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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回城后,就先把她贏回來,然後再拋棄她。」

安德斯太太第一次離開我的生活的時候,我感到如釋重負。現在我的生活中只有一片空白,沒有了我的善解人意的莫妮克,空白越發大了。我想,如果這是一場夢,我會召回安德斯太太的。我會跟她解釋殺她的原因。我甚至會請求她允許我殺她。是不是神經不正常?也許吧。
我父親只有兩個兒子。不管耽擱了多久,一個人能夠成為父親的獨子,那是多麼開心的事情啊!
我充滿愛憐,痛苦地跟他道別,回到首都。一放下行李,我就直奔莫妮克的住處。分開這麼久,我急於想見她。這是一個工作日的半下午,我猜想她會在工作,但我準備等她,然後請她吃飯。可我自己開了門進去,卻發現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他只穿著內衣,弓著背坐在打字機面前。
「無所謂了,」他說,「回到你的女人身邊,想辦法快樂吧。」
「你是準備給我東西嗎?」
「你這麼長一段時間都在幹嗎?」我嘀咕了一聲。
讓·雅克突然對自己提出的小小的娛樂項目變得像孩子一樣興奮,興高采烈,我無法拒絕。我寧可他是我的遊伴,而不是導師。於是,我們就漫步一小時。途中,讓·雅克多次停下來跟人打招呼,我們走過去以後,他又跟我說這些人的黃段子,逗我玩。最後,我們去看了電影。

我前面有沒有說他性格變了?也許,你會看到我把這事兒說輕了。我發現由於疾病和年齡的緣故,父親變得古怪任性了。他對孫輩們揮舞著他橫在膝蓋上的手杖,好像他巴不得一下子打斷他們的腿一樣。這讓我感到既十分驚訝又非常好玩。他對著我兄嫂大喊大叫,罵罵咧咧,揚言要剝奪他們的財產繼承權;他把端給他的飯菜吃到嘴裏又吐出來;每個禮拜天僕人們做完彌撒回來,他就把他們統統打發走。但他對我充滿愛意。小時候,他對我很嚴厲,但我還能忍受得了。現在,我從他那裡得到了真愛,不是因為我是他兒子,而是因為他就是喜歡我。如果說,我哥哥滿足了父親成熟、健全、積極向上時所懷有的期待,那麼,我就是繼承了父親晚年特徵的人。我們現在有許多共同之處。
「你難道不認為你應該確認一下你們倆到底誰存在嗎?」
「滾出去。」她又怒氣沖沖地大聲喝道。
「別跑,」她一邊厲聲說,一邊坐下,「我想和你談談。」
「你去赴約了嗎?」她聲音冰冷地問道。
「對。你會留著它,它也會留住你。」
「是我要的什麼東西?是我將放在身邊、一輩子都能留著的東西?」
「你放心,」她說,「我決不會要求你照顧我。我很好,謝謝你。」
我說得是不是非常清楚?莫妮克結婚了。身穿內衣的打字員是個譯員,從事某些斯拉夫語翻譯,他有著最令人欽佩的政治熱情。他們合作,要把整個世界譯入他們那有益的、充滿希望的語彙之中。我祝賀他們。莫妮克吻了我的嘴。年輕的丈夫莊重地站起來,和我握手。我平靜地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在下面一層的樓道口等到又聽見打字聲才下樓。我沒用等多長時間。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殺人犯?我知道你看不出來,但我向你保證——」
「父親,我不能這樣做。我不恨她,她離我而去會讓我愁眉不展的。」
「看你謀殺誰,」他說,「我不知道我是寧可被人殺掉好呢,還是等著衰老病死。最好是在你已經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人殺死。」
「你決心拿你的魔王王后怎麼辦啦?」讓·雅克問。
「你的笑,」我說,「我這樣說,沒有得罪你吧?」
「肯定。」
在塔里這樣過了幾個月,看看蔚藍的大海,馬原先病懨懨的步子可以說完全成為走路了,儘管還瘸得厲害。老太太到鎮上趕集時,開始來來回回地牽著馬。每個人都笑她傻得可愛,可沒人注意到馬的瘸拐程度正越來越輕。有一天,她側身騎著馬,出現在鎮上。我有幸目睹了這一場面。馬馱著她,平靜地走過港口大街,看不出有一點點瘸拐。不管是它得天獨厚的海邊美景起了作用,還是出於對老太太的感激,反正事實是馬的腿病完全治愈了。事實上,外國僑民和島民都說以前做樵夫的挽馬時,這匹馬的腿從來都不像現在這樣修長和筆直。這就是住處適宜的地理位置外加合適的建築所具有的療效。
