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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試試。」她淡淡地說。她們提出送我,但我想讓她們倆單獨走,這樣也許能讓熱納維埃芙有機會去說服安德斯太太別那麼害怕接受房子。
第二天早上,安德斯太太在一個紅髮女郎的陪同下,乘小車到了,我一眼就認出這是音樂廳名演員熱納維埃芙。我的老情人矇著厚厚的面紗,一襲黑衣,穿戴比她回來后我見到的任何時候都要華貴。寒暄幾句之後,我大胆地說,「看到你這麼雍容華貴,我很高興。」
「我回來的時候你在交往的那位心地善良的年輕女子怎麼樣?」
「是多得多,」我讓她放心。此刻,我想的是我為這棟房子所做的精心設計。到時候,這不僅僅是一棟普通住房,而是我想像的傑作——一座隱居與康復之宮。
「你願意接受房子嗎?」我問道,心裏想要堅強,準備她拒絕。
第二天,我和她,我們倆在大猩猩籠子前見了面。
我們下了樓,出門朝汽車走過去。
最後,我認為要讓安德斯太太不再抱那令人尷尬的希望,惟一的辦法就是我儘快結婚。我相信即使沒有安德斯太太向我步步逼近,我也會產生這一想法,布置房子——儘管我想那是為一個我認為是單身女人布置的——使我想到一般佔據房子的人,想到家庭和整個家庭關係的神聖秩序。我也想到我哥哥,我一直因為他早早地果斷成婚而敬重他。多數人一直不結婚是為了等他們的最佳伴侶出現。我不結婚是出於對婚姻的淡漠。我決定加把勁兒,去結婚。
我點點頭。一個人被自己的良心看低已經夠糟的了,但是,你想想,要是他準備加害的人在他面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屈尊模樣,那他心裏會是什麼滋味。「你看我適合做什麼?」我問她。
樓上還有一間屋是出於性目的而安排的。我在地板中央讓人安了一隻浴缸,房間里還配了一張舒適的搖椅,一條毛毯,幾支蠟燭,裝在牆上的一些鏈子,黃色書刊和圖片,以及一隻節拍器。
「對,是我,」安德斯太太回答說,「我能進你的屋子,跟你談談嗎?」
我憤怒地砰砰射門。
安德斯太太藉以重新演示其囚禁狀況的一間屋,準備配備摩爾式傢具陳設。地板上要鋪上沙子,房裡要有駱駝糞便味兒,一盆棕櫚樹,一尊穆罕默德像,一張長沙發,還有一副紙牌。
「親愛的,準備好了嗎?」她甜甜地問。
我對讓·雅克說,他低估了安德斯太太精神方面的能力,但除此之外,他的話倒讓我感到高興。如果安德斯太太不接受,我會儘力不讓自己感到太失望。我不想把什麼東西強加給她。
「我的確指望會有別的結果,」我反駁他說,「我想,在她學會欣賞房子的種種妙處之前,我就先裝修房子,布置各種陳設,我也許犯了一個錯誤。在這個階段,標好房間,開列準備放置進去的物品單子可能就夠了。真布置好了的房間倒讓安德斯太太無法展開自己想像的翅膀。」
二樓還有個房間做小教堂,我計劃讓人做禮拜。除了一般的聖壇和基督受難像外,還要掛起各種殉教聖徒的畫像:包括亂箭穿身的男孩、用盤子托著乳|房的女人、將自己的頭顱夾在自己腋下的男人(首都的守護神)。在摩爾式房間聞多了沙漠味道,可以到這裏來聞一陣焚香時的香氣,精神會頓時為之一爽。
「我等著呢。」她說。
就是在這樣的一次散步中,我想打破沉默,因為這越來越把我朝安德斯太太那邊束縛過去,我想說點什麼來界定一下我們倆的關係。她的寬恕、她期待的心情,正在使我窒息。
「那倒不是,」安德斯太太回答說,不過,她聲音比我料想在這種情境下能有的惡意還要多。
「夢是後來才做的,」我插了一句。
