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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天才

論天才

人類所做出來的任何東西,都是為了維持我們的生存,使生活更方便,但只有天才之作是唯一例外,它只是為他自己的存在而創作。在這個意義下,可把它視為生命的火花,或生存的凈得物。所以,欣賞這些作品可使我們胸襟開闊,忘卻一切的窮困煩惱,猶如脫離塵世的騷擾。美和實利不易結合,高大美麗的樹不結果實,果實都是生在丑而矮小的樹上;庭院盛開的玫瑰也不結果實,而那小而幾乎沒有香氣的野生薔薇,卻可以結果實;美輪美奐的建築物並不實用,瓊樓玉宇不適合居住。具有高貴的精神天賦,若勉強他們做平庸的工作,那就像把雕飾華美的貴重花瓶當作茶壺使用一般;天才和注重實用的人相比較,有如黃鐘大呂比之於粗陋瓦釜。
要理解「理念」這個東西,必須把「認識」當作純粹的主體,換言之,就是在意志完全消失的條件下。我們讀歌德大部分的作品,他所描述的風景,彷彿就在我們的眼前;讀約翰·保羅對自然的描寫,覺得心曠神怡,胸襟大為開闊,我們恍惚覺得自己就是歌德、就是約翰·保羅。就是以這種心境完全凈化的客觀性為基礎。這時內心中的表象世界,已經由於這種純潔性,而完全脫離意志的世界。
商福特說得好:「偉大的性質越顯著,受朋友影響所帶來的惡德也越少。」上蒼對待天才最好的安排,是免除不擅長的工作,而有自由創作的閑暇。天才雖可以無拘無束地傾注全力于寫作,也可享有無上樂趣,但他們的一生並不幸福,不,應該說是坎坷落魄。這在大多數偉人傳記中都可找到佐證。並且,天才的行為或工作,大都和時代相矛盾,甚或和時代相抗爭,因此,為外界環境所不容。
天才還有一點不利,就是感受力太強,這是神經或腦髓生活異常高度化所帶來的結果,同時這也是天才的條件「意欲的猛烈」所提攜來的。這種意欲的猛烈,是受到心臟強力的鼓動所致。以上的種種特性使以下情況很容易發生:情緒的過度緊張,激烈的衝動,以及在強烈的憂鬱性格下非常易變的脾氣等等。
行為能力卓越的人,除強烈的意志外,也定要有完全或相當分量的智慧,這是一般人欠缺的。至於天才,又高了一籌,他的智慧為任何意志所用也綽綽有餘,屬於異常,這種現象很難一見,所以真正創作的人還不到「能幹人才」的千分之一。在上述情形下,智慧由於異常的剩餘,取得絕對優勢,因而從意志分離而出,這時候的智慧,已忘卻自己的本原,靠著自己的判斷力、認識力,自由自在地活動,而有了天才的創作。
理智脫離意志的羈絆,在自由的對象中翱翔,不被意識所驅策,而又能旺盛地活動,只有在這當兒,世界才有真的色彩和形態,才能表示它全體的正當意義。當然,這種狀態已經違背智慧的自然本分,也就是說走進反自然。所以,這種現象的發生機會非常少,但天才的本質就在於此。也只有天才才能高度而持續地表現這種狀態,平庸的人只是有點兒「近似」,再者也只是偶爾有之。
以意志為根底的智慧,在它活動時,除意志的目的外,對其餘的東西都採取反對的態度。所以,智慧之所以能客觀而深刻地理解外界,是在脫離意志(至少是暫時的)的情形下才有的。智慧和意志相結合,根本不能獨立活動。若不喚醒意志,即利害活動,智慧也昏昏沉沉地變成睡眠狀態。若能設法喚醒意志,並順著意志的利害來認識事物的關係,那當然是最合宜的,所謂聰明的頭腦,就是意志時時刻刻都清醒著——他們意欲的活動力非常旺盛。但是這樣的頭腦,不能把握事物純客觀的本質。
從整個人生來看,人類在青春期以前,所得的見解和知識,確比以後的學習總和多得多。人在兒童時期,一直都是以「可塑性」為主宰,這種力量完成自己的任務后,實質發生變化而進入生殖系統中,再進入青春期,開始表現情慾,從此,意志就逐漸佔了上風。
歌德說:「天生是天才,或想當天才的人,可在天才這東西中,發現自身最美的生存。」天才,也有他的報償。當我們瞻仰過去的偉人時,並不想:「這個人到現在還被我們讚美,是多麼幸福啊!」相反卻想:「他所遺留的業績,影響人類數百千年,多麼光榮啊!」
在這裏我還要再就天才的天真無邪的性格,也就是關於天才和兒童的某種類似,做一些說明。原來,兒童時期和天才相同,都是腦髓和神經系統占絕對的優勢,比身體其他器官的發育更遙遙領先。事實上,在七歲時腦髓的發育已臻完全。所以比夏說:
第二,由於心髒的適當活動,而使腦髓接受某種內部運動,這種運動,和呼吸之際的腦髓高低運動完全不同,四個腦動脈搏動時,腦的全體實質都受到震撼。同時,這腦動脈的力量要和所增加的腦髓量相當。
