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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擺脫啦!」他喊起來,在場的十來個旁聽者全都從靠背椅上站起來,跟我握手,表示祝賀。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你說最讓你牽挂的是那些夢,是不是?」
看著布爾加勞教授架著眼鏡的寬臉,拉碴的鬍鬚,帶有雞蛋漬的馬甲,皺巴巴的肥西裝,我都無法確定我面前的他是一個隱姓埋名的完人呢,抑或只是一個失敗的狂熱分子。他那非同一般的邋遢,也確是一景。但是,只要他有真東西教給我,他本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就無關緊要。「你勸我們擺脫掉的個性是什麼?」最後一次在他公寓參加聚會的時候,我問他。他對自生教信仰的虔誠已經遠遠超出一個學者關注的範圍,不過,在公開場合這樣向他發問,這是惟一的一次,我想當然地認為那已經確實成了他本人的信仰。
好在下面的夢插了進來。
我夢見自己在花園招待會上。招待會在小山坡上舉行,所以,桌子椅子放得傾斜不平。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個小得出奇的乾癟老頭兒,坐在一張嬰兒坐的高椅子上,喝著從陶罐里倒出的茶,把茶濺在了襯衫上,然後在那裡嘀嘀咕咕,誰也聽不清他在嘀咕什麼。
「前所未有得多。」
他兒子朝我點點頭。我向老頭謝不絕口。然後,就跟著他兒子走出房間,來到花園,他讓我在那兒等,說完就離開了。我獨自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耐心得很,因為我正回味著那種有人關心照顧、有一種慈愛安排好我的感覺。我想到了安德斯太太。假如旅途中碰到她,我就會跟她說這老頭兒可真是了解我。
你看,自生教宇宙論和拯救的計劃確立了一套完整的行為準則,確切地說,是反行為準則。人類由索菲亞這位曼妙的母親從某種不明物質中創造,其中只留下自生神純粹的光點一絲痕迹。但是,自生教經文中稱之為「下層的物質渣滓」的人類照樣可以通過各種洗罪儀式而升入天國。如果人類能變「輕亮」——布爾加勞教授解釋時,特地朝我瞥了一眼,說這個詞既指「照亮」,也指「失重」——那麼,他們就能回到自生神的懷抱。這種洗罪的發生藉助的並非是自我否認而是全部的自我表達。因此,自生神論者認為,人類只有歷經各種體驗之後,才能獲得拯救。他們堅持認為,他們在做出每一次非法行為的過程中,總有一個天使侍奉左右,並慫恿他們去做出魯莽的行為。不管這一行為性質如何,他們都會宣稱是以天使的名義做的,他們說:「哦,天使啊,有勞你了!哦,神啊,我圓滿完成了您的計劃。」「做出對他們的行為評頭論足的評論家都羞於為之定名的行為,」布爾加勞教授繼續說,「他們稱之為完備的知識。」
「繼續旅行去吧,別煩我。」他說。

夢沒有被禁止,我感到驚訝。夢是怎樣的一種希望啊!多麼開心!多麼私人!做夢不需要搭檔,不需要爭取任何男女的合作。夢是精神手|淫。
我問這人是誰,有人告訴我他是R先生,煙草大王,千萬富翁。我不明白他怎麼縮成這麼小。
「你還做夢嗎?」
我答應試試。思考以後,我發現,我的夢裡有著和自生神話同樣多的真理,而且是一個內容上非常類似的真理。我做的夢難道不是有關自給自足和不可避免地開始對某種東西有了了解的理想嗎?假如我以前感受到它們折磨我,這難道不是忘恩負義嗎?不管這些夢有多痛苦,假如我以後還想得到安寧的話,我都需要這些象徵著我的內省的夢。這個神話有一部分講到黛安努斯必須定期受折磨,但那不是要拯救人類,而是神要舒適和健康。我非常喜歡這個部分。這是最莊嚴、最坦率的造神方式。與此相仿的是,我也開始學著去認為自己的夢會帶來有用的知識,但不是為別人,而是為我自己,我自己的舒適和健康。這是最莊嚴、最坦率的夢析。
應他的邀請,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去他的公寓拜訪了數次,聽他闡述自生教派的觀點。他手頭有本古書抄本,那是https://read.99csw•com在埋在近東一個墓穴里的瓮內找到的。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破解這個抄本,準備把它出版,在他的公寓里舉行的這些私人討論會要討論的看起來就是抄本內容。儘管總是有人旁聽,那是一些好奇的學者和一些說話帶外國口音、不知什麼職業的中年婦女,但是,這些聚會與我在大學里懷著幼稚的熱情希望獲得教益而去聽的講座大相徑庭。這裏,有些人只是記些筆記。但對那些手裡沒紙沒筆卻急切地聽講的人,布爾加勞教授總要穿插一些個人觀點,向聽眾說明這些觀點與在場每個人的關係。我環顧房間,看到一些婦女,讓我想起安德斯太太。我意識到,假使安德斯太太聽到有這麼一個組織,或許,她也會成為布爾加勞教授的一個信徒。這一意識讓我受到觸動。如果說,他不是在闡明這樣一個觀點,即我們需要反對自己固定不變的生活,並把自己心靈深處的幻想表達出來,以此來獲得解放——我打發掉安德斯太太的時候做的正是這樣的事情,那麼,他又是在闡明什麼呢?
