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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 艾滋病及其隱喻 2

篇二 艾滋病及其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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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政治偏執狂的語言,典型地透露出其對多元世界的疑懼。可以預料,一個由細胞組成的「進行各類工作,其中之一是製造可用來對付威脅的抗體」的防禦體系,不是「一意孤行」的入侵者的對手。而那種業已見之於人們有關癌症的閑聊中的科幻小說色彩,在對艾滋病的報道中甚至顯得更為觸目驚心——上面所引段落取自一九八六年年末的《時代》雜誌——艾滋病病毒感染被描繪得像是高科技戰爭,為對付這場戰爭,我們正在用領導人頭腦中的幻覺和電視娛樂節目里的虛構把自己準備好(並習慣於這些幻覺和虛構)。在《星球大戰》和《太空入侵者》的時代,艾滋病業已被證明是一種毫不費解的疾病:
就艾滋病被視為一種慢性疾病而言,它更像是梅毒,而不像癌症,前者是以「階段」這個術語進行描述的。以「階段」的方式進行思考,對艾滋病話語來說是基本的。梅毒的最可怕的形式是「第三期梅毒」。被稱為艾滋病的那種疾病被認為是三個階段的最後一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身體感染了人體免疫缺損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縮寫為HIV),這是免疫系統遭到侵襲的早期證據,隨後,在最初被感染與「告警」癥狀出現之間,是一個漫長的潛伏期(艾滋病病毒的潛伏期顯然不如梅毒的潛伏期長,對梅毒來說,第二期梅毒與第三期梅毒之間的病毒潛伏期可能長達幾十年。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當十五世紀梅毒第一次以流行病的形式出現於歐洲時,它是一種急性病,通常在第二期梅毒就導致患者死亡,有時是數月間或數年間)。癌症卻緩慢地發展著:長期以來,人們並不認為它有潛伏期(以「階段」來對過程進行有說服力的描述,似乎不可避免地要提到過程中的標準性延遲或中止這些概念,正如它以潛伏這個概念作為補充)。不錯,癌症被劃分了「階段」。這是診斷的主要用語,意味著根據癌症的嚴重程度來進行分類,判定其「發展」到了哪一步。不過,它主要是一個空間概念:癌症在體內發展,按可預見的線路傳播或轉移。與梅毒和艾滋病比起來,癌症主要是身體地理的一種疾病,而梅毒和艾滋病的定義卻有賴於建構一個關於階段的時間序列。
艾滋病病毒的攻擊顯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因,是其污染被看作是一勞永逸的,因而被感染者不得不永遠處在脆弱中。即使某位被感染者並沒有顯示出任何癥狀——這就是說,感染依然處在非活躍狀態,或通過醫療干預而處於非活躍狀態——病毒敵人也將永遠駐紮在體內。實際上,人們相信,這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一旦某物喚醒(或「激發」)了它,一旦出現「告警病症」,那它就發作了。正如梅毒這種以「楊梅大瘡」之名為好幾代醫生所熟知的疾病一樣,艾滋病也是一種臨床的構建,是一種推演。