「這棟房子已經治愈了你,」我興奮地說道。不僅是她的臉。她已經讓我看到她的臉部恢復得這麼好,當然,這跟我、跟房子一點都不搭界。我這時候看到她的身體是完整無缺的,沒有一塊疤痕,它就是在我犯下的無法解釋的罪行把我們分開之前我所熟稔的那個光滑的、過分成熟的身體。我依稀記得她說她用了化妝品作為偽裝以博取我的憐憫之類的話。可能嗎?我腦子當然已經不大對頭,我現在知道我當時已經完全語無倫次。「我的馬,」我叫著她,同時撫摸著她有力的大腿,「我的小瘸馬,」我叫她我的天鵝、我的王后、我的天使、我的夢之繆斯。我們已經滾打在地板上。就在這個關頭,她從我懷裡掙脫,跑到走廊上。我追過去,喊著「我的王后」、「我永遠的心肝兒」,我看見她消失在我辟出來準備做性|事的房間里。我朝門猛撲過去,卻發現門鎖上了。
老房子還有兩層,但我把三樓拆了。二樓要比底樓改動得多,它隔成四read•99csw.com大間,每間四周迴廊環抱。二樓的這些房間沒有窗子,可以從屋後花園的戶外扶梯上去,這樣就能最大限度地不受打擾。
「哦,那些夢!不過,它們難道不是在你認識了我、要我之後才開始做的嗎?」她帶著一臉勝利者的表情問我。
她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但什麼都沒說。「我要用這棟房子來抵還被我燒毀的那棟。」我又說。
改建工程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每天都去督工),我就將心思放在屋內陳設布置上面。從很多方面看,這都是一項更為重要的任務,因為一棟房子的風格要真正統一協調,靠的並非是它的外表,而是它裏面所包含的東西。我不是個喜歡收藏的人,也不喜歡逛商店,所以,我請讓·雅克幫忙。你還記得吧,有幾年我住的房間里幾乎沒什麼傢具,也沒什麼物品。自然,我並不想把我自己崇尚恬淡的趣味強加在安德斯太太頭上,離開首都前,她可是養尊處優的。我也不想把我夢中呈現在我面前的住房的任何樣子拿來與她分享。所以,我倒擔心起來,怕我這棟樓像我做的「年長的資助人之夢」中的煙草大王R先生的樓宇,好在除了大小和奢華的程度相仿外,我沒有發現兩棟樓還有什麼相似之處。我請讓·雅克來幫忙,目的之一在於他來了,我就放心了,不會像我第一個夢——「兩個房間之夢」——那樣,把兩個房間布置得一模一樣。
「那些沒用。」她朝我盪過來的時候放聲大笑。然後,她停住鞦韆,站起身來。「像這樣。摟著我。」她摟住我。我哐當一下把鋸子扔在地板上,但左手還緊握著鎚子。「把鎚子扔掉,」她說。因為害怕她,或者是想順著她,我就扔下鎚子。「吻我。」她撩起面紗,輕輕地說。
「我不是指來客,」安德斯太太固執地說下去,「而是指丈夫。我想再結婚。」
「我們去看看房子,怎麼樣?」我問。
「哦,我親愛的朋友,」我深為感動地叫著她;同時,抓住了她顫抖的雙手。
安德斯太太看看我們倆。即使她矇著厚厚的面紗,我還是能感覺到她那怨憤的、迷惘的表情。「我想,我不會喜歡一個人住在這裏。」她說。
我不知道當時是什麼讓我著了魔。我突然產生一股從未有過的性衝動。我看見房子在搖晃。我雙手鉗住安德斯太太的衣服,她的衣服好像一層又一層,我想我當時心裏都不敢指望在衣服下面能找到她的胴體。我剝掉了一層層衣服,把它們扔在地板上,一直到她一|絲|不|掛地站在那兒,看得我第一次這麼火燒火燎。
我們看的最後一站是地下室大廚房,我們進去后,安德斯太太最後說:「希波賴特,這棟房子裝修得非常有想像力,我很高興你認為我會欣賞這樣……」
