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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我那年與一位叫莫妮克的認真的年輕女子開始建立的關係。朋友們介紹我們認識,他們認為我們會很和諧的,因為(除了演電影這個工作,我還在追求一種業餘精神;還真讓他們給猜著了)我仍舊享有思想者的名聲,儘管我不配。說得簡單點兒,我碰巧還是一個不寫作的作家,而莫妮克本身是個知書達理、能欣賞別人的人。我現在敢斷定,朋友們也認為莫妮克會給我帶來有利的影響,她人可靠,持一種大度、簡單的人生觀。她出身在一個多子女、貧寒但卻正派的家庭;父親是財政部職員,母親是教師。她在首都長大,生活里有的是寬闊的林陰大道、溢滿了飯菜味的擁擠的公寓、劇院第一排樓座、由正襟危坐在打字機面前打字的苦惱的男人和腳穿厚實的長筒襪往來於文件櫃之間的能幹有用的女人組成的辦公室。她的職業是一個志存高遠的公務員。她已經在一家左翼小周報幹了幾年。現在,她供職於一個致力於殖民地人民解放事業的組織,她的工作是寫文章、發郵件、做演講。我很快就注意到,莫妮克激進的政治觀點並沒有破壞她對官方制度的信念。對婚姻、行政部門、法院、新聞、學校、軍隊,對這些東西,她的理想都沒有真正幻滅過。她從未想過,她對正義的熱情會無法通過現有的交流渠道和機構傳遞出去,她認為這些現存的交流渠道和機構並不壞,而僅僅是聽到的情況不可靠。正如讀者回憶得起來的那樣,因為處在當時的歷史時期,出發點很好的歐洲人所懷有的政治上的不滿,每每採納那種比他們原本所希望的還要激進得多的投入方式,而生性喜歡以提高他人道德水準為己任的莫妮克竟未入黨,讓人感到非同小可。在黨內,至少會有一段時間,她會開心得多,我是說,她會更加充分地發揮自己的作用。一開始,我發現莫妮克不妥協的態度很迷人。但我很快就開始認為她不追求潮流與其說是她人品好,還不如說她對那些東西真搞不清楚。這些特點也同樣體現在她個人習慣上。她的個人習慣中,資產階級的勤勉和無產階級的惡俗趣味攪合在一起。她個人熱衷的是孩子、高級烹飪術和名人。儘管她已數次流產,儘管我在她的公寓吃飯時,她端出來的只是佐料擱得過多和變了味兒的乳酪,也儘管沒有哪個名人想娶她,但她的熱情絲毫未減。
有一天,安德斯太太的丈夫來訪。我得更正一下:是安德斯先生。既然他太太走了,他當然有權讓自己的身份得到承認。但是,對我來說,即使這個時候,他還是她丈夫,因為就我對他的了解(主要渠道是通過安德斯太太),他嗅覺靈敏,愛好動物標本製作,她認為他從來都沒有對她不忠過。他們的女兒柳克麗霞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現在腦子昏昏沉沉的,」我最後說,「給我四十八小時,我會把決定告訴你。」她開始求我留下來,但我沒聽。
他把我帶到一棟樓的門口。樓房就跟愛斯基摩人的住處一樣,是用雪塊砌成的。那裡有個女人,一身素白,修道士稱呼她院長。
「你為什麼問這個?我敢肯定她身上出現過,只是我眼瞎了,沒看見。你可能有所不知,她是個改變信仰的人。順便說一下,我不想把這個事實到處張揚。當然,我們生活在一起,她感到非常煩躁,心情不好,尤其是最後一兩年,這說明她已經快要做出重大決定了。」他的目光變得富有挑戰性。「怎麼?你認為一個人可以在虔誠的同時又不把它當作一種職業嗎?你是不是懷疑我妻子的態度不那麼真誠?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嗎?」
我們是在我形單影隻、很煩自己的時候相遇的。儘管我對自己的判斷力和我的趣味、對我為自己選擇的迂迴曲折的生活方式顯然非常自信,但我也有懷疑自己的時候,有的時候,情況更糟,我甚至為自己遠離了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而憐憫起自己來。我已經過了十年的成人生活,受過教育,和許多雅士聚談,有過一個情人,還學會了怎樣哄她開心,甚至不惜自己失去她,我也追求過一種生涯。但我知道,其實,我根本就沒有真正全身心地投入到這些活動中去。對我來說,惟一的,而且我不能跟任何人分享的活動,即我通過夢對智慧所作的不大有把握的追求。這對我才真的重要。我在體驗一個完全是自投羅網之人的兩難和煩惱(這些,如果不是其他的話,我與相對於教授、政客、將軍、貴族、妻子等而言的藝術家分享)。沒有人指派我一心一意地去做夢。我必須承受我本人對自己職業價值的懷疑,我也必須忍受親友對我所作的隨意的批評,他們認為我是個古怪的飯桶。我真配得上這個稱號嗎?有時候我問自己。我在浪費時間嗎?我在給什麼人,甚至我自己,帶來快樂嗎?
