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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十一

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十一

事實上,如果人們不曾知道悲劇詩人和悲劇本身都已完全死了的話,他們會拚命從他身上學習更多的東西。有了悲劇之後,希臘人曾經放棄他們對不朽的信仰。所謂不朽的信仰,不但指對理想的過去的信仰,也指對理想的未來的信仰。有名的墓志銘中所謂「老年的無常和無價值」這種話,也可以同樣用到最後階段的希臘精神。在這個時期,希臘精神中所崇拜的最高神祇是機智、轉瞬即逝的念頭、善變、短暫的快樂。
現在我們要知道「歐里庇得斯把觀賞者帶上舞台」,含有「從此以後觀賞者將能擔任一位勝任的判斷者」的意思。這句話只是暫時的,我們還要知道我們必須為他的意向尋求一個更健全的解釋。一般人也都承認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終其一生,都享有很好的民眾口碑,並且承認由於這個理由,如果我們說這兩個人的藝術作品和大眾對它們的接受之間有什麼不平衡現象的話,那是無稽之談。把才高八斗、不斷創造作品的歐里庇得斯從一條沐浴于兩位導師的光輝里的道路上趕走的是什麼東西呢?把他從沐浴于群眾歡呼中的道路上趕走的是什麼東西呢?他對觀賞者做了什麼樣的考慮而使他不顧這觀賞者呢?他對他的觀賞者的偉大敬意如何會使他以極端不敬的態度來對待那些觀賞者呢?
最後,當一種新形式產生而這種新形式視悲劇為其產生的背景時,我們驚奇地發現這個新形式的確帶有它母體的某些特質,只不過是它母體做長期死亡鬥爭時的特質。歐里庇得斯曾經做過悲劇的死亡鬥爭,不過後者的藝術被視為新希臘喜劇。
為什麼作者覺得必須使自己牽就一個有名無實的勢力呢?如果作者認為自己在才能和意向方面優於所有觀賞者,為什麼向這些才能平庸的集體表示出尊重,而不向那些最有才能的觀賞者中的少數分子表示尊重呢?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沒九*九*藏*書有一個希臘藝術家曾比歐里庇得斯更大胆自負地對待他的觀賞者。有一個時期,當群眾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時,他卻以偉大的挑戰姿態公開否認他自己的意向,他以前曾用以贏得群眾支持的那些意向。如果這位天才對「大眾」的一群狂人瘋子有一點點敬意的話,他早就會在他事業的中點,被他失敗的重大打擊所推倒。
就是這些人,把一個染上光輝的蒼白玫瑰色的古代希臘圖樣傳給後世,好像從來沒有一個產生過悲劇、神秘宗教、畢達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第六世紀似的,的確,好像偉大時期的藝術品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似的。當然,從這種微不足道的愉快土地中,現在根本還沒有產生過後者的任何一種,因為像他們現在一樣,他們表示一種完全不同的哲學作為他們存在的理由。
一旦我們了解歐里庇得斯以前的劇作家用什麼東西來塑造他們的主角,以及了解把現實的真正摹寫品帶上舞台是多麼背離他們的思想時,我們將發現,歐里庇得斯的意向完全不同。由於他的這一做法,一般人就發現了從禮堂到舞台的道路。以往只反映偉大、醒目特質的那面鏡子,現在也表現出一種正確性,而這種正確性也反映出自然中細微的特性。
現在有些事情發生了,但這些事情並不能使我們當中那些熟悉埃斯庫羅斯悲劇更深奧秘的人感到驚奇。歐里庇得斯在每一行每一特點中都感覺到一些完全不相干的東西,某種九九藏書欺騙的明晰以及與它同時而來的神秘的深奧,一種無限的背景。在最清楚的形體後面拖著一個不確定的東西,某些不能完全說明的東西的彗星尾巴。一種同樣曖昧的情形籠罩著戲劇的結構,尤其是合唱隊的作用。我們再次看到,所有道德問題的解決看來是多麼含糊不清。
第五階級,即奴隸階級,獲得他們有權獲得的東西,至少在態度方面是如此,希臘的光輝一定指奴隸的光輝,奴隸沒有艱巨的責任,沒有崇高的目標,對他們來說,過去或未來都比不上現在有價值。就是由於這個希臘的光輝,基督教以後頭四個世紀中有深度和有能力的人都遭受傷害。這種婦人式的逃避,逃避一切嚴肅和敬畏,這種沾沾自喜的享受逸樂,對他們而言,不但令人輕視,也不合基督徒的心境。
歐里庇得斯認為,他自己完全優於全體群眾;但不是優於他的兩個觀賞者。他會把群眾弄上舞台,但仍然堅持尊崇這兩個人為他藝術的鑒識者;仍然堅持遵從他們所有的方向和忠告,以及將那一直促進形成舞台活動的情緒、熱情和感覺,像看不見的合唱隊一樣,從圓形劇場的密集行列漸漸灌輸到他的戲劇人物的心中。由於向這些鑒識者表示敬意,他就賦予他的新人物一種新的聲音和新的音樂。就是由於他們的判斷,而非別人的判斷決定了他的工作價值。無論什麼時候當群眾拒絕他的作品時,就是由於他們的鼓勵,他們對他最後勝利的信念,才支持住他。
這種新喜劇現在可以面對一些有了準備的開化的群眾,歐里庇得斯曾經為這些群眾出力,好像是這些群眾的合唱指揮者一樣,只有在這種情形之下,觀賞者合唱隊才需要訓練。一旦這個合唱隊在歐里庇得斯的答案中獲得了地位,這種新喜劇及其在聰明和機靈方面不斷的成功,就產生了。同時,合唱指揮者歐里庇得斯成了受人過分讚揚的對https://read.99csw.com象。
從那以後,表達日常事務的日常用語便是現成的了。而在此之前,戲劇言辭的特性取決於悲劇中半人半神和喜劇中半人半獸的人羊神,現在歐里庇得斯把所有政治希望都寄托在布爾喬亞階級大出風頭上。所以,阿里斯托芬筆下的歐里庇得斯可以自傲地說,他自己確確實實描繪了生活,並告訴人們如何去生活。現在,如果所有民眾都能從事推理,都能在法庭中為他們的訴訟案件辯護,用難以置信的精明去從事他們的事務的話,這個功勞確實是屬於他的,是他諄諄教誨他們,給他們智慧的成果。
可是,與之相反,希臘悲劇的死亡卻產生了一個很大的空隙。正像提比略時代的希臘水手一樣,從遙遠的孤島聽見「偉大的牧羊神已經死了」的痛苦呼號,同樣,如今那「悲劇已經死了」的痛苦呼號,也響遍了整個希臘世界。詩歌也跟著衰亡!你們這些微弱而沒有生氣的模仿者走開吧!你們下地獄去吧!在那裡,你們可以飽嘗你們往日主人所拋給你們的殘屑!
