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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美的辯論

關於美的辯論

對藝術中的美和自然中的美的反應,是互相依存的。誠如王爾德指出的,藝術不只是訓練我們如何在自然中欣賞和欣賞什麼。(他想到詩歌和繪畫。今天,自然中的美的標準,主要是由攝影樹立的。)美的東西也是這樣使我們想起自然——想起人類和創造以外的東西——從而刺|激和加深我們對我們周遭無比廣闊和全面、既無生命又充滿活力的現實的感覺。
針對美的最強烈、最成功的舉動是在藝術中: 美——以及對美的關心——是會帶來限制的;用現時的習語來說,是精英主義的。人們覺得,如果我們不說某東西美而說它「有趣」,則我們的欣賞範圍就可以包容得多。
美的最好的理論,是其歷史。思考美的歷史意味著聚焦於美在特定社群手中的運用。
長期以來「有趣」被用作價值標準,已不可避免地削弱其出格的濃度。舊式傲慢遺留的,主要是藐視行動的後果和判斷的後果。至於是不是真的有趣——則連想都沒想過。把某東西稱作有趣,恰恰是為了不對美(或對善)作出任何判斷。現在,有趣主要是一個消費主義概念,致力於擴大其版圖: 事物愈是變得有趣,就愈是有市場。沉悶——被理解為一種缺席,一種空洞——暗示其解毒劑: 對有趣作雜混、空洞的肯定。這是一種特別有包容性的體驗現實的方式。
把美當作無可挑剔的表揚和安慰來使用,不啻是提供某種保障,而按其領導人的意思致力於剷除被視為有害的紛至沓來的創新觀點的社群,是不會對修改這保障感興趣的。難怪約翰保羅二世——以及他所代表的那個受保護受維護的機構——談起美這個理念就像談起好人這個理念一樣自在。
要豐富這種對我們的經驗的貧乏詮釋,你得認識沉悶的完整概念: 抑鬱、狂怒(被壓抑的絕望)。然後才能認識有趣的完整概念。但有了那種程度的經驗——或感覺——之後你很可能連想把它稱作有趣也不想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一名在俄羅斯冬天里站崗的德國士兵在信中說:
當然,當人們說一件藝術作品有趣,並不一定意味著他們喜歡它——更別說他們認為它美了。它通常無非意味著他們認為他們應喜歡它。或他們有幾分喜歡它,儘管它不美。
那種把美本身理解為一個二元概念,把美分為「內在」美與「外在」美、「高級」美與「低級」美的長期傾向,是美的判斷被道德判斷殖民化的慣常方式。從尼采式(或王爾德式)的觀點看,這也許是不恰當的,但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並且我要冒昧地說,從一生深刻而漫長地接觸美學所獲得的智慧,是不能被任何其他種類的嚴肅性所複製的。實際上,關於美的各式各樣的定義,其接近貌似美德的特徵和九*九*藏*書貌似更充分的人性的特徵的程度,至少不亞於試圖把善定義為這類特徵。
美這個概念,以前是一個優點,如今變成缺點。一度因為其太籠統、鬆散、多漏洞而顯得脆弱不堪的美,竟被發現是——恰恰相反——排斥太多事物。識別力一度是一種正面的能力(意味著精純的判斷、高標準、嚴謹),如今變成負面: 它意味著以偏見、狹窄、視而不見的態度對待那些有別於我們自己認同的事物的優點。
