自的目的,不需在理論上辯護,不必在實踐上補償和改良。它們是生命的原因,是神所顯現的唯一存在,或者說是神為了看到自己的反影,故意那樣發展,因此,其存在不必以理由來辯護,也不必借結果而解放」的話,人生的苦惱和勞苦,就無須享受和幸福來補償了。果如上述,則用我現在的痛苦填滿「現在」的時間。同理,本來的喜悅也填滿「本來」的時間,前者不能由後者加以消除,所以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態。也就是說,完全的苦惱是不存在的,死亡也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死亡對我們應該不是值得恐懼的事情。
永無盡期。
所以我們說它是「可能有的世界中最壞的世界」。這不是故作驚人之語,因為不但行星會碰頭——行星的運行會產生攝動現象,兩個行星之間會因相互影響而使其中之一逐漸失去平衡,嚴重的話,還可能使兩者互相碰撞,所以也許世界不久后也將壽終正寢。雖然一般天文學家認為那些不過是偶發現象,其主要原因是由於運行不協調產生的。他們還費盡心血推算出今後或許可能順利運行下去,以及世界應該可以繼續照常存在的理由。但牛頓卻持相反的意見。當然我們也希望天文學家的計算並無錯誤,行星系統的機械永久運動能與其他系統相同,永無休止地運行下去!
同時,荷馬也說:
總之,即使有一千個人生活在幸福和歡樂之中,但只要有一個人不能免於不安和老死的折磨,我們就不能否認痛苦的存在。同理,即使世界上的惡減少到實際的百分之一,但只要它表現出來,就足以構成一個真理的基礎。這個真理雖帶著幾分間接性,但卻有種種表達方式,例如:「世界的存在並非可喜,不如說是可悲的。」「不存在勝於存在。」「就根本而言,世界原不應存在。」
事實上,人類是應該悲慘的,人類所遭遇的災禍的最大根源在人類本身,「人便是吃人的狼。」若能正視這最後的事實,這個世界看起來就是地獄,比但丁所描寫的地獄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對人都成了惡魔。其中一人取得頭目資格,以征服者的姿態出現,然後使數十萬人相互敵對,並且對眾人吶喊:「你們的命運就是苦惱和死亡。來吧,大家用槍炮互相攻打吧!」眾人也就糊裡糊塗地拼起命來。
更有眼睛所看不到的苦惱,
唯其如此,所以時間是我們一切直觀先天的必然形式,一切物質以及我們本身都非在這裏表現不可。因此,我們的生命就像是金錢的支付,收款之餘,還得交出一張收據。就這樣,每天都如此領受,開出的收據就是死亡。由於在時間中所表現一切生物的毀滅,因而使我們了解到那是自然對它們的價值的宣告。
確信人生是值得九_九_藏_書感謝的財富的人,不妨心平氣和地試把人類一生中所能享受的快樂總和,與人們一生中所遭遇到的煩惱總和比較一下,我想便不難算出其中的比重如何。我們不必爭論世上善與惡何者較多之類的問題。惡,既是存在的事實,論爭已屬多餘,因為不管善惡是同時存在,抑或善在惡之後存在,既然我們無法將惡祛除凈盡,我們也就只好默認事實。所以,彼特拉克說道:「兩千個享樂,也不值一個苦惱。」
最後,我再舉拜倫的詩為證:
連普利紐斯都說:「任何人內心都有『得救第一』的念頭,所以自然賦予人類最大的財富,無過於取得適當時機而死。」
像一棵龐大無比的毒樹——使一切枯萎的樹木,
老年與經驗攜手並進,
除此而外,一些極為微小的偶然也可導致不幸。世界上沒有所謂完全幸福的人,一個人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在他酣睡時,而不幸的人最不幸的時刻,就是在他覺醒的瞬間。實際上許多不幸都是間接的,人們所以經常感到自己的不幸,是因為任何人心底都有強烈的嫉妒心,不管處在何種生活狀態,只要看到別人勝過自己,不管哪一方面,都足以造成嫉妒,無法平息。人類因為感到自己的不幸,所以無法忍受別人的幸福。相反,當他感到幸福時,即使只有一剎那,也會揚揚自得起來,恨不得向周圍的人誇耀:「但願我的喜悅能成為全世界人的幸福。」
對萊布尼茨那種明顯的詭辯中所說的,這個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我可以舉出更堂皇的理由來證明這個世界是「可能有的世界中最壞的世界」。因為所謂「可能有」,並不是以人的幻想杜撰出來的,而是本來就已經存在的。
為此,他仍須不斷地辛苦、不斷地憂慮、不斷地和窮困戰鬥,而死亡總隨時在前頭等待他。我們要能明確了解幸福原是一種迷妄,最後終歸一場空,如此來觀察人生萬事,才能分明。其中道理存在於事物最深的本質中,大部分人的生命所以悲慘而短暫,即是因為不知此理。
所以,詩人不得不給他們筆下的主角先安排個痛苦不安的境遇,然後再使他們從困境擺脫出來。因此,通常的戲劇或敘事詩,大都是描寫人類的戰爭、煩惱和痛苦;至於小說,則是透視不安的人類心靈的痙攣或動搖的鏡子。
再數數你沒有煩惱的日子究竟有多少?