它從一長串並且其長度還在延長的病症中提取一些業已在艾滋病人身上顯露出來的癥狀,來建構艾滋病的病理特徵(但對艾滋病到底是什麼,誰也說不出一個子丑寅卯),有這些癥狀,就「意味著」病人所患的是艾滋病。艾滋病的建構,有賴於如下兩個發明:其一,艾滋病被當作一個臨床項目;其二,發明了一種被稱作「艾滋病相關綜合征」(AIDS-Related Complex,縮寫為ARC)的亞艾滋病,如果病人顯示出發燒、體重減輕、真菌感染及淋巴結腫大等免疫系統缺失的「早期」癥狀或通常是間歇性的癥狀,就被診斷為患了這種綜合征。艾滋病是逐步發展的,是時間的疾病。一旦癥狀達到某種嚴重程度,艾滋病的進程就加快了,並帶來難忍的痛苦。除了那些最常見的「癥候性」疾病(至少就致命性而言,其中一些到目前為止仍顯得非同尋常,例如某種罕見的皮膚癌和某種罕見的肺炎),艾滋病的一連串使人衰弱、使人變形並給人帶來恥辱的癥狀還使得艾滋病患者日益變得意志薄弱、倍感無助,既無力控制又無法滿足自己的基本功能和需要。https://read•99csw.com
該隱喻繼續描繪道,隨著病毒攻擊其他細胞,「一群通常能被健康的免疫系統阻擋在外的機會性疾病也開始攻擊身體」,而此時,身體的完整和活力已因身體免疫防衛系統崩潰后「異類產品」的大量複製而遭到了損害。「艾滋病人因這種攻擊而逐漸變得衰弱,有時在距初次發現病症數月後,但一般是在數年後,就死亡了。」那些尚在掙扎的病人,被描繪成「遭到攻擊,顯示出該病的告警病症」,而其他成千上萬的人「攜帶著這種病毒,隨時都可能遭受病毒的最後的全面進攻」。
該入侵者很小,只有針尖的大約一萬六千分之一大小……身體免疫系統的偵察兵,即那些被稱為巨噬細胞的大細胞,察覺到小外來者的入侵,立刻向免疫系統報警。免疫系統於是開始動員一支細胞大軍進行各類工作,其中之一是製造可用來對付威脅的抗體。然而艾滋病病毒卻一意孤行,不去理會一路遇到的眾多血細胞,避開迅速前來的防禦者,一舉攻克免疫系統的頭號助手,即T細胞……https://read.99csw•com
艾滋病有一種雙重的隱喻譜系。作為一個微觀過程,它像癌症一樣被描述為「入侵」。而當描述側重於該疾病的傳播方式時,就引用了一個更古老的隱喻,即「污染」,令人想到梅毒(人們通過接觸被感染者的血液或生殖道體液而被感染,或通過接觸被病毒污染的血液製品而被感染)。不過,用來描述艾滋病的那些軍事隱喻,比起用來描述癌症的軍事隱喻來,具有一個不大相同的著眼點。就癌症而言,隱喻不涉及病因問題(癌症病因在癌症研究中仍是一個難解之謎),而是抓住體內異常細胞突變這一點大做文章,這些異常細胞將最終離開其原先所在位置或器官,向其他器官或系統大舉擴散——這是一個內部顛覆的過程。而在關於艾滋病的描述中,敵人成了那些導致疾病的東西,是來自身體外部的傳染物:
梅毒是一種不必跑完其令人毛骨悚然的全程的疾病,它不一定要發展到癱卧的地步(例如波德萊爾、莫泊桑及尤勒斯·德·龔古爾就不曾纏綿病榻),也可能常常停留在討厭、有失體面的階段(例如福樓拜的情形)。正如福樓拜自己所言:說梅毒是災禍,這不過也是一句陳詞濫調而已。他把十九世紀中葉的那些陳詞濫調收集起來,輯成《成見總匯》一書,其中一個詞條寫道:「梅毒,誰都或多或少攜帶著它。」在十九世紀後期和二十世紀初期,與自浪漫主義作家時代始建立起來的肺結核與精神活動提升之間的關係一樣,當梅毒與精神活動提升(「狂熱」)之間的關係被建立起來時,梅毒試圖獲得某種模糊的正面聯想。似乎是為了向那些在梅毒引起的精神錯亂中離開人世的著名作家和藝術家聊表敬意似的,人們逐漸相信,神經性梅毒引起的大腦損傷實際上會激發原創性的思想或者原創性的藝術。托馬斯·曼的小說可以說是二十世紀早期的各種疾病神話的倉庫,他把關於梅毒的這一看法作為對其作品《浮士德博士》具有核心意義的冥想,其主人公是一位偉大的作曲家,他自願感染上梅毒——魔鬼向他保證,他所受到的感染將只限於中樞神經系統,並賦予他二十四年的光輝奪目的創造力。