「沒有,沒有,」我安慰他說,「你不明白。你怎麼會明白呢?我知道我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是……」
接下來的一刻工夫,我跳出了鋼琴。她生氣了。「他在哪兒?」她厲聲問道,「他藏起來了。他肯定要受到懲罰。」我假裝不知道她指的是誰,因為我怕她叫我回到鋼琴里把剛才的同伴帶出來。結果卻是她對女傭下了命令,讓她用繩子把鋼琴捆紮一下。「這下看他怎麼出得來!」她刁蠻地說。
也許,圖布布是對的。莫妮克這樣想當然很幼稚。在黑人國家,正義可以通過集體暴力行為來獲得,如果壓迫者是外邦人,暴力至少是貌似有理的。但是歐洲還有政治正義以外的其他事情,在這些方面,暴力就是一種徒勞的自殺。只要看看我國過去兩個世紀的歷史,我們就明白了。先是有一場推翻了教會的革命,又發明了一種新宗教,即對以一個女神為化身的理性膜拜。此後,革命不斷。單是去年就還有請願、取締報紙、號召總罷工等等。學生們在牆上刷標語,九_九_藏_書警察衝進議會,高呼反猶太口號,兩位內閣部長藏身於外國使館,南方派遣的傘兵從天而降。你知道這一切鬧哄哄、亂糟糟的行動收效甚微。現在,學校發了新課本,報上登了新面孔。幾家咖啡館被關閉,因為那是顛覆分子聚會的地方。警察在街上查起身份證來更勤了。其他方面,情況基本照舊。
「胡說,」我說道,「他只是把他身體本身的一個寶貴部分送出來,這樣做,不管是多麼微不足道,他就重新安排了宇宙的秩序。他用最經濟的辦法,以最細小的途徑,讓某件事發生了。對這一示範性行為,我們應該感謝才對,而不是生氣。」
那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意識到我低估了本人在夢中表現出的反抗精神。是的,我順從了女修道院院長,但我不也把她殺了嗎?我把他們殺了個精光。如果有人相信「一切都好」,那麼,這件事也必須被看作是好的。
「一位朋友。」他重複道。
如果這個女人就是我想到的,那麼,跟莫妮克解釋便沒有意義。我要過信,發現信是這樣寫的:
「好極了!」我聽到女修道院院長的聲音,「比鍵盤上最低的調子還要低五個音。這是最最漂亮的調子。」然後,一片寂靜。

「你和同黨煽動的那些革命麻煩就出在這裏。事倍功半。」
「我們現在有條件充分利用鋼琴的資源,」黑暗中,我在那金屬弦線的氈墊板中間想找一個舒服些的位置時,聽到女修道院院長這麼說。我聽到她對哪個學生下命令,讓他在鋼琴左、中、右三個位置上同時彈奏。我越往鋼琴裏面爬,她的聲音就變得越低。沒過多久,我蜷曲在角落裡,看到一個臉色蒼白、蓄著小鬍子的年輕人,他問我那天星期幾。我說是星期天,他一聽就哭了起來。「沒關係的,你認為是星期幾就是星期幾好了,」我說。我為了哄他,就像哄小孩一樣,把鋼琴底板上的一個洞指給他看,慫恿他和我一起看個究竟。
雙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開了口,「我夢裡有個人對我吼,但我對他說,吼從來就沒能讓我明白過什麼。」
「那你是怎麼想像的?」我小心地問。
她轉過身,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弄了一下她的衣服,然後露出一隻變了形、傷痕纍纍的胳膊給我看。「你注意到我的筆跡有什麼不同嗎?」我點點頭,沒吭聲。「還有呢,」說完,她敞開衣服的前襟,讓我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傷疤和所遭受的蹂躪。「這兒還有呢,」她脫下頭罩,我發現她半邊臉扭曲著,彷彿在痛苦地、嘲弄人地呵呵笑著。
「是不是『一切都好』?」我低聲說。
「那不稀奇,」他回答說,「你要學會感覺到冷又不用去忍受它。」
「對安德斯太太,你得防著點,」讓·雅克說,「你想跟她了斷可不會是件容易的事情,麻煩大著呢。」
「要是你不說清楚,我就會……」他臉色鐵青,手緊緊地抓住帽子。
「我不相信你會做什麼公平的事情,」她說,「事實上,我倒指望你那樣。不過,我的希波賴特,我指望你做些美妙的、讓人感到愉快的事情。讓我驚訝,讓我迷惑吧!刺|激我吧。」這時候,她眼睛里全是誘惑我的神色,我感到震驚,因為我想到眼睛下面的那張臉。
