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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八

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在所有這些研究之中,我們必須記住的是:希臘悲劇的觀眾,發現他們自己置身於樂隊的合唱隊中。觀眾與合唱隊,從來不是互相對立的;一切都是歌舞著的人羊神大合唱隊以及由人羊神代表者構成的大合唱隊。如果我們承認這一點,那麼,施萊格爾的看法就獲得了一種更深刻的意義了。
在這個幻象之中,合唱隊發現了它的主人和導師狄俄尼索斯,它自身仍然永遠只是一個伴隨的合唱隊;它知道這個神如何受苦,如何使自己改變,也就是由於這個理由,它就不需要行動了。儘管合唱隊附屬於這個神,合唱隊仍然是自然的最高表現,同時也像自然一樣,在熱烈的表現中發出聰明的智慧的言辭。
他會本能地將神奇出現在他心中的神的形象,投向一個人戴著面具的樣子,把後者的真實化為一種幽靈似的夢幻。這是阿波羅的夢幻狀態,在這個夢幻狀態之中,白晝世界被遮掩了,而一個新的世界,比前者更明白的,更可以理解的,更動人的,同時也是更朦朧的非真實的,以不斷變換的形象落在眼前。這樣,我們可以認識一種激烈的文體上的對立。語言、色彩、步法、言辭的動力,使一方面偏向于合唱隊的狄俄尼索斯詩歌,另一方面又偏向于舞台上的阿波羅夢幻世界。結果便產生兩個完全分開的表現範圍。
就像悲劇及其形而上的安慰,指向那超越一切現象變化的永恆的真實存在一樣,人羊神合唱隊的象徵意義也類似地表現出事物本身與現象之間的原始關係。現代田園牧歌里的牧羊人,只是現代人誤認為自然本身而實為文化錯覺總和的摹寫品。狄俄尼索斯式的希臘人,由於竭力追求真實和自然,所以就發現自己幻化為人羊神的姿態。
由於它既是慈悲的又是智能的,它就顯示一種從世界深處所產生的真理。這樣,我們便看到那奇異的,也是令人困擾的https://read.99csw.com形象是如何產生的。這個既擁有智慧又富有同情心的人羊神,同時也是與神對立的「愚人」。人羊神是具有最強烈衝動的自然複製品,同時他也是智慧和藝術的先鋒。他把音樂家、詩人、舞蹈者和幻想家等角色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我在這裏舉出來解釋悲劇合唱隊的原始現象,也許要和學者們對基本藝術過程的觀念有所抵觸。但是,詩人之所以為詩人,只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置身於許多生動活潑的形相之中,他進入這些形相最內在的地方,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沒有比這個事實更為明顯的。
人羊神和近代田園牧歌裏面的牧羊人,都是人類追求自然和單純的結果。但是,希臘人是堅定地形成他們的森林之神,近代人卻故意而令人作嘔地戲弄親切的吹笛牧羊人!因為希臘人以人羊神表現自然的原始未開化狀態,人羊神與猿猴是不同的。相反,人羊神是人的真正原型,是人類最高和最強烈期望的表現。
要保持這個認識和一般傳統,在最早的悲劇中,狄俄尼索斯並不真正地出現,只是被想象而已。原始的悲劇只是合唱隊,根本不是戲劇。後來,人們才想證明這個神是實在的,並想在所有觀賞者眼前生動地表現這幻想的人物以及改觀的形象。
