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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解釋一下。你想像一下發生了點事情——比如說,一次襲擊行為——事後有人馬上就進來了。
「我只有這張臉。」我刺了他一句。
「他們……從窗子里……進來了。」又是一陣呻|吟。
演戲時,我喜歡想像自己擅自給觀眾加上我對角色的詮釋。我應該演一個心地善良的情人,在擁抱對方時,卻試圖表現出可能的殘忍;演壞蛋時,我悄悄加進些許溫情;我在地上爬的時候,就想像自己在天上飛;跳舞的時候,我又把自己想成是個瘸子。
「什麼都不想。」她說著,臉紅起來。她發現自己不是帶給我親密而是在尋找親密,這讓她十分尷尬。
我試圖跟他們解釋一番:「我認為這個貴族並非是人類本性中的殘忍所能達到的極限的一個實例,他的情況只是一個有關滿足的問題。你們明白嗎?所有的行為做出來都是希望有結果。所謂的滿足也不過是行為有了結果,即圓滿了。但是,有時候,道德環境受阻。行為的結果因此積壓。你做出了某個行為,要過好長時間才能有結果出來。這樣,在行為與結果的間歇你就必須不斷重複自己、膩煩別人。這時候,就有人會說這個人沒有魘足的時候。而且,有的時候——當然非常難得——根本就沒有結果出來,給人的印象好像是行屍走肉。」
「救命啊!」一陣呻|吟、喊聲,等等。
「我非常喜歡錢,」柳克麗霞沾沾自喜地說,「而媽媽比我大方,她只會把錢給她的情人。也許,她會用錢給他買一群駱駝呢。」
「說來聽聽。」我說。
「你媽媽要錢沒有?」
「他肯定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導演思忖著,「安托萬,」他轉過身,對演貴族的演員說,「你表演中要更多地表現出激|情。」
夢裡,襲擊事件會發生。我們殺人、我們倒下、我們飛翔、我們強|奸。但是事情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我們在夢裡接受它們,它們是不可逆轉的,儘管常常不會產生什麼後果。一個人從夢中舞台消失,夢裡不會有人想知道他去哪兒了。講夢的人當中,如果哪個人說,「那個職員把我晾在櫃檯上走了。我相信他是去找老闆,問問該怎麼處理我的要求。」那麼,他肯定把夢講錯了。他這時不誠實:他是在試圖說服人。做夢時只會說:「我在櫃檯邊跟一個職員講話。轉眼就剩我一個人了。」
我看完本子,對該片的拍攝表示出濃厚的興趣。這位貴族被捕后,給他派了位牧師。拉森就讓我試演牧師這個角色。他喜歡我的表演,就錄用了我。我倒更喜歡演一個配角,譬如說法官,那樣,就會少佔我一些時間,可拉森不答應。他說,我的臉長得跟他想像中的牧師一模一樣,虔誠的牧師說服了貴族,讓他懺悔。
接下來有那麼一會兒,我們談論起在創造和衡量價值時金錢能發揮的作用。
「柳克麗霞,你媽媽希望嘗試一種完全不同於她這裏的生活方式,但她一個人沒有勇氣拋棄這種生活,得有人幫她一把。」
「說下去,」拉森說道,「我發現你在這個問題上作了很多的思考。」
最後,作為一名演員而非作家,我朝商業片方面發展。這是有聲電影頭一個十年,在無聲電影時期,國外導演可以說是獨領風騷,但此時,我認為國內的電影最棒。我從未領銜主演,也從未指望過,但至少,我沒有一直演同一類型的角色。我在兩部浪漫喜劇里演管家、演被拋棄的求婚者,在一部家庭情景劇中演大哥,在一部有關第一次世界大戰臨近結束時對中學生強制徵兵的電影里扮演一位愛國老師。