在這樣裝潢房間的時候,我盡量把想像的東西與顯而易見的東西糅合起來,以便融入安德斯太太有限的視野。我甚至決定不告訴她這些房間派什麼用,希望她自己看得出來。不過,即使這麼仔細,我仍然擔心自己的想像是過於馳騁了。畢竟,我進入不了安德斯太太的夢,也無法想像她能認真對待她的夢。(她的幻想,白日夢,對,她能認真對待,但不邀自來地強加在她那不設防的睡眠中的不雅的、難看的場景就另當別論了。)安德斯太太認為自己是個現代女性,因此,我把她的品位定得這麼高,希望她出於感激能接受我為她選擇的東西。但是,這一點我沒有把握。以我對安德斯太太的了解,她也許會對我所做的感到不悅,我仍舊很害怕她的火爆脾氣發作。因此,我們一天在動物園一個僻靜的角落見面的時候,我跟她描述房子的進展情況,她回答說希望對我做的一切都感到滿意,但我的疑慮並未完全消除。
聽了她這些話,我又能說什麼呢?我沉默了一會兒,一顆心懸在那兒。
我和熱納維埃芙都沒有回答她。
「親愛的,那你為什麼還戴面紗?」我驚叫起來,她恢復得這麼好,看了真叫人高興。
「為我療傷。」她的語氣強硬。
「沒有,」我疲倦地低語一聲,「只是想。」
「我原來以為……」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麻木地點點頭。她走出門來,身披一件白色浴袍,挽起我的手臂。我們進了教堂,一起跪在聖壇前。她自言自語嘀咕了幾句,然後對我說道:「在上帝的眼裡,你一直是我的。從我第一次見你,你當時還是個滿腦子書本、滿腦子夢的靦腆學子——」
我四處找對象時,努力清除掉我在喜歡什麼人方面所抱有的任何固定的模式和先人之見,無論是年齡、社會地位抑或個人長相。她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根據世人的標準長相漂亮還是醜陋,是處|女還是已經兩次寡居,是妓|女九-九-藏-書還是貴族,是女總管還是售貨員,這些都沒有關係。我惟一的要求是,我要娶的女人應該能在我心中喚起一種強烈的、積極的情感,我對其亦然。
底樓另有一個沙龍,風格是兩個世紀以前的,布置的品位是安德斯太太以前的房子所沒有的。她的老接待室被抽象畫、射燈和一個白電話機給破壞了。而我這個房間有高背椅、花毯、鼻煙盒和大枝型吊燈。底樓還有兩三個房間是按照我的審美觀布置的……我知道這棟房子給一個人住太大,而且房間與房間之間似乎沒有什麼先後順序。不過,我當時感到一棟房子要麼就是一個房間,要麼就是有若干間。它要麼就是單間,要麼就是房間可以不斷地加上去的那麼一個機體,只要你有東西往裡放,譬如說妓院,或者博物館。給安德斯太太的房子具有第二類房子的特徵。它既是珍藏她的過去的博物館,也是一座妓院,從中她可以為她的將來找樂子。
「娶我。」她在裏面笑著喊道。
另一間屋四面牆全都裝上鏡子,天花板上也裝上,整幢房就這間有鏡子。在這間屋,安德斯太太可以好好端詳自己的美貌遭毀后的模樣。這間屋在讓·雅克熱情異常的慫恿下,還配備了梳妝台、化妝品、扇子以及掛漂亮衣服的衣櫥——為滿足虛榮心的陳設應有盡有了。我把這間屋想像成十八世紀小說中上流社會的一些浪盪|女子住過,她們荒淫無度,結果染上天花,因此遭罪,從此只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因為自己的放蕩而日漸憔悴。
「嗯,我不能把我的計劃全部透露給你,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不過,我想先透露一點,我父親在城裡留給我一棟漂亮的房子,等準備好,我想請你住進去。我只說這麼多。」
「理由不充分,」她說,「進去。」
我再次打斷她。「補償是一件微妙的事情,」我說,「所以,你可千萬別把這棟樓看作——我相信當著你朋友的面我可以實話實說——是對我給你造成的傷害所作的任何補償。它就是個禮物,確切地說,是對你的善良和堅韌表示的一種敬意。我不敢奢望送你一棟樓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兩清了。不管你住不住這房子,你照樣還可以繼續跟我算賬。」