任何事情的真正本質,即使附帶著條件,也先要向著直觀開示自身。一切的概念和思念,不過是抽象的東西,因而它們是從直觀而來的部分表象,可以從中抽出來思考。所有深刻的認識,不,連本來的知識都一樣,它們的根底是在直觀的理解中。一切不朽的思想和真正的藝術品,受其生命的火花產生出來的過程,也是在於直觀的理解之中。相反,從概念產生出來的東西,只能算是「幹才」的作品,只不過是理性的思想和模仿,或者是以當前人們的需要為目標。
小孩子不能踐守約定的事情,年輕人也很少能遵守;然而,他們守約時,社會方面反而食言背信了。(《愛力》第1章)
所以,天才的本質在於智慧的異常剩餘,而它的剩餘又能利用在關於一般生存的事情,它不像普通人的智慧,只為個人的利益,而是為全體人類服務。簡單地說,普通人若是由三分之一的智慧和三分之二的意志所組成的話,那麼天纔則是由三分之二的智慧和三分之一的意志構成的。
所以,天才特有的、根本的認識方法,雖是直觀的,但他的對象絕不是只跟自己有關的事物,在這些事物里,他表現的是柏拉圖的所謂「理念」。(參照《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節29章)在個別的事物中發現一般形態,這才是天才的根本特質。普通人所看到的只是各個事物本身。這些個別的東西都只屬於現實,因為現實對他們才有利害關係,換句話說,也只有那些與他們的意志才有關係。
這種狀態和真正的自我意志不同,看起來好像是從外界而來的「神靈」在活動一般。天才的本質,比起專為意志服務而產生的認識能力,更能達成強大的發展。在生理學上來說,腦髓的活動像那樣有剩餘的話,就會進入「剩餘的異常」,並且,眾所周知,在生理學中還有所謂「因欠缺而來的異常」和「因位置變動而來的異常」兩種。
凡人的渺小,天才的偉大,其分際在此。所以天才的作品具有永恆的價值,但他們所承認的事情,在後世才能被發現;而平庸的人只是和時代共生共死。一般偉人所注目的,不論是實際事物,還是純理論事物,當給予它們活動之際,並不是求一己之私,而是追究客觀的目的。他的目的也許會被誤解,也許會被視為一種犯罪,但九九藏書他依然不失其偉大。
西塞羅更把這句話濃縮為「所有的天才都是憂鬱的」。
不論哪一位偉人,也往往有以個人為著眼點的事情,換言之,也往往有當小人物的時候。任何英雄,在他的侍從看來,也有表現得並不英雄的時候,如果你以為那些侍從沒有評價英雄的能力,那就大錯特錯了。有關這問題,歌德在他的小說《親和力》第2卷第5章中有描寫,女主角歐蒂莉葉也有這樣的看法。
附帶說明,一切直觀都屬於智慧而非僅僅是感覺的東西。18世紀的哲學,認為直觀的認識力是「下等的精神」,我們若能平心靜氣地來玩味這句話,這句話實也不無道理。最先持此理論的是亞德倫,他把天才當作「下等精神力顯著的強烈」。約翰·保羅在他所著《美學階梯》中引用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給予過分殘酷的批評,可見,它也有它的道理存在。這位聲譽極隆的作家,撰寫該書有一個很大的特點,不論解釋理論或寓教訓的地方,都以譬喻方式和幽默的諷刺來進行,由此不難臆知,連約翰·保羅對那句話都有同感。
天才的根本條件是感受力非常強烈,這也是男性生理必具的特性。女人可能具有卓越的才幹,但永遠與天才無緣,因為女人都是主觀的。同時,他的腦髓系統很明顯地從神經節系統分化而出,它完全孤立,兩者彼此採取相反的形式,所以,頭腦在身體中,非以斷然、孤立和強力的獨立方法,打發其寄生生活不可。
第一,腦特有的膨脹因血液循環而增大,腦由於此膨脹而壓縮腦壁(負傷時腦壁若有裂孔,腦漿便由此迸出)。
因為他們,除了屬於真正的「直觀感覺」的東西外,對其他方面的東西毫無所知。這些人在「直觀」到來之前,只是啃食概念和抽象物。但是此二者絕不是認識的孩子,僅是外殼或表皮而已,這類人充其量只能搞搞計算或算術之類的玩意兒,絕不可能成就偉大的功業。造型藝術或詩歌,如同雜劇的表演,對不能空想的人,可作為補救其缺陷的手段,但那是有限度的,對有空想的人,則可使他們更容易使用。
每一個人都一度有過青春的美麗,同樣,每一個人也有他青春智慧的存在。這是愛學習、愛理解、能把握事物的特質,這種特質在兒童期人皆有之,到了青春期淘汰一大部分,到最後,和青春的美艷一樣,終於消失蹤影。只有極少數得天獨厚的人,才能保持一生,雖然年老,還能依稀辨認,這些人才是真美,才是真天才。
佛勞溫在批評弗里德里希·居維葉《博物學》的文章(此文單行本在1841年印行)中,曾解釋這種現象的原因。他說:
這偉大而強烈的集中活動,固然帶有天才特質,但也不免經常朝向現實和日常事物,這些事物一帶到上述焦點之下,就像在顯微鏡下的跳蚤,體格變得像大象那樣大。所以天賦豐富的人,不時為了些許小事而發生令人不解的情緒衝動。此外,我們也常可看到,普通人覺得心平氣和的事件,竟令他們陷於悲哀、雀躍、憂慮、恐怖或憤怒中。總之,他們天生缺乏冷靜。所謂冷靜是面對事物時,除事物本身外,任何東西都不能進入眼界之內,因此,冷靜的人難望天才。