美可以說明一種理想,一種完美。或,由於人們把美與女人們(更確切地說,與單個的女人)畫上等號,它可能造成一種常見的含糊,這種含糊源自長期以來對女性的貶低。美的聲譽受損,很大部分應理解為性別影響的結果。同樣地,那種要使美變形的迫切性,說穿了也許就是厭惡女人,因此就得提升美,使美越出「僅僅是」女性、不嚴肅、似是而非的領域。因為,雖然女人可能因為她們是美的而受到崇拜,但她們卻會因為專註于使自己變得美或維持自己的美而被瞧不起。美是戲劇式的,它是要被觀看和被讚賞的;而美這個字既有可能表示美容行業(美容雜誌、美容院、美容產品)——女性的輕浮的劇場——也有可能表示藝術和自然的各種美。不然又怎樣解釋人們把美——也即女人——與無腦聯繫起來呢?關心自己的美,會有被指自戀和輕浮之虞。不妨想想所有美的同義詞,從「可愛」、從僅僅是「俏麗」開始,這些同義詞都大聲疾呼,要求置換成陽剛字眼。
人們通常假設美是——幾乎是同義反覆地——一個「美學」範疇,而依很多人的看法,這使得它被推上與倫理髮生衝突的軌道。但美,即使是處於不道德狀態的美,也從來不是赤|裸裸的。而美的屬性從來不是沒有摻雜道德價值的。美學與倫理遠非像克爾愷郭爾和托爾斯泰所堅稱的那樣是兩根彼此遠離的桿,美學本身是一個準道德方案。自柏拉圖以來,關於美的辯論都充滿了有關與美的事物——被認為是從美自身的本質中流露出來的美的事物,那不可抗拒、迷人的美的事物——的適當關係的問題。
在其他領域,美依然是主宰,不可抑制。(又怎能不是呢?)當臭名昭著的愛美者奧斯卡·王爾德在《謊言的衰朽》中宣布「如今,沒有任何真正有文化的人……會談論落日read.99csw.com之美。落日已很落伍了」時,落日在這痛擊下頓時暈頭轉向,然後又穩住了。當藝術也同樣被召喚去趕時髦時,卻沒有穩住。作為一個藝術標準的美被縮減,遠非表示美的權威的衰落。反而是見證了對還存在一種叫做藝術的東西的信仰的衰落。


想像有人說:「那個落日很有趣。」
教皇把天主教會與一件偉大的——即是說,美的——藝術作品相提並論,是不是太怪了?也許不是,因為這種空洞的比較使他可以把令人憎厭的惡行變成好像是默片拷貝上的刮痕,或覆蓋在一幅古典大畫家的油畫表層上的龜裂縫,也就是我們下意識地略去或掠過的瑕疵。教皇喜歡神聖莊嚴的理念。而作為一個表示(像健康)某種無可爭辯的優點的術語,美一直是作出應急的評價的永久資源。
認為美適用於某些事物而不適用於另一些事物,認為美是識別力的一個原則——這曾經是美的力量也是美的魅力。美一度屬於那種建立等級制的概念家族,很適合對身份、階級、等級和排他性一點也不感到歉疚的社會秩序。

然而,永久並不是美的較明顯的屬性之一;對美的沉思,如果是經驗豐富的話,也許會充滿感染力,莎士比亞在很多十四行詩中便很懂得發揮這種戲劇效果。日本傳統上對美的頌揚,例如年度觀賞櫻花盛開的儀式,是深含哀傷的;最激動人心的美是最短暫的。要使美在某種程度上不消亡,就需要在觀念上做很多修補和改變,但不消亡的這個想法實在太誘人、太強烈,根本不應該用稱讚更高級的美的化身來糟蹋它。於是擴充美的概念,顧及各種美,帶形容詞的美,安排在一個由遞升的價值和不受腐蝕所構成的天平上,使用各種隱喻(「心智美」、「精神美」),這些隱喻都優於被普通語言頌揚為美的東西——感官愉悅。



隨著文化問題中的相對主義立場對舊有的評估施加的壓力愈來愈大,美的定義——對美的精髓的描述——也變得愈來愈空洞。美再也不可能是像和諧那樣正面的東西。對瓦萊里來說,美的本質是它不能被定義;美恰恰是「不可言喻的」。
同樣地,對「好品味」這一理念的抗拒——抗拒好品味與壞品味二分法——亦愈來愈強烈,除了若干場合,例如慶祝勢利眼的失敗和一度被鄙視為壞品味的東西的勝利。今天,好品味似乎是一個比美更倒退的概念。嚴肅、困難的「現代主義」藝術和文學似乎已經過時了,似乎只是勢read•99csw.com利眼者的陰謀而已。現在,創新是放鬆;今天的「容易藝術」向一切開綠燈。在寵愛近年那些較「用家友善」的藝術的這種文化氣氛中,美似乎如果不是明顯的,也是虛誇的。美在我們荒謬的所謂文化戰爭中繼續受打擊。
