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二

第六章

「我知道了。我能進來和你談談嗎?」
男孩的卧室就像一個司令部。帝國空軍的噴氣式攻擊機正在俯衝轟炸,戰鬥機在盤旋上升。這些塑料組裝模型用幾乎看不見的細釣魚線掛在天花板上。一面牆上掛著東線的大地圖,用顏色圖釘標註著敵人的位置。另一面牆上貼滿了皮利身穿兒童團制服的照片。
皮利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只夠伸出一張臉。「他們不在家。我得畫完我的畫兒。」
那張臉毫無表情。帘子又放了回去。
「皮利!你在那兒嗎?」
皮利還沒有動靜。馬赫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要跪在門外、沖門框下面的投信口喊上兩句,這時門開了。
「不在家?」
皮利一邊畫,一邊對馬赫講解:「這是我們的飛機。嗚嗚嗚!這是紅軍的高射炮。砰砰!」黃色的蠟筆線條布滿了天空。「現在給他們嘗嘗這個!」一串黑色的螞蟻蛋像雨一樣落下。「布爾什維克匪幫派出了他們自己的飛機,不過性能不如我們的好。」空戰持續了五分鐘,一個高潮緊接著另一個高潮。
屋子裡什麼地方傳來了玻璃破碎的聲音。馬赫沖向房門,但是那個男孩比他還快。他沖向馬赫,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坐在他的腳上,裝出小孩撒嬌的樣子。「別走,爸爸!」他說,「別走……」
馬赫駕車駛過一塊塊出口標誌牌:「馬林菲爾德」,「比克夫」,「利希滕拉德」……前面是一九-九-藏-書個帶交通信號燈的路口。紅燈。他停了下來。在他前面,是通往薩克森和符滕堡的高速公路。通往萊茵河,通往蘇黎世,通往美國……在他後面,有人在按喇叭。信號燈變成了綠色。他撥下轉向燈,往右拐去,駛離了快速公路,接著發現自己在那些看起來都一樣的住宅區小路中迷了路。
五十年代開發這片郊區時,用戰爭中那些名將的名字命名了這裏的街道:斯圖登特大街,萊希瑙大街,曼陀菲爾林蔭大道……馬赫經常在這裏迷路。他是應當在莫德爾大街往右拐、駛上迪特里希大街呢,還是應當從保盧斯大街往左拐進入迪特里希大街呢?他沿著路邊慢慢地開車,一棟棟地辨認著那些一模一樣的平房,最後終於找到了。
「但是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很想他。如果我現在能和他談話……問問他……我會……」
皮利蹦到床上,開始翻動那些畫頁。「這文章說的是什麼?」他把雜誌遞給馬赫,坐得離他更近了一些,拉著他的胳膊。
在他身後,窗戶被砸開了。碎玻璃打在他們的後背上。身穿制服、手持真槍的傢伙衝進了這個房間。突然,馬赫仰面倒在了地板上,望著頭頂上的那些塑料小飛機。它們用幾乎看不見的釣魚線掛在天花板上。
他打量著那些傢具。便宜,但是看上去很漂亮。壁爐架上放著一大束水仙花。房間里九-九-藏-書整潔乾淨,一個污點都沒有。她總是追求盡善盡美。就是這樣,他早就知道這點。甚至在電視上方掛著的元首畫像——白髮的元首站在元首宮的花園裡,慈愛地抱著一個孩子——也顯得很有品味。克拉拉的這位人間上帝是位和藹親善的神。這位新的上帝取代了舊的那個。他摘下帽子,覺得自己像一個闖空門的夜賊。
「好小夥子。最近怎麼樣?你媽在哪兒?赫爾弗里希在哪兒?」他無法說出「埃里希叔叔」這樣的字眼。
好兆頭還是壞兆頭?馬赫無法斷定。他朝窗戶揮手,指著花園:「我在那兒等你!」
他駛過坦珀爾霍夫機場的鐵絲網圍欄,周圍一下子變成了郊區的景色。寬闊的快速公路兩側是住宅小區和便利商店。紅磚建造的五層公寓樓醜陋地排列在路旁,人行道上種著整齊劃一的樹木。在一塊西門子冰箱的金屬大廣告牌下面,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兒正在地上撿什麼東西。左邊是一家醫院。右邊是一座年久失修、已經關閉的小教堂,外牆上塗著黨的宣傳口號。一群身穿褐色襯衫的青年站在梯子上,從教堂的房頂往下放著條幅,「德意志人民敬愛的元首……」
「埃里希叔叔給我的。他有好多。」
這時皮利朝他走過來,拉住他的手。「沒關係,爸爸。現在別走。我給你看看我的畫。」
「這個呢?」
「我能進來嗎?我想和你九_九_藏_書談談。」