這樣一來,頭腦當然很容易對身體其他部分採取敵對的態度,同時身體方面若沒有良好的構造和強韌的生活力,在長期絞盡腦汁的生活下,一定很快就磨損殆盡。所以,強韌的生活力和良好的構造也是天才的條件之一。再者,胃和腦髓又有特殊密接的交感,胃的健全也應列入條件。但最主要的還是要有發達的頭腦,尤其橫幅一定要寬廣,但縱徑比橫幅小的頭腦,大腦比小腦更優越。此外,頭腦和其他各部分的形狀,無疑也是非常重要的,唯因知識所限,目前還無法精確地說出它的所以然來。
一般來說,小孩大都伶俐、具有理智、富於求知慾、容易教導,他們比成人更喜好、更適於理論的工作。由於神經系統發達,兒童的智力優於願望、激|情等等的所謂意志。因為智慧和腦髓是一體兩面,正如生殖系統是一切慾望中最激烈的慾望一樣,所以,我把此系統名之為「意志的焦點」。
又說:
再者,苦悶也是由意欲所產生,「認識」則反之,它自身沒有痛苦,只有快樂,所以它所給予天才的是:高而寬的前額和澄澈晶瑩的眼神。那是因為眼睛和額頭都不為意志和窮困服務,它們只給天才偉大而超俗的快活。天才所流露出來的這種快活的表情,倒很配合其他部分的憂鬱,特別是浮現在嘴邊的憂鬱。傑爾達努斯·布爾努斯的格言說得非常貼切,他說:「悲中有樂,喜中含悲。」
優美的詩文,像彩虹一樣只在雨後陰暗的地方出現。
在我幸運,心情愉快的時候,我的詩才的火焰非常微弱;
走出個體進入客觀世界的那種認真,是人類的天性所無法了解的,是不正常的現象,是屬於超自然的。但唯有靠著這種認真,才可看出其人的偉大,看出他佔有他自己的創作和他完全相異的「守護神」之作。對這些人來說,藝術、文學、思想才是他們的共同目的,其他的人則以之為手段,利用這個手段來追逐自身的事情,並且通常對進展的有利方法,還頗有心得,這是因為他們懂得阿附時流,能夠迎合大眾的要求。因此,他們能一帆風順、青雲直上;而天纔則多半陷於困境,一生潦倒落魄,因為天才常為客觀的目的而犧牲自身幸福。
總之,世間充滿了平凡、庸俗。天才的作品能被同時代的人所欣賞的,其例絕少,大都要等到後世才被發現和承認。就是說當他們的作品還新鮮、色彩還強烈的時候,沒有人去觀賞,像無花果或無漏子一樣,在乾燥的狀態下比活生生時,玩賞的人更多。
模仿是人的天性,雖然人們不承認自己是模仿。世間難得有識英才的慧眼,夠資格評價英才的也不多。
幹才的作業能力確比常人高出一籌,但理解能力則未必比別人高明,所以,立刻就能找出評價他們的人;而天才的作業能力或理解能力,為常人所不及,也不是常人所能直接理解認識的。幹才像腕力強的射手,能射到常人射不到的靶子;天纔則連射出去的箭頭去向,常人都看不到,只有等到他們的後代子孫才能發現。到那時候,凡人才信賴和認識天才。所以歌德在其《教育書簡》中說:
相反,生殖系統的發育來得最晚,到了青壯年期,它的感應力及生殖作用等才充分地活動,並且通常還凌駕腦髓的作用。
他在藝術中,雖早已成熟,但在其他各方面不論什麼時地都像個小孩子,天才地眺望世界,好像看戲一樣,都是以純客觀的趣味,就只這點,便足夠具備「大孩子」的資格。再回頭看看一般俗人,他們只感覺到主觀的趣味,只講究行為的動機,所以,這些人滿臉都是死板板的認真相。這是天才和小孩子絕對不會有的。九九藏書
我們說天才是熟慮的原因即在此。即使,具有非常的理解力和富於理性的所謂「賢人」,也不能和天才相提並論,且其間差異甚大。賢人的智慧是用於實際方面,他熟習最好的目的和最便捷的手段,因此也不外是為意志服務,順其天性,這是和天才相異的地方。通過堅實和認真地實行,我們可預想得出,他們的智慧是不會放棄為意志所用,也不會迷惑于無關於意志的事情,更不容許智慧和意志分離的。
意志和智慧之對天才和凡人的關係,也是這樣,我們可依此來區分二者的界限,我們可從他們的性質和全體行為來加以鑒別,尤其從他們的業績,更能判明。這種場合,我們還要附加一點非注意不可的差異,在化學上,性質不相同的元素,往往可形成「親和力」及「吸引力」,但人類的現象則相反。
以上,我是以抽象的說法來說明這兩種能力相互間的對立關係。歌德在他的劇本《塔索》中做了更具體的說明,塔索和安東尼奧就是那兩種能力的典型人物。一般人都以為,天才和瘋狂非常接近,這問題的癥結,主要也是在於天才特有的、反自然的「意志和智慧的分離」。但是,這種分離,可不能說天才的意志是薄弱的,因為天才也有衝動和激烈的性格,因此,我們非要從另一種角度來說明此分離不可,這可用下列的事實來解說。
