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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第六幕

(漸暗。)
愛麗斯,在放大了的卧室比照之下顯得非常小。坐在前台的一把童椅上。她身後只能看到半邊巨大的床,床上有一個巨無霸的紅色枕頭。
我的意識。我可以在意識中旅行。我在意識中到了羅馬,瑪格麗特寄居、哈里造訪過的羅馬。我已經把他們的書撇到了一邊。現在輪到我了。我走在大街上。意識有這個本事。我看到洗衣婦。宮殿。我聞到大蒜味兒。貧民窟里的橘皮味兒。我聽到附近女修道院的鐘聲。小販們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一心想把東西賣給你。乞討的小孩,帶著孩子乞討的母親。他們是職業乞丐吧,我猜。馬車像要碾碎我一般駛過。我言過其實了,不是碾碎,是轟隆隆地駛過。我要去看挖掘文物的坑穴。還能挖出數不盡的寶貝。廢墟非常美麗我想。它們簡直——能開口說話。你不這麼想嗎?落日動人心魄,將赭土的城牆照亮。我一定也要去看,我確實看到了。那麼多的博物館。在我的意識中,這應該是世上最美的城市,雖然別人都說是巴黎。有人說是威尼斯,可威尼斯背負了太多的盛名,而且威尼斯使所有的人都想到死。可羅馬卻讓你想到生,當我在意識中到達羅馬時我也會這麼想。在我的意識中,在那種絕美中。倘若我果真看到了所有那些絕美的東西我知道那會讓我非常快樂。快樂將充溢我的身體。我將在日記中描寫它,我將用畫筆來勾勒它——沒錯,又一個記錄她印象的觀光客。我將會非常謙卑。我算得了什麼,跟羅馬比起來。是我跑來看羅馬,並非羅馬跑來看我。它沒法移動。(稍頓)在我的意識中——這兒:在羅馬——我知道我會喜歡羅馬。我確實喜歡它,我為它戰慄不已,興奮不已,當我在那裡旅行,在我的意識中。那就是我想象中的一切。可我不過是在想象,這沒錯。可那是我的意識和頭腦。意識的力量。在意識中我能看到,我能在我的意識中抓住這一切的一切。每個人都說它是如此美麗。我曾看過圖片和版畫。沒錯,皮拉內西。我收到身在羅馬的朋友寄來的信告訴我他們是何等的快樂。你知道我所謂的朋友是些什麼人:都是外國人。倘若我確曾看到了所有那些美麗的事物我知道那也會使我非常快樂,但我不知道怎麼跟它分離。我到什麼時候才能饜足。我會深深依戀上羅馬我會想永遠待在那裡。我永遠都不會饜足。我將漫步在大街上穿越無數個廣場可又總會有另一條大街,別一番風景。透視的遠景,眼前的柱廊。無數的尖方碑。還有貓咪,無家可歸,肆無忌憚。夜晚的暗影與灼|熱的微風。哈里給我講過一個女孩夜晚去大鬥技場結果得了肺炎死去的故事。孤身一人雖然危險——她不是,她是跟一個男人一起去的——可我喜歡想象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我的意識中我就是孤身一人來到羅馬,即便那是個女人孤身走動會受到騷擾的城市,在那兒我可以孤身一人,百毒不侵,絕對安全——在我的意識中,在羅馬。我孤身一人在各個教堂閑逛,甚至可以偷偷地穿越我自身。我想穿越自身,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對,可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父親會何等地震驚。威姆就不會。(稍頓)你看我當然不是天主教徒——而且,並非自誇,我的思想中也絕少迷信的想法,包括天主教的迷信。(乾笑)我當然是在自誇。我腦子裡肯定塞滿了各種迷信。有些我甚至都沒意識到。新時代的各種迷信。在意識中我被緊緊地鎖定在我生活的這個時代不論我喜歡與否。(稍頓)知道這個也是靠的意識的力量。它使我在相當程度上超越了自我。我能變得非常之大並看到自己非常之小,而那仍舊是我,在我的意識中。在這個新的醜陋的時代。是很醜陋,沒錯。我忍不住會這麼想,在我的意識中。在我的意識中我是個勢利小人嗎?在羅馬,就像所有那些美國觀光客一樣在擁有貴族頭銜的義大利人面前卑躬屈膝?我會對另一個羅馬懷有鄉愁嗎?