「不,根本不是這樣,」我回答說,「我舉雙手贊成絞死他。不過,你想,誰會像他這麼干,除非他就是為了受懲罰?他只是死腦筋,想像力貧乏。他肆無忌憚地重複自己,我是說,重複他的犯罪行為。他成了一台機器。我想到的問題就是,」我轉過身去,跟拉森說,「每次重複,機器每次運轉,他是否變得不那麼壓抑,一直到對他來說最後懺悔、被送上絞刑架已經無所謂了呢?假設他殺了一個小孩就被逮住了,他是不是也會感到滿足呢?」

「你欣賞努力嗎?」我問她,「對自我改正的感情,對於不與眾不同就不得安寧的行為,你的評價高不高?」
「然後呢?」來人問。
「導演不會喜歡的,但他不能怪我。」
「希波賴特,」我們在談我和柳克麗霞稱為的「罪犯貴族」,這時,她突然問,「你想我媽媽嗎?」
「胡說!」
「我知道媽媽那時非常喜歡你。」我心疼地去抓她的手。「我不想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那一刻,我在納悶自己為什麼要決意拒絕這個聰明女人的感情,我和她有這麼多共識。不論何時我們意見相左(像現在就是),我甚至都更加欣賞她。
「說白了,」她嘲弄地說,「你只欣賞能讓你痴迷的東西。」
「哦,希波賴特,當時,我認為媽媽不愛你。」她抹著眼淚。
最初一刻,身上流血的受害者沒有興趣去說服任何人相信這一事件的真實性。它就是發生了,他無法想像會有哪個人竟九*九*藏*書會懷疑這一點。假使有人要懷疑,他可以把傷口給他看。不,他甚至都想不到這樣做。有人要懷疑,他也不會在乎,只要有人叫醫生來就行了。傷口就夠他忙乎的了。
「你也是想為他開脫。」那個小姑娘場記說。
「別的全不管!那麼,愛情的位置在哪兒?還有害怕、悔恨呢?」
「希波賴特,只是媽媽不太可能開心。她不是那種人,也許,這信根本就不是她寫的。寫信人署的名字是『謝赫勒扎德』。」
「出了什麼事?」來人問道。
只有到了後來,等傷口開始愈合,受害人才會談起這件事。因為事情發生好長時間了,受害人傷口也愈合了,又回到了家人的懷抱,他就把這件事講得富有戲劇性。敘述起來添油加醋,予以渲染,給敘述「譜曲」,他把鼓放入背景。斧頭一揚,寒光閃過。他都能看見那人的眼白了。他告訴孩子們說襲擊他的人圍一條藍圍巾。「他從窗外呼地躥進屋,」上了年紀但仍然身體健康的受害人對孩子們說,「他手臂高舉,我嚇得半死……」
電影拍攝本身進展順利,儘管這麼一個個地化妝起來,不可能拍得太快。我們在堆得雜七雜八的梯子、搭起來的架子、地板上的電線、燈和薄紗燈罩、油印電影劇本和一堆為劇組準備的免費煙酒中,忙著拍攝。我們看上去像亂鬨哄的一群人,這與歷史場面相稱。除了四十多個攝製組成員和主要演員,還在鎮上招募了臨時演員,還有一些皮膚黝黑、上身赤|裸的男人和男孩,他們身穿卡其布短褲,腳蹬膠鞋,把攝影機、燈和道具等搬到指定的地點,我們在拍攝的時候,他們負責給我們送午飯。大家全都忙得不可開交,惟一的例外是拉森太太。這位導演太太每天基本上都坐在攝影棚的一個角落,先是織一件米色毛衣,後來又織一條毯子。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在我的想像中,他是一個非常沉靜的人,」我說,「他殺害了這麼多人,就足以證明他胃口非常大,足以使他變得冷漠。」
他怎麼已經變得這麼嘮叨?因為他好了傷疤忘了疼,他有的只是一群聽眾,他們是否在認真聽他講,他沒有多少把握。講的時候,他試圖讓聽眾相信「這事兒」真的發生過,就像他講的這樣,他感受到強烈的情感洶湧而來,他當時處於極度危險之中。現在,他迫切需要再次得到安慰。同時,他也明白講故事能為他贏得金錢、尊敬和同情。隨著時間的過去,對親歷此事的他來說,事情已經顯得不那麼真實了。他不太相信真遇到過襲擊,對他來說更真實的是他找到了描述這個事件的各種方式。他的敘述成了勸說性的了。