伶俐的頭腦也罷,優秀的頭腦也罷,所謂適合大企業的頭腦也罷,都是客體使這些人的意志旺盛的活動,頭腦不停地探究客體相互間的各種關係,所以,他們的智慧和意志堅實地聯結著。相反,天才的頭腦為了要客觀地看出世界的現象,他好像置身事物之外似的,只把它當作觀想的對象,所以,意欲被逐出意識之外。
庸俗作家所以顯得俗不可耐,是因為他們的智慧強固地聯結在意志中,只有在意志激勵之下才會活動,被控制得死死的。所以他們的行為思考等全是為個人的目的,為了達到一己目的,大量創作粗劣的繪畫、低級的詩文、淺薄荒謬的哲學。甚至為了攀交達官顯貴,不惜昧著良心,寫出歪曲事實的學說。這些人,充其量只是剽竊他人作品的一言半句,不能把握其作品的核心,所得到的只不過是皮毛而已。而且,無知的他們還自以為得到人家的全部精髓,甚至夜郎自大地以為已凌駕於一流作家之上。
小孩子純真清澈的眼睛,令人喜愛,並且,偶爾還達到崇高的默想的表情。拉斐爾就利用這表情,畫出一幅美麗動人的頭像畫,這種純潔可貴的眼神,就是因為不含意欲。所以,精神力的形成遠比應該為自己服務的先發達起來,在這一點,大自然的辦法是適應他的目的。因為在這智慧佔優勢的時代,其實兒童本身也茫無所知,為了將來的需要,無意中做了認識的大儲蓄,他的智慧沒有休憩的活動,貪得無厭地把握一切現象,把它們都攬進腦海中,為了來日做周到的儲備。這情形與蜜蜂預感將來的需要而採集大量的蜜相似。
一般人智慧所用之處,只局限在自然所指定的場合;也就是理解事物間的相互關係,以及認識個體的意志和事物的關係。天纔則只在理解事物客觀本質的情形下,才使用自己的智慧,那是違反智慧的天分的,所以天才的頭腦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世界,這就是天才在某種意義下,可以啟發世界的原因,以此為基因,具有這種頭腦的人,往往發生種種不利的事情。
猩猩的智慧非常高,也來得很早,但因年齡的增大而減退。年輕猩猩的伶俐、狡猾和機敏,會使我們驚奇;成熟后的猩猩卻是粗暴、卑劣和難以駕御的動物。所有猿類的現象都和猩猩相同,同是因體力的增進而智慧方面即告減退。最具智慧的動物亦同,只有年輕時期才具備它們全部的所有。
常人的智慧為意志所支配,且嚴重地被束縛著,只能受容「動機」而活動,意志這東西,在世界的大舞台中,可把它比之為一大把穿在木偶上而使木偶活動的鐵線,凡人就像木偶,他們一生之所以枯燥無味、嚴肅認真,就是為了這點。那種認真相,越上一層越認真。動物的面貌也如此,冷冰冰地煞有介事,從不露出笑容。然而,從意志解放出來的智慧之主——天才,卻成了著名的米蘭木偶戲的操縱者,舞台上能夠感知一切的只有他一個人,希望暫時離開舞台到觀眾席上看戲的也只有他一人。
一言以蔽之,它的基礎是:認識力除意志的需要外,還有剩餘,使認識活動居於優勢,如是而已。實際上,小孩子都是某種程度的天才;天才也是某種程度的小孩子。兩者最接近的特點,是表現樸素和崇高的純真,這也是真天才的基本特徵。其他諸如「孩子般的天真」也是天才的特性之一。
第三,上述的運動是一般腦活動不可或缺的條件,血液流通的路徑愈短,所抵達腦的熱能就愈多,所以個子矮,尤其是脖子短的人最適於腦的活動。因此可以說,偉大的思想家很少是人高馬大的。但並不是說,非要矮身材的條件不可,像歌德的身材就在中等以上。
人的意識,當然和它們不同,但也有類似的性質,他們對事物和世界的知覺,也偏於主觀,且大部分仍滯留于內在狀態中。人雖能知覺存在於世界中的事物,但卻看不出「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雖能知覺自己和他人的所作所為,但對自身卻茫然無知。意識的明了經過無數的階段慢慢上升,熟慮也跟著漸漸增加。最後到達「一個點」。達到這一點之後,腦中偶爾會閃電般地發生如下懷疑:「這一切事物是什麼?」或「那些到底是如何做成的?」
如此把自己的範圍弘揚擴大,人們才認為他們是偉大的。所以,「崇高」的賓詞,在某種意義下的真英雄和天才,就意味著他們違反自己的天性,不追求自身的利益,不為自己籌謀,而是為全體人類生活著想。那些爭逐小利,斤斤計較小節的大多數人,不能成就偉大事業的道理是很明顯的,他們怎麼說也無法變得偉大起來。
以上關於天才的觀察,在生物學的系列中也可看到。生物學區分低、高等生物,說是「意志和智慧逐漸廣大的分離」,就和這種見解有關聯,也是相互補充。(譯者按:《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22章中曾就此「分離」加以論述。)這種分離達到最高程度,就是天才。這時,智慧完全離開它的根底——意志,獲得完全的自由,表象的世界才能達到充分的客觀化。
平常人對最高的道德,毫無所覺,而只讚美那些平庸、低級的東西!