根據自生教派有關人的創造的描述,我發現了解釋我的夢——尤其是最後這個我稱為「老資助人之夢」的另一個思路。自生教徒相信,人類不是由高高在上的神創造的,也不是由嗜睡的黛安努斯創造的。實際上,人類應將自身的繁衍歸功於以蛇身出現的索菲亞,應當擁戴她。這個教派的牧師指出只要看看人腸子的形狀就能找到證據了。我們身體的內部構造即我們的腸子呈蛇狀,就是我們的母親依稀可見的證明。有了這個想法我很高興。我根本沒有想到,在人的體液、骨頭和種種攪拌著又不時像泵一樣抽出去的擁擠的器官中間,竟然還有空間為這麼一個奢侈的象徵物留著,這種觀點遠比把腦子等同於思想、把心等同於愛的俗套有想像力。在我剛做的夢裡,我夢見自己的腸子往外掉。這不正是我在喪失人性嗎?這是對我的提醒——正如布爾加勞教授所說的那樣,提醒我腸子里有內疚感。
「現在,你必須消化你所學到的東西,然後把它釋放出來。你體內有負疚感。」
但是,如何才能擺脫掉個性呢?我倒願意去做一會兒中國人,去感受一下傳說中的他們的泰然是不是不同、內心是不是更輕鬆。但我改變不了我的膚色,也改變不了我的心理位置。麻醉劑也幫不了我。麻醉劑從來就沒有為我帶來這種冷靜和輕鬆的感覺,一刻都沒有。
我並不是希望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好像布爾加勞教授準備派這些女士去謀殺親夫、吞蠟燭油,或者從教堂的濟貧募捐箱里偷錢,或者去喝她們鬈毛狗的精|液。不是的。然而,他是在激勵她們行動起來。這一點是毫不含糊的。我發現這與我自己在這些事情上所作出的反應有著驚人的一致。
從阿拉伯城回來后,我只想著如何好好地享受我這份自由。我希望自己有一種能夠滿足的強有力的慾望,或者是幻想,就像我已經滿足安德斯太太的那樣。我要脫胎換骨。我把情婦打發掉,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已經成了;但那更多的是為她好,而不是為我自己。轉讓安德斯太太也許是我做出的惟一的無私之舉。和所有的無私行為一樣,我也感到某種內疚陣陣襲來。這個行為正確嗎?我問自己。幹得漂亮嗎?難道說我就沒有某種不可告人的、自私的動機?