電影拍攝完畢,我就回到首都,在市中心大市場附近找了間房。房間里配的傢具和我原先住的地方一樣,確切地說,是不帶傢具。柳克麗霞再次陪伴在我身邊。在與布爾加勞教授的交流中,以及演了有關貴族的這部電影之後,我產生了一些有關善與惡的想法,我把這些想法說給她聽。她有一種沉靜的、獨立的聰慧,根本就不需要她母親給她什麼救贖自己的忠告。然而,有一天,出了點事情,改變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或者確切地說,阻止了我們友誼的發展。那天,她做了頭后直接來到我這裏。我誇了一番她的髮型,想著把她摟進懷裡,就給她倒了一杯酒,兩人開始聊起來。
這是我從夢身上學到的東西。夢總是現在時,即使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來敘述都照樣如此,就像我現在的敘述這樣。夢不會變老,也不會變得不那麼可信,它們原來是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忠實的做夢人不尋求聽眾相信他,他不需要讓他們相信夢裡發生了這樣那樣讓人感到震驚的事情。既然夢境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同樣地不可思議,那麼,它們也就無須得到別人的認可了。順便說一句,這也說明那些有品位的人堅持要在平庸和傑出之間一再劃出的界限是錯誤的。夢裡所有的事情都是傑出的,同時又是平庸的。
「她含蓄地提到了贖金。她說自己現在是愛之囚徒。聽起來好像我們可以哄她回來。」
與別人唱對台戲(至少是心裏這樣想)的需要似乎就是那個階段在我身上滋生的。在日常行為中,除非我絕對肯定是自己對,一般極少違背別人的意願,但是,演電影時,我聽到的每句台詞都讓我想到它的對立面。所以,演電影對我來說才是一種非常愉快的職業。演戲是台詞與行為之間的一種幸福的妥協。一個角色可以濃縮成一個詞或短語;一個詞或短語能擴大成一個角色。「管家!」「我不愛你。」「自由、平等、博愛」,這些只是其中的一些例子。在扮演角色、念台詞或短語的時候,我能想到它的對立面,又不必受懲罰。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柳克麗霞?」
「我最後見到她的時候,」我解釋說,「她進了一個非常想得到她的阿拉伯商人的家。對於她那永不滿足的心氣來說,這似乎是一條完美的解決途徑。她給你寫的那些信你還記得嗎?」
我不再那麼天真、那麼急切地想與人https://read.99csw•com分享我的思想。你可千萬別以為我已經對朋友完全失去信心,無法再向他們吐露心聲。但是,他們能不能教我一些我現在還不知道的東西,我已根本沒有把握。所以,讓·雅克我就見得少了,我們在一起不管討論什麼,他還是把我當作一個愣頭青。
「不,」她回答說,「我不欣賞努力。我欣賞卓越,經過努力達到的卓越也就不那麼出色了,而且也不那麼優雅了。」