最後這一句話,說明智慧和利爪銳齒一樣,也是為意志所用的道具。這正可證實我的學說。
維蘭德也說:
因為社會常揚言把榮譽的桂冠贈予有價值的人,但事實呢,又把它當作社會下等的目的,或反而戴到那些欺世盜名的人的頭上去。
所以,這類人不論在任何場合,所決定和實行的,必定很得體、很合適,不像天才經常有脫軌的行為或失措、愚昧的舉動。天才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情,是因為他的智慧不肯專做意志的指導者和看守者,而要求做點兒純客觀的思想。
依據居維葉的說法:
因此,一般由直觀出發而訴之於直觀的作品,如造型美術(繪畫https://read•99csw•com、雕刻、建築),和以直觀作為媒介所想象出來的文學作品,都是天才之作最明確的證明。天才和一般的所謂「幹才」大有區別。幹才的特徵,是他們論證認識的敏捷和尖銳,遠比直觀的認識力強大,具有這種才能的人,思維比常人更敏捷、更正確。天才恰好相反,他們能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一面,這是因為天才的頭腦比凡人客觀、純粹、明晰。所以,天才能夠洞察眼前的世界,進而發現另一面世界。
商福特也說:
天才的內在苦悶是不朽之作的源泉,他們有時陷於夢幻似的沉鬱,有時又顯得激烈興奮,和天才相比,才智正常的人理智、沉著、平靜,行為也穩定、平衡!除此外,天才的生活是孤獨的,天才原本就極少,不容易遇到知己,和常人相處也顯得格格不入。主宰凡人的是意欲,天纔則重認識,因此,前者之所喜,不是後者之所好;前者引為歡欣的,後者毫無喜悅之感。庸人是道德的生物,對世界只是保持個人的關係。
加之此認識力有時忽然異常高漲,傾其全力針對有關意志的事物和它的可憐相,在絢爛明亮光線的照耀下,先看得一清二楚的,再把它們擴大類推,因此,有這種個性的人往往陷入極端傾向。以下,我再把這一點做更詳細的說明。一切偉大的理論是如何得來的?那一定要他本人把全部精神力傾注在某一點上,全副心神地貫注和集中在這一點上,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完全消失,只有他的「對象」來填充一切的實在。
智慧的職分,只不過是動機的媒介而已,因此,智能的視界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事物和「意志」的關係(包括直接、間接及其他一切的關係)。此外,它便不能理解。對動物來說,事物和意志的關係幾乎全是直接的,在它們的意志中,不發|生|關|系的東西,可說是完全「視若無睹」。所以,即使是最聰明的動物,對自己有切身關係的事物,也往往不加註目,這是令人很驚異的事實。例如,我們的人格或環境發生激烈而顯著的變化,它們竟也絲毫不覺詫異。普通的人,除以上的直接關係外,還有間接的可能關係,如此構成知識的總體。但是此時,他的認識也只是局限在諸般關係的範圍之內。
如此這般,天才就是智慧的自由活動,換言之,是從為意志所用那裡解放出來的智慧活動。所以,天才的創作,沒有任何實利目的,更不能拿實用標準來衡量。音樂的演奏,哲學的思索,畫家的繪畫,詩歌的創作,純粹都是為作品本身,毫不計較實利。「非實用」是天才作品的特質,也是它的榮譽標誌。
我們可以用化學比喻來說明。中性鹽中包含鹽基和酸兩種成分,二者的性質截然不同。經過中和之後,如果鹽基佔優勢,則呈鹼性:如果酸居優勢,則呈酸性。
而天才在它之上還有純粹的智慧,這種智慧屬於全體人類,也是他活動的基本地盤,就是說它完全脫離意志,只不過偶爾回到意志身旁,這種思考過程,和常人智慧始終糾纏在意志上,一眼就能區別出來。天才不適於和凡人共同思考,也就是說不適於和他人交談。一如天才不喜歡凡人,凡人也不歡迎天才。物以類聚,天才也要選擇和自己同資格的人交談。但茫茫人海,哪裡有天才?所以,通常天才只有通過書本與古人神交。
當我們觀察個別事物時,可以發現他所觀察的程度,看他是只看到事物本身,或是只看出一點兒普遍,或是能進而觀察出種族中的普遍性質等,由此來決定他和天才之間的差距標準。所以,天才的真正對象是一般事物的本性,是事物的普遍形態(不是個體的而是屬於整體的)。個別現象的研究屬於「幹才」的範圍,並且,往往只以事物相互間的關係為其學術研究的對象,實用科學即屬此類。
偉人的價值,不在他的名聲,而是造成他獲得名聲的原因,而他的快樂在於產生「不可磨滅的種子」。所謂身後名,他本身是完全不知道的,從這個事實來看,那些引經據典、吹毛求疵,想證明他的無價值的人,恰如某人看到鄰居房裡堆滿蠣殼,心裏羡慕得很,卻找出一大堆證據對著他大發蠣殼的全然無用論,同樣愚不可及。
所以,一般的頭腦,對事物不能形成十分純粹客觀的形象,普通人的直觀能力是依據自己的那一點點有限的判斷力的,並且毫無目的,沒有充分、純客觀理解世界的能力,他們的意志若不受刺|激,就呈現疲勞狀態而不能動彈。如果在認識事物的場合,表象能力還有剩餘,而沒有目的地製造外界的客觀形象時,這種形象對意志的目的毫無用處,若到了相當高的程度,還會妨害意志的目的,這種狀態就已經具有所謂「天才」異於常態的素質。
下面我再以歌德美麗的詞句,做個例證。他說:
這種變異太大了。我們常有以自身的行為來判斷動物行為的習慣,所以,從這個見解來推想,年輕的動物是他的種族的一切道德性質最完備的時代,成長后的這種「神猿」除體力外,變成一無是處的個體。但造物者處理動物的方法,和我們所推想的不一樣,動物畢竟不能超出「自然」所指定的範圍。為此,在它們沒有充分的體力前,智慧是必要的;一旦體格強壯,就收回其他的力量而使之失其效用。
據李梅爾說,黑格爾及其他很多人,曾指責歌德像個「大孩子」。他們的話並沒有錯,但若用作指責的借口,那就錯了。再者,舒利希田格略爾的《故人小傳》中,也說莫扎特一輩子都像是小孩子。他這樣寫著:
意志本身是專橫霸道的,他絕對強調對智慧的原始支配權,智慧方面有時會感到不耐煩、不對勁,因此就抽身逃出其支配。離開那些討厭的意志后,智慧為了排遣氣悶而走向外界,此時它的精力更為強大,也變得更客觀了。天才所以伴隨憂鬱的原因,就一般來觀察,那是因為智慧之燈越明亮,越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那時才了解我們竟是這一副可憐相,而興起悲哀之念。天才所以被認為是悲哀的象徵,他們的情形,就像整天都被烏雲覆蓋的勃朗峰頂。但是偶爾,尤其是在晨光熹微時,烏雲忽然散去,那時,朝曦染紅峰頂,穿越雲際,景色之美,令人心曠神怡。同理,憂鬱的天才,有時也會露出只有他們才能領略的特殊快活,這種快活是由精神最完全的客觀化所產生。所以才說:「悲中有樂,喜中含悲。」
畫家把眼前的自然景物忠實地再現到畫布上;文人以抽象的概念,說明所見的社會萬象的現在態,轉注於他人明了的意識中,精密地使它再生,或是把常人只能意會、感覺的事物,用言語文字表達出來——凡此種種都是所謂「熟慮」。一般動物都是過沒有熟慮的生活,當然動物也有意識,用以知悉自己的禍福和認識攸關禍福的事。但它們的認識不論何時都流於主觀,無法客觀化。出現在認識里的諸事物,它們自以為看得很清楚,但那不能當作表現的目的物,也不能用為思考的對象。因此,動物的意識完全是內在的。
天才的認識方法,和本性中的一切意欲,完全斷絕關係,因而天才的作品不是故意或隨便產生出來的,而是出於本能的必然,所引導的「結論」。一https://read.99csw.com般所稱「天才的激發」或「靈感的來臨」等等,那時的情形就是指智慧忽然擺脫意志的羈絆而自由奔放,也就是說智慧不再為意志服務,而且也不是陷於不活動或鬆弛的狀態,在短暫時間內能夠完全獨立自發地活動。這時的智慧有最大的純潔性,猶如反映世界的一面明鏡。因為那時的智慧已完全脫離自己的根源——意志,而集中於一個意識,形成「表象的世界」。在這一剎那,所謂不朽作品之「魂」便附於其上。相反,故意思考的場合,智慧受意志的領導,由意志指定問題,智慧完全不得自由。
脊髓和神經剛好和腦髓的優越條件相反,它們是越細越好。頭蓋骨也以薄骨組成而形成高廣美麗的天井為最佳。腦髓和神經系統的構成都是遺傳自母親,但若沒有父親的活潑、激|情氣質的遺傳,天才的現象還不夠充分。這種氣質是由心臟特殊的力量引起的,就是說那是關於血液的循環,尤其是流向頭部的循環力量而引起的現象。
行為能力和創作能力的差異,關鍵在此。創作能力的認識要客觀、深遠,這兩種性質要以智慧和意志的完全分離為前提;反之,行為能力的認識,須具有應用知識的能力及沉著、果敢等條件,這些能力仍舊要遵奉意志的命令才能產生。
又說:「種族的保存,有賴於動物的身體性質,同時也有賴於智慧的性質。」
兒童期的神經系統比筋肉系統發達,這是往後所看不到的現象,過了這段時期,其他所有系統發展速度都在神經系統之上。所以,為了明確了解神經的優劣,應該讓小孩子多學習運用,這是我們不可不知的東西。(《生死論》第8章第6節。)
第一個疑問,如果能獲得明晰性,並持續存在,就產生「哲學家」,后一個問題臻於那種地步的話,就是文學家或藝術家。所以,這兩項崇高的職務,都要以熟慮為基礎。這種熟慮是先要清楚地認知世界和他自身的關係,靠著這層認識,才能進一步省察此二者。在這認識的全體過程中,智慧為了取得優勢,所以,有時不得不脫離它工作的上司——意志。
天才不但要有空想,還要明了各個對象和自己作品的關聯,而認識的源泉——直觀世界,隨時都給我們提供「清新的食物」,所以空想是天才所不可或缺的道具。有空想的人,他就有呼喚靈感的力量,所呼出來的靈感,在適當的時機,啟示他以真理。赤|裸裸的現實中,真理畢竟是很薄弱的,可以說只有一絲絲而已,並且,大都是在不適當的時機表現。所以,沒有空想的人和天才比較,就好像附在岩石上等待機會的貝殼,羡慕可以自由活動的動物一樣。
不論任何情況,「不為自身打算」的精神,都是偉大的。反之,處處為自己著想的人,是卑微的,因為他所認識的、所看到的,只局限於「自己」這個小圈子。而偉人是從全體之中來認識自己,前者是生活在小小宇宙中;後者則是在廣大的宇宙中生存。正因為如此,「全體」對他們才是最重要的,為了描寫、說明它,或打算在其間做實際的活動,所以努力去理解它。因為他們知道「全體」和他們深具緣分,也知道「全體」對他們的密切關係。
但是,如果我們的直觀一直都是附著在實際事物上的話,那麼直觀的材料應是完全站在偶然的支配之下。因為,「偶然」很不可能適時地產生事物,也很少能適當地排列事物,大抵它只是給我們提示一點兒具有很多缺陷的樣品。所以,那些具有深長意味的形象,必須有條理地整頓、加工,才能成為透徹的認識;而為了傳達這種認識,使它能夠隨意再現,又必須靠空想。空想之所以具有高度價值,原因就在這裏。