是的,我還做夢。要是光做做夢這麼簡單就謝天謝地了!每天晚上,我躺在睡覺的石棺里,穿黑泳衣的人在棺蓋上的石頭上雕刻著。但是,和黛安努斯一樣,我也是醒著,煩躁不安,並滿懷期望。有時候,我的夢彷彿是寄生在我的生活上;有時候,又彷彿我的生活寄生在夢上。我想找到痴迷的核心所在。我想擺脫掉束縛我、並與我的夢發生著痛苦的衝突的這個個性。在布爾加勞教授的指點下,我把我的生活與夢之間的分離完全視為這個叫作個性或性格的東西所帶來的結果,而我周圍的人似乎都在九九藏書培養個性這東西,併為之感到自豪。我的結論是,「個性」就是失去平衡的結果。我們有「性格」,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引力中心。個性充其量只是面對失衡的問題的一種途徑。但問題還在,並沒有得到解決。我們不接受現在這個樣子的我們,我們從真正的自身中退卻出來,接著又架起個性的橋樑,來消除隔閡。
體驗這種個性的失去,有一種大肆宣傳的方式——性行為。有一陣子,我常去嫖娼,我指望妓|女不會裝成什麼有個性的人物,至少她們拉客不允許她們這樣。在兩個從未見過、以後也不會再見的人發生肉體關係的過程中,某種沉默和輕鬆可能會佔上風。但是,你別以為這就一定靠得住。個性的味道——比如牆上掛的一幅照片,她大腿上的一塊疤,衣櫃里某件花布衣服,她臉上迷人的或者鄙夷的表情——無時無刻不在滲透進來。經驗告訴我,對性行為的期待值不能太高。不過,我明白為什麼性行為和犯罪行為一樣,是一個有可能擺脫個性的屢試不爽的辦法。做得好的話,這些行為確實能使自我感變得遲鈍。我想這是因為這些行為的結果是確定的:性行為以達到高潮而結束;犯罪行為以受到懲處而告終。這些行為的結局已定,無法逃脫,完全是通過這些行為,人自由了。
具有一種個性,難道不就是要確定我們的弱點和強項嗎?個性是我們把自身呈現在別人面前的一種方式。我們希望別人遷就或者非常遷就我們、滿足我們的需要、聽我們傾訴、幫助我們消除恐懼。
「這個夢太沉重。」醒來的時候,我自言自語,我想輕鬆一點。每次夢醒,如果依然為夢境所困,我都要想方設法,儘快恢復我的平和、鎮靜。這不容易做到,這個夢再清楚不過地告訴我,我的壓力有多大,我又是多麼地鄙視自己。我心想,你以為你是誰,竟敢去渴望自由?我連自己都打發不了,又怎麼敢去想打發別人?不過,我是自由的,除了我那些夢死死纏住我不放,搞得人精疲力竭。我詛咒這些夢。
「讓他週遊世界,」他對站在我身邊的年輕人說,這個帶我進來的年輕人原來就是他兒子,「這對他有好處。」
他拿下幾卷書,裏面夾著一張張紙條,書顯得鼓鼓的。他打開一本,就乾巴巴地、鼻音很重地讀起來。我精闢簡單地概括一下。根據這個教派的說法,以前有個神,一個叫自生的男神。當然,他也不完全是一個人。他在創造自己的時候,做了個創造的動作(那會帶來極大的豐富),他也創造了一定數量的天使和神。但是,他沒有創造世界,有他自己,有那些通過認識和承認他來強化他的存在的天使和神,就足夠了。他僅僅存在,他對自己一無所知。可是後來,這個自給自足的神開始知道一件事——有人知道他。再後來,他想了解自己了;他不再僅僅滿足於存在。他就此墮落。他和陪伴他、照料他的女天使索菲亞結合了。結果,生下一個雙性同體的孩子,叫黛安努斯。
「讓我學會嗎?」我問道。
我以為讓·雅克會離開我,但他沒有,而是變成一個巨人。面對一雙碩大的腳,我幾乎看不見他高聳在我上面的頭。我驚呆了,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琢磨怎麼騙他恢復正常。我用石頭砸他的腳踝。他沒反應。我抬起頭看他,卻發現他根本就不再是讓·雅克,而是一個惡狠狠的陌生人,看樣子他會踩我,我不敢再去吸引他的注意力。
「讓我讀一段神譜上記載的一個教派的神話給你聽聽,我要就此題目作個講座,並寫一篇論文。我突然想到,它們的教義尤其可以用來說明你的情況。」
我點點頭。
但不知怎麼搞的,我似乎仍然一直帶著貓,從花園就一直帶在身上。過了一會兒,我碰到讓·雅克。我把貓給他,他厭惡地一下就把貓扔走。「給我這些討厭的狗幹嗎!」他對我吼起來。
我想到了和讓·雅克恢復以前的消遣。見面后,他打聽說,「我們和藹可親的女主人怎麼樣啦?read.99csw•com」我出發前把外出的計劃透露給他,這是我犯的一個錯誤,但我下定決心不再重複這一錯誤。他對我的沉默開起玩笑來。「希波賴特,你讓我吃了一驚。我原來以為回來的是安德斯太太,留在那兒的是你。」我竭力控制自己,生怕一激動就去做什麼解釋。他最後說:「你南方一游的收穫一點也不準備與我分享嗎?」他的諷刺讓我心煩。我們剛剛開始的親昵讓我厭惡。
但是,假使臉不見了,而微笑還在,情形會是怎樣的呢?如果夢所寄寓其中的生活枯竭了,而夢卻常做不衰,情形又會是怎樣的呢?哦,那樣的話,人就會真正地自由,人的負擔就會真正地減輕。自由是無與倫比的。也許,我們會感到驚訝,我們為什麼每天只企求得到那麼一點點超脫和翱翔的神聖的感覺,這種感覺能夠幫助我們克服對塵世的迷戀。對於性行為,我們不妨說:它包含了怎樣的自由呵!它至今未遭禁止,又是多麼讓人感到驚訝啊!