「希波賴特,我在浴缸里。在等你,」她高聲喊道。我把門敲得震天響,狂吼著讓她開門。「開不了,」她叫起來,「我在牆邊——還記得你的夢嗎?——我雙手被銬住了。節拍器正顯示出我對你的慾望節奏。」
「對,我親愛的希波賴特,你已經證明在犯罪方面你笨手笨腳。你的才能不足以完成無論是囚禁還是謀殺我的計劃。」
「我希望它能抵還得更多。」她說。
「究竟有什麼障礙妨礙我們倆的幸福結合?」她繼續說,「我丈夫再婚了。女兒根本不管我,我也不想因為我被毀的面容和永不滿足的企望去破壞她追求快樂。」
怎樣才能知道自己有這種感覺呢?我不想在擇妻上浪費時間,所以,見到她時應該有什麼感觸,我心裏要有點數,這一點很重要。換句話說,我必須事先決定好第一次見面有什麼樣的情感就足以說明這個女人值得考慮做妻子。我回想了一下我與一個個女人在一起時的不同感覺,認為我不能讓性吸引成為決定因素,因為在性方面,我已經為許多女人所吸引。出於同樣的原因,我也將智性方面的吸引力排除在外:我生活中有好幾個吸引我的女人,她們很健談,又長於思辨,最近的例子要算是安德斯太太的女兒——柳克麗霞。我在尋找的必須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感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以前我從未想到要結婚。
「你可以在房子里等待丈夫的到來。」車從人行道邊上開走的時候,我在她身後喊道。
「和動物在一起,我感到心平氣和,」一天下午,她向我透露。我注意到她偏愛大動物:獅子、大象和大猩猩等。「我以前可從來都不喜歡它們,」她接著說,「一直到——你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又能怎麼說?我明白她是指自己被囚禁起來的時候。
「嗯,是的。但你為什麼認為我會接受——」
一周后,是我去和我的老情人見面的晚上。那天,我又去與人見面,但又是白忙乎。我到安德斯太太那裡的時候,一臉的沮喪。她來開門。那天晚上她看上去氣色更好、人更有活力,我把這個感覺告訴了她。對我的好話,她未做任何反應,而是一聲不吭地帶我進屋。她沒帶我去通常去的沙龍,而是帶我上樓,朝備有我設計出來供她表達強烈情感的、有著照片、工具和遊戲設施的房間走去。這時,我意識到事情有點兒蹊蹺。
我帶著兩位女士到每間房間轉了一圈,在個把小時的時間里,她們一路跟著我,我向她們解釋了九*九*藏*書我買的物品的起因和意義。「多棒的一件禮物啊!」熱納維埃芙幾次讚歎。她看上去對這棟樓著了魔似的喜歡,一個勁地誇我。但是,我帶她們轉悠的時候,安德斯太太的反應比我原先指望的要冷淡。
「我親愛的朋友,」我語氣更加堅定地說,「你說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我們互相之間太熟悉,誰也不會給對方帶來幸福的。」
「別讓我失望。」她含著眼淚說。
我得跟你解釋一下我準備如何為房子購置物品,這樣,你就會明白我心裏有關安德斯太太康復的嚴肅認真的想法在這件事情上是如何與讓·雅克的另類趣味協調起來的。
我自己對她的感覺是充滿柔情但又害怕。我懷疑她對我的溫情;我弄不明白她對我的火氣為什麼不更大些。我害怕這種火氣,可我又總在等著它爆發。我寧可讓它爆發出來,我不喜歡現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順和平靜。動物在那裡踱步、撓癢,有人隔著柵欄喂它們的時候,她滿懷柔情。她會用她那隻好膀子挽住我,我們就在籠子前一聲不吭地溜達。這時我感到最不自在,我覺得她在向我求婚——我敢承認嗎?