我記得接下來我就在樹上了。我現在不能肯定我是躲在哪裡的呢,還是在慶祝自己大胆的犯罪行為,也許,這部分夢跟前面發生的根本就不搭界。
安德斯先生有個口信要帶給他妻子,但他不知道她的行蹤,就請我跟她聯絡。他想再婚。
他說太害怕。接著,我們周圍喧鬧聲四起,所有的學生都爬到鋼琴頂上,用腳彈。我感到恐懼極了,就想把他推進洞去。但是,我推不動他。不管我做什麼,他就知道哭訴,用腳踢我。
「你看著辦吧,」她聲音嚴厲地叫道,「只是,你得記住,我是你的,你要打發掉的女人。我警告你,要把我打發走會非常困難的。你知道,女人可是有耐力的。」
事後沒過多久,莫妮克就懷孕了,我的觀點也得到了確認。我鼓動她把孩子生下來,並保證我會來撫養。我們一次正常的性生活,這麼一種小小的行為結出這麼大大的果實——一個生命將來到世上,這樣的結果似乎有點兒合算。但是,莫妮克告訴我,她希望繼續致力於她更大的事業,她神色相當嚴肅,拒不接受我的建議。
「在你心裏,」我繼續說道,「你知道修女嗎?知道光溜溜的白牆、十字架、凌晨五點鐘的祈禱、一個肥胖的女修道院院長、還有客廳里響起的來訪者要進來而摁響的門鈴聲嗎?」他氣得強壓住怒火,牙齒咬得格格響,所以,我趕緊說完,「嗯,根本不是這樣的,」我說,「你知道,安德斯太太不是一位特別虔誠的天主教徒。如果她進修道院,那也是個信伊斯蘭教的修道院。」
「我剛告訴了你你不知道的東西,這是惟一有價值的忠告。」
他很忙的樣子,所以,沒有什麼寒暄,他開門見山對我講了他來要講的話。我聽出來,他相信他妻子已進了修道院,毫無疑問認為得尊重她當修女的願望。我問他是從哪兒得到消息的,他告訴我說,她離開半年後,他收到她寫來的一封信。他還告訴我,在這封信里,安德斯太太指定我為她在這個世上的委託人,不妨說是她塵世財產的處理人,她的調解人。他幾乎感到很驚訝,我居然對此一無所知,這個修道院的故事在我聽來是安德斯太太的一個搞過頭的惡作劇,儘管如此,我覺得我必須尊重她的意願。於是,我問他我能為他做點兒什麼。
「求你了!」他懇求地盯著我,「我知道我可以以遺棄罪向她提出離婚。但我想讓她知道。明白嗎?我不能沒有得到她的同意,沒有她的祝福就結婚。」
「老兄,說吧,大聲點,」他叫道,「她做了些什麼?隨她做出什麼愚蠢的、放肆的行為,我概不負責read•99csw.com!」
「別把我忘了。」我走出門的時候,她傷心地說。
「告訴我。」他說。
「除了這個,你是不是沒別的話跟我說啦?」我對他很失望。「我沒提她的名字,故意的。不是因為我想對你隱瞞她的身份,而是因為我希望你能認真地對待我的問題,而且是泛論。」
對他的憤怒,我越來越惱火。這個人表現得真讓人討厭!但我感到如果安德斯太太願意,我應該讓他知道真相。「我要不要把她的地址給你?」過了一會兒我說,「我有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的地址。」
「不可能的事!」他酸溜溜地說,「希波賴特,你怎麼可能有難題呢?你每做一件事,都認為是你一定要做的,因為嘛,你的夢給你動力。」
第二天晚上,接近午夜時分,我按信上的地址摸到了城郊火車站附近一間昏暗骯髒的木屋。一個女人開了門,她身穿一件寬鬆的灰色阿拉伯服裝,衣服把她整個兒罩住了,我只能看見那熟悉的褐色大眼睛露出時而溫順時而兇悍的神色。
我喜歡我的新公寓,我還得知我不必就住在一間屋子裡。對我來說,莫妮克能帶來樂趣,而且,認識她也是我朝著自我闡明的目標又邁進了一步。但我始終弄不明白我有什麼地方吸引莫妮克。她是為了我,還是因為我在電影圈和其他地方認識名人才要我的呢?她把我介紹給她的舊情人,一位名叫圖布布的高大結實的非洲革命流亡者。多少個夜晚,我們仨坐在一起,就一個正義的革命和通過政治途徑來改造社會的可能性而爭執不休。我也把她介紹給讓·雅克。他的作品現在越來越火了;可她不欣賞他,認為他是個另類,也是個自私的人,可他倒被她逗樂了。我也把她帶到拉森那裡,就是那個斯堪的納維亞導演。看得出來,假使他對她表示出一丁點兒興趣的話,她就會立即棄我而去,投入他的懷抱。