「那麼,希波賴特,請你想一想,你能否在這個費解的神話中發現比迷人的詩更多的東西。」
我沒有說話,但很傷心,覺得也許他是對的。
「擺脫掉它,你就會明白了。」
這一排場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很眼紅,老頭兒的財富竟能給他的家人帶來這樣的奢侈。我們走進老頭兒的房間,整個布置得像個病房。我立在他床頭,畢恭畢敬的樣子,心裏盤算著他死的時候會給我留下多少遺產。

「如果說,詩與真是相對的,那麼,你會不會滿足於把你的夢看作詩呢?」
這時,已經有二十多人聚集在我身邊,我就加入他們的行列。大家都在等一個醫生來,他要向我們提問。「我們每個星期天下午都這樣,」隊伍中有個人向我解釋。醫生走下山坡,我們圍成圈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他把幾張表格發給我們,要大家填上姓名、身份證號碼、周薪和職業,然後簽名。要這樣填表,我感到沮喪極了,因為我的個人資料沒有帶來,而且我一無職業,二無經濟收入。看其他人忙著填表,我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裏。看不到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我很遺憾,但我更害怕被拘留,也許,他們連護照都不會幫我辦。我離開了那伙人。
現在已是黃昏。街上的人有的步行,有的騎車,一個個行色匆匆往家趕。天越來越黑。我得找家醫院,我失血太多,快走不動了,自己感到很虛弱。我也想找到那老資助人的宅院,到了那裡,好在花園躺下,因為我不敢進去告訴小老頭我怎麼沒能聽他的話。我還記得那裡有個醫生,不過,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一個領事,或是一個簽發護照的官員。但是,已不可能找到大宅院。我迷路了。邊上又沒人可以問路;夜幕降臨了,陌生的街上空蕩蕩的。我按住我的左半身,咽回羞辱的眼淚。我想躺下來,但我不願意白浴巾鋪在人行道上弄髒。我感覺左半身越來越沉重,我生命垂危,掙扎著靠在我的右半身。就在這個時候,我死了。至少,周圍漆黑一片。
「當然,」布爾加勞教授說,「我不信這個教派施行的巫術。自生教派信徒先前會互相替對方在右耳垂裏面烙印。希波賴特,你可以仔細看一下我的右耳。你能發現的只是一顆小痣,我一生下來就有的。」
「你的夢難道僅僅是些寓言故事嗎?」布爾加勞教授反駁說,「你是否相信這些夢只是因為你承受不了赤|裸裸的想法的刺|激才作為故事呈現在你面前呢?」
自生教信徒認為好和壞僅僅是人的一種看法而已。這一認識與現代人司空見慣的置道德于不顧的做法毫無相同之處。他們提出這一認識,目的在於將其作為拯救的一種途徑。作為道德差別的結果,我們通過它們而獲得一種個性,即一種重量,所以,藐視道德法則其目的就在於失去重量,把他從僅僅是其自身的狀態中解放出來。個人的個性必須在逾越所伴有的尖刻言辭中受到抑制。
起初,我不明白這一邀請,我惟恐再次暴露了自己的內心。也許,跟他九九藏書講夢就已經錯了。天知道他相信什麼!有人告訴我,他施妖術,招夢魔。明智的人對這一切都會反感的。但是,我不願意還沒有聽他講完就說他是庸醫。對一種真正的神秘,我表示尊重,但是,我對將什麼都神秘化的企圖深表遺憾。我得搞清楚,布爾加勞教授是否真的相信讓他痴迷的東西。
「你難道忘了該做手術了?」他說。我害怕起來,因為我現在確實想起手術的事情了,儘管它似乎是前一個夢裡的事情。
「節制是一種混合的精神狀態的標誌,」他說。但是,他繼續說道,任何行為都可以節制或者不節制的方式做出來。世上存在節制的謀殺,同樣,也存在沒有節制的河畔散步。