幹才則相反,他們是應時代精神要求而來的,剛好具有滿足此要求的力量。因此,他們或參与政治工作,或獻身科學實業工作,都能獲得報酬和讚賞。但他們所做的,到下個時代就毫無用處了,因為那時又有新的來取代它。相反,天才之投生在某個時代,恰似彗星竄進遊星的軌道,它的路線是完全不規則的,不像後者有一定的軌道。所以,天才不能參与那隻存在眼前的、刻板的行政工作。他又像瀕死的大將孤注一擲地把自己的隨身武器投向敵陣中一樣,把自己的作品投向遙遠的將來,時代就循此路徑緩緩前進。
任何種類的猿猴,年齡和智慧必成反比,例如婆羅門教所崇敬的「神猿」,年輕時前額很大,嘴巴只稍微突出,頭蓋骨高高地呈圓形,年齡一大,前額便向後退縮,嘴巴顯著地突出,德行方面也明顯變得惡劣,由原本的聰明、柔順、誠信,一變而為凶暴、遲鈍及愛孤獨。
在哲學、政治、詩歌或藝術方面超群出眾的人,似乎都是性情憂鬱的。
因為「真摯」這個東西,是自然盤踞的場所,絕不會往別的地方移動。但若不對任何事情輔以「認真」,就絕不會有太大的成就。天才對自身幸福的牽挂,往往非常拙劣,原因就在於此。我們如在物體之上放著鉛錘,由鉛錘所決定重心位置,隨時都可拉回來,同樣,人類的智慧和注意力,也隨時可回復到真正的認真。天才就是這樣,對其他事情都漫不經心地應付,他的認真不是有關個體或實際的事物,而是埋首世界和事物的真相,研究它的最高真理,或者苦苦思索以何種方法使它再現。
根據以上所述天才的本質,可知它是原本應為意志服務的智慧脫離自己的崗位時的自立的活動。所以,很顯然它是反自然的現象。所謂天才,可說是「不忠實于本務的智慧」,天才之所以給自己帶來不利,原因也在此。我們現在且把天才和智力遠較他們為劣的人兩相比較,便很容易觀察出天才的不利之點。
約翰·保羅在《美學階梯》第12章中說天才的本質是「深思熟慮」,我想其理由該是如此。就是說平常人都沉淪在意志的旋渦和喧囂中度其一生,他們的智慧充滿著生活的事物或事件,但他們卻完全不能客觀地理解「生活」和「事物」是怎麼一回事,就像在市場做生意的販子,只能聽到鄰近或眼前的談話,但整個市場如洶湧怒潮般的、能使遠處觀客吃驚的喧囂,卻完全進不到他的耳中。天才與之相反,他的智慧已脫離意志的利害,脫離人格的利害。他們以客觀的直觀將「世界」和「事物」融會貫通,一絲一毫也瞞不住他們。從這個意義來看,天才懂得深思熟慮。
認識力過度剩餘,最顯而易見的是表現在最根本、最原始的認識中(即直觀的認識中),而由另一個形象再現出來。畫家、雕刻家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所以,在他們來說,天才的理解和藝術創作間的距離非常近,正因為如此,表現天才和其活動的形式非常簡單,要敘述它也很容易。所有真正的文學、藝術、哲學的作品,所以能源源不絕產生出來的原因,也在於此。當然,他們的創造過程並不簡單。
當我被災禍脅迫時,詩的火焰炎炎燃燒。
天才有他種種的解剖和生理的特徵,這些特徵並不是同時並存的,但任何一點也不能忽視,同時,從這些特性中我們可以說明,為什麼天才孤立,為什麼人們會認為天才總帶來不吉利。
最後,我們再從天才的身體方面來觀察。
兒童時期,此系統可厭的活動尚未感覺,而另一方面頭腦的活動又已充分發達,所以,九-九-藏-書此時期實是一生中不可回復的純潔、幸福的時代,是人生的伊甸園,往後,我們只有以憧憬之念來回顧它。這一時期人之所以幸福,是因為兒童期人的認識多於意志,這種狀態使一切的事物都罩上新奇的色彩。這樣的世界,如沐浴在人生的晨曦中,眼前的一切充滿著蠱惑和魅力。兒童期人的小小慾望或變動的喜愛及微微的憂愁等等,比起認識活動的優勢,簡直是微乎其微。
上面已談過,兒童期的腦神經系統和聰慧是卓越的,到了成熟期則漸趨退步。這種現象,在猿猴類中也顯著地存在,由此,我們得到更重要的解說和確證。猿猴中最聰明的是年輕的黑猩猩,它再繼續發育,原本和人非常類似的顏貌便不復存在,同時,那種令人驚嘆的睿智也消失殆盡,長相越來越「動物化」:前額后縮,頸部肌肉多而鬆弛,頭蓋骨的形狀完全類似一般動物,神經系統活動漸漸低下,跟著是肌肉異常發達。這應能說明,肌肉的力量,已足以維持它的生活,如今,太多的智慧反而成了多餘。
以上這幾句話,可從下面的事實來說明。
關於詩或美術及所有真的作品,包括哲學上的東西,如何才能源源不斷地湧現出「認識」方法,我曾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中談過(第2卷第29章,第30章)。假如這種認識能力居於優勢的地位,就能以天才的姿態出現。這裏的所謂「認識」,是對它的對象,要有柏拉圖的所謂「觀念」,此觀念並不是抽象的,而是只有在直觀中才能了解的。所以,天才的本質在於他的「直觀認識是完全的和強烈的」。
以心理特徵來說,從理論的、愛好學習的兒童期,進入時而如山風般勁烈,時而沉于憂鬱不穩定的青春期,然後又變成熱烈認真的壯年期。兒童時期還未孕育性|欲的本能,所以意欲很穩定,從屬於認識之下,兒童時期特有的天真、睿智及理性等等性格,就是由此而產生。因此,關於兒童期和天才的類似之處,我想沒有再加說明的必要吧!