「你們完蛋了,你們白人,」圖布布揚言,「你們既無力去做出喪盡天良的暴行,又無力帶來什麼變化。」我不禁死盯著他黑面頰上兩道深深的對稱的刀疤,好像它們表明他知道某件我永遠都無法知道的事情。
又是幾聲巨響,還有木頭開裂的聲音。我看見一把斧頭在我頭頂上閃過。我無法相信老師竟然允許他們這樣亂來。但毫無疑問,我藏身之處正受到進攻。我氣憤極了,決定不退回洞里,而在這裏守住陣地,抵抗到底。我拔出左輪手槍,蹲在角落裡,等著第一張臉探進來。
但我沒有睬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好順從了,我認真地調整好姿勢,準備跳下去。但緊接著,他就拉我,他一直緊緊地抓著我的一隻膀子,並將我拽倒在地。我本來要自己跳的。我倒地的時候,痛苦極了。
夢后第二天,對我來說,成了一種假日。這天,我取消了平時每天要做的事情,全身心投入到對我新收穫的思考上。我面臨著打發掉安德斯太太這個急迫的個人難題,做了「鋼琴課之夢」以後,有這麼一天「夢休」,對我來說,是多麼的愜意呵!我的舊情人等著我二十四小時之內給她答覆呢。
「我不知道現在還要不要……好,給我吧。我也許可以寫信給她。不過,現在似乎無關緊要了,」他的聲音成了低語。「你知道,我有多欣賞她!」
「沒有。」
「如果她在修道院!你說話為什麼這麼戰戰兢兢的樣子?別怕傷害我。」他拿出手絹。「伊斯蘭教!」他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真不敢相信。真丟人。怪不得她沒敢告訴我。你有沒有跟什麼人講過這個?」
看清楚站在我門口的人,我非常失望,因為我原來指望的是一頓臭罵,至少也會聽到一個孤獨和悲慘的故事。如果安德斯先生真愛過她,那麼,我又怎麼才能向他說明她妻子移居她的慾望之鄉對他也像對她一樣有好處呢?但是,他好像並不惱火,只是有點不自在而已。我請他進來。
但是,要推斷出這個夢的寓意得花點時間。起初,讓我沉思的是這個夢和其他夢相類似的模式。都是被關起來;又都是有人想要教給我點什麼東西;那個穿黑泳衣的男人又出現並強迫我做他要我做的事情;又是那些熟悉的情感。驚愕、屈辱感和諂媚的慾望是我夢裡一直出現的三種情感,而在我白天的生活中,我要獨立得多。讓我感到沮喪的是,我發現自己在這個夢裡又在聽從別人的意見了。我指的是我告訴女修道院院長「一切都好」這一點。
在一片吵鬧聲中,女修道院院長的課又開始了,她叫下一個演奏者上去演奏,我又輪到一次,儘管我去過一次了。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像我那些跳舞的同學,我朝鋼琴走過去的時候,故意蹦蹦跳跳,還跺跺腳,晃晃腦。但一到鋼琴面前,我就傻眼了,不知怎麼辦好,所以,我就爬進鋼琴,拉下撐蓋的杆子,把自己關在了裏面。

那天下午,我著手做周密的準備工作。我買了幾升煤油和幾捆破衣服。到了午夜,正好是在我見過安德斯太太四十八小時以後,我又來到她的住處。她肯定在家等,因為她知道我守時,她本人也向來要求別人守時。我把浸過煤油的、用破衣服繞成的布條沿著她住的小房子的牆腳圍了一圈,在一處點著火。火苗就像點燃的導火線一樣,串成一片,房子頓時成了一片火海。我站在不遠處觀望,鄰居們大呼小叫地跑上街,有人報了火警。
「你不知道你甩不掉她了。」他大吼一聲。
「你有那個感覺嗎?」他問。我意識到他並不想幫我,就讓他帶我去見修道院院長。修道士腳蹬白靴。難怪他無法叫我的腳不冷,但是,靠近些看,他腳上又不是靴子,而是厚厚的繃帶。接著我發現他不是瘸腿,這讓我驚訝起來。
接下來的夢裡,我獨自一人在公園裡。雪開始下在綠草坪上。我感到很怪,拚命回想這是冬天還是夏天。我希望再碰上女修道院院長九_九_藏_書,我對自己的魯莽很生氣,心裏很懊惱,我沒有表達出真情實感。我知道自己不是故意不真誠。我當時相信了我一時衝動對她說的話。但現在我又不相信了。「一切都好」這種斷語好像不對。我又試試「一切都不好」,似乎好些,但還是不對。我又想到「有些事情是好的」。但這就更糟糕了,事實上,也根本不可能。
