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十九

悲劇誕生於音樂精神

十九

對一個小心仔細的觀察者來說,歌劇對音樂的這種有害影響,為近代音樂的一般發展做了一個簡單扼要的說明。支配歌劇和歌劇所表現的社會之誕生的樂觀主義,以驚人的速度,剝奪了音樂中偉大的狄俄尼索斯意義,並把微不足道的娛樂性質加在音樂上面,這種轉變在見識上相當於埃斯庫羅斯形態的人轉變為快樂的亞歷山大形態的人。
當這些勇敢的事業在理論型文化深處發生時,它們表現出多麼偉大的溫和信心。唯一的解釋是在下述令人感到安慰的信念中,這個信念認為「本質的人」是那永久有德行的歌劇主角,亦即不斷吹著笛子或歌唱著的牧人,這種人如果偶然迷失了自己,也必然會完整地回複本來面目,像芬芳誘人的白雲一樣,產生於蘇格拉底式靜觀深處的樂觀主義中。
這樣看來,我們可以把敘唱部分看作敘事和抒情表達的混合品。但是,由於構成這個混合品的成分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它所產生的結合也就既不是和諧的也不是連續的,而是一種表面的和類似精細拼嵌式的結合,這種結合在自然與經驗領域內並不是沒有先例的。不過創作敘唱部分的人,對此卻採取一種非常不同的看法。
我們不禁感到新悲劇時代的黎明對德國精神而言,只是回到自己,只是它自己真實本身幸福的恢復。很久以來,從外面來的強大力量,強迫產生於粗野之中的德國精神自我塑造,促進德國精神的形式嬗變。但是,如果它能夠繼續從根本學不到任何東西的國家中學到希臘人的東西,那麼,最後德國精神就可以在其他國家面前站穩,擺脫拉丁文化的主要路線。當我們看到悲劇的再生並且處於既不知悲劇從何而來也不知它去向何方的危險中時,我們是不是曾經有過任何一個時代比現代更為迫切地需要這些偉大的教師的想法呢?
凡是想破壞歌劇的人,一定要準備與亞歷山大式的歡愉作戰。這種亞歷山大式的歡愉曾給歌劇帶來它最為得意的概念,而歌劇就是這種亞歷山大式的歡愉的自然藝術表現。至於藝術本身,它能從一種完全產生於美感領域以外的形式中,得到什麼裨益呢?能夠從一種在半道德範圍內侵入藝術範圍而只能在極短時間對我們隱瞞它雙重淵源的形式中,得到什麼裨益呢?除了真正藝術的力量之外,還有什麼力量能夠使歌劇成長呢?
誰能說佛羅倫薩宮廷的奢侈輕浮及其戲劇演read.99csw.com唱者的浮華,使歌劇的時尚迅速而熱烈地傳播呢?
如果我們在狄俄尼索斯精神的消失與希臘民族那種戲劇化的,但一直還沒有加以說明的墮落之間指出一種連帶關係是正確的話,那麼,我們要以怎樣大的希望去迎接我們這個時代那相反發展的好兆頭?即狄俄尼索斯精神的漸漸重新覺醒,赫拉克勒斯的神力,不能永遠為服侍阿姆菲勒而受苦。
現在讓我們回想一下新興的德國哲學如何從這個同一淵源中滋生出來,康德和叔本華如何破壞了理智的蘇格拉底哲學,他們的努力如何使人們對倫理和藝術問題做深刻的嚴肅思考,事實上就是狄俄尼索斯智慧的一種概念化的形式。德國哲學和音樂之間的神奇結合,如果不是表示一種唯有借古代希臘類似者才能發現其確切的全新本性的事物,還能表示什麼呢?對我們這些立於兩種完全不同的事物分水嶺上的人來說,希臘典型還是具有無法估計的價值,它體現了達到古典理性主義勸導方式的轉變。只是,我們正在以相反的方式經歷希臘精神的各個偉大階段,並且似乎就在這個時候,從亞歷山大時代回到悲劇時代。
他們和他們同時代的人,都認為他們發現了古代音樂的奧秘,而唯有這個奧秘才能解釋俄耳甫斯或阿姆菲恩的令人驚異的偉大事業,或者說唯有這個奧秘才能解釋希臘悲劇。他們認為,我們曾以那新的風格完全恢復了古代希臘音樂的所有力量,同時,假定把荷馬世界的流行概念當作最初世界的一般概念的話,那麼就可能接受下述錯誤的看法,即人類最九_九_藏_書後回到了人類幸福的開始,在這裏,音樂一定具有那種被田園詩人描寫得非常生動的天真、有力和純樸。
蘇格拉底思想就是在這個範圍之內,已經對它的含義給出一個明白的解釋。當我們把歌劇的演變與長久的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真相比較時,我們發現這是一個相當令人驚奇的解釋。
由於根本不了解狄俄尼索斯音樂的奧秘,所以他將音樂的意趣轉變為理性主義者情感的言語虛飾,轉變為聲樂名家沉溺於靡靡之音的表演。由於缺乏想象,所以他必須僱用工程師和舞台設計家。由於不能了解藝術家的真正本質,所以他虛構一種「原始藝術家」以適合他的格調,也就是虛構一種人,而當這種人激動時,就會唱歌賦詩。
文藝復興時期受過教育的人們,以歌劇模仿希臘悲劇的活動來把他們帶回到自然與理想的一致,也就是說帶回到一種簡單美妙的世界。他們以但丁運用維吉爾的方式運用古代悲劇來把自己帶到天堂的大門,但是從那裡開始,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繼續前進,從一種對最高的希臘藝術形式之模仿到「一切事物的回複原狀」,到人類原始藝術世界的再造。
在這裏,重要的是我們承認這種新藝術形式的特殊吸引力以及因此而帶來的成功,必須歸於它對一種完全非美感需要的滿足。它是樂觀的,它讚美人的內在,它認為人在根本上是善良而富於才能的。這個歌劇原則已漸漸成為一種具有威脅性而相當驚人的主張,對於這個主張,我們這些面對今天社會主義運動的人,是不能不注意的。「高貴的野人」需要他的權利,好一個樂觀的希望!