「你知道,我父親去世了。」我開口說道。
「這樣不錯的、風格協調的樓房。」我接過話茬,替她說完。
「要讓我丈夫來揭。」她說。
「知道。」
「你可以做個好丈夫。」
「這位受人敬重的女士已經認我做朋友了,」安德斯太太鄭重其事地說。這時,女演員轉過身去評說這棟樓,安德斯太太朝我無所顧忌地拋了個媚眼。我驚訝極了,不自覺地把食指壓在嘴唇上。
「這裏什麼都沒有。」我開門讓她進去的時候說道。

想到我的夢,就有了勇氣,好像又讓我恢復了常態。我跟這個貪婪女人在做什麼,要跪在聖壇前面?我害怕起來,她遭的罪可別使她神思恍惚。當然,她受的罪觸動了我,我剛才出現錯覺,以為我對她產生了慾念。
「饒了我吧,我親愛的朋友!」
「我怎麼能夠?」我呻|吟著,「我的王后,我不能娶你。」
「今晚我寧願不進這個房間,」我說,「我累了。今天心情很沮喪。」
「你記得嗎,我答應過在他死後要送你點東西?」
「明天四點我們在大猩猩籠子那邊見。」我們擁抱后她說。熱納維埃芙已經坐在車裡了。
「我會一生為你效勞、尊重你。」我回答道。
見我沒動,她重複了一遍她的命令。我得做點什麼。於是,我就朝工具箱走去,拿出鎚子、鋸子和一些釘子,又朝她走去。但我無法靠她很近,我怕不斷朝我的臉盪過來、然後又盪回去的鞦韆或者她的腳會撞著我。
「一個人?」我說,「不會一個人的啊。你有一些新朋友,你有熱納維埃芙小姐,還有我。一直會有人來看你。我告訴你了沒有,讓·雅克想來看你,向你表示敬意?今天,要是我能及時找到他,說你要來的話,他就會來了。」
我叫了輛計程車送安德斯太太回家。你也許會想,問題已經說白,我跟她攤了牌,這下,該鬆口氣了。但是,我感覺安德斯太太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完全有理由這麼認為。我設法多參加社交活動,人基本上不待在家裡。
安德斯太太一邊看我們倆臉上的表情,一邊接著說:「我不年輕了,但我能夠給予的還很多。我善良、寬容、快樂。」她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等我們接腔,「我不像以前那麼傻,那麼幼稚了——希波賴特,你還別不同意——你看,」揭開面紗,她說,「我不僅過了最美的時候,而且也過了最丑的時候。」確實如此。我知道去年她在整容,這已經在她臉上產生奇迹。她左臉頰燒傷后留下的方形大傷疤現在只是一點印記了,幾乎看不出來,左眼和嘴邊上的肌肉已經拉緊,只能看到一點點不對稱而已。
我必須考慮的問題是如何將這種對不受打擾的自由的要求體現在一棟結構傳統的房子上。我繼承的這棟房子結構對稱,有幾乎兩百年的歷史了。它有一個臨街的、但由鐵柵欄圍成的院子,有左右兩個小廂房,以前用作辦公室和馬廄,後面是主樓,樓後面是一個小花園。我先改的是院子,我不希望院子這樣暴露在大街上。我拆掉了鐵柵欄,砌了一堵牆,連接兩個廂房,又把院子圍起來,這樣房子結構上就完全是長方形了。這一改動以後,從街上看過來,樓房完全是老式的,好像這堵磚牆真的通向一套房間,在過路人指望有窗戶的地方我讓人釘上木百葉窗。接下來,我改動的是把兩個廂房進入主樓的通道截斷。地窖和正屋的底樓沒有大動,我只是把幾個前廳和小房間的門裝飾了一番,使它們看上去像密室。
「嗯,」她說,「我給你推薦一位。她比你大,身體受九-九-藏-書了一點毀壞。但是,除了這些累贅,她與你有著長期的友誼,一起經歷了許多精神探險,而且她非常愛你,所有這些都把她跟你捆綁在一起。」
「沒有牧師。」我對她喊。裏面沒有聲音。我把頭靠在牆上;雙眼噙滿惱怒、失意的淚水。她開了門,探出頭來。
「你千萬別見怪,」我站起來的時候對她說,「我不能娶你。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要娶別的人,不管她是誰。」