現在,每一個觀賞者,在歐里庇得斯的舞台上都能看到與他自己完全相像的人,並且很高興地發現這種人表演所傳遞的東西栩栩如生。但是,那還不是唯一的樂趣。人們自己都從歐里庇得斯處學到了如何說話。在他與埃斯庫羅斯相比時,我們不是聽他在大吹大擂地說,因為他,民眾才學到了如何依照所有藝術法則非常巧妙地從事觀察、處理以及形成結論嗎?就是由於公開討論中的這種革命,才使新的喜劇成為可能。
當我以前說歐里庇得斯把觀賞者帶上舞台,使他鑒賞戲劇時,我可能造成一種印象,認為舊的戲劇自始至終都與觀賞者處於一種錯誤關係中,人們會因read.99csw•com此讚揚歐里庇得斯要越過索福克勒斯,而在藝術品和觀賞者之間建立一種適當關係的基本意向。但是,所謂觀賞者畢竟只是一個名字,不是一個永遠不變的價值。
較老藝術中典型的希臘人奧德修斯,在新詩人們手中衰落為一種「貶低希臘精神」的人物,從此以後,這種人物成為舞台上的中心人物,如溫順機靈的奴隸。阿里斯托芬在《蛙》中描寫歐里庇得斯自認為的優點是,用他的秘方把悲劇藝術中華而不實的外衣除去,而這個優點在他每一個悲劇角色身上都明顯地表現出來。
剛才我所說的兩個觀賞者之一是歐里庇得斯自己——作為思想家的歐里庇得斯,而不是作為詩人的歐里庇得斯。他豐富的批評才能,像發生在萊辛身上的情形一樣,曾經幫助他產生一個真正創造的支流。有了這種才能,有了這種明顯的理智清晰和多才多藝,歐里庇得斯便注意他前輩們的戲劇的演出,並想從其中重新發現那些像在古畫中所發生的情形一樣,因長久時間使其變暗而幾乎消滅的優美特徵。
但是,由於他把理性看作一切創造和欣賞的源頭,所以他必須了解是不是別人也有他這種觀念,或者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面對這種不相稱的情況。但是,民眾卻只給他一種不信任的微笑。儘管他有許多疑懼和隱諱,然而他們當中卻沒有一個人告訴他,為什麼那些偉大的導師是正確的。在這種痛苦的心情下,歐里庇得斯發現他的第二個觀賞者——一個不了解悲劇也因而排斥悲劇的人。因為與這個人聯合,他就可以冒九_九_藏_書險離開他的孤立狀態,去從事反抗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作品的艱巨鬥爭,不是通過辯論,而是以悲劇詩人的資格使他自己的悲劇觀念勝過那些傳統的觀念。
希臘悲劇是在一種與較老的姊妹藝術完全不同的方式下衰亡的,由於一種無法解決的衝突,它自毀而亡,而其他藝術卻是在老年時平靜地死去。如果說,毫無痛苦地死去並且留下好子孫是一種愉快自然情況的象徵的話,這些較老形式的病患,的確表現了這種情形,它們慢慢地萎縮,而優於它們自身的子孫們,站在它們瀕死的目光面前,焦急地抬起頭顱。
我們處理神話的方式是多麼令人疑惑!幸與不幸的分配是多麼不規則!在舊悲劇的語言中也有很多他要反對的東西,至少是令人迷惑的東西。為什麼在簡單關係的描述中會有許多壯觀的現象呢?為什麼在人物本身簡單的地方,反而有那麼多比喻和誇張呢?歐里庇得斯坐在戲院里沉思,成了一個被困擾的觀賞者。最後他自己不得不承認他不了解他的偉大前輩們。
悲劇只以一種退化的形式留存著,只是它痛苦而吃力的死亡紀念物。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了解那些喜劇作家對歐里庇得斯的鍾愛。現在斐勒蒙的願望是確定死人有沒有知覺,他會為訪問冥界中的歐里庇得斯所獲得的快樂而被弔死,這不會讓我們覺得奇怪。如果我們要以暗示的方式簡略地說明米南德和斐勒蒙與歐里庇得斯所共有的東西,以及他們在歐里庇得斯身上所發現的典型而動人的東西,歐里庇得斯把觀賞者帶上舞台這方面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