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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問

心問

那位黑人婦女很有可能就是多麗絲。她是朱莉的女傭(每個星期一上午去幹活)。十年前,她到聖·尼古拉斯大街去買六罐裝的食品和一些通心粉沙拉時,她的兩個小孩雙雙死在了一場大火里,這場火災在一定程度上毀壞了他們的兩居室。但如果是多麗絲,她不會問自己,為什麼他們的房子不多不少剛好燒到那裡呢?為什麼兩個孩子的屍體躺在電視機前恰好是那個角度?如果是多麗絲,那麼今天肯定不是星期一,到朱莉女士家幹活的日子。因為那隻棕色袋子里裝有她剛打掃過的那套七居室的女主人不要的衣服,而朱莉從不扔掉任何衣物,也從不送人。
有些晚上,我夢見朱莉往河裡跳時,我緊緊地抓住了她的長發,把她拖了回來。或是夢到她已經在河裡,我站在房頂上,面向新澤西州;我朝下望去,看見朱莉漂浮而過,我從房頂上縱身跳下,宛如一隻鳥,一半像是墜落,一半像是猛禽撲向河面,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出水面。
萊爾現在十九歲了。一天早上,他從百老匯大街和第96街的公用電話亭給我打電話。我叫他來一趟。他給我帶來了剛剛寫好的小說。這是好幾年來我讀到的萊爾的第一部作品,不像他十一歲發表的小說那樣完整。那時的萊爾還是個面色蒼白、奶聲奶氣、尚未發育成熟的男孩,被譽為《黨派評論》的莫扎特;萊爾十一歲時還沒有染上吸毒的習慣,沒有患上短期失明症,沒有成為走南闖北的滾石樂隊的發燒友,沒有被父母監禁兩次,也沒有試圖三次自殺——總之,這一切發生在他結束布朗克斯科學高中的初級學業之前。在我的鼓勵下,萊爾答應不焚毀這部小說。
上周三的下午,我對朱莉說,如果她想自殺,那有多麼愚蠢。她同意我的看法。我還以為自己很有說服力呢。兩天後,朱莉再次離開公寓,以自殺向我表明,她並不介意做點蠢事。
朱莉,你那塑料般的臉龐在蠟色的棺材里,怎麼看上去還是那個樣子!你還是那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在溫第拿圖書館的階梯上,和我剛剛開始荒誕不經、書生意氣的談話——當時你是那麼苗條,那麼漂亮,那麼令人激動,又那麼茫然,看上去比我年輕許多,其實我還比你小四歲,那時的我已是倦容滿面,成天惹人惱火,忙個不停。我真想打擊你。
假如我們都沉睡不醒。我們願意醒來嗎?
我規勸過,也干涉過。我失去了耐心。看在上帝的分上,生活並沒有那樣艱難。我的一個忠告是:不要為將來痛苦。
為什麼你死了,別人活得同樣空虛,卻活了下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解之謎。
而我是介意的。甚至當我向朋友宣布自己要做一件蠢事時,我並不真正認為它是愚蠢的。
人們正在錄製他們的性|愛技巧,竊聽他們自己的電話。
如果我穿上宇航服出去吃飯,你也穿嗎?我們看上去也許很像戴爾和福萊施·戈登,可誰會在意呢?現在人人都想著:只有未來跟我有關。
分享別人的記憶是一種愉快。記憶中的一切都親切、可愛、動人和珍貴。至少過去是安全的——儘管那時我們意識不到這一點。現在我們意識到了。因為它屬於過去;因為我們掙扎過來了。
最近我的性生活變得很純潔。我不想讓它像一部三|級|片。(雖然看過不少三|級|片,可我自己不願那樣。)
歌德在與艾克曼的談話中,提出了一條堅實可靠的保存生命的原則:「每一種有益於身心的努力,都應當由內而外地尋求。」把這個擱在你的大麻煙槍里,好好吸一吸吧!