「這我喜歡。」安德斯太太喃喃地說。
「我想在你房子里等一段時間,」她嚴肅地說,「如果我要得更多,別以為我不知道感恩。」
我跟讓·雅克講了這次尚無最終結果的會面。「我認為她不會喜歡的,你難道還指望會有別的結果嗎?」即使讓·雅克這麼說,我也不感到沮喪。
這層樓還有一間屋用來表達強烈的情感。房間里有安德斯太太的丈夫、女兒和我的照片;有飛鏢、鞦韆,有裝有榔頭、鋸子、剪刀等的工具箱;還有一箱假幣,以及許多我想隨意使用起來肯定能給人以快|感的華麗傢具。
「嫁人了。」
在忙房子的這段時間里,我和安德斯太太一般每周見一次面,地點通常在動物園。我的這位老友情緒非常不穩定,一會兒橫眉豎眼,一會兒又興高采烈、風情萬種。我有個把月的時間沒有見到她,間隔時間越長,接下來見面時的情況就越糟,這說明她去診所做外科整容了。儘管如此,即使是在她最為惱火的時候,一見到籠子里的動物,她就立即感到寬慰。
幾個月後,我擔心起來,這樣尋找下去恐怕是一輩子也找不到妻子。我懷著沮喪的心情,重新回到我不愛社交的單身漢習慣中。我都差不多要放棄結婚這個合算的計劃了,可就在這時候,一天晚上發生了一點事情,加快了我尋找的步伐。那天下午,我和一個中學同學在一起,我當時還在三心二意地繼續搜尋,因為這個老同學有個離了婚的表妹。晚上,我上樓時一臉的心思,心想要做成點事兒怎麼就這麼難呢。就在這時,黑暗中我見到一個人影,這個女人頭上裹了黑圍巾,坐在我門口一張隨時都可能坍掉的帆布凳子上。只有一個女人能這麼靜、這麼堅持,所以,我直呼其名。
那天晚上,我去咖啡館和碼頭到處找讓·雅克,但和有時候一樣,沒能找著。事實上,沒找著我倒反而高興。我原來是要告訴他安德斯太太準備去看房子,我想請他也到場。但是,儘管讓·雅克說過他很想再見見安德斯太太,好看看她看到房子時的第一反應,但我並不指望他倆見面。並不是我不信任這個老搭檔,我是擔心,安德斯太太在目前這種不幸的狀況下,會不理解讓·雅克那永遠輕浮的風格,她會產生誤解,以為她在遭到嘲笑。
「但是,我一直在等你,」她哭了起來。「我和這棟房子都在等,是你把我們弄成這種樣子的。沒有你,我們都是空的。」
「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一直需要保護人,」安德斯太太繼續說道,她根本不管我的提醒,也不管她的新朋友是不是聽到,「至少在某人不保護我的時候。」我聽出她是在含蓄地指責我,她指責得完全對,我低下了頭。「男人的背信棄義、青春的轉瞬即逝,我都一併體驗過了,我的這種體驗方式無可比擬,又富於教益,我在跟她講述,讓她也受受益。」她最後說。
也許,你能肯定,對安德斯太太向我提出的進一步要求我不是沒有意識到,而是盡量不去思量,但是,慢慢地,我無法不想這件事了。的確,無論我贈送什麼禮物,都無法補償我給她造成的傷害,除非我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她,不過,儘管願意作出補償,我還是不願把自己奉送給她。我不明白她幹嗎要我。但是,她的暗示是明確無誤的,而我每次去看她,她所表現出的堅持不懈的努力沒有絲毫的減少。
決心已定,我就恢復了與我學生時代的幾個熟人的聯繫,心想說不定他們有讓我中意的姐妹什麼的。我那些十年前雄心勃勃的夥伴現在有的成功,有的失敗,知道他們的這些情況,很有趣,不過,在這些圈子裡,我未發現任何女人能夠喚起我等待的不可名狀的感覺。與此同時,我也很細心,沒有遺漏掉哪個角落裡的馬肉販子的女兒、門房的侄女和所有未婚女鄰居,不管她們說起話來聲音有多麼粗俗。但是,幾番下來,我沒有發現任何特別的人選。
「可以在小教堂,」她又喊道,「你可以在大廳那頭的小教堂娶我。」我把小教堂給忘了。我當初幹嗎要弄出個小教堂來?