正是基於這種心理,所以斯威夫特從孩童起對自己的生日就不當作是歡喜的日子,而是以一種悲哀的儀式來紀念,每逢這天他必定反覆閱讀《聖經·約伯記》第3章中的一節(見司各特編著的《斯威夫特傳》),這一節是寫約伯詛咒自己生日的情形。
莎士比亞也讓老亨利四世說:
他曾擺脫多少苦難和危險,
我不否定樂天主義的集大成者——萊布尼茨在哲學上的功績,也無暇深究他的「單子論」和「預定調和說」是否一致。他的《人類理智新論》不過是些摘錄,以訂正洛克的名著《人類理解論》為目的,但其中雖有詳細的批評,內容卻失之貧弱。他反對洛克,正如他寫《關於天上動力的原因的試驗》反對牛頓的重力學說一般,最後仍然招致失敗。
莫若過早進入黃泉國度之門。
若回頭眺望,
另一個證據出自海德洛斯,而且常被後人引用。他說,特拉基亞人往往以傷感的心境迎接新生嬰兒,對著他們喃喃曆數其前途中所有的災禍;同時又以欣喜和玩笑的心情埋葬死者,因為他們從此以後已可免除許多大苦惱。在普盧塔克所保存的美麗詩句中,他這樣寫道:
樂觀主義其實就是世界真正的創造者——求生意志的自我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自我欣賞而得意忘形。這不但是錯誤的,而且是有害的學說。因為樂觀主義對人生的狀態表示歡迎,並把幸福列為它的最高目的。因此,每個人似乎都相信他有要求幸福和快樂的權利。
對此,有兩種手段可以試用,第一是利用才智、謹慎和謀略,但它的功效非常有限,往往只有自取其辱。第二是要有斯多亞學派的恬淡,徹悟萬事,對任何事都輕視,藉以繳除「不幸」所賴以為禍的武器。從力行實踐方面而言,就是要有犬儒學派者的達觀,乾脆放棄一切手段和助力,有如第歐根尼一般,把自己當作犬。
伏爾泰在他書中主角的名字里已暗示著:為了認識樂天主義,我們必須要有誠實的態度。實際上,在這散布著罪惡、苦惱和死亡的舞台上,樂天主義所表現的姿態委實很奇妙;如果正如前面所述,樂天主義的秘密源泉已被休謨無情地揭發出來,認為他們對其起源並不能做充分說明,那麼read.99csw.com樂天主義也許可說是對人類災難做了一種諷刺的嘲弄了。
在地上呼吸步行的一切東西中,
根本見解錯誤,就會形成這種結果。所以,與其說人類的生存是一種贈物,不如說是一種負債契約,負債的原因是由於生存的實際要求、惱人的願望及無限的窮困。通常,我們一生都是耗費在這種負債的支付上。但也僅僅勉強才把利息償還了。至於本金,只有由死亡來償付了。然而,這種負債契約是在何時訂定的呢?是在生殖之時。
地面是它的根,天空是它的枝和葉,
索福克勒斯的名著《俄狄浦斯王》中有幾句簡短的話,敘說前述的觀感:
這實在是出於人類不能滿足的自私心,偶爾亦有基於惡意的。再看看,有的人從五歲時就開始進入紡織工廠或其他工廠,最初工作十小時,然後十二小時,最後增至十四小時,每天做著相同的機械性勞動。付出這樣高的代價,只為了得以苟延殘喘。然而,這卻是數百萬人共同的命運,而其他數百萬人的命運也莫不如此。
所以,如果世界正如阿那克薩哥拉所說,是「理性引導意志」,那就難怪樂天主義者會那樣樂天了。儘管世界充滿悲慘是昭然若揭的事,一般人仍打著樂天主義的旗號,在這種場合中,生命是一種饋贈,但是我們若能預先詳細調查這個饋贈,很明顯,任何人都將謝絕接受它。萊辛之所以驚嘆他兒子的智慧,就是這個原因。他的孩子似有先見之明,不願來到這個世界,而是被助產婦強行拖出來,但在落地后,又匆匆逃去。反之,也有人認為人生的過程只是一種教育。果真如此,也許大多數人將這樣回答:「我們寧願投身於虛無的休息中,因為這裏沒有教育之類煩人的東西。」
因為他們今後可免除許多苦惱。
據說,墨西哥人當嬰兒降世時就對他念道:「我的孩子,你的誕生是為了忍耐,所以你必須忍耐、煩惱、沉默。」該地與前面所述的國度遠隔千山萬水,民俗上該不至於有歷史上的淵源,因此這種雷同只能歸結為道德觀念的一致。
歐里庇得斯也說:
引導他走向死亡。
沒有比人更悲慘的。
簡言之,《純粹理性批判》認為,猶太神話不能與哲學並稱,它們甚至輕率地把靈魂當作實存之物。這種說法必須要有根據,以科學態度來證實這種觀念,不能輕下論斷。但是,在我們這個生活第一、哲學次之的哲學界,卻只有埋葬了康德,捧出了萊布尼茨。