影片投資商的資金有些問題,他們老是懷疑片子的票房價值。每天下午四點,拉森就收到寄來的郵件。他坐到一邊看信,看完就把它塞進肥肥的褲子屁股後面的口袋裡,一臉的陰沉。大家也都習慣了,由他去。拉森也經常被人叫到旅館接長途電話。他心裏壓力很大。但無論他的壓力有多大,我感到,影片拖了那麼長時間(四個半月當中真正拍的時間也就七十三天),主要還是因為他優柔寡斷。我們是帶著寫好的電影劇本來拍攝地點的,但是,他一改再改,早餐會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性動機和神學觀點的爭論上。討論中,我沒有發揮多大作用,但是,片子沒有弄成反教權主義小冊子那樣的東西,我也有一些功勞。因為雖然拉森是編劇,但他不知道如何來表現這個貴族。有那麼幾天早晨,他甚至揚言要停機,劇本中間部分他整個要重寫一稿,以表明人們指控貴族犯下的滔天罪行純屬不實之辭。至少他要為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貴族辯白。在他眼裡,這是一個受盡折磨的人,一種過於審慎的良知把這種折磨強加給了一個有著反常的性趨向的人。
「沒人會怪你。」我告訴他。
我接下來的半年時間全花在這部電影上了。我們劇組到南方去拍外景,電影一大半是在貴族的城堡所在的小村子里拍完的,許多世紀以前,這名貴族就是把他的受害者帶進這座城堡的。現在城堡已是一片廢墟,只有逃學的兒童和年輕的戀人才到這裏來。村鎮社交生活單調乏味。我與鎮長的女兒發生了一段溫柔的戀情,常常溜進鎮邊上一個廢棄的倉庫與她幽會。我也和村裡的牧師待在一起,爭論宗教和政治問題。但是,很難甩掉劇組人員。該鎮僅有一家小旅館,演員和整個劇組都住那兒。旅館簡直成了個宿舍。導演、攝影、場記(一個小姑娘)、演員,每天吃早飯時都要討論當天擬拍的部分,晚上又一起坐在客廳,聽旅館的收音機(整個鎮上總共也沒幾台)播報的新聞,激烈的內戰這時已經逼近南方。
我願意用講夢時的同樣的平和向你們描述我的生活。這樣的敘述才會是惟一誠實的。如果我沒有完全成功地做到這一點,至少,我寫作時會繼續朝這一目標努力。我已經努力不去強迫要求我生活中有激動,也不以下面這些東西去過分刺|激讀者,它們包括人名、日期、有關我自己和熟人的長相的乏味描寫、房間的傢具、戰爭的進展、繚繞的煙霧,以及與我所遭遇的事情和有過的聚談同時發生的其他事情。僅僅一種激|情,或者一個想法,要說清楚就夠寫成鴻篇巨製,所以,在本書中,我力所能及的,充其量也只是稍稍做些提示,僅此而已。
「我真希望這樣,」柳克麗霞說道,「因為我收到一封據稱是她寫來的信,不過,媽媽的字一直都寫得相當優雅,而這封信寫得亂糟糟的,而且就寫在髒兮兮的褐色紙上。希波賴特,」她熱切地抓住我的手,「信里有許多滑稽的指責,針對我,也針對你。」
然而,享受越來越少的友情帶來的快樂,以及對我的夢作出思考和記錄帶來的快樂並非是當時我所能做的一切。我還年輕,自然要做些事來釋放我躁動不安的能量。儘管我心緒煩亂,有許多迷惑不解,但我仍然想更積極地去生活,但有個附帶條件——我不能讓任何有用的、有報酬的、自我發展的職業捆住手腳。出於這一考慮,我沒有去追求一種需要行動的生活,而是滿足於去當演員,儘管演藝生涯短暫。通過以前由安德斯太太召集、現在聽她女兒柳克麗霞安排的那撥子人的關係,我認識了很多獨立製片人,開始和他們一道干。我第一件活就是替一個年輕攝影師改劇本,他在拍一些有關首都夜生活的短片。我們一共拍了四部:一部是關於往返于河上的駁船,一部是寫午夜時分地鐵里兩個情人,第三部寫警署,最後一部是寫大學旁邊的阿拉伯人住處。接下來,我自己寫了個電影劇本,是關於一個修女的。劇本拍成了電影,不過,那些刪改沒有徵得我同意。寫這個劇本花了我一年多的時間,我這個人寫東西一向筆頭很慢。這段時間,我也演了幾個小角色。