「父親,如果你願意繼續資助我,」我回答說,「我就太高興了。」
「因為你在那兒。」我草草地回答說。
起初,我發現陪這個老人很沒勁。我一點兒都不同情他對死亡的恐懼,也不能理解他怎麼變成這種樣子。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每天念幾個小時的小說給他聽,當然,所選小說要合他現在變得很專門的口味,他現在只喜歡未來題材小說。我讀給他聽的小說肯定有一打了。我猜想,這些小說讓他品嘗到了永恆的滋味,同時,小說中可怕的預言也讓他得到寬慰:小說中描寫的將來不去經歷,未必是多壞的事。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念了。」
「放棄她。」
從十年前離開家搬到首都,我還是第一次回家。父親沒有卧病在床,但坐輪椅上了。他一個人用力地推著輪子,四處轉悠。我注意到,自從被強制退休,他性格就變了。我記得他是個強壯、實際、快活的人,可現在,他牢騷滿腹,動輒心煩意亂。他的病讓我心存憐惜,我同意多待一段時間。我兄弟現在要全權管理好工廠,有了新的責任,忙碌不堪,我回來了,他很高興自己用不著那麼長時間地和老人待在一起,不停地向他解釋這個,說明那個。我嫂子愛米麗顯然已經對照料病人九*九*藏*書的飲食起居厭煩透頂,她寧可去帶孩子。把父親推給我照顧,他們高興極了。
「真奇怪,」她喃喃低語,「進這家咖啡館的時候,我恨死你。不,比恨還糟。我鄙視你。而現在,你的沉著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你真的愛我,以你自己難以令人置信的方式愛我。」
我開始對我注意力的形式和注意力本身感興趣。
他又笑了起來。
她笑了,「我想我知道是什麼了。」
「不對。」我語氣堅決地回答說。
「這下我們能幸福了。我感覺到幸福了,你呢?」我搖搖頭。她猛地坐起來,兇狠地看著我,接著就低下頭,把臉埋在雙手之中。
「你住哪兒?」我低三下四地問。她停頓了一下,仔細打量著我的臉。「我並不是跟你要地址。」我趕緊補了一句。
「你知道嗎,女人的直覺能力很強,」她淘氣地說,「我要等多久?」
「這不是真的。」我低聲對她說。
你也許想知道我要送安德斯太太什麼禮物。是這樣。她在咖啡館坐在我對面的時候,我想到我兩次使她無家可歸,第一次是帶她離開丈夫和女兒,第二次把她那段時間住的房子付之一炬。還有什麼比我送她一棟能讓她安居下來、不被我和任何人打擾的房子更好的補償呢?我所需要的只是父親一去世,我能獲得的遺產。
「別,我明天不去。」
「這個女人對你來說是不是特別重要?如果不願意,你可以不說。」
讓·雅克有一天對我說,「做一個有個性的人,這是惟一的任務。」
「坦率地說,」我回答道,「我可能也就是把怕當作|愛了。我在夢裡常犯這種錯誤。」
「去了。」
「因為他今天看了我。我每天都坐在觀眾席上,注視著他那張蒼白的、放鬆的臉。他從不抬頭看,但今天他抬頭了,直盯盯地看著我。我想頂住,與他對視,但沒成,他的目光太具殺傷力了,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不會!」他的心思被人猜中了,很惱火,「你肯定?」
「我希望他這最後的一項工程你不在幫他。」她的口氣很嚴肅。
「沒有,當然沒有,老兄。」
我一直讀到口乾舌燥,嗓子冒煙還在讀,因為他堅持讓我把這本書讀完。然後,和往常這個時候一樣,我推著輪椅,帶他在房屋四周轉轉。花園裡早已不像我記憶中的童年時代那般荒蕪、雜草叢生,而是做了嚴格的設計,這樣,他就能每天檢查園丁是否盡心盡職。「孩子,我喜歡井井有條,」我們第一天轉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喜歡把這房子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可他們就是不讓。當然,在外面由我說了算。你會看到我對這個——叢林做了點什麼。」我確實看到了。去年,他第一次生病的時候,整座花園都按照他的要求重新種上了花草。對他來講,這是一座按花名字母順序來排列的花園,而在我心目中,它還是我童年離家的一個時間記錄。