在此之前的那個羅馬,我唯一了解的羅馬,如果我要去那兒,雖說我從沒去過。即便我當真來到羅馬,作為一個意氣相投的新手,我也會將自己與過去聯結在一起嗎?就像瑪格麗特和哈里那樣,對一個不同於當今的教皇的羅馬懷有田園牧歌式的懷想。那已然成為無可挽回的過去。也許吧。我們總是在尋找著過去,特別是在我們旅行時。而且我是在我的意識當中旅行,而這一意識就是過去,這一意識就是羅馬。而這一次還是在意識之中。我不會掉進歷史的深淵。我會攀住邊緣。因為我是在我的意識中(她開始搖晃),那就像是一條船一把椅子一張床或是一棵樹。要麼就是一段索橋。而且在我的意識中我還能高高在上。在意識中,在世界上自有優勢位置。房檐和圓頂構成的全景,清晰地映襯著羅馬的天空。我看到了,從山上,從我的意識中,雖說羅馬並非一座你願意遠眺的城市,除非在意識中,像是埃涅阿斯。不不像埃涅阿斯,他實際上什麼都沒看到,他只是投身於其中。然而我確能一覽無餘,在我的意識中。我能被一隻鳥叼著,飛越羅馬,羅馬在我下面飛馳而過,S形的台伯河,山巒,噴泉,微型的馬車,由身披亮麗馬衣的玩具馬拉著,昂首闊步地踏過暖烘烘的石頭馬路。在羅馬,在我的意識中,下面有一個完整的世界,地下的宮殿,湮沒了的建築,整個地面都鋪滿馬賽克鑲嵌圖畫的空寂房間,每個鮮艷的小立方體都在黑暗中,在無限之大的陰溝里噝噝作響。在意識中。你無法看到所有的一切。可就算在表層也有那麼多東西可看。無論在羅馬的什麼位置你只要一轉身總有另一番景緻,又一堵污漬斑駁的牆壁,而你看不見的則是覆以綾羅的牆面,府邸的主層,隱匿的花園,石雕的怪獸。那麼多的石頭;我乳|房裡這塊石頭一樣的腫塊。破碎的石頭,意味著破碎的寫作。字母全都是大寫。它們的作者都自覺重要非凡,而能使你重要非凡的就是:頭腦的工作。誰築的,誰造的,誰給的,誰為之增光,誰躺在此處——我幾乎總能讀懂它說的是什麼。我腦子裡還存著拉丁文,那是父親存進去的,就像往我幾個哥哥腦袋裡存一樣。他說,他對我的頭腦要一視同仁。他們造的,他們占的,他們死了,他們仍然被記著。但確是被誤記了,被人記著本就是這麼回事。風景接踵而至,一個轉變為另一個,有牆垣,大門,拱門,露台,另一番景緻,另一種變化,但還是那同一個地方:羅馬——在我的意識中。我想走多遠就能走多遠,原本做不到不該做的如今都可以做到,在我的意識中。可此時心頭卻起了紛擾,我感到了疼痛,一個小孩一直跟著我,鬈髮,破衣爛衫,胳膊上都是傷,上唇上粘著黃鼻涕,他拽著我的裙子,他伸出手來,要是你施捨了一個你就該施捨所有的人,觀光客都得到過這樣明智的警告。這個孩子的大拇指有些殘疾,可他仍然把手伸出來,這個孩子也在我的意識中,那種生活我沒有經受過,那種苦難我一無所知,我怎麼能感同身受,我又怎麼敢不去感同身受?我抽身而去要麼我傾囊相送或者我只給他一枚圓圓的溫暖的硬幣,我在意識中所做的一切,無論如何,都是錯的。而他就此消失不見,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待他,能為他做點什麼,在我的意識中。留下一塊傷痛。還有他扭曲發黑的小小的拇指,他將他的拇指留在了我的意識中。我繼續走著,行走是那麼的快樂,在我的意識中。而當教堂的鐘聲敲響,有些人的時間就到了,都用不著再去看表。但我不會進入室內,雖然我已收到各式各樣的請柬,也許只是出於禮貌,我待在戶外,在我的意識中,在陽光下,而且我自由地行走,我的腿像結實的高蹺,我穿過橋樑,河水很淺,我注視著落日中在橋上低飛翻騰的黑鳥,天使從天使的城堡頂端向下凝視。我精神十足地走著,衣著適合所有的天氣,這已經不再是個經常性的麻煩,也絲毫不覺得有損景色的宏大莊嚴,因為意識可以自由地脹縮,而誰又能說出合適的大小?或者合適的年齡?我有多大了。我不會說任何事物的年歲。羅馬正因其古老而聞名。我不會說任何事物的大小。我的頭腦沒有具體的大小。它包容一切。read.99csw•com九*九*藏*書九*九*藏*書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愛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