「但是,」我有點不知所措地回答說,「我現在不清楚她確切的地址。都幾年過去了……」
莫妮克大胆地抗議了:「我知道你們民族的抱怨是正義的,」她說,「但是,孕育過自由、平等、博愛理想的國家不會一直是壓迫人的國家。」
「信的郵戳看了沒有?」我緊張地問。
「你願意看到我嗎?」她問道。
「跳!」他怒氣沖沖地吼道。
「我自己來,」我懇求他,「看,我要跳啦!」
「你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我知道你跟她什麼關係,」他怒目圓睜。接著,他狂笑起來,一直笑到眼淚出來。「我從來都沒有幸福過。從來都沒有!從來都沒有!從來都沒有!」
「我遇到難題了。」我說。
但是,你一定要明白,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里發生的事情,儘管我按照夢來行事,但與我夢裡行為的精神是不一樣的。我不感到憤恨,也沒有壓迫感。我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儘管夢點撥了我。我是這樣跟自己說的:安德斯太太想過一種新生活——其實跟我一樣,通過與莫妮克認真的關係,我也在找尋一種新生活。由於某種有悖常情的原因,她找到我為她定奪。不過,正如安德斯先生所說的那樣,我也確實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委託人,負責管理她在塵世的財產。安德斯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不明白呢。也好,就幫她做一次裁決吧。儘管我確實希望她別來纏我,但我不會逃避責任的。我不得不行動,因為我已有過的一次行動——把她賣掉、讓她受奴役——其結果我雖然始料未及,我卻是脫不掉干係了。安德斯太太再次出現,咄咄逼人就是這未料到的後果,現在必須面對。我知道必須大胆行動起來。過一種新生活?她帶著現在這種被糟蹋的身子,能過什麼樣的生活?看起來只有一條出路,即結束這條已經結束、卻還在貪婪地希望延續的生命。
「跳!」

「進來,我愁眉苦臉的騎士。」她說。
有一天,莫妮克說收到一封信。「一封很奇怪也難看懂的信,」她冷冷地說,「是一個女人寫來的,她聲稱你欠她的債,她也欠你點兒什麼。」
「下來。」身穿黑泳衣的男人喊道。他正站在下面,抓著我的一隻膀子,但是沒拽。
我現在說這番話,並不是說自己高莫妮克一籌,要指點她,因為當時我就沒這樣想,也無權這樣。不管她的激|情和信念在外界的客觀命運如何,她都完整地守住它們,她在這方面的能力讓人感到驚嘆。在這一點上,她難道不像我嗎?這一想像很有趣,也很有啟發性。
「我還是認為這讓人討厭。」莫妮克其實沒有真聽我講。
「這位朋友,」我決定不理會他的故意逗弄,就繼續說,「請你幫她開始一種新生活,因為是你結束了她的舊生活。你會幫她嗎?你會不會認為她的心死了?」
我又沉默了片刻。我那不知去向的情人的丈夫嘲弄地看著我,一臉的擔心,這一神色逐漸變成敵意。「你有事瞞著我,」他怨恨地說。說完,他就更穩地靠著牆(我房間里沒有椅子,一張都沒有,我又沒敢請他席地而坐),等我回答。
「別嘲笑我,」我憤恨地說,「告訴我你怎麼樣,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發現朋友們都在表達喜好、做出選擇。連安德斯先生都知道遊戲什麼時候結束,以及怎樣為自己提供新供給。我不願意小看幸福的機會,為了追求幸福,我甚至準備不理睬我的夢對我提出的一些要求。
我抗議說樹太高,但他就是要我跳下去。我告訴他,跳下去會受傷的,他又一次命令我跳。
積雪已經很深,一直沒到我的腳踝。其他人全躲在房子走廊上,我決定一個人進屋去。我偶然發現他們在跺腳,想抖掉身上的雪子兒,看上去像在跳一種舞。除了羊毛衣服難聞的味道,我還聞到一股什麼味道,就像公共醫院走廊里撲鼻而來的防腐劑和消毒劑的混合味。