以上種種事實都可以看出:我們生存的所謂幸福,是指一般我們所未感覺到的事情;最不能感覺到的事情,也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最令人雀躍的大喜悅,通常接續在飽嘗最大的痛苦之後。相反,若「滿足」的時間持續太長,帶來的卻是如何排遣、如何滿足其他虛榮心等類的問題。
所以,當萊布尼茨、夏夫茲博里、柏寧布洛克、蒲柏之徒搬出樂天主義時,卻換來一般世人的激憤,主要就在於樂天主義和基督教的基礎不能並立。伏爾泰在他那篇出色的詩集《里斯本震災賦》的序言中堅決反對樂天主義。
而且,行星的堅硬外殼下還潛藏著無數強烈的自然力,如因偶然觸發給了它們活動的餘地,它們必會破殼而出,使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毀滅。這類事情在我們的地球上至少已經發生過三次,今後恐怕還會接二連三地發生。里斯本和海地的地震,以及龐貝的毀滅,只不過是對它的可能性給我們一點開玩笑的暗示而已。
生存中人,
因此,若世界仍宜於存在的話,恐怕沒有比這更壞的世界了,例子實在不勝枚舉。曾經住在地球的任何動物的化石,都可作為我們推算的藍本,它們的存續已成過去,這正可向我們提供比「可能世界中最壞的世界」更壞的世界的有力明證。
柏拉圖在《蘇格拉底的辯護》中某一節曾經說:「死亡雖永遠攫奪了我們的意識,但也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最聰明的人不求最幸福的日子,但求沒有酣夢的睡眠。」這一節想必早為世所熟知。由於篇幅太長,在此擬不贅述。
有拜倫的詩為證:
因此,萊布尼茨的《神正論》雖將樂觀主義系統化而廣泛開展,然而從其性質來看,它https://read.99csw.com只不過替後來伏爾泰的不朽名著《純潔》造成契機而已,此外並無什麼貢獻。由萊布尼茨再三對惡的世界所作的不完美的辯解中,惡有時會促成善的實現,最後得到的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結論。
試數數看你一生中所有的歡欣,
個體中的智慧如何能夠知悉和理解意志所有的客體都是空虛的?答案首先在於時間。由於時間的形式,呈現出事物的變化無常,而顯出它們的空虛。換言之,就是由於「時間」的形式,把一切享樂或歡喜在我們手中歸於空無後,使我們驚訝地尋找它到底遁跡何處。所以說,空虛,是時間之流中唯一的客觀存在,它在事物的本質中與時間相配合而表現於其中。
司各特在他的小說《老人》一書的結尾曾坦率地指出這種美學上的必然性。得天獨厚的伏爾泰也說:「幸福不過如同夢幻,痛苦才是現實的。」並且附帶註明道:「這是我八年以來的切身體驗,我只有看開地告訴自己,蒼蠅是為充作蜘蛛的食餌而生存,人類則是為被煩惱蠶食而生存。」這與我所揭示的真理完全一致。
一個願望剛獲得滿足,又產生了新的願望。即使賜予他世界上可能有的滿足,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慾望、抑壓他的需求、滿足他內心的深淵。並且,試想縱使能獲得所有種類的滿足,那對人們究竟將會形成何種局面呢?不外乎仍是日夜辛勞以維持生存。
總之,綜觀人類的行為,大多是極端的不公平、冷酷,甚至殘忍,縱有與之相反的例外,也僅是偶然發生而已,因此才有國家和立法的需要。但一旦法律有所不及,人們立刻又表現出人類特有的對同類的殘忍。人類之間究竟如何互相對待?我們只要看看黑人奴隸買賣的情形便可瞭然,它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砂糖和咖啡,但他們原可不必這樣做的。
它們經常以新的憂愁填滿那無可解救的心靈。