連這基本條件他們都全然不知,還談什麼文藝、哲學?幸而他們還不知道,否則,恐怕會失望得自殺:而且,前面所說的「善良意志」,是道德問題,藝術是不講究這一套的。藝術中最重要的是「能力」,不論哪一方面的藝術,作者是否認真地創作,這才是最緊要的。一般人所努力的對象,幾乎都是關於自己和親人的幸福,他們也許有這方面的能力,但卻沒有做其他事情的力量。因為一切故意的努力或企圖,不能給予我們誠摯、深刻和真正的認真,也不能作為它們的補充,說得正確一點兒,就是不能取代它們。
如把智慧和意志之間的羈絆解開,智慧就脫離自己的自然使命,而忽略為意志服務的職守,例如沉湎於繪畫的人,連迫在眉睫的災難,也不去理會它,仍自顧自地欣賞,以致給個體帶來危險。富於理性或理解力的人的智慧,則不如此,它永遠堅守著立場,順其境遇和要求。
人才的評價,好像是一顆鑽石,在某種程度內的大小、純粹度,才有一定的標價,超過此範圍,則既無市場也找不到買主了。
一生之間,若不能像個某種程度的「大孩子」,總是板著臉孔,了無生趣地埋頭苦幹,這樣完全沉著理智的人,也許是個能為世所用的公民,但絕不是天才的材料。天才之所以為天才,是因為感受系統和認識活動的優越,並且,這種異常的狀態,必須保持一生。此現象常人也能繼續到青春期,例如,我們常可發現一些學生的那種純粹的精神努力,儼然有天才的風采,但到了成年期又回復到自然的軌道上來,表現的儘是些爭財奪利,顯得俗不可耐,使以後邂逅他們的人,對他們的突變很驚訝。
以下,我想討論幾點有關天才個性的內容。亞里士多德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因為這種智能所製造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有用武之地。
在歌德《塔索》一書中就可看到這樣的人物。
識別高貴智慧的存在,現在我們所能確知的是頭蓋骨的形狀,其次是,腦髓的實質必須要以極纖細、極完全、並且是最精選的柔軟而敏感的神經體組織構成,還有,我們也隱約知道,腦髓白質和灰白質「量」的關係,也有重要的影響。根據拜倫遺骸的解剖報告,他的腦髓白質比灰白質多得多,腦重量是六磅,喬治·居維葉的腦五磅重,而通常人只有三磅重,從以上例證不難看出頭腦和智慧的關係。
關於血液循環的條件是由父親遺傳,若欠缺了它,縱有良好的頭腦組織,充其量也僅是個幹才的材料,即優異的理解力。此理解力在某種場合,雖會受到一種黏液性的氣質的援助,但並不是所謂的「黏液質的天才」。天才各種性格的缺陷,也可說大部分都是由父親遺傳。相反,若是空有父親的性格遺傳,而缺乏母親的智慧,情形會怎麼樣呢?其結果將變成:沒有智慧的活潑,只能產生熱力但發不出絢爛的光彩,所以生出性格暴躁和瘋癲的人物。兄弟中,若有天才的話,大抵都是長子,康德就是其例,這是因為在「製造」長子時,正是父親的精力和熱情最旺盛的年齡,雖然另一方的條件,即母親的遺傳,會被各種不利的事情妨礙。
如果他們遭到徹底的失敗,多數人又想,若以自己的善良意志,必可達到預期的目的,殊不知,唯此善良意志使他們不能達到,因為藝術、文學、哲學等,一旦摻雜個人的目的,就無法貫注全副心神了。有一句俗話說「自己擋在光線之前」(自己打擾自己之謂),這正是這類人最好的寫照。只有智慧擺脫意志的支配和計劃,得以自由活動,才能賦予真正的認真,才能賦予產生真作品的力量。
歌德也這樣說:
第一個不利,是這種智慧要服侍兩個主人,它為了追求自己的目的,機會一到就要放棄大自然所決定的本來使命,它所選擇的時機對意志來說,往往非常不適當,因而,有這種天賦的個體,在生活中多少顯得有些不對勁,一言一行也顯得神經兮兮。並且,由於認識力的增加,智慧所看到的不是個別事物,而多半是普遍的事物,這又和意志的要求大相徑庭,因為意志只需要認識事物的個別形態。
因為意欲和目的,佔滿他們整個頭腦,在他們的視界中只能觀察到和此有關的部分,其他方面盡皆消失,而以錯誤的狀態進入意識。例如,為排遣愁悶而急急出門旅行的人,大概他所看到的萊茵河不過是一條直線,架在河上的橋樑也好像是切斷這條橫線的小縱線。滿腦子為自己打算的人,他們內心覺得世界恰如戰場,這大自然的迷人景色,根本不會映入他們的眼帘。為了方便說明和強調這種事態,我舉的例子雖太極端,但事實也是如此,若是意志稍微興奮,也很可能產生類似前述的「認識」的變形。
文學的天才都喜好憂鬱。
一般人的臉上都捺上「平凡」的記號,表情也很卑俗,那是因為他們的認識一直是誠惶誠恐地服從於意志。因此,他們的觀察,只是考慮意志和目的的關係,其他的方法再也不懂了。天才與之相反,他們的表情有個顯著的共同點,臉上都能很明顯地表現出他們的智慧優於意欲,和智慧獲得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