什麼是有趣的呢?主要是以前不被認為是美(或好)的東西。病人是有趣的,一如尼采指出的。惡人也是有趣的。把某東西說成有趣,是暗示挑戰舊的讚美秩序;這樣一些判斷渴望被視為傲慢,或至少被視為單純。「有趣」——其反義詞是「沉悶」——的鑒賞家欣賞碰撞而不是和諧。自由主義是沉悶的,卡爾·施米特在寫於一九三二年的《政治的概念》一書中如此說。(翌年,他加入納粹。)奉行自由主義原則的政治缺乏戲劇性、特色、衝突,而強大的寡頭政治——和戰爭——則是有趣的。
「漂亮就是漂亮的行為。」(但不是:「美就是美的行為。」)雖然「漂亮」——不用與女性聯繫在一起——並不比「美」更不適用於形容外表,但「漂亮」似乎是一種較嚴肅、較不那麼誇張的讚揚方式。美一般不與莊嚴聯繫在一起。因此我們可能更願意把傳送戰爭和暴行之熾熱影像的載體稱為一本「漂亮的書」——就像我在唐·麥卡林一本攝影集的序言中所說的那樣——以免把它稱作一本「美的書」(它確是美的)會令人覺得冒犯其可怖的內容。
二二年四月,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終於對數不清的掩蓋色魔神父的事件被揭露所製造的醜聞作出反應,他對被召去梵蒂岡的美國紅衣主教們說:「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也許會有瑕疵,但它的美依然保存著;這是任何理智上誠實的批評家都能分辨的真理。」
由於缺乏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定義,人們便假設有一種衡量藝術中的美(也即價值)的器官或能力,叫做「品味」,以及有一批由有品味的人鑒定的正典作品,這些人是更精妙深奧的滿足的追求者,是鑒賞的行家。因為與生活中的美不同,藝術中的美被假設不一定要明顯、昭然、易見。
美是理想化的歷史的一部分,而理想化的歷史本身又是安慰的歷史的一部分。但美未必總是安慰的。臉孔和形體之美折磨人、征服人;這種美是專橫的。read.99csw.com人類的美,創造(藝術)的美——則都引起佔有的幻想。我們的不涉及利益的美的榜樣,來自自然之美——遠方的、包羅萬象的、不可佔有的自然。
與常常是脆弱和非永久的美不同,被美折服的能力令人吃驚地頑強並在不管多麼分散注意力的惡劣環境中存活下來。即使是戰爭,即使是置身於有可能會死的環境,這一能力也不會熄滅。
我一生所見最美的聖誕節,它是由完全不涉及利益的感情帶來的美,且剔除一切俗艷的裝飾。我獨個兒在綴滿星星的遼闊天空下,我還記得一顆淚淌下我凍僵的臉頰,它是一顆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歡樂的淚,而是由強烈經驗激起的情感之淚。
即使當美是藝術中一個無可置疑的價值標準時,它也是通過求助於某一別的特質而被從側面來定義的,這特質被假設為某一美的事物的精髓或必要條件。定義美,無非是頌揚美。例如,當萊辛把美等同於和諧時,他是在就卓絕或令人傾倒的事物提供另一個總看法。
品味的問題在於,不管品味在多大程度上是各個時期的藝術愛好者社群內大範圍的共識的結果,它都是源自對藝術作出的私人性質的、即時的、可撤回的反應。而那種共識,不管多麼堅定,也無非是局部的。為了糾正這個缺陷,康德——一位虔誠的普遍化者——提出一種以通用而持久的可辨識的原則作出「判斷」的獨特能力;被這種判斷能力合法化的品味如果得到恰當反映,應為人人所共有。但是,「判斷」並不具備它意圖達至的提高「品味」或在一定程度上使「品味」更民主化的效力。首先,作為有原則的判斷的品味是很難實施的,因為與易變的、經驗式的品味標準不同,判斷與被認為是無可爭辯地偉大或美的實際藝術作品有著最含糊的聯繫。況且,如今品味是一個比在十八世紀末期遠為脆弱、更容易受攻擊的概念。誰的品味?或更無禮些,誰說了算?