離房子最近的地方種的是銀蓮花(anemone),接下去是毛茛屬植物(buttercup),再過去是康乃馨(carnation);從這裏,我無意中發現女傭和管家在廚房擁抱。涼亭四周是同樣行數的黃水仙(daffodil)、多花薔薇(eglantine)、毛地黃花(foxglove)和梔子花(gardenia),然後是風信子花(hyacinth)、蝴蝶花(iris),到了此處是座寶塔,我以前常常將鉛制士兵小人擺放在上面。接下去是茉莉花(jasmine)和矢車菊(knotweed)。在老井裡有荷花(lotus),在外層是萬壽菊(marigold)。在我以前划紙船的小池塘里是水仙(narcissus)。接下來是蘭花(orchid)和一小方塊罌粟(poppy)。「只好到此為止了,」他嘀咕了一聲,「沒有以字母Q開頭的花。」我想第一天那個時刻,我的雙眼肯定是噙著淚水。我不知道我是為父親荒唐又可愛的計劃無法貫徹到底、還是為沒有花的名字能把字母接完而哭,抑或因為我想到我的童年有孩子氣的父親作伴時,心酸得哭起來。
「她是我的影子。要不,就是相反,我是她的影子。無所謂啦。不管誰是誰的影子,反正我們倆有一個現在並不真正存在。」
「她已經放棄我了,父親。」
老太太請人把馬拉到她家。她請來當地的獸醫。獸醫給馬腿上了夾板,又給馬開了些退燒藥。老太太對這些治療還不滿意,就從內地請了一名獸醫。獸醫診斷這匹馬的瘸腿治不好了。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讓·雅克說。
現在,我沒有傾訴的對象,連讓·雅克都不行。我只能以那些最為間接的方式跟他說我的情況。儘管如此,我們的聊天仍然強烈地吸引著我。
「也許,你這樣做得對,」我痛苦地說,「假如你知道你在拒絕的情人是個殺人犯,這會讓你得到安慰嗎?」
她非常鎮定,比我鎮定多了;那個男的甚至比她還要鎮定。在我們倆眼淚汪汪、泣不成聲的時候,他坐在那裡,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觸摸著打字機鍵盤。偶爾,他不小心敲錯了一個鍵,就罵罵咧咧,然後從抽屜里拿出改正液,把第一頁和每張副本上打錯的字仔仔細細改正。他好像急於繼續被我打斷的打字。莫妮克也不管他,她羞愧難當,我也不想減輕她的這一感覺。我呢,對自己闖進來一點也不感到羞愧,不過,有點九_九_藏_書尷尬倒是真的。
「你怎麼看待你已經死了而又被人謀殺?」我小心翼翼地詢問他,生怕他讓我解釋箇中原因。
「希波賴特,別傻了!沒有人比我更真實的了。」
這時,我認為我知道自己做的夢是關於什麼的了。
「對。」

「完全是這樣。那是違反遊戲規則的,」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好像明白了我有什麼事兒沒告訴他。他盯視了我好長時間,好像在探詢什麼,其中還帶有不信任我的成分。接著,他搖搖頭,像往常一樣,嘲弄地朝我哈哈一笑。「好了,我表現得太樂於助人了,不需要我來把你解釋給你自己聽。我們下棋吧。要不,我們去找一個商店女服務員玩玩,除非你忠於你那位討厭的女鼓動家。我了解你的!你看過正在林陰大道放映的那部講猿人的美國電影了嗎?你必須看。」
「你說得不錯,」我腦子裡一片糊塗,「你怎麼這麼不可摧毀啊?」
「你的笑,還有我的心平氣和。」
「讓·雅克,你花了那麼多時間,」我準備與他理論一番了,「來反對平庸。你的生活不妨說是反平庸組成的博物館。但我不明白,平庸何罪之有?」
「那麼,我的藝術就是更偉大的藝術,個性更為強烈,因為我在學的不是收集什麼,而是破壞什麼。」
「是的。」
我陪了父親三個月,在此期間,他的身體狀況沒多少改觀。他的病情似乎得到了控制,醫生說他還可以活上幾年,但他斷定自己年前會死。「走吧,」他對我說,「我不想讓你看我死。」
我沒有馬上就把安德斯太太安頓在這棟房子里,因為我想為她改造一下,並添置適合她的陳設。我向來對能夠表達出居住者內心深處意願的建築懷有興趣。儘管把這個工程決定下來時,我立誓把我大胆的構想控制在適當限度之內,我還是按捺不住期待的快|感。這就是我百無聊賴的生活中的快樂,也是我感到的能減輕內疚的一種自在。
對此他沒再說什麼,而是示意我繼續讀下去。接下來的幾頁講的是新歐洲的獨裁者如何下命令讓十二至十四歲之間的少年統統文身,然後送到一個被廢棄的大陸去開拓殖民地。讀完這幾頁,這次輪到我打斷了,「父親,你對謀殺怎麼看?」
