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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七

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我覺得以這種方式來看藝術的態度,就是我們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時代所標榜為虛偽理想主義的態度。但是,我深恐由於我們過分崇信真實性,已使我們走到與理想主義相反的極端。這也表現出一種藝術就像我們今天某些流行小說一樣。我所要求的只是希望我們不要受所謂這種藝術已經走在歌德和席勒虛偽理想主義前頭的假話所煩擾。
比這種政治的解釋更有名的,是施萊格爾對古代希臘合唱隊所做的解釋,施萊格爾要我們把合唱隊看作是觀眾的精髓,是「理想的觀賞者」。根據歷史傳說,當初悲劇不是別的,就是這種合唱隊,如果我們持這種有悖于歷史傳說的觀點,它最後會成為一種粗淺的非學術性的假設,儘管這種假設有其光輝燦爛的地方。它之所以有光輝燦爛的地方是因為它是一種令人有深刻印象的系統的說明,它表示典型的德國人對任何所謂「理想的」事物的偏愛以及我們對這個觀念的瞬間的驚奇。
亞里士多德著作中有一句話,可能提到過後一種解釋,但是,這個高超的觀念對悲劇的最初形成沒有一點影響,因為它純粹宗教上的淵源,不但排除民眾與其統治者的對立,也排除任何政治和社會的內容,不過,對某些政客而言,卻表現得冠冕堂皇而有益軟化。似乎民主的雅典人,在其民眾合唱隊中,表現了不變的道德律,而這種道德律,對國王的罪行和奢侈而言,永遠是對的。
席勒在其《梅西納的新娘》序言中,對合唱隊的意義問題,給我們一種較有價值的見解,九*九*藏*書這裏,他把合唱隊解釋為悲劇為了要與真實世界隔離,為了要保留它的理想背景和詩歌的自由精神而在它四周所立的一道活動的牆。
席勒用這個觀點做他主要的武器以對抗陳腐的自然主義和幻覺論者對戲劇所做的要求。當舞台上發生的一切被認為是人為的,舞台布景的結構被認為是象徵的,而具有詩歌形式的作品被認為是違反自然時,那麼,一種更大的誤解便還在流行著。席勒不滿於只承認那些構成詩歌本質的東西為詩歌的破格。他認為,合唱隊的被引入是重要的一步,因為從此之後,藝術中的任何自然主義,都受到公開的挑戰了。
但是,在漢姆雷特和狄俄尼索斯式的人兩種情形下,勝過任何導致行動動機的東西不是思想而是了悟,是對真理及其恐怖性的領悟。現在,安樂再也無濟於事了,慾望達到超自然的世界之外了,達到諸神之外了,而人生及其對諸神和不朽來世的騙人思想被否定了。真相一旦被了解,人就會處處感覺到人生可怕的荒謬,就會明了奧菲利亞命運的象徵意義和森林之神的智慧:厭煩侵襲了他。
我們認為,悲劇的誕生既不能以對民眾道德睿智的尊重加以解釋,也不能用沒有戲劇的觀賞者這個觀念加以解釋,我們認為這個問題太過複雜,根本不能用這種簡單的解釋來處理。
例如,海洋女神合唱隊以為她們看到真實的提坦普羅米修斯而相信她們自己完全和這位神一樣真實。我們要不要鄭重其事地假定:最高貴而純粹的觀賞者是像海洋女神們一樣把神看成具體而真實的人呢?read.99csw.com
現在,為了尋找一條道路以穿越關於希臘悲劇之起源的迷宮,我們先要看一看以前討論過的所有審美原則。不論人們如何將古代傳說難以捉摸的片斷在思想上時常加以揉合和剖析,然而,關於希臘悲劇的起源問題,卻從來沒有被提出過,當然更沒有被解決過。我相信,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過分的地方。
希臘人特別易於感受細微而深刻的痛苦,他們曾洞察自然和歷史的破壞力量,可是,這些深奧的希臘人卻借這種合唱隊而自求安慰。也許,他們曾有陷入佛家否定意志的危險中,但藝術救了他們,通過藝術他們重新獲得了生命的意義。
形而上的安慰(關於這個,我要說,所有真正的悲劇都使我們獲得這種安慰)即所謂不管一切現象如何變化而生命在根本上永遠是充滿歡樂而堅強有力的這種看法,在自然精靈人羊神合唱隊中,非常具體地被表現出來,自然精靈處在一切文明的背後,並且歷經許多世代和歷史發展而始終如一。
從這個意義上說,狄俄尼索斯式的人,像莎士比亞筆下的漢姆雷特:兩者都深深地看到事物的真正本質,他們覺悟了,不願意行動了。他們知道,任何活動都不能對事物的永恆狀況有所改變,同時,如果你說他們應該把紛亂的九*九*藏*書狀態恢復正常,他們會把這種責難看成滑稽可笑或貶低這種責難的價值。了悟扼殺了行動,要行動,就要一種幻想的帳幕,這就是漢姆雷特的看法。不過,這裏我們不要把這種看法與夢想家的廉價智慧混為一談,因為夢想家想得太多,是決不會付諸行動的。