「你考慮過的其他人呢?」
「不,不,」我邊叫,邊往後退。「你一定要心平氣和。你千萬別再追我了。我幫不了你。」
不久,安德斯太太搬了進來。我第一次https://read.99csw.com去看她的時候,她好像很快樂。她稍稍責怪我不該花費那麼多資金翻修和布置房子,但是,看得出來,對我的鋪張奢華,她並不感到不悅,對很多富人或者曾經是富人的人來說,心血來潮和鋪張浪費均為擁有財富的一種必不可少的門面。
她對家庭生活的這種嚮往讓人感到沮喪。我把房子裝修好讓她恢復,並沒想到這一幕,我也沒有想到她要和演戲的新朋友來開什麼派對。但我不能反對。現在重要的是她接受房子,別讓我為之作出的努力付諸東流。我相信她進來住上一陣子,就會看到種種適宜的用途和妙處。
「你願意接受房子嗎?」我又問了一遍。
「別走。」她說。非常奇怪,我剛才一直沒想到要走,也沒想到自己能走。就在這一瞬間,我意識到,只要我向自己承認在逃跑,那麼,我就能走,我是自由的——行動自由。
我們聊這些的時候,房子早已開始翻修,一條大河將這座城一分為二,我的房子就坐落在河畔一個安靜的小區,是一座三層樓的老式宅邸。有那麼一刻,我都想把樓拆掉,在它的地基上樹起一棟全新的什麼房子來,但是,經過仔細察看,我認為房子可以保留,所要做的只是在結構上作些改動。我對這棟房子的基本想法是,它必須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非常獨特的統一性。但是,我決不希望這種統一性來自一個主房間,譬如舞廳或者書房。因為我改造的是一個古老的複雜結構,我也不想把我對某種特定材料——比如磚頭、玻璃、木頭或者大理石——的喜好強加到它身上。它們的統一性要靠其目的來體現。這才是我必須提供的東西。安德斯太太想拿這棟樓做什麼呢?我的回答是她想享受不受侵犯的自由。她想埋葬掉她的舊生活,藏匿起她的新生活中受到的蹂躪;她不想受到她已經擺脫的生活的攪擾,她不想我——她的影子、判官、同謀、主司儀和受害者——去打攪她。她不想受到她那被殘酷蹂躪的身體的打攪,為的是教育她的靈魂。
我和讓·雅克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瘋狂購物。我們沒有漏掉城裡最新開張的商店,也逛了最普通的商店。但是,我們發現我要買的東西更多的是在舊傢具店,跳蚤市場的底樓,還有就是在出售舊珠寶首飾、紋章、老式傢具、五金、舊衣服、樂器的商店。在這些地方,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為我的那棟房子買下任何物品,讓·雅克已經自己先買了兩樣東西:一樣是戒指,由鑲在金葉中的三朵珊瑚玫瑰花組成,另一樣是一件水手服。
「不是,」我回答道,「那些夢與你毫無關係。早知道就不跟你講那些夢了。」
「別拒絕,」我興沖沖地說。
「你千萬要接受,」熱納維埃芙歡天喜地地說,「親愛的,你沒必要使用所有的房間嘛。我要把伯納德和讓·馬克,把劇院所有的人都請來,你可以開非常非常開心的派對的。」
「你是指殺你?」我說。

「現在,」她邊說邊坐上了從天花板吊下來的鞦韆。她開始盪起來,「我要告訴你,我恨你,你毀了我的生活,就像一個頑皮的小孩把鍾砸在地板上一樣,我修不了了。」
我們進了房間,看上去這個房間她經常用。我注意到我的照片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板上。這是不祥之兆。
「我知道,我知道。但只能如此,別無選擇。」
「哦,親愛的,」我悔恨地回答說,「你這樣說,真奇怪。自從我為你翻修房子,我的心思就一直在家庭方面,這個轉變是艱辛的。但是,我找妻子的努力一無所獲,如果我可以據此來判斷,那麼,我相信,比起囚禁人,或者殺人來,我做丈夫應該更不會成功。」
十一月初,房子差不多竣工了。與計劃比起來,沒遲多長時間。我邀請安德斯太太第二天來看看。
「我就要你進去,」她答道,「我有一種強烈的情感要表達,我準備借你為我提供的途徑來表達。你有權拒絕我嗎?」
我們是否只在有人追的時候才行動呢?是不是一切行動都是逃跑?在此之前,我好像從來沒有逃跑過,甚至都沒有走過,我逃離我贈送給安德斯太太的房子、逃離房子里這位憤怒女人的時候,是平生第一次逃跑。
「老兄,」讓·雅克回答說,「除非你把一棟房子完整地展開在安德斯太太面前,否則,她根本想像不出房子的模樣。我們的前資助人是一位胃口大、意志強的女人,但是,她也固執、只講究實際,對任何東西都缺乏想像力。對這樣的人來說,你惟一能做的,就是驚嚇她一下;蠢人寧可受驚訝,也不願去享受想像所帶來的樂趣。」
「我有個為你制定的計劃。不,是為我們。它可以解決去年我回城時跟你提出的問題——你那麼野蠻又那麼失敗地解決了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