「我在談的不是安德斯太太,」我冷冷地答道,「我也不在談正義的固執,我是在講完美遊戲的機制。我在談一個冠軍下的一盤棋。」
我仍要找謀殺的後果,不然,我們又怎麼能讓自己相信過去的真實性呢?我一醒過來,就仔細回憶睡覺時有沒有做夢。我翻了翻晨報,發現第十一版有段關於這次失火的報道,但是報道里沒提到安德斯太太,當然也沒有訃告。我在想是否有人來逮捕我。沒人來。
「說什麼胡話哪!」他說,「往下讀。我很喜歡月亮停轉、歐洲淹在水裡的那個章節。」
「這會給你留下什麼?」他笑了起來。
我沒接腔。
「你為什麼要怕我?」
「是的。那又怎麼樣?」
我還是堅持去。好幾個星期,我每天都去看莫妮克。她有時候讓我進屋,但她從未讓上床做|愛來使我們的爭吵自然而然地結束。有時候,她諒解了我,但她還是以同樣尖刻的言語譴責我的薄情寡義。我知道,我不該讓事情弄到這種地步。但是,我印象當中,愛是必要的,如果不是愛,至少也得是愛的樣子。要不然,我和莫妮克——或者別人——在一起的所有時間里,為什麼我得看她,她得看我,我們就是看不到自己呢?既然如此,即我們的眼睛部位不是長在我們的前額投射出去的屏幕的最前邊,要那樣我們就能看見自己的臉了,相反,它們就長在我們的腦袋上,所以,我們註定只好向外看。從這個解剖學的事實看,我認為人類是為愛而設計的。這一設計惟一的例外是做夢。做夢的時候,我們能看見自己,我們將自己投放在自己的屏幕上;我們在同一時刻能集演員、導演和觀眾於一身。但是,這個特許的例外,我沒有告訴莫妮克。
第二天晚上,我投入莫妮克懷抱的時候,看著她,我心裏很煩惱,就掉開了頭。我不清楚擁抱的是聽我懺悔的神父,是我的判官,還是下一個受害者。
「是嗎?我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自己剛剛才想到。」
「你說那個浪蕩少女?從不!她會瞧不起我。」
「但是,你的傷。」我嚷道。
「希波賴特,知道你在棋手身上發現什麼了嗎?」讓·雅克身體向後一仰,靠坐在椅子里,「又是一個空的靈魂,確切地說,是一面空鏡子,從中你可以看見自己的空白。」
翌年六月,我剛剛三十一歲,噩耗傳來:家父去世。我得到遺產。我怕擋不住誘惑去花錢購物,就將現金和流通券捐贈掉。我讓父親的律師按照我的意思不透露身份把這筆錢分給兩個人。一半給讓·雅克,另一半給一位剛退伍的青年詩人,他的處|女詩集我讀了,欽佩得很。我幹嗎要匿名捐贈?因為對讓·雅克,我不想讓我們的友誼因感謝或者仇恨而遜色,至於那位我至今無緣謀面的退伍兵,我覺得靠捐贈來結識他不是好兆頭。你一定明白,捐贈遺產對我來說不是損失。我們家商行的股票每個月仍給我一筆收入,自從長大成人離開家,我一直都是依靠股票收入生活。我繼承的遺產中對我重要的是父親留給我的那棟房子,這是他答應給我的。幾年前,他得到了這棟房子,當時,他想每年在首都住幾個月,可惜,從未如願。
「做一個有個性的人,」他又說了一遍,「但是,希波賴特,你知道嗎,你讓我意識到,成為有個性的人,有兩種完全相反的途徑。」
一天下午,我正在讀一本描寫三九-九-藏-書十世紀生活的小說。作者說,到時候城市將由玻璃製成,人的樣子由牧師工匠根據植物來造。這時,他打斷了我。「孩子,」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擱在膝蓋上的手杖揮舞,「你希望從我這裏繼承什麼?」
我最喜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馬就住在屋后一個小木棚里。老太太每天親自喂馬,給它的腿按摩,給它服藥。慢慢地,燒退了,馬開始一跛一跛地走動,樣子很堅定,可還是不行。老太太沒想要對醫生的預后提出不同意見。馬只要能走動,她就心滿意足了。她現在著手為她的夥伴造一個住處,讓它永遠住裏面。馬住的光禿禿的長方形棚子對一匹將永遠被剝奪走路、慢跑、為樵夫拉車的樂趣的馬來說,似乎還不夠舒服。「馬喜歡看風景,」她跟鎮上人說。聽到這種聞所未聞的話,鎮上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接下來,她雇來瓦匠,在花園另一頭砌了一個高約六米的小塔。繞著塔身的是一個螺旋的斜面,通向塔頂一間大小還算舒服的房間。馬住進了這間房間。早晨,她去把馬牽下來,拴在籬笆上;中午陽光太強烈,就把它牽進塔里,喝下午茶的時候,又把它牽下來,她躺在花園裡的吊床上休息,馬就或站或躺在她邊上。很快,馬拖動身子走起路來有勁多了,腳步也更穩當,所以,馬能自己順利地上下斜面。馬一天到晚在塔上爬上爬下,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老太太的院子。