馬赫在那塊手帕一樣大的草坪上來回踱步。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塊草坪也不大。一輛輛車從門外駛過。兩棟房子之外,一個老頭在修理一輛自行車,鼓著腮幫子,氣喘吁吁地給車胎打氣。別的什麼地方有割草機的響聲。
「去排練慶祝遊行。我看家。他們這麼說的。」
黃色的標誌牌上只有一個詞。Fernverkehr,遠途交通。它標示著柏林的環形高速公路。在向南的路上,只有馬赫這一輛車。這條路上還有零星的幾輛巴士和小汽車,不過它們都在朝另一個方向行駛。
「拜託,皮利,你已經十歲了,你看得懂這些雜誌。」馬赫微笑著說。
他把車停在常停的地方,幾乎要去按喇叭了,忽然意識到這是這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天,不是第一個。不是他的探望日。也就是說他不能接近皮利。需要採取正面行動,就像哈梭·馮·曼陀菲爾將軍曾經做過的那樣。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獃獃地站了多長時間。他垂下腦袋,一言不發。最後,他說:「我必須走了。」
「但是我想聽你講。看這個。這是一艘潛水艇,像你的那條船。上面說什麼?」
他站在尼龍小地毯的邊上,開始了他的演講。「我必須走,皮利。可能會很長時間見不到你。人們可能會對你說到我,會說到一些可怕的東西,但那不是真的。我想告訴你……」告訴你什麼?他把手插到read.99csw.com頭髮里。皮利抱著胳膊站在他面前,瞪著他。他結結巴巴地試圖說下去:「爸爸不在你身邊,這些年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就去世了……那時我比你現在的歲數還小。有時候,因為這個,我恨他。」
帘子的一角被掀開了,彷彿顯貴揭去一幅畫像上的覆布。他兒子蒼白的臉出現在玻璃後面。
「這個呢?」
他的眼神……看上去真冷酷……
突然間,大概是厭倦了自己的創作,皮利扔下蠟筆,撲到了床地下。他掏出一大摞彩色的軍事畫報。《信號》,《鷹》,《裝甲》,畫報版的《黑色軍團》……「你從哪兒弄來的這麼多雜誌?」
在混凝土小道上沒有散落的玩具或者垃圾。他按門鈴時,那條狗沒有叫喚。他小聲地咒罵著。這個星期他似乎總是在空房子外面吃閉門羹。他站在門廊上,扒著玻璃往屋裡看。帘子動了一下。
他等待著被拒絕。不過,那男孩一言不發地站到了一旁,讓他進去。馬赫在離婚之後第一次走進了前妻的住處。
他想起來了。那種奇怪的安靜。沒有汽車,沒有人聲。甚至連割草機都停止了工作。他看到皮利的眼睛不時瞟著窗外。他明白了。
他走回木柵欄門那兒,望著外面的道路。兩邊都是平房,街對面也是。它們向各個方向延伸,彷彿一座巨大的兵營。這一帶的房子里住的大多是老人。倖存者。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退伍老九*九*藏*書兵,經過了接下來的一系列動蕩和不幸,倖存下來——通貨膨脹,失業,黨的上台,第二次世界大戰。十年以前,他們就已經變得白頭駝背了。他們看到了太多,經歷了太多。現在他們坐在家裡,隔著窗戶對皮利這樣的小孩大喊大叫,指責他們太過吵鬧、或者電視看得太多。
他能聽見皮利的聲音。「沒事的,爸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們是來幫助你的。他們會讓你變得更好。然後你會回來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們保證過……」
馬赫的手抓到了房間的門把手,但是他動不了。他已經被皮利牢牢地抱住了。我以前夢到過這個場景。
從囚犯頭上剪下的頭髮必須進行合理使用。人發可以製成工業用毛氈、或者紡成線。
他停止了微笑,放下雜誌。有些地方不對頭。是什麼呢?
這並不是馬赫事先設想的那種道別,但是如果這個孩子喜歡這樣的話……他繼續讀下去。「『我們想為新歐洲而戰』,在上阿爾薩斯的黨衛軍訓練營里,從哥本哈根來的三個兄弟和他們的連長說道。他們在種族、健康和思想政治上完全符合黨衛隊成員的資格,現在正在林中營地里享受著男子漢的戶外生活。」
「工兵慢慢地貼近機槍陣地的鐵絲網防線,」馬赫讀道,「一陣火光,滾滾燃燒的凝固汽油噴出死亡的火焰,讓敵人的機槍手失去了戰鬥力。火焰噴射器的操作手是無畏的男人,他們的神經像鋼鐵一樣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