臉孔和身體這種較不「高潔」的美,依然是最常被訪問的美的場所。但我們怎麼也想不到教皇在為幾代神職人員性侵犯兒童和為保護性侵犯者而尋找借口時,竟會喚起那種美感。更重要的——對他重要——是「更高級」的藝術之美。不管藝術對感官而言在多https://read.99csw.com少程度上是一個表面的問題和接受的問題,它一般都在「內在」(相對於「外在」)美的領域獲授予榮譽公民稱號。美似乎是不可變的,至少當它體現——固定——在藝術形式中的時候,這是因為美作為一個理念、一個永恆的理念,是在藝術中獲得最佳體現的。美(如果你選擇以那種方式使用這個詞)是深刻的,而不是表面的;有時是隱藏的,而不是明顯的;安慰人的,而不是擾亂人的;不可摧毀的,例如在藝術中,而不是轉瞬即逝的,例如在自然中。美,那種約定性的高潔的美,是永存的。
或他們形容某東西有趣,可能是為了避免把它稱作美這種陳腐說法。攝影是「有趣」最先以及很早就獲勝的領域: 新的、攝影式的觀看方式提議把一切當作相機的潛在題材。美催生的題材實在太廣泛了;而且沒多久,美作為一種判斷也顯得不夠酷了。對一張關於落日的照片,關於一個美麗的落日的照片,任何一個有起碼的駕馭精緻語言的能力的人也許寧願說:「確實,這張照片蠻有趣。」
美的概念之難以確定,反映了判斷本身——作為某種可以設想為不偏不倚或客觀的、並非總是自我服務或自我指認的東西——的威望之受損。它還反映了藝術中二元話語的信譽之受損。美把自己定義為丑的對立面。顯然,如果你不願意說某東西是丑的,你就不能說某東西是美的。但是,把某東西——任何東西——稱為丑,已有愈來愈多的禁忌。(若需要解釋,不妨首先不是去審視所謂的「政治正確」的崛起,而是去審視演進中的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然後才去審視這兩者之間的共謀。)重要的是在迄今一直未被視作美的東西中尋找美的東西(或: 在丑中尋找美)。
這一見地——如果這是見地的話——的一個快樂的副產品是: 美重獲其作為使我們的大部分能量、喜好和讚賞變得有意義所需的判斷的堅固性和不可避免性;而那些篡奪性的概念則顯得荒唐。
按黑格爾的說法,藝術之美比自然之美更好,「更高級」,因為藝術之美是由人類創造的,是精神的產物。但辨識自然中的美也是意識的傳統和文化的傳統的結果——用黑格爾的語言來說,就是精神的結果。
同樣似乎不可避免的是,在差不多一百年前,當那些與美術有關的最具威望的社群獻身於激烈的創新計劃的時候,美便在那些被詆毀的概念中首當其衝。美在創新者和標新者眼中只能是一種保守標準;格特魯德·斯泰因說,把一件藝術作品稱作美,意味著它已死。美的意思已變成「無非」是美罷了: 再沒有更乏味或市儈的恭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