從實踐方面而言,如果說世界並不宜於存在,在道理上也應該可以站得住腳。因為存在的本身已顯示得很清楚,或者從存在的目的,也可以觀察出來,應當不至於使人對它有所驚訝或懷疑。世界本就是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不論如何完整的哲學也有無法觸及的一面,它彷彿像不能溶解的沉澱物,又如兩個不合理數之間的關係。所以,如果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如果除世界之外再無任何東西,不是更好嗎?」世界也沒辦法替我們解釋,我們無法從這裏發現存在的理由或終結的原因,它本身不能表示它是否為自身的利益而存在的命題。
但最善之策是不要存在。
他也許將寂坐迎接死亡。
一如伏爾泰在《純潔》中以詼諧的作風向樂天主義挑戰,拜倫亦以其嚴肅悲壯的作風,在不朽的傑作《凱因》詩集中展開相同的宣戰。為此,他也光榮地招致反啟蒙主義者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的誹謗辱罵。
總之,我們都是在不幸的日子降臨,取代往日的生活后,才體會到過去的幸福。享樂愈增,相對地對它的感受就愈低,積久成習后,更不覺自己身在福中。反之,卻相對增加了對痛苦的感受性。因為原有的習慣一消失,就特別容易感到痛苦。如此,所擁有的愈多,愈增加對痛苦的感受力。
應儘速到原來的場所,
這一生的最大錯誤,
可見,不論就全體的存續或個體的存續而言,上蒼所賦予我們的條件都不完備。因此,個人的生命只有為生存而不斷鬥爭;而且,破滅的危險還一步步向我們逼近。正因為這些危險成為事實的例子極多,所以,我們必須妥為照顧自己的幼兒才不致因個體的滅亡而引起種族的滅絕。對自然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有種族。
不獨如此,樂天主義者還叫我們張開眼睛看看世界:世界中有山、有谷、有河、有植物、有動物等,在美麗的陽光的照耀下,這一切不是很美很可愛嗎?誠然,如若大略一瞥,情況的確如此,但仔細調查其中的內容,卻不是那麼回事了。
是徒然花費如此長久、如此辛勞的努力。
悲慘充滿人的一生,
根據我的見解,這件事可以從下述理由加以說明:世界存在的理由並沒有明顯的根據。只是由物自體盲目的求生意志以現象的形式來表示「為什麼」,不受根本原理的支配。這和世界的性質一致,因為安排我們活動的是肉眼看不到的意志,如果眼睛能夠看到這種意志,它應該馬上能估計這種事業得不償失,能知道:在不絕的憂慮、不安和窮困之中,即使我們付出全力,努力奮鬥,任何個體的生命也無法免除破滅的厄運,所能得到的生存只是一時的,到最後仍難免在我們手中歸於烏有,得不到任何報償。
尤其,盧梭哲學的特徵和他的根本錯誤在於:他說人類本來是善的、是無限而完整的,卻因為文明及其結果而使人類陷入邪途。他以此來取代基督教教義——原罪和人類根源性的墮落,作為他的樂天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基礎。
所以,「現在」通常是不滿,「未來」未可預卜,「過去」則已無可挽回。人生之中的每時、每日、每周、每年,都是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災難,它的希望九九藏書常遭悖逆,它的計劃時遇頓挫,這樣的人生,分明已樹起使人厭煩的標記,為何大家竟會把這些事情看漏,而認定人生是值得感謝和快樂,人類是幸福的存在呢?實在令人莫名其妙,我們應從人生的普通狀態——連續的迷妄和覺醒的交迭,而產生一種信念:沒有任何事物值得我們奮鬥、努力和爭取,一切財寶都是空無,這個世界終必歸於破滅,而人生就是得不償失的交易。
特庫里斯有如下一段名詩:
為死者欣慰和祝福,
至於生者,
若能看到時間的迴轉,看到命運的嘲笑,
因此,所謂幸福,通常不是在未來,便是業已過去,而「現在」,就像是和風吹拂陽光普照的平原上的一片小黑雲,它的前後左右都光輝燦爛,唯獨這片雲中是一團陰影。
現在處身非常幸福的青年,
不要看到太陽神所惠予的光。