多數人把夢看成白天的垃圾箱:即一件不羈的、毫無成效的、與社會無關的事情。我能理解。我理解為什麼多數人不把他們做的夢當回事。對他們來說,夢輕飄飄的,沒有分量,而多數人向來把嚴肅的事情等同於有分量的東西。眼淚是嚴肅的,能用罐子來盛呢。但是,和微笑一樣,夢是純粹的空氣。像微笑一樣,夢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上午心情都不好,不過,我終於還是擺脫了沉重感,當然,我是採取了對夢完全認命的態度才做到這一點的。我對自己說:假如壓力大,讓它大好了。我不想給這個夢做出一個更樂觀、充滿希望的解釋。
「別生氣。」我對他說。
一隻灰貓跑過來,我把它抱在懷裡,撫弄著。但貓身上的味道嗆得人受不了。我把它扔到地上,但貓還是靠著我不走,我又把它抱起來,放在口袋裡,心想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再把它打發走。
我不明白這個神話與我有什麼相干,於是就對它本身的價值提出質疑。「這些故事不過是對那些受不了赤|裸裸的想法的刺|激所作出的讓人信以為真的、形象生動的讓步的一種慰藉。」
這個城市裡尋找真理的人所能表現出的所有異端行為,我想我都已經熟悉,正如我已經跟讀者說明的那樣,我並不熱衷於群體的宗教狂熱。我們這個世紀有太多的考慮不周的教派,有太多的幾乎完全是在要革命的潮流鼓動下發動的偏袒革命。但我並不這樣看待異端邪說,只要它們完全是真誠的就行。漸漸地,我開始相信布爾加勞教授說的完全是真心話。
但是,我把這次做的夢講給布爾加勞教授聽的時候,他不這樣想。他是研究古代宗教教派的專家。「根據我要講給你聽的某些神學思想,」他說,「你這個夢可以解析為『水夢』。你挖了一條溝,溝里全是水。說到底,你不沉重。當時,你是在,怎麼說呢,在液化。」
「所有東西都很沉重,」我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且,我睡著了,」我滿臉奉承地加上一句。
「對,是這樣。或者部分是這樣,」他回答說,「天哪,我並不相信。但我知道這些信仰怎樣就能得到真正的應用。我準備把它們貫徹實施,也準備讓別人學會實施它們的方法。」
我決心把自己的知識儲備先擱一邊,聽聽布爾加勞教授還有什麼要對我說。有人認為,這些夢是由於對自己惡毒才強加在自身的從根本上講毫無意義的負擔,要擺脫這種沒有根據的觀點,我就必須清除掉任何使我自認為應該受到譴責的殘剩的態度……當然,這是另一個「宗教性質的」解釋。布爾加勞教授至少與特里索廷神父不同,他不催促我去對夢作出判斷,而是鼓勵我繼續做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把我的生活好好「打扮」,好壞交給我的那些夢來評判。如果這是邪說,那也隨它去吧。精神最為苛求的形式通常是在異端邪說分子中間找到的。
「當然不是!我的夢只是它們所講的故事。」
「胡扯淡!」他說著,粗聲粗氣地笑了起來。
「你一直在旅遊,不是嗎?」
信奉這一神話的教派二千年前很興旺。它最早的信徒視黛安努斯為一位神位篡奪者、虛偽者、惡神,他的出生意味著原本的神性的敗壞。但是,該教派開始發展,並贏得信徒的時候,新信徒傾向於將黛安努斯推崇為主神,並將自九_九_藏_書生神降低到無法確保黛安努斯神性的位置上。他們越來越轉向信奉黛安努斯。他們向他祈禱,希望獲得拯救,而這時候,自生神就被晾在遠處,無人接近。與自生神不同,黛安努斯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但是,他也再現出一些與其父相同的特徵。他基本睡在山頂上。每隔一陣子,他都要冒險來到人間,受到他們的膜拜、攻擊和折磨。惟有這樣,他才能繼續享受他那神聖的睡眠。