同樣,悲劇的世界根本不是隨意被置於天地之間的世界,這個世界一樣也具有它的真實和可靠性,正如奧林匹斯為忠誠的希臘人所保持的世界一樣。作為狄俄尼索斯合唱隊員的人羊神所在的世界,是經過神話和儀典認可的世界。為什麼悲劇從他開始,為什麼狄俄尼索斯的悲劇智慧由他而表現,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現象,正如悲劇起源於合唱隊的現象一樣。
要不要假定「理想的觀賞者」的特色是衝上舞台而解放這位神呢?我們曾是信任審美的觀眾,因為我們認為一個觀賞者愈是聰明,就愈能把藝術品看作藝術。現在,施萊格爾的理論卻告訴我們,一個完美的觀賞者完全不把舞台世界看作藝術而看作現實世界。我們不禁嘆息:啊,這些希臘人!他們破壞我們所有的美感!但是,一旦我們漸漸習慣了,那麼,無論什麼時候,當這個合唱隊問題出現時,我們就會重複施萊格爾的箴言。
確實,誠如席勒所說,希臘人羊神合唱隊即原始悲劇合唱隊,在理想的背景中進行,這種理想的背景,高居於人類普通途徑之上。希臘人替他們的合唱隊建造了一個想象世界的台架並把想象的自然精靈置於其上。悲劇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的,因此自開始以來,就不必模模擬實世界。
我們從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知道,希臘合唱隊的組織形式是最高貴的,由於這種形式的高貴,如果說它預示一種憲政的民主,我們認為這是一種褻瀆,雖然別人並不在乎這種褻瀆。沒有任何古代悲劇像取自埃斯庫羅斯《科基夫奧洛伊》的合唱隊那樣,表現過憲政民主,人們可以大胆地說,古代的悲劇甚至根本沒有預示它的產生。read.99csw•com
如果我們說,那想象的自然精靈人羊神與文明人的關係正如狄俄尼索斯音樂與文明的關係,那麼,我們的研究工作就可以在這裏獲得一個起點。瓦格納曾經說到過後者,他說,文明被音樂淹沒正如燈光被日光淹沒一樣。同樣,我相信,開化的希臘人也感到自己淹沒於人羊神合唱隊之中。而希臘悲劇的進一步發展,使整個國家和社會,事實上,使所有將人與人分開的東西,都在那使人類回到自然懷抱的勢不可當的和諧感之前消失了。
因為,當我們把常見的劇場觀眾與悲劇合唱隊比較一下,而自問可不可以把前者解釋為類似於後者時,我們確實感到驚愕。我們不約而同地否認這種可能性,那麼,我們對施萊格爾的大胆主張以及古希臘觀眾勢必與此完全不同的情形,感到驚異。我們自始至終都假設,不論觀賞者是誰,他總該知道一個事實,就是他所面對的是一件藝術品,而不是經驗的具體事物,可是,希臘悲劇合唱隊卻不得不把舞台上表演的角色,看作是真實存在的。
後來,在這種意志的極度危難中,善於醫治的女九_九_藏_書巫即藝術靠近他。只有藝術才能把他的厭煩感轉變為他活下去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一方面是崇高的精神,它藉助藝術而克服恐懼感;另一方面是喜劇精神,通過藝術而解除我們荒謬的厭煩感。唱著狂熱詩歌的人羊神合唱隊,拯救了希臘藝術;我所提到的即將來臨的感情突發,就包含在那些狄俄尼索斯追隨者的媒介之中。
當狄俄尼索斯情態的強烈情緒及其對人生一切日常障礙的暫時擺脫繼續存在時,它帶有一種遺忘素,我們個人曾經經歷過的任何東西,都沉沒在這個遺忘素中。這種遺忘作用,把日常的現實世界與狄俄尼索斯世界隔開。但是,一旦這個日常的現實世界重新進入我們意識裏面時,我們便帶著一種厭惡的感情去看它,結果使我們獲得一種苦行禁慾而意志缺失的心理狀態。
這個傳說明白地告訴我們,悲劇產生於悲劇合唱隊,並且,開始的時候悲劇就是這種合唱隊。因此,我們要把這種合唱隊看作原始戲劇而加以細密觀察,不要理會那些時下流行的解釋。在這些解釋中,有的把它解釋為「理想化的觀賞者」,有的把它解釋為代表舞台上面對貴族的平民。
我所說的傳說,不利於施萊格爾,這種沒有舞台的合唱隊,悲劇的原始形式是不能與那些理想的觀賞者的合唱隊相比的。試問,從觀賞者這個觀念產生並固定於所謂「純粹」觀賞者這種方式的藝術,究竟算是哪一種藝術呢?沒有戲劇的觀賞者是一種荒謬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