我和柳克麗霞一直聊到天黑,然後就出門,漫步河畔。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談的話題是這個世界上的表揚和責備已經泛濫。我們一致認為許多壞事受到大家的表揚,而很多好事反倒備受指責。
你也許會問,我自己為什麼不寫這些角色呢?我自己又為什麼去演電影呢?儘管我近而立之年了,但並非是因為年齡的緣故我才突然感到自己缺少https://read.99csw.com一份職業。不是的,事實上,我正開心著呢(我讓自己開心的方式有多種)。然而,我必須承認,我的快樂有點受到虛榮心的玷污。毫無疑問,在我演電影而不去演話劇的選擇中,虛榮心在作祟。但是,在電影里,角色和我的表演不可分離,是合二為一的。我喜歡這個事實。而演戲,同樣的角色已經而且將由許多演員來表演。(在這一點上,電影比起舞台劇來說,是不是更加接近生活呢?)而且,電影里演員做的可以錄下來,可以像賽璐珞一樣保存下去,這又是一次虛榮心的滿足;而戲院里的演出則不錄下來。
她還要那麼吃醋,但在我看來,她並不是真正吃醋,這讓我感到驚訝。
在我看來,比起電影來,演戲惟一的優勢就在於演員能一夜接一夜地重複演同一個角色——一部電影的鏡頭也要一遍一遍地拍,直到導演表示滿意,說可以製作了,但演戲的重複次數比這還多。電影里,鏡頭每拍攝一遍,演員都要儘力演得更好(這對應於戲的排練階段),一旦演員找對了感覺演好了,鏡頭也就完成了。演戲則不同,一旦演員知道去準確地把握,去演戲,那麼,只要有觀眾來看戲,他就要準備好,一場又一場地表演。這是表演與我做的夢之間根本的相似之處。我們做的出色的事情是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做的事情,我們做得最好的事情本身具有一種本質上單調的形式:比如跳舞、做|愛、演奏樂器等等。我很幸運,因為我認為做夢就具有這樣的特點。我時間充裕,可以不斷操練,直到做夢的水平日臻完善。我成了一名優秀的做夢人,卻從未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演員。
她說完不想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東西,我就下決心不再給她什麼。有那麼一刻兒,我都懷疑起自己與柳克麗霞的友誼。我在她面前舉止收斂,就證明了這一點。我不是沒有意識到,享用完母親,接著又來品嘗女兒的滋味,這多少有點不合適;對高品位的考慮在我心裏一直分量很重,儘管這種考慮不同於我對與讓·雅克交往的考慮。現在,我發覺沒有任何理由要把我們的關係在目前的基礎上再向前推進一步。誰知道在柳克麗霞對我的感情背後隱藏著怎樣的反常衝動呢?到目前為止,我都想當然地以為她對我有感情,我年輕英俊,容易引起女性的注目,我已習以為常了。
通過喜愛電影的朋友,我結識了斯堪的納維亞名導拉森。他在拍一部片子,該片以我國歷史上一位有趣人物的生平事迹為藍本。我的讀者中多數人都能猜出這個人是誰。他家產萬貫,是一個貴族。年輕的時候,他和一個虔誠的、從侵略者手中解放自己國家的鄉下姑娘並肩作戰,但不知怎麼回事,晚年他卻被告發,說他是個叛教者、異端分子和罪犯。他叛教,宣揚異端邪說;他犯罪,罪狀之一是他把數以百計的小孩騙進他的城堡進行猥褻,然後殺害他們。這些指控使他受審並把他送上絞刑架。臨刑前,他對自己的罪行作了徹底的、令人動容的懺悔。教會寬恕了他,百姓也哀悼他。
「對於多數人來說,殺一個小孩已經不得了了,但有個人卻要殺三百個,這意味著什麼?」我說道,「這個人的謀殺能力是不是你我的三百倍呢?這是不是表明,他殺一個人承受的壓力只是普通人的三百分之一呢?」