我們只有對痛苦、憂慮、恐懼才有感覺,反之,當你平安無事、無病無災時,則毫無所覺。我們對願望的感覺,就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一樣迫切。但願望獲得滿足后,則又像吞下一片食物的一瞬間一樣,彷彿知覺已停止。當我們沒有享受或歡樂時,我們總是經常痛苦地想念它。同時在痛苦持續一段時間,實際已經消失,而我們不能直接感觸到它后,我們卻仍故意借反省去回憶它。
放眼到處是苦惱——疾病、死亡、束縛,
我們的生存是虛偽的,
接著,神學家又出來向我們讚美世界的巧妙組織。由於這種組織的精巧,星辰的運行永遠不會碰頭,陸地和海洋不會錯置相混,寒流不會滯留不去而使萬物僵硬,酷暑不會長久而使萬物燒灼,春夏秋冬四季輪轉,井然有序,而有各種作物的收成。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僅是世界不可或缺的條件而已——如果它不要讓我們像萊辛的孩子一般,降生后立刻離去的話。
那時他所覺悟的是:
然而,由於過去人類歷史所顯現出來的無非是永無休止的煩惱和無可療治的哀傷,如人的生老病死等,我們可以知道,這世界的構成早已為痛苦的存在做了最好的準備,比它更壞的世界似乎是不可能存在了。
即為第二之善。
再進一步說,這個世界就是煩惱痛苦的生物互相吞食以圖苟延殘喘的鬥爭場所,是數千種動物以及猛獸的活墳墓,它們經過不斷地殘殺,以維持自己的生命,並且,它們感覺痛苦的能力是隨著認識力而遞增的。因此,到了人類,這種痛苦便達到最高峰;智慧愈增,痛苦愈甚。在這樣的世界中,竟然有人迎合樂天主義的說法,來向我們證明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這種理由顯然太貧弱了。
此一見解是我遭受反對最多的地方,所以,在這裏我還要再詳細深究解說。以下,我們必須先確定,所有的滿足——一切享樂或幸福,都是消極的,反之,只有痛苦才是積極的。
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是特別為反對萊布尼茨的這種哲學而執筆,對他的論點是極具攻擊力,甚至是破壞力的,但與洛克和休謨則有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今天的哲學教授們,對萊布尼茨各方面都推崇備至,一心一意復興他的「蒙蔽術」;另一方面,對康德則儘可能貶抑並且排擠他。究其原因,不外是為了生活問題。
感嘆生者,因為他們要面對許多災禍,
當我們快樂時,覺得時間過得很快,當處在痛苦中時,則覺得度日如年,這也正可以證明能使我們感覺它存在的積極東西是痛苦而非享樂。同理,當我們百無聊賴時,才會意識到時間,趣味盎然時則否。
如此,一切生命必然匆匆走向老邁和死亡,這是自然對求生意志的努力終必歸於烏有的宣告:「你們的欲求,就是以如此做終結。再企盼更好的東西吧!」它是在對生命提出如下的教訓:我們都受到了願望對象的欺矇,它們通常先是動蕩不定,然後趨於破滅,最後,連它的立腳點也被摧毀無餘,它帶給我們的痛苦遠多於歡樂。同時,由於生命本身的毀滅,也將使人獲得一個結論:一切努力和慾望皆為迷誤。
對人而言,最善之策是不要出生,
這個世界的構造當然不至於拙劣到連基柱都會崩壞的程度。但我們試著進一步觀察這個被讚美的作品的「成果」,在這堅固舞台上的演員,他們的痛苦是和感受力同時表現的,感受力發達后就形成智慧,痛苦也隨之消亡,慾望也與之共同發展,永無止境地繁衍著。提供人類生活的材料除悲劇和鬧劇外,竟再也找不出其他東西了。看到這些情景,我想除了偽善者外,必當會忍不住懷著合唱「哈利路亞」的心情了。上述最後一項,雖然它的真正起源一直被隱匿著,但在休謨所著的《宗教自然史》一書中卻曾毫不容情地將它暴露出來,這該是真理的一大勝利。
把露珠一般的疾病之雨灑落人間;
以目前而言,討論此問題最徹底、最根本的應推雷奧帕地,他的腦海永遠充滿這些思想,他的著作完全在強調:世界到處都是生存的嘲笑和悲慘,翻開他作品的每一頁,無非是以各種形式和表現來敘述這些,並且比喻非常豐富,讀起來不僅不感到厭倦,還可以說很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