「我不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我到這兒來完全是要讓你感到悔恨。但是,你可以告訴我你在幹什麼,比如,我看見你的那會兒,你在幹什麼?」
我輕輕地撫摸她的背,用我最輕柔的聲音說:「寶貝兒,別難過。我現在還接受不了幸福。一種強烈的諷刺哽在喉嚨口。它侵入我的夢中。它逼我去做出可怕的、無用的行為。它使我把自己太當回事兒,結果呢,妨礙我重視其他人——除非把他們看成我夢中的同謀和導師。」
「我跟你講點事兒。」我說,我在回想這件事的時候感到有點尷尬,但他的認真勁又鼓勵了我。「你問過我本周在忙什麼。我來告訴你。我一直在看全國國際象棋錦標賽。這場比賽正在一個叫什麼宮的地方舉行。我見到了我們國家最偉大的藝術家,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他的棋下得對我很有啟發。他下起來毫不留情,所以,他走棋好像——不,不是好像,就是——完全是機械性的,想都不用想。他的兵在棋盤上衝殺,馬跳起來進攻,象搏擊起來像鉗子,車開起來像拖拉機,他的后是個嗜血魔王。」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租了一位一文不名的貴婦人的公寓的一部分。我租用的是舞廳和幾個前廳。這些房間有很多面鏡子,但我不介意。我正努力使自己成為勇敢的人。」
「做一個有個性的人,」我回答說,「對我沒有吸引力。你所理解的那種功成名就,或者藝術生活,我不感興趣。」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我只要你給我滾開。」
「這可不是你的功勞!我當時就懷疑你會做出那種事兒來。我一直在注視你,就在你手忙腳亂到前門點火的當兒,我溜出後門,跳過浸了煤油的爛布條。親愛的,你殺起人來,水平也並不比你逼良為娼高到哪兒去。」
「是的。」
「你對這個……冠軍懷有的不是慾念?」
「我怎麼知道?」她的表情變得冷酷無情,「如果你是指你殺死了我對你的愛,那你說對了……」
這個建築工程儘管不是為我的,但我記得,到我要為安德斯太太修葺房子為止,都一直讓我心裏非常愉快。在我和安德斯太太那年冬天到南方旅遊時逗留的島上,常年住著一位英國老處|女。她擁有一棟乾淨的白色小屋,就在面對大海的小鎮外。有一天,她走在石子路上,到鎮上去。就在路上,她見一個樵夫拚命抽打他那匹已經跌倒在地的馬。老太太舉起她一直隨身帶著的灰綢陽傘,朝樵夫打過去。有人告訴她這匹馬此前給絆倒,兩條腿已經斷了,鞭打之後就要屠宰掉。這時,你能想像得出她有多麼恐懼。這位老太太根本不習慣島民對待牲口時所表現出的習慣性殘酷,她立即要求買下這匹馬。樵夫對這種荒唐的買賣驚愕不已,所以,顧不上多費口舌、討價還價,便以買價的兩倍做成了這筆生意。樵夫拿過錢,自己拉起馬車走了,他跑到港口喝了個爛醉,還跟朋友講這件事兒。
我順從地起來,穿好衣服,對我可憐的、眼睛哭得紅紅的情人,我心裏從未感到過這樣的溫情,從未像現在這樣想讓她高興,但是我又不能這樣。我想擁抱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如果是這樣,那麼……?」
「哦,可能是一年或一年多,在一定程度上,要看我能否籌到一筆錢。」
你看到了我這段時間所表現的軟弱和可惡(我不隱瞞):我動輒想助人,但我清楚我的幫助看起來是對別人生活的粗暴|干涉。這一點,別人看得比我更清楚。我記得,有一次,我跟讓·雅克講了我的這個新計劃。我沒提及我兩次傷著她,現在這棟房子給她只是代表一點小小的補償。不過,我告訴他安德斯太太身體不好,我呢,希望這棟房子能夠讓她開心起來,也許能治好她的病體,至少能給她擋風遮雨,我也跟他講了老太太和馬、塔的故事。一開始,他放聲大笑,我還以為他是稱讚我,接著他說:「希波賴特,你是帶著一個最友好但又是最不合理的錯覺在瞎忙乎,你認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