這裡有一種危險,就是有時候由於破壞了表達中的動人哀感力量和明確性,樂曲便佔優勢,而相反,他卻總想以名家的姿態來除去聲音中的悅耳成分。假使歌劇作者給他很多機會,可以讓他用那些有抒情意味的感嘆詞和言辭的重複等來從事這種表現,這裏歌唱者可能沉醉於純粹音樂的成分中,根本沒有考慮實際的內容。這種帶著情感而只部分地歌唱的表達與完全音樂感嘆詞之間的不斷更替,這種概念和想象與聽者的音樂反應之間重點的迅速變化,毫不自然,與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羅精神對立,以至https://read.99csw.com於使我們必須斷定敘唱部分的根源是在任何藝術本能之外。
在德國人靈魂中的狄俄尼索斯深處產生出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完全不像蘇格拉底文化的假設,而蘇格拉底文化既不能解釋這種力量,也不能證明這種力量。相反,這個文化卻把它看作一種可怕可憎的東西,看作一種非常強有力的敵對東西。這裏我是指德國音樂從巴赫到貝多芬,從貝多芬到瓦格納的偉大發展。我們這個時代那微不足道的理智主義,怎能對付這個產生於無限深處的怪物呢?我們不能在精細而複雜的歌劇和遁走曲,以及在複雜旋律的結構中發現任何公式足以壓制這個怪物。
如果我們假想歌劇的美妙魔力和亞歷山大式的魅惑可能把最高貴的嚴肅藝術工作,把眼睛從黑夜的恐怖中拯救出來,借幻象所具有的使人恢復元氣的安慰,把我們從意志痙攣式的活動中解放出來,把這些都曲解為空洞而無價值的消遣,這種想法不對嗎?像我們在典型風格中所發現的那種由各個風格構成的混合品中,長久的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真理變成了什麼呢?在這種由各個風格所構成的混合品中,音樂好像是肉體,而文字內容則像是靈魂。最終目標充其量只是一種冗贅的音調畫面,與新興雅典狂熱詩歌中所發現的一樣。音樂已失去了它作為反映世界的狄俄尼索斯鏡子的真正尊嚴並似乎滿意于作為現象的奴隸,滿意于模仿現象各種形式的變化以及借玩弄線條和大小比例以激發虛假的快樂。
歌劇沒有帶著永遠憂傷的外表,而是帶著永遠融洽喜悅的外表。它表現簡單美妙的實在世界,揚揚自得,或至少在任何時候都被看作實在世界中揚揚自得的快樂。也許有一天,人們會慢慢了解這個假設的實在世界根本只是幻想而愚魯的把戲,而這個把戲會使任何以真正本性和人類真正根源的偉大莊嚴與之相爭的人,厭惡地大聲呼喊著:「幻想滾開吧!」但是,如果你以為像歌劇這樣無足輕重的東西,只用一聲大喊就可以像幽靈一樣走開的話,那是自欺。
我們這個時代那些使用陳腐口號而徒勞無功的美學家,他們看到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呀!他們追求神奇輕快的音樂天才落空了,他們的活動不合乎他們對「永恆」美和高貴莊嚴的標準。
我想立刻指出歌劇淵源中這兩種概念的共同特質:這裏,我們永遠不會把理想看作達不到的,也不會把自read•99csw•com然看作離失的。相反的,我們想到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原始時期,在這個時期,人活在自然的懷抱里,而在這種自然狀態中,人通過伊甸園裡的高貴性質和藝術性質而直接達到人類的理想。據說我們都是從這個假定的完美原始人而來的。的確,我們還是他的可靠的複製品。為了要在這個原始人身上去認識我們自己,我們所要做的事情只是捨棄我們某些後來的成就,諸如多餘的學問和過度的文化。
首先我想提醒讀者關於典型風格和敘唱部分的根源。這種完全外來的並且不值得崇敬的歌劇音樂,怎麼會被一個不久之前曾經產生過像帕萊斯特里那那樣難以形容的崇高聖樂時代熱烈歡迎呢?