我現在忘了當時還討論了些什麼,可有一點還記憶猶新:我提出了幾點具體的修改意見,但均被否決。可以理解的是,我的同事並不希望像我這樣,要以我的夢境的令人倦怠的風格來重新定位這個有趣的題材。但是,我仍然認為拉森的闡釋缺乏想像力。按我的趣味來分析,拉森過多地表現貴族與那位青年愛國者的關係;在影片最後幾幕,幾百號市民,其中包括許多受害兒童的父母,他們哭著,跟在這個雞|奸犯和殺人魔王身後,一直走到絞刑架跟前,場面之大令人震撼,但拉森未能很好地去表現。
「可你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嗎?信里沒有細說。」
沒有人為安德斯太太的失蹤感到過度的悲痛,甚至連她丈夫也沒花多少心思。現在,年輕的柳克麗霞繼她母親之後成為我的同伴,並有可能成為我的情人。我現在脾氣越來越壞,我很不安,力圖對她別像對她母親那樣苛求。不過,她不愛我,我也不愛她,所以,我的努力容易見效。和柳克麗霞在一起,我很快樂,但她是個奢侈品,我不敢肯定自己有享受的資格。其實,沒有什麼能像我那些自行其是的夢那樣真讓我感興趣。而且,也許是自私吧,我不怎麼願意讓柳克麗霞知道我的秘密。
「出了什麼事?」
「他們……用斧頭……砍我。」
「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讚揚美,」我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人生在世,我們很容易把握什麼是美的,什麼不是。我們應該允許自己去認為凡是能引起我們全部興趣的東西就是美的——那些東西,也只有那些東西才是美的,不管它們受到了怎樣的損毀,也不管它們有多可怕。」
「我相信她很幸福,不管在哪裡。」我說。
他們為什麼要哭?會不會因為他犯下的罪行某種程度上有那麼一點神聖的味道呢?更確切地講,會不會是這個貴族皈依了某種邪教,接受了邪教思想,而這些思想慫恿他去犯下可恨的罪行,然後還神化它呢?至於那個鄉下姑娘,我國的民族女英雄,我的觀點是,貴族與她的關係沒有像拉森希望的那樣使他獲得什麼救贖。正相反,這個姑娘自己不也受到審判並被處以火刑了嗎?一個處|女,一個兒童謀殺者,這兩個人在歷史上的評價截然相反,看起來只有在統計戰鬥業績時顯然才會聯繫到一起。但是,他們之間確實有共同之處,即兩人受審時的主要指控(但願能記住)——異端邪說。兩人首先被指控的都是他們的異端邪說,造反和犯罪只是其次。他們倆被處死,會不會是因為兩場審判中都沒有公開的什麼東西?布爾加勞教授就此話題給我寫過幾封信,提出了令人信服的看法。在他看來,兩個人自願地做了某種未公開的信仰的替罪羊,該信仰的教義有點像自生教。九_九_藏_書
「記得,希波賴特,她寫那些讓人尷尬的信,你在場嗎?你看了沒有?哦,我又在吃醋了!那些信讀起來非常感人,對嗎?」
「哦,希波賴特,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推我一把!」
我為這些思考所打動,以新的姿態出現在攝影機面前。在我短暫的演藝生涯中,我第一次真實地演了一個角色。我演牧師的時候,腦子裡除了他的語言,心無旁騖,他的同情、他的恐懼全都寫在我的臉上。在我請求貴族懺悔時,我真的祈禱他從未犯過罪,祈禱所有那些小孩都能重新回到母親的懷抱。我希望演貴族的演員能把那些罪行看成是真實的。不然,他怎麼能假裝犯下這些罪行,為它們懺悔,或者因此而送命呢?