然後,我就在屋后一個什麼花園裡,天氣溫暖,陽光燦爛。女修道院院長也在那裡,她端坐在一棵柏樹下的大鋼琴面前,在上音樂課。按照要求,我們每人都得到鋼琴邊彈上一會兒。我說我不會,別人也說不會,但她一再說沒關係。接著,有人走過去,很不情願也很尷尬地用右手食指彈起國歌。又有個學生自告奮勇,羞答答地彈了首全是和音的頌歌。我認為他們的表演都特別笨拙,但我開始明白在這裏笨拙是一種才能。輪到我了。我知道我彈不了進行曲、頌歌或者搖籃曲,我甚至連胡亂地彈奏一曲都不行。於是,我站在鋼琴前,用雙拳敲擊幾組琴鍵,敲完,我就踢鋼琴,轉身,鞠躬,然後回到草地上,在老地方坐下。
出來后,我沒有回到莫妮克那裡。我知道我的難題她幫不了忙。我回到自己的公寓,度過了一個無夢的不眠之夜;第二天下午,我在讓·雅克經常光顧的咖啡館找到了他。
還有一點我必須說的是,儘管女修道院院長不像安德斯太太那樣身上有令人感到遺憾的疤痕,但在身材和膚色方面,她還是與我的舊情人有幾分相像的。當然,女修道院院長就和前天安德斯太太一樣,基本上是包得嚴嚴實實的,這也符合修女的身份。而且,在安德斯先生的印象中,他妻子不是進修道院了嗎?我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夢關涉安德斯太太以及我要給她帶去的命運。
「沒說。」
他一把抓住我的陰|莖。我生氣地掙脫了,對他說是我的腳冷。
我好像被帶到了自己的某個房間,我https://read•99csw•com記得有人端著盤子,給我送來飯菜。我也記得我想到該開始沉思了,卻禁不住抬頭從房間牆上高處的窗子看出去,我想出去。
我們和圖布布的聚談澄清了我對革命行為的想法,這些想法在我和讓·雅克的談話中就已經開始成形。說澄清,那是因為,正如我已經暗示的那樣,有時候,我把自己幻想成一位尚未命名的革命代表,我急於以自己的非政治思想來對抗任何政治思想。
「怎麼做才公平呢?」我這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好了,」女修道院院長說,她指著我這邊問:「你已經上了第一課。第一課講了什麼?」她這一指,讓我很窘迫。
我還真不明白,所以,也不知說什麼好。「如果上帝賜予她一種更幸福的生活,」他又輕聲地說,「我不想破壞它。」我心裏突然覺得,安德斯先生自認為越來越具有宗教情懷。
「我什麼都沒有想像!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她有沒有說她進了什麼樣的修道院?」

「好極了。」一個學生笑著誇我。接著,我把他也打死了。扣扳機這麼容易,我就把他們殺了個精光。我知道他們跟她全是一夥的,真慶幸自己這麼聰明。我搞不明白,怎麼從來沒有想到這樣來結果他們。
儘管他誇大其詞,但他站起身,戴上帽子的時候,看上去的確沮喪得很。我打開錢夾,拿出那個商人的地址,抄錄給他。
在歐洲,類似的公眾動亂不再能改變什麼,不管政治形式意義上的革命選擇還在怎樣吸引著黑人民族。也許,我們可以指望有比政治革命更適宜的,當然也更危險的革命。也許,未來的革命會全都是個體的革命,反映的不是理性的宗教而是隱私的宗教,對隱私的膜拜以傀儡為象徵……不用說,我無法讓莫妮克接受我的觀點。個人自身的行為對她來說似乎並不重要,除非她能用公共標準來衡量,甚至就像一個人的個人魅力需要大家證明他有名氣才能觸動她一樣。
「你什麼意思?」她怒氣沖沖地責罵我,「這個人根本不為別人考慮,所以世上才會有這麼多不正直。」
「親愛的少婦,」信是這樣開頭的,「目前,你和我的一位年輕朋友同時也是我的被保護人關係密切,他欠我很多,因為我保護他、愛他。但是,我也欠他的,你跟他提起這封信,他就會懂的。你必須明白,我不直接給他寫信,因為我不想干擾他對你的愛。愛是我們女人擁有的一切。但我請求你叫他來看我一小時。我有東西要給他看,親自給他看。」下面是一個城裡的地址、第二天晚上約會的時間和署名——「一個幽靈」。
「不信教!我的上帝!對她來說,為什麼無神論還不夠好呢?對別人都夠好了!她滿可以還是做個猶太人的!」
我必須承認,看了這封信,看到那熟悉但又歪歪扭扭的筆跡,我顫抖起來;她的筆跡潦草得令人難以置信,就像是塗脂抹粉、染了睫毛膏的僵硬的臉上流露出來的痛苦神情,給柳克麗霞的信也是這個筆跡。我無法忍受那些丟人現眼和指責。但我安慰自己說,信的語氣是溫和的。漸漸地,我倒盼著這場約會了。