基於這個觀點,我們可以對希臘悲劇,即被狄俄尼索斯所刺|激的整個群眾象徵,完全地解釋了。既然我們熟知現代劇場合唱隊,尤其是歌劇中合唱隊的任務,而我們也發現,我們難以想象希臘合唱隊怎麼會比戲劇動作本身更熟悉、更重要。並且,我們絕對不能完全使所謂合唱隊是由像山羊那種人羊神組成的這一事實與這個重要的理論一致,我們時常感到舞台前面的樂隊是一個不可理解的謎。現在我們知道舞台及其活動最初是被想象為純粹的幻象,唯一的實在是合唱九_九_藏_書隊,合唱隊從自身中創造了這個幻象並通過舞蹈、音樂和對話等媒介來顯露這個幻象。
希臘劇場的構造,使我們想起孤寂的山谷,舞台的結構像是一個光亮的雲層輪廓。當酒神的女信徒從山頂結隊而下時,她們就看到這個輪廓:這是一個偉大的架構,狄俄尼索斯就是在這個架構的中心出現在她們面前的。
上面所說的就是狄俄尼索斯狂歡群眾的傾向和見識:從他們自己的眼光看來,這些傾向和見識的力量,改變了他們的形狀,最後,發現他們變成了人羊神的神靈的情形。後來,悲劇合唱隊慢慢成為一種對自然現象之審美的模仿,在狄俄尼索斯的觀賞者與實際上對狄俄尼索斯著魔的崇拜者之間,必然地產生一種區別。
荷馬能夠遠比其他詩人描寫得更生動,更具體的原因是什麼?是他靈活的眼光,這使他對事物的分辨非常清楚。我們之所以如此抽象地談論詩歌,是因為我們都傾向於成為漠不關心的詩人。從根本上說,審美現象是很單純的。如果我們要做詩人,我們所需要具備的,只是一種可以抓住我們面前持續不斷活動的能力,只是一種存在於許多靈異之中的能力。如果我們要做戲劇家,我們所需要具備的,只是一種堅強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改變我們自己並通過許多陌生肉體和靈魂來表達我們自己的感覺。
這種藝術不再是史詩吟誦者的藝術,因為史詩吟誦者並沒有把自己與他的想象物融合,只是像畫家一樣,靜觀他的想象物,把它們看作自身以外的某種東西。但在這裏,我們所看到的,卻是一個由於進入另一個陌生人身體內而隱藏在別人背後的人。我們應該知道,這種現象不是特殊的而是普遍的,所有群眾都是在這種方式之下變得恍惚迷離的。
就其為唯一的觀賞者——舞台幻想世界的觀賞者——而言,合唱隊可以說是「理想的觀九_九_藏_書賞者」。就我們所知道的來說,希臘人根本不知道有所謂純粹旁觀的觀眾。我們知道希臘劇場的結構是梯形的,同心弧的中央凸起,每一個觀賞者都可以完全實實在在地看到他四周的整個情形,在全神貫注的觀賞中想象他自己也是合唱隊的一分子。這樣,我們就能夠把原始雛形悲劇合唱隊,看作狄俄尼索斯式的人的投影。對這個現象的最好說明,是演員的體驗,如果一個演員真有演戲的才能,他將會看見他所要扮演的人物形象生動地呈現在他眼前。人羊神合唱隊是狄俄尼索斯群眾的幻象,正如舞台世界是人羊神合唱隊的幻象一樣——這是強有力的幻象,它可以使演員對其四周一排一排觀賞者的「實在」感,變得模糊不清。
我們現代人特有的缺點,就是以一種過分複雜而抽象的方式去看一切原始的美感現象。對真正的詩人而言,「隱喻」不是修辭學上的比喻,而是具體呈現在他眼前以代替概念的象徵形象。對他而言,人物不是某些個別零碎特徵連在一起的集合體,而是一個具體生活在他眼前的角色,其與畫家筆下形相不同的地方,只是他能繼續生活和行動。
他是一個熱情的狂歡者,由於接近神而充滿強烈情緒;他是一個產自自然母胎的智慧先知;他是一個代表自然的萬能象徵,希臘人慣於帶著一種虔誠的驚異眼光去看他。人羊神是高貴神聖的。因此,他必定注意過狄俄尼索斯式的人受到創傷的幻象。我們故意設想出來而經過改頭換面的牧羊人也許冒犯過他,但他的眼睛卻帶著無比的滿足,停落在自然的開放而不曾被歪曲的畫面上。這裏,原始人對文化的錯覺一掃而空,表現出來的是一個真真實實的人,是一個藐視一切而向其神祇歡呼的人羊神。