他的意思我想我懂了。「你認為你的途徑,」我說,「是藝術家的途徑啰?」
「這麼說,在你看來,我都還沒有她來得真實?」她哭起來。她瞪大雙眼,淚水漣漣。我看https://read.99csw.com到她一臉幻想的黯淡神色。「假使我找個情人呢?假使我讓你嫉妒呢?」說著,她站起身來,在床頭踱來踱去。「我恨你,」最後,她邊說邊擦乾眼淚,「你給我走開。」
「你不想再見她了?」她喃喃地問。
她點點頭。但馬上又說,「我有點怕你。」
我請他解釋。
為什麼不滿足於理解這些夢的表面意思呢?也許,我根本就用不著「解析」我的夢。我從最近的這個夢裡很清楚地發現,要想從女修道院院長的講課中獲益,最好是永遠別學會彈鋼琴,我因此想到,為了從我這些夢裡抽繹出最多的東西,最好是永遠不要學會解釋它們。我想把夢演示出來,而不只是去觀察它們。我已經做的就是這個。
「有女人嗎?」他說著,用手杖輕輕地推了我一下。
「我要去國家圖書館,找一種花,名稱首字母為Q,不管多遠,我都要去弄花籽兒。」

別無選擇,只能走。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第二天晚上,我去莫妮克那裡,她不讓我進門,而從門縫下面塞出來一張紙條,說我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等到我哪天改變了,再去。她的這一建議並沒有帶給我希望。我懷疑我身上是否還能發生比現在更大的變化。幾天前,我還不是殺人犯,現在是了。我還能指望我身上出現什麼比這更大的變化呢?
「你見別的人嗎?」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表明,所有這一切都不需要了。謀殺安德斯太太不是一場夢,儘管事實上倒不如就是一場夢。因為有一天,她就這樣出現了。這是一個天氣陰沉、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坐在一家咖啡館裡間暖暖的地方,雙手捂著一杯白蘭地,就在這個時候,我見到一張臉貼在窗玻璃上。我剛和招待說了幾句話,他離開了。就在這時,這張臉出現了,一張奇怪的、毀壞的臉,因為窗玻璃和咖啡館光線黯淡的內部環境把我們隔開了,所以,這張臉在我看起來影影綽綽的。這張臉我記得,這是一張集凝視、細看和判斷於一體的臉。我抓過報紙,把它擋在我們之間。我又看看,臉還在那裡。在笑,也可能是在做惡毒的表情,但是,這個表情做得不清楚,要不就是不成功。接著,有隻手舉起來,擦掉呵在窗玻璃上的熱氣。臉比剛才清楚點了,但還是不夠清楚。
「不,」我語氣堅決地回答說,「一定得是我的錢。你認為女人對直覺有一種壟斷。你當然也會同意,男人對能成為掙錢的人習慣上同樣有一種自豪感。」她嘆了口氣。「你願意等嗎?」我問。
我朋友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不過他認了。「他的棋藝讓你傾倒,那是因為你下不過他。」讓·雅克說。
「你把我當什麼人?弒父者嗎?」我憤怒地回答。我簡單地跟她說了一下我照顧老人三個月的情況。
「我已經搞清楚了,千真萬確,」我把她摟得更緊。我來了慾望,摻和著一種莫名的仇恨的慾望。莫妮克嘆了口氣,靜靜地躺了下來,頭枕著我的肩窩。
「不,我不是指那個。我指的是真正的謀殺,是繁衍生育的反面。兩個人到了一起。結果不是成為三個人,而是只剩下一個。」
「父親,是有個年輕女子,不過,她現在不願意見我,因為我無法向她保證我們會幸福。」
「其實……」
「我在等家父去世。」我傷心地說。
我回到自己的孤獨之中,回到我的夢裡。可憐的希波賴特!我是在拋棄這一行為最傷害人的情況下被拋棄的,因為我還在想,應該是我拋棄她,現在倒好,我連單相思的人所能做的事都不能做,要不然,還能自我安慰一番。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痛苦的孤獨。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我認為安德斯太太無法做到的事情——重新開始生活。這不是那麼容易的,但我相信我的情況與她不同。畢竟,我才三十齣頭,身強力壯,不缺胳膊少腿。如果一個人在我這種年齡都不能重新來過,那他什麼時候能?