「全不管。」
我喜歡演電影,不喜歡演戲,還另有一個原因,即演電影時除了劇組同行沒有觀眾在場,也沒有人鼓掌。事實上,不僅沒有觀眾,真的是連表演都沒有。電影里的表演與戲劇中的表演不一樣,後者排練時不管怎麼打斷,表演總是連續性的、累積起來的,並且充滿了無懈可擊的動作和情感。相反,電影里所謂的表演更接近靜止,更接近於擺好姿勢、讓人拍攝一系列靜止的照片,跟女店員和家庭婦女看的每月攝影小說一樣。在一部影片中,一個場景要再分為許多分鏡頭,每個分鏡頭僅僅需要一到兩句對話,或者只是演員臉上的一個表情。攝影機創造動感,使那些簡短而凝固的片刻動起來,就像是既棲息于夢中同時又是他這些夢的旁觀者的做夢人的眼睛一樣。
「我開始認為你非常喜歡我媽媽了,」柳克麗霞說著,脫下手套,點了點錢,然後放進包里。
「那麼,美呢?」我問道。柳克麗霞頭髮金黃,眼睛是中國藍,臉蛋非常漂亮。
「如果實現一個強有力的幻想還能帶來幸福的話,」我說,「我認為她完全有理由開心。」
「我欣賞讓人痴迷的東西,我也尊重對什麼東西痴迷的人。」
她這麼勢利,我皺了皺眉頭說,「我以她的名義把這筆錢送給你。」我走到一隻抽屜前面,把仍裝在那個商人的信封里的那筆錢遞給她,心裏感到一陣輕鬆。我絕不希望看到,在那件有趣的事情上,除了審美作用,錢還能發揮任何其他作用。
「但是,你當時肯定知道……」
我在拍其他電影時,化妝師也跟我講過這一類情況,但這麼惡聲惡氣,還是第一次。不用說,我這張化妝品搽不上去的臉那天上午並沒給拍片造成什麼困難。
那次聊天結束后,我不再認為柳克麗霞是一位有雅量、懂禮貌的朋友。她母親的幽靈橫亘在我們之間,無論是柳克麗霞還是我,想到她們之間有任何競爭,我都無法容忍。儘管我們照樣往來,還經常一起看電影,但柳克麗霞接受了我們的友誼不再向前發展的現實,把她的性趣轉向其他更有希望的人選。
「她希望有人推她一把。」
這部片子演完,我就沒有再演什麼角色。這是否是我扮演得最好的角色,不能由我來說,不過,本書讀者也許有機會看到,可以自己作出評判,現在,影協還常常放映這部片子。如今需要提及的重要的一點是,我對表演的態度變了。在表演中,我希望毫無保留或集中思想地成為我在演的角色,我不再認為為自己而演有什麼價值。假如我真的要演別人,為自己演又有什麼好處呢?那樣,我還不如就做我自己好了。另外,這活兒要求極高,而且比起我希望的那些相對獨立的職業來,留給我的時間要少些。
「是推她一把。」
「是你媽媽,我敢肯定。」
但是,果真如此的話,人們一定會說,他們兩人當中,是貴族更好地完成了在世人眼裡糟蹋自己的神聖使命。那個鄉下姑娘儘管身穿男裝,聽到了召喚,參加戰鬥,但是,譴責她的教會又把她追認為聖女。這是她無法逃脫的命運九_九_藏_書。但是,不管哪個教會想像力有多豐富都無法封那位貴族為聖人。所以,像拉森那樣,認為他犯罪是因為性的苦悶造成的,是根本不懂什麼叫道德。他犯下的罪行是可怕的,因為它們是真實的,不管出於何種動機。別為他開脫,我勸拉森。尊重他的選擇吧,別企圖把惡變成善。什麼都別解釋。現代人情感中往往急於去寬容,總是喜歡胡亂地把一件事解釋成另一件事,這是現代情感最讓人討厭的地方!