這樣,現在我們可以把希臘悲劇解釋為從阿波羅的影子中所不斷產生的狄俄尼索斯合唱隊。那些與悲劇交錯九*九*藏*書在一起的合唱部分,似乎構成了對話的母體,也就是說,似乎構成了實際戲劇整個舞台世界的母體。這個悲劇的基礎,在連續不斷的爆發中啟發戲劇的幻象——這個幻象一方面完全是阿波羅的夢幻性質,因此,也完全是史詩性質。可是在另一方面,就作為狄俄尼索斯情態的具體客觀化出來了,又傾向於毀滅個體的存在以及與原始太一的合一。悲劇乃是狄俄尼索斯見識和力量的阿波羅化身,而由於這個緣故,悲劇與史詩之間就有一條巨大的鴻溝。
狄俄尼索斯的刺|激鼓舞,能夠把一種藝術的力量帶給整個大眾,而這種藝術力量可以使我們感到,我們是處在許多靈異之中。在戲劇合唱隊中所發生的,是基本的戲劇現象。把自己投射到自己之外,因此,在行動時就好像真的進入了另一個身體另一個人物之中似的。這是戲劇發展的第一步。
站在他的面前,文明人變得像幅虛假的漫畫。關於悲劇藝術的這些最初跡象,席勒的看法也是對的。悲劇合唱隊是防止實在世界侵入的一道活動的牆,它對實在世界的描畫比文明人更忠實完整。文明人總是把自己看作唯一的實在。
使狄俄尼索斯獲得客觀形象的阿波羅的具體表現(化身)與合唱隊音樂中變換力的相互作用很不一樣,與狂熱者所深深感覺到的那種力很不一樣,但是,他不能把它凝縮為一個明白的形象。現在,不再模糊地感到這個神的來臨;現在這個神以史詩的明確方式在舞台上與他說話,而作為一個史詩的主角,幾乎是用荷馬的語言與其說話。
著魔陶醉是所有戲劇的先決條件。在這種著魔陶醉中,狄俄尼索斯式的狂歡者,自覺是人羊神,而由於自覺是人羊神,也就發現了神。在他改變面貌和本質之時,他發現了一個新的幻象,這個新的幻象就是阿波羅情態的完成。同時,這個新的幻象也完成了戲劇活動。
詩歌不https://read.99csw.com是詩人腦子裡產生出來而與這個世界脫節的奇怪東西;它儘力成為與此相反的東西,它儘力成為真理未加渲染的表現,所以它要拋掉罩在文明人所謂實在外面的沒有價值的外套。在這個自然真理與文明虛偽謊言之間的對立,正如事物的永恆本質與整個現象世界之間的對立一樣。
這表示嚴格意義下的戲劇誕生了。後來,祭祀酒神時狂熱合唱隊的工作,激起聽眾的一種心情,當他們看到悲劇英雄出現時,他們覺得看到的不是那笨拙的戴面具的人,而是產生於他們恍惚迷離的幻象中的人。如果我們想象阿德墨托斯在懷念著他新亡的妻子,把他的生命消耗在對妻子模樣的精神沉思上,這時把一個矇著面紗的具有同樣形象和步態的人帶到他面前來。如果我們因此而想象他的激動情緒,他的強烈的比較,他本能的信念,那麼,我們就從那位看到這個神並早已把這個神的痛苦看作自己的痛苦的觀賞者的興奮激動中,獲得一種類似的了解。
由於這個緣故,狂熱詩歌合唱隊根本不同於其他任何種類的合唱隊。當那些頭上戴著月桂枝、口中唱著讚美詩的處|女,莊嚴地走向阿波羅神殿時,她們仍然保持本來面目和市民的名字。可是,狂熱詩歌合唱隊卻是一個經過改變的合唱隊,他們忘記了他們作為市民身份的過去,他們忘記了他們的社會階級,他們變成了神祇的永久僕人,活在一切社會範圍之外。當希臘其他合唱詩只是阿波羅音樂家的最大強化時,在狂熱詩歌中,我們卻看到一個不自覺的演員們所組成的團體,而這個團體的每名成員都像著了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