「我有錢,」她急忙說,「錢對我們不成問題。」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他說下去,「你為什麼不痛苦。」
我聽到這個問題,感到痛苦,倒並非因為我發現我接受不了失去父親的事實,而是因為我害怕聽到緊接著我的回答肯定會有的對死亡的怒斥。
「我也有點怕你,」我說,「但是在這種互相害怕碰面當中,我也愛你。」
「我還要給你念小說。」我回答他說。
「我問你,」我說,「我認為藝術主要不在於創造而在於破壞,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觀點?」
「這正是我已經做的事情,」我回答說,「你現在擁抱的是勝利者。」
「謝天謝地!」她挖苦地說,「你肯定嗎?」
「我下得是不如他,」我叫道,「不過,這不重要,因為我知道了他下棋的秘訣。儘管我猜不到他下一步怎麼走。他的秘密在於他的棋完全是破壞性的。我每天都去看他下,只看他下。」
諸位讀者,請你假設自己是個殺人犯。究竟是什麼使你成了殺人犯的呢?是血跡斑斑的兇器?是拚命掙扎的受害人在你臉上留下的抓痕嗎?是負罪的心靈,是警察無情的盤問,還是噩夢連連呢?不是的,這些東西都不一定使你成為殺人犯。這些都不是必要條件。謀殺可能是毫無色彩、未流一滴血、心安理得、未受懲罰。所需要的一切也就是你做出了謀殺行為。不是現在什麼事,而只是過去的什麼事讓一個人成為殺人犯。
「那個女人——」她啜泣著問,「她是你的……一個同謀嗎?」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答他的了,但我記得當時想:這不是真的。我認為沒有人像我一樣。你讓·雅克不像我,安德斯太太不像我,我父親兄弟不像我,莫妮克也不像我。我希望讓他https://read.99csw.com們做他們希望做的人。讓·雅克怎麼可能是對的呢?呃,我甚至於認為我都不像我自己,更不用提別人了。當然,我努力要像自己,所以,我才這麼注意我的夢。
她走進咖啡館,毅然地朝我的桌子走過來。有那麼一刻兒,我差點要叫招待,或者鑽到桌子底下。
「昨天,這面鏡子回看我了。」我悶悶不樂地沉思著。
我在少年的眼睛里讀到了什麼?是冷漠、專註和蔑視。這是一種能燃燒掉一切言辭的能量。我遇到了犯罪方面的高手,甘願俯首稱臣。但是,所有這一切都難以跟讓·雅克解釋,我想,他極有可能把我對這位少年棋手的迷戀解釋成性吸引所產生的激|情。
「你問我這麼多問題幹嗎?問夠了沒有?……我主要是看醫生。經過一個診所的治療,我右臂快恢復了。」
一天,我收到家父寄來的一封信。信里說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希望在身體各種功能還健全的時候見我一面。總算有個理由離開這座城市了,我感到一陣欣慰,立即打道回府。我一直準備逃,但沒人追我。被召走至少給了我一種動一動的感覺。我連招呼都沒有跟門房、讓·雅克或者莫妮克打,我喜歡裝出一副逃跑的樣子。
在我新一輪短暫的孤獨中,穿插|進了我的「鋼琴課之夢」的不同版本。在這些版本中,有時,我沒殺死女修道院院長,真讓我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也讓我感到沮喪;這段時間,我還對下棋發生了興趣。我努力不去對我釋夢的方法——把夢演繹出來——提出質疑。
「別說這件事。」我厲聲對讓·雅克說道。
他又問我平時的花銷,他給的那筆錢我是怎樣合理使用的。我決定不去用虛假的繁榮來美化我在首都的生活,就跟他解釋了佔據我日子的不足道的痴迷。
也許,這就是我們關係破裂、再也沒有言歸於好的原因。我從未夢到過莫妮克,從未跟她說過我的夢,也無法告訴她我的謀殺行為。它好像越來越像一場夢——畫面上的我心怦怦直跳,明明殺了人卻又沒事兒。