他把自己置於一種狀態中,而在這種狀態之下,情感就足以產生詩歌——好像只憑情緒就能夠創造藝術似的。在歌劇的根本處,有一個關於藝術過程的錯誤概念,有一種所謂敏感的人根本就是藝術家這種簡單美妙的信念。與這個信念一樣,歌劇是藝術中一種淺涉文藝的表現,因為它是帶著理論家那種愉快的樂觀主義來發揮它的支配力量的。
時下那些古典文化學者運用樂觀派藝術家的新形象來對抗那種把人看作完全腐化而被罰的古老教會的觀念,因此,歌劇代表那種把人看作根本善良的對立獨斷見解,併為那由於時代動蕩不安而自然地包括這個時代中最強者和最有思想者在內的悲觀主義,提供一種解毒劑。
還有另外一點支持我的看法,即認為歌劇是建築在與亞歷山大文化相同的原則上面的。歌劇是理論型的人的產物,是徹底門外漢而非藝術家的產物。這是整個藝術史上最令人困擾的事實之一。因為在根本上沒有音樂氣質的人所需要的是對語言的明白了解,因此,音樂的復興只能通過像主人凌駕于僕人一樣的對語言凌駕于和聲的一種音樂之發現而來。因為語言不像靈魂高於肉體一樣高於那伴隨而來的和聲的秩序嗎?
在歌劇開始時,就是帶著這種無音樂氣息的拙劣態度來處理音樂、形象和語言的組合的,並且,甚至在佛羅倫薩那些高等平民圈子中,為這圈子中人們所維護的詩人和歌唱家們,也是以這種精神來從事這種新類型的試驗的。不懂藝術的人,正是憑著他藝read.99csw.com術上的無能來創作他自己的藝術。
描寫蘇格拉底文化特色的最好方法是把它稱為歌劇文化。
唯有參照一種特殊的藝術傾向,我才能夠在同一時期和那些曾經親眼見過帕萊斯特里那和聲的偉大的同一民族中,解釋對這種半音樂式表達的愛好。對一個希望傾聽語言甚於樂曲的聽眾,就會有一個說的比唱的還要多的歌唱者,著重半歌唱中語文方面的一種動人哀感力量。他藉助這種著重更容易了解語文的意義,同時除去音樂中剩下的一半。
如果我們要把這兩種共同促使歌劇產生的趨勢結合為一體的話,我們就可以說到歌劇的簡單美妙的趨勢。這裏,我們可以回到席勒的解釋。根據席勒的看法,當我們感到離失了自然而且達不到理想時,自然和理想就是憂傷的對象。但是,當它們被表現為現實事物時,兩者就都會變成喜悅的對象。那麼,前者在其嚴格的意義上說,將產生悲歌,而後者在其最廣泛的意義上說,將產生田園牧歌。
這裏,我們接觸到歌劇的神經中心,接觸到那真正的近代形式。在這種近代形式中,藝術滿足一種強烈的需要,但這種需要很難說是具有美感的;這種需要是渴望著田園氣息的,是純潔而在藝術上敏感者的原始存在信念。敘唱部分代表那種類型的人的重被發現的語言,而歌劇則代表那簡單美妙和英雄式純潔人們的重被發現的世界。這種人,在他們所有的活動中都遵循一種自然的藝術傾向,不論他們要說什麼,至少要唱出其中的一部分,而當他們的情緒稍微激動時,便會突然間完全唱起來。
當音樂守護神不屈不撓地一再說「美呀!美呀!」的時候,請你們看一看,並且判斷一下,他們是不是真的像自然美的寵兒,他們對自己的拙劣採取一種偽裝態度,對他們愚笨而枯燥無味的敏感力採取一種審美的理由,這種說法是不太正確的,例如奧托·揚。但是,說謊話的人和支吾其詞的人,都應該留心他們在德國音樂界的步調。因為在我們這個墮落文化之中,音樂是唯一純粹而滌除雜質的火焰,所有事物都以赫拉克勒斯式的加倍運動來接近它和離開它。所有我們稱為文化、教育、文明的東西,有一天必將出現在公正無私的裁判者狄俄尼索斯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