莫妮克,親愛的莫妮克,大手的、眉毛未修的莫妮克,讓我恢復了些許自信,儘管我現在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因為我們經常吵架而且吵得很厲害。她指責我的生活方式,說我房間空蕩蕩的,說我對政治缺乏興趣,還批評我疏遠家人。她的批評非常坦率,也自命不凡,所以,我能夠認真地接受批評而並不感到她冒犯了我。我著手弄明白哪些對我自我探尋的職業是必要的,哪些是不相干的,或者是誇大其詞的。我也發現了我自己身上迄今為止未曾指出過的幾個不夠統一的地方。首先,我穿著總是很講究,很清爽,衣服是我剛剛搬到首都來的時候父親介紹的一個好裁縫做的。我喜歡乾淨的、熨燙伏貼的灰西裝、灰襪、黑鞋、薄軟綢領帶和帽子(而不是套頭衫、怪怪的短褲、寬領帶,諸如此類的),但是,我房間陳設極少,我飲食簡單,這又如何統一得起來呢?我懷疑,我的簡單飲食和空蕩蕩的房間是否已經成為一種矯情,所以,莫妮克勸我搬到一座她住所附近的、帶傢具的公寓去住的時候,我同意了,而且,還同意雇個女傭每周來為我打掃兩次。我呢,反過來也說服她承認,如果她在家裡不好好做飯做菜,那麼,她就欣賞不了、也談不出飲食國粹之絕妙。我們倆一起去買了幾本烹飪書,興緻勃勃地花了幾個小時一起買做調料的芳草,在廚房裡烹制地方特色菜。可惜,她吃這些菜的胃口也只比我好一丁點兒……我當時一陣陣想、說開始就開始,又一次次動搖——我敢說渴望嗎?——過上一種更正常的生活,現在看起來似乎是悲哀的事情。但我當時真的是那麼想的,至少說明我沒有了探索時的那份傲慢,如果不是智慧的話。
巨響聲、木頭開裂聲繼續傳來,但是鋼琴沒塌掉。我抓住分分秒秒,築起我的防禦工事。我的手一揮,拉起鋼琴金屬弦線,纏繞在身上,當盔甲。現在,我差不多能立在鋼琴里。我決定鳴槍警告,讓他們知道我準備自衛。槍聲聽上去像炮彈一樣,低而沉悶。
「聽我說!」我火冒三丈,「你有一位能過上幾種生活的朋友。我是說先後過上,不像你,分白天和黑夜過幾種生活。」
和莫妮克做|愛像做運動一樣的生猛,一點都不含蓄溫柔,毫無性幻想。儘管我不想告訴她我內在生活的波瀾跌宕,我還是漸漸喜歡上她了。我對她的情感有一部分是兄長式的溫柔,激發起這部分情感的是我們自我完善的共同努力;另一部分屬於情人的感情,更自私,也更喜怒無常。在圖布布面前,我明確無誤地感覺到一陣陣由嫉妒引起的痛苦,要不是出於嫉妒,我還是喜歡他的;當我意識到莫妮克渴望與婚姻生活幸福的拉森浪漫一下的時候,同樣的痛苦向https://read.99csw.com我襲來,不過莫妮克感情上對我不忠,我無法責備她。對名人的愛,就像所有強烈的情感一樣,是相當抽象的。其強度可以用數字來衡量,而且獨立於個人之外。莫妮克也不是要拒絕我,只不過我的名氣不如別人大。
我正由一個小鬍子修道士陪著,走在雪地上。我向他請教如何才能忍住寒冷,又不覺得冷。
「公平?」她叫起來,「我從未聽到你這樣講過話!」

我決定向他透露部分真相。「是的,我是隱瞞了點兒事情。為了我好,我願意全告訴你,但我認為你妻子不希望我這樣做。要不然,她自己為什麼沒把地址告訴你呢?」
「一位朋友。」他跟我學舌。
「嗯,好,」她說,把衣服穿穿好,「我幸福過。你把我拋給他的那個男人是個溫柔的情人。他在去清真寺前的下午兩點到四點之間來我這裏,一般每星期三次。我被關在一間小屋裡,跟房子里的其他人都不準講話。我非常怕他。但是,等到我不怕了,開始高興的時候,他也膩味了,就把我賣給一個生意人。生意人把我帶進沙漠地帶。就是在那裡,我不和他配合,在那裡的生存能力也弱,所以,我受到嚴厲的懲罰。你都看見了。」
我解釋說,也許是現在的年輕女伴影響了我,在慢慢地、同時也是粗魯地把我引向正常的生活軌道。
「呶,在這兒,在城裡,」她回答說,「她是誰啊?」見我沒有回答,就噘起嘴,「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她叫道,「你是不是在玩弄我的感情?這不公平!」