「不會。」
我決定回到那座宅院。正朝那個方向走呢,這時,看到了富翁的兒子。他告訴我把那塊大浴巾圍圍好,我這才意識到我身上只圍了塊大浴巾。他把我帶到花園的另一邊,扔給我一把鏟子,叫我挖地。我認認真真地挖起來,但我扣在腰上的浴巾老是松。地非常硬,挖起來吃力得很。一條還算深的溝挖好之後,開始有水滲出來。不一會就注滿半條溝的水了。似乎沒必要再挖下去,我就歇手不再挖,把貓扔了進去。
「據謠傳,」一天,我在他滿是書籍的公寓里喝雪利酒的時候,對他說,「你並不滿足於當個學者,在私人生活中,你實際上信仰你所研究的信仰。」
「你以為自己有一種疏離,其實你還沒有。你傾聽夢並接受它們,這是對的;你怎麼可能拒絕呢?但是你譴責展現在夢中的自我,這就錯了。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給你講。」
我不明白我怎麼了,還在惹他生氣。「那沒什麼不健康的,」我接著說,「我起身很早。」
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還有一種比性行為和犯罪行為更有價值的東西——我跟你們陳述了對一種生活的種種體驗,這種生活有時淫|盪,在某些方面又是犯罪,我想以此來證明其價值。這就是夢。我做的夢給我帶來痛苦和沉重,但事實上,做這些夢會不會是我擺脫自己那討厭個性的一種看得見的途徑呢?先前,我一直把這些夢視為我肉身里的一個陌生部分,對它們我是一直儘可能保持警惕,抵禦它們。現在,我願意把它們看作是一種福音。這些夢嫁接到我生活上,就像我額頭中間長了第三隻眼睛。有了它,我就能比以前看得更清楚。讓·雅克對我的夢、對我的嚴肅提出過警告。特里索廷神父曾慫恿我去懺悔,以便擺脫掉這些夢。安德斯太太屈服於我的夢,但她僅僅把它們理解為幻想。現在,布爾加勞教授向我暗示,我倒可以對它們引以為豪。如果我在夢中丟了什麼,那也是我該很樂意丟掉的東西。我在丟掉自我——擺脫我最近的「一個老資助人之夢」里展現的我體內的蛇,這個夢以我失去腸子而結束,非常生動。我在變得自由,如果說只是更加專一地變成一個做夢的人。我知道我還不了解這一自由的本質,但是,我相信我的夢伴著它們痛苦的被囚禁、被羞辱的意境,會繼續為我闡明的。
「告訴我怎麼擺脫。」我追問了一句。
後來,有人對我說老頭兒要見我。我被帶上山,穿過石門,沿一條礫石小路,從邊門走進一座大宅院。我被帶著走過一條又一條廢棄不用的地下走廊。一條看上去像是公共機構的又長又寬的走廊中間有扇門,一個僕人把守著,我們一路上惟一遇到的就他一個人。他戴著一個綠色面罩,坐在一張小桌子前面看書,桌上有盞燈,還有幾本雜誌。我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他騰地跳起身來,鞠著躬給我們開門。門並不重,也沒上鎖。
這是個讓人舒服的想法,但我不信。「你認為我應該聽老富翁的勸告,外出旅遊嗎?」
我點點頭。
「沒必要給它們定名。」聽得著迷的一圈人中一位女士叫道。「給它們定名的時候也沒必要臉紅。」我心想。
就在這時,我意識到身體不大對勁,掀起浴巾一看,我嚇死了,從我的肋骨一直到臀部,我整個左邊身體裂開了,濕乎乎的。我不明白之前怎麼一直沒有注意到。想到自己要被開膛剖肚,真叫人噁心。我用毛巾把自己扎得更緊,雙手死命地捂著肚子,免得腸子掉出來。我開始走。起初,我覺得挺有面子,也覺得自己很勇敢,我決心不請人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