實際上,析夢問題已經為另一個主題所取代——我為什麼要痴迷於夢。我得出的結論是,這些夢或許是我的注意力的一種掩飾。那麼,越是謎一樣的難猜,越好。
「你知道,我在首都還有點財產。是一棟房子。」
「我也不感興趣,」他聲辯道,「你把我當什麼人啦?」
在為安德斯太太找人改造房子的時候,這個故事我想了好久。我相信自己是在以老太太為馬造塔那樣的精神為安德斯太太造房子。我設想著這棟房子會怎樣為她展現出一片新的景觀。在新建築的感召下,她會完全康復,找到愛和幸福,也會放棄自己對美、富裕和喝彩的追求的權利。就這樣,我心中涌動起一種強烈的感覺,其強烈的程度遠遠超過我準備謀殺她時的感覺,就彷彿是魔術師開始作法驅魔時一定有的那種感覺,或者像醫生開始做一次高難度的手術,也好像是畫家面對空白畫布時的感覺一樣。我想像著建好的房子的模樣:房子把安德斯太太圍在裏面,改造她,不管她有著怎樣的秘密想法,她都能表現出來。
只不過,你知道,我老是做「鋼琴課之夢」,一再夢見那個要我命的專橫跋扈的女人,夢見那個催我跳下去的身穿黑泳衣的男人。我已經殺了那個女人,我也跳了下去。但是,就像夢裡那樣,我跌倒時痛苦極了。

「那麼,柳克麗霞呢?你見她嗎?」
「別怕,」我柔聲說,「我會幫你的。我保證。我會竭盡全力為你謀幸福,絕不騙你。」她以懷疑的目光看看我,「這需要稍稍計劃一下,但是,我一計劃好,就一定給你一個大驚喜。」我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我說話語速快起來。「不出一年的時間,等到某些能把我解放出來為你謀幸福,也能為我提供這樣做的途徑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就能把讓你擁有一生的東西呈現在你的面前。我要竭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來盡量延長你的生命。」我最後說道。
「為什麼?」
所要求的僅僅是全神貫注。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沒有黑暗的角落,沒有讓人討厭的感覺或者形式,沒有任何看起來髒兮兮的東西;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沒有可以為自我及其革命作出闡釋、自我辯護或者宣傳的餘地;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沒有必要說服什麼人相信什麼東西。沒有必要去分享、去勸說,或者去聲明。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有時是沉默,還有,有時是謀殺。
你千萬別以為我有犯罪感,或者我盼望受到懲罰。但是,我希望能看到我生活里有某種記錄這一行為的標記。我考慮過去懺悔,但又感到缺乏可信度。我能去說什麼?我能說我殺了一個女人,她兩年前遭遺棄,受盡蹂躪,又潛回本城,沒有人認出她來?我又怎麼讓人相信安德斯太太回來過呢?惟一的證人是莫妮克。我能對她說我放火燒了那棟房子也因此燒死了給你寫信的人嗎?我們能跑到房子的廢墟里,用棍子在灰燼里撥弄嗎?莫妮克會讓我向警方自首嗎?也許,她只會輕描淡寫地責怪我不該這樣不公平。
「管好你自己的吧,我的自己來。」
「一個途徑,」他說,「是靠自然增長、集結、製作、創造。另一種途徑——你的途徑——靠分解、拆散、埋葬。」
「不是,」我說,「慾念和敬畏是不相容的,我只能想要我想像當中自己正擁有的東西,至少是能夠為我所擁有的東西。」
我知道,要想判斷一個人死了還是活著,只要把一面鏡子或一塊玻璃放在他的嘴上,看看上面是不是有呼吸出的一塊潮濕處。如果有,就說明人看上去死了,其實沒死。這下我明白了,是死而復生,是安德斯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