「我捐一萬三千法郎把她贖回來,你同意嗎?」
但是,一開始,襲擊是真實的時候,當他還沒想到要說服什麼人相信他的時候,他的敘述是簡潔的、值得尊敬的。
「因為我就是這麼多錢把她賣掉的。我沒敢少要,我怕那個商人低估了她的價值。」
「希波賴特,這筆錢能讓人回來十次!怎麼會這麼多?」
「是的,是知道,」她趕緊說,「但我那時不知道你和她跑掉。她信里說非常生你的氣,不想再回來,還說,她想像得出來,她不在我身邊,我也會更開心的,她還說,她在那兒非常開心。哦,親愛的,聽上去,她根本不開心,對不對?」
「你和你母親完全不同。」我提醒她說。
「想,」我說了真心話,「我想她。」
我發現電影是一門比戲劇要求嚴格得多的藝術,這門藝術與其最初的來自我夢中的模式的行為方式有著深刻的相似性。我不是指人們在事先沒有安排好的情況下一時來了興緻就走進一家昏暗的劇院看電影,就好像是走入夢境中。我指的不是攝影機在時空方面所享有的夢幻般的自由。我這裏談的不是觀眾的體驗,而是演員的體驗;在演電影的過程中,演員必須忘掉激|情,而代之以一種極端的冷靜。這容易做到,甚至有這個必要,因為場景不是按照邏輯順序連續拍攝的,在攝影機面前表演的演員並不受到在任何一場表演中積聚起來的半真半假的情感的驅策。
桌子邊上沒有一個人同意我的觀點。「人怎麼會這麼殘忍!」那個演愛國者的短髮年輕女子叫起來,「想想所有那些小孩。」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在筆記本里記下了更多的夢,以及對這些夢所作的更為冷靜的解析。我努力少了,注意力多了。我一如既往地追求著那同樣的痴迷,但我從夢中學會了更好地追求。夢教會我擁有永久的現在性的秘訣,也使我不再強烈地希望以夢來裝飾我的生活和聚談。
我和劇組人員相處得很好,尤其是拉森和他年輕可人的妻子。惟一的例外是化妝師。拍戲的頭一天,他就討厭我。那天,我們要拍貴族被人從村子里押赴刑場,處以絞刑。攝影想用早上的光線,所以,演員必須六點鐘就到,化好妝,在九點之前開拍。我及時到了。我們的道具和服裝都放在糧倉的地下室,我剛剛在地下室椅子上坐下來,化妝師檢查了我的臉,做了個怪相,便開始低聲抱怨起來。他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吃力地把一些胭脂花粉往我臉上搽。他對我說,真拿我的臉沒辦法,我臉上的皮膚在演藝圈裡雖不太罕見也還不算多見,問題是,皮膚不吸收化妝品,搽不上去。「你的皮膚太粗糙,」他說。
「哦,是的,我寬恕任何漂亮的東西。」
我開始記日記,記下我做的夢,試圖釋夢,還圍繞這些夢編織起我的夢想。我能這樣做,是因為我放棄了閱讀,所以有了空閑。我已經發現,喜歡印刷品、能夠快速閱讀,全靠一種訓練過的智性上的被動。說書獃子不思考,那是誇大其詞,但是,書獃子只能思考到一定的程度,他必須控制自己的思考,否則,一句話都看不完。因為我不希望漏聽我夢裡哪怕是最微弱的低聲細語或回聲,所以,我決定改掉以前的習慣,不再讓書上別人的夢充斥我的腦子。一天,我把房間里大部分書都捐贈給老家的公共圖書館。作為紀念,我留下一些大學預科教材,在教材封二上,我的同學塗滿了各種充滿愛意或侮辱性的話語。我也留了本聖經、一本旗語符號手冊、一本建築史、還有幾本讓·雅克送給我的作品,上面有他的親筆簽名。
最後,我當然禁不住希望角色自身會反映出這些對立。我想演一名非洲胖子,他扁扁的、又大又深的鼻孔聞到一個白種女人的花香味便厭惡地一抽一抽。我想演一個先天失明的盲畫家,他聽得見顏料管里顏色的呢喃聲,視自己為音樂家。我想演一位富態的、和藹可親的政治家,在他繁榮的國家農田遭受旱災的時節,他卻把國家儲備的糧食作為禮物贈給幾百萬挨餓的印度人。不幸得很,電影里並非經常有這些角色可以演,需要有更多的作家來塑造這些形象。讓·雅克如果願意,倒是能夠寫出一些這類型角色的,可他的藝術在為其他理想服務呢——那是一種要不是因為我太嚴肅,要不就是我的狀態沒能調整好,所以無法欣賞的喜劇理念,包括有分寸的和張揚的兩種。
我惱火了。「她對我非常慷慨,願意滿足我的心愿。」我說。
「是不同,」她說,「你說得對。我不像媽媽那樣渴望過原始生活。對我來說,這個保守的城市的生活已經夠原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