安德斯太太希望得到拯救,我幫助她從舊生活中擺脫出來,又讓她套牢在新生活中。我也想通過被套牢來獲得拯救。所以,我才高興去拍電影。在電影里扮演角色給了我充分施展才華、成為有用之人的感覺。我知道這是我需要的拯救樣式。但是,我自己的需要僅靠生活的外在變化——比如挑一個專橫的情人,或者找到一個奴役人的職業——並不夠。奴役得是內在的。那麼,我的夢是不是我尋找的權威呢?我努力服從它們,但它們對我的要求所作出的反應是如此的自相矛盾、捉摸不透。
「見到你總是很開心。」我回答說。我這個人向來說話坦誠,但要與她和好,所以,只好這樣說。
「我不知道什麼?」
「對。」她說。
後來,我從柳克麗霞那裡得知安德斯先生真給他妻子寫了封信,按我給他的地址寄出,他讓妻子同意離婚,安德斯太太回信同意了,他很快還真又結了婚。我常常想他現在是不是幸福;我相信沒人不能通過某種途徑獲得幸福。安德斯太太幸福嗎?我傾向於認為她是幸福的。至少,她還活著,通情達理,並且願意繼續待在她待的地方。我得承認,因為我只知道她的這些情況,所以很羡慕她。她贏得了自由,同時又實現了她的幻想,這可真巧。而我仍舊整天去對我的幻想、我的自由做出詮釋,因此完全被纏住了。安德斯太太遠在沙漠國家和她的穆斯林情人盡情地享受生活,而我卻待在房間里,孤枕難眠,聆聽我的夢。
我跟你講件事就能說明我們之間的這一區別。有天下午,我們正走在去她公寓的路上,突然,有人從我們頭頂上方的窗子吐痰,那口痰就落在我們前面的人行道上,離我們僅一步之遙。「人怎麼能做這種事情!」莫妮克叫了起來。「謝謝你,」我抬起頭,喊了一聲。我們的反應正好相反。
「告訴我,要我做些什麼,」我說,「現在該你發命令,我來服從了。」
然而,這個夢又不單單像別的夢。我不知道,鋼琴課是否可以解釋成布爾加勞教授信奉的那些古老的異端邪說的一個註腳。說一切都好,這是把精神從使其變成沉重的枷鎖中解放出來的一種途徑。但也許,我把夢話太當回事了。「一切都好」這一信條可能有某種療效,但療效不比「一切都不好」的信條好。所有卸掉重荷的行為都一樣,包括夢本身。
「我能說什麼呢?」我低聲說道,「這些災難降臨到你身上之前,你還好嗎?」
「正經點,」我說,「假設你有一位朋友——」
我為那嚇壞了的同伴難過,他會窒息而死的。但是,抗議也無用處,鋼琴還是給捆紮起來抬走了。我開始跟在後面追,突然間,我有了個主意。我要殺掉這個惡女人。她背對著我站在那兒,跟一些學生談話呢。因為怕子彈射不出膛,我就雙手舉起槍。我小心地瞄準她的後背,扣動了扳機。
「你印象中,」我小心翼翼地開始說,「你妻子身上是否出現過宗教職業常有的跡象?」
「不是,」我回答說,「不是不真誠,根本不是。我說的只是某些你也許並不懷疑的趣味、愛好和想法……」
可以理解,那天,我們分手時並不友好。我已經明白,處理這個難題,我真的是孤立無援了,除了我的夢還能給我出出主意。安德斯太太身體被損,她在過去的日子里已經弄得精疲力竭。在這座城市,她還能過怎樣的生活呢?但是,我哪能命令她回到阿拉伯人身邊,去受更多的罪?幸運得很,那天晚上,夢來幫我了。想必你也知道,我現在已經很相信我的夢了。
消防隊員問過鄰居和包括我在內的旁觀者房子里是不是有人之後,幾次衝進去。一個自稱是房東的女人心慌意亂,她說幾周前一個外國女人搬進來住,這個新房客難得出門,兩天前,來過一個客人——惟一的客人。房東說好像看到他進去、出來,但並沒有真正看清楚。看著燒焦了的窗子,沒有人感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沒有人涕泗滂沱。房子塌下來前,消防隊員沒有發現倖存者。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心想安德斯太太這下肯定葬身火海了。
「行,行,」我說,「但,你不要逼我。」我發覺只好跳,但我想自己跳。我不想有人脅迫我。
「還要問一句,」我們站在門口的時候,我說,「少了她之後,你是否更幸福些?你可以跟我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