E·M·西歐朗回憶他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羅馬尼亞時,對梅毒的羡慕之情如何出現在他少年時期對文學榮耀的期待中:他幻想著發現自己已染上梅毒,由此被給予了富於天才般超常創造力的數年光陰,然後就精神崩潰,陷入瘋狂。對這種具有神經性梅毒特徵的精神分裂症的浪漫化,是二十世紀把精神疾病作為藝術創造力或精神原創性的源泉的那種更加頑固的幻象的先行者。然而,對艾滋病來說——儘管此病也經常引發作為晚期癥狀的精神分裂症——卻沒有出現這種補償性神話,也似乎沒有出現的可能。像癌症一樣,艾滋病不允許浪漫化或情感化,這也許是因為它與死亡的關係過於密切。剋日什托夫·扎努西的電影《螺線》(一九七八)是我所見過的對臨終之際的狂暴狀態的最真實描繪,其主人公所患的疾病從沒有被明確交代;因而,它必定是癌症。對現在的幾代人來說,關於死亡的一般性的看法,是把死亡等同於癌症導致的死亡,而癌症導致的死亡被認為是一種一般性的失敗。現在,可作為生命和希望的一般性的鑒戒的,是艾滋病。read.99csw.com
正當人們預料會出現一種既弄不清病因、又極其難治的疾病的時候,這種令人色變的新病——說其新,至少是就其以流行病的形式出現而言——出現了,為疾病的隱喻化提供了一個大有用武之地的時機。九*九*藏*書
隨後,入侵者就以常見於科幻小說作品中的那種外來接管方式,一勞永逸地駐紮在那裡了,而身體自身的細胞反倒成了進攻者。本沒有保護層的病毒依靠自身攜帶的酶的鼎力相助,
在細胞的表面,可發現一個感受器,其中完美地嵌著一包膜蛋白質,如鑰匙之於鎖。一旦病毒接觸這個細胞,它就穿透細胞膜,並在穿透過程中瓦解細胞的保護殼層……
將自身的RNA轉變成了……DNA,即生命體的大分子。隨後,這個大分子穿透細胞核,把自己嵌入染色體,並部分接管細胞的工作職能,指導細胞製造更多的艾滋病病毒。最終,細胞被自己製造的異類產品所征服,發生膨脹,並破裂死亡,新病毒從中湧出,開始攻擊其他細胞……九九藏書
癌症使細胞大量繁殖;而在艾滋病中,細胞卻接連死亡。甚至當艾滋病的這個原初模型(白血病的翻版)被改變以後,對艾滋病病毒如何活動的描繪仍重蹈了把艾滋病看作是對社會的侵害的故轍。前不久《紐約時代周刊》打頭的一篇報道文章的標題雲:「據觀察,艾滋病病毒潛伏于細胞中,例行檢查無法發現。」該文章公布了這一發現,即艾滋病病毒能在巨噬細胞里「潛伏」多年,「即使當巨噬細胞被艾滋病病毒充脹得幾乎爆裂」,艾滋病病毒也不殺死巨噬細胞,而是瓦解其抗病功能,使其不再製造抗體,即身體產生的抵禦「入侵物」的化學物質,抗體的出現被認為是艾滋病的絕對可靠的標記。艾滋病病毒現在被認為並不危害它們所寄居的所有細胞,這一觀點只增添了艾滋病這個詭計多端、不可戰勝的敵人的名聲。
嚴格說來,艾滋病(AIDS)——即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譯作獲得性免疫缺損綜合征,或後天性免疫缺損綜合征]——根本不是一種疾病的名稱。它是對一種導致一系列疾病的臨床狀態的命名。與梅毒和癌症這兩種為附著于艾滋病之上的大多數意象和隱喻提供了原型的疾病相比,對艾滋病下確切的定義,必須參照其他一些疾病,如所謂「機會性感染」和「惡性腫瘤」。儘管就這種意義而言,艾滋病不是一種單一的疾病,但它逐漸使自己被看作一種單一的疾病——這部分是因為,與癌症不同而與梅毒相似,它被認為有一個單一的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