有時妄想症也能派上用場。密謀的好處就在於製造意義。發現敵人也是一種寬慰,即便你得先憑空杜撰。像羅伯塔·喬瑞爾,就一本正經地指揮多麗絲第二的女兒和其他僱員,如何利用藥粉,符咒,以及被一位古巴女祭司在邁阿密海灘施過魔法的一種超自然的扁平光滑的石頭,對付她集資建立的南費城黑人救助中心的敵人們——白人銀行家,美國醫學會的精神病專家們,黑豹黨,警察以及中央情報局。不過,朱莉不認為她有什麼敵人,即使她現在的情夫再次拒絕離開他的老婆,她還是不明白他並不愛她。可是,當她上街時——這種機會越來越少,她發現汽車神出鬼沒,十分恐怖。
看,朱莉。聽,彼得·潘。與其聊楓葉——那太荒唐,不如來談談人。毫無疑問,今天下午兩點至五點之間,八十四名愁眉苦臉的越戰老兵正在鬧市區的無窗辦公室里排隊接受福利體檢,與此同時,十七名婦女正坐在派克大街某外科醫生診所里的紫紅色人造革椅上,等候做乳癌檢查。然而,要把這兩件事情聯繫起來,是毫無道理的。九_九_藏_書
當我發現在我心靈深處,不願再聽人們的苦痛。
一塊厚厚的黃褐色的東西在每個人的肺葉上沉澱——是抽煙過度日積月累的後果。胸腔感到壓迫,飯後常常伴隨著噁心。
朱莉……有人在嗎?喂,你好!糟糕透頂,是的,可你笑了。
如果我們不相互扶持,就像絕望的、精神錯亂的泥瓦匠,全然忘了正在建造的大廈屹立何方……
「計程車!」星期三下午的交通高峰期,我叫了一輛計程車,讓司機儘快開到朱莉住處。剛才她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但我進去時,她看上去一切正常。昨天她甚至外出了一趟,將一件蠟染作品(去年做的)送去裱制,要一周的時間。當我向她借那本女權主義的過期雜誌時——我在地板上的一堆舊報紙底下發現的,她再三提醒我必須儘快歸還。我答應下周一過來。朱莉延續生命常有的細微跡象,打消了我的疑慮,我準備起身告辭。可她讓我多待一會兒,哪怕幾分鐘也好,這意味著有些變化;她想傾訴她的痛苦。就在那幾分鐘內,我像一個老練的雜耍演員,照例施展了一番我那套世俗倫理的法術。它們似乎有點作用。她答應試試。
然後呢?「於是我們互相擁抱。然後我打聽他的家庭情況。他說他的家人全被納粹殺死了。他又問我的家庭情況,我告訴他也都被殺害了。……你知道接下去怎樣嗎?十五分鐘后,他的每一句嘮叨都讓我惱火。我不關心他的家人是否全被殺害,也不關心他是否是個窮老頭,我恨他。」他激動地顫抖起來,「我想揍他,用根棍子狠狠地揍他。」
昨天朱莉來電話說,她在一個小時前下樓取了她洗的衣服,我為她感到高興。
這座城市既不是原始叢林,也不是月球,更不是高級酒店。遠看它是宇宙的一個污點,一個正在釋放能量的圓球;近看,則是一塊非常清晰的印刷電路,一個遍布污跡的晶體管迷宮,一個儲存哮喘聲紋voice-prints,聲紋或聲印,用儀器對人的說話聲所作的等高線狀記錄,聲紋因人而異,如同指紋。的資料庫。只有某些市民的聲音有權被放大,並被聆聽。
我們當中有些人躊躇不定,但也有敢於勇往直前的。一位穿棕色大衣,提棕色皮箱的中年黑人婦女,走出銀行,上了一輛計程車。「我要去港口管理局。」多麗絲第二乘公共汽車到了費城,七年之後,她終於要面對羅伯塔·喬瑞爾,努力找回她的女兒。
讓我們一起躺下來,相互愛撫和擁抱。
我盡量不去責備朱莉拋棄她的孩子。
幾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們在中央公園的一棵楓樹下閑逛。我們的自行車雙雙並排著,朱莉那輛是她自己的(過去她經常騎自行車),我的是租來的。朱莉承認,最近能用來幹活的時間越來越少:上合氣道班,做頓便飯,打電話給孩子們,繼續談情說愛。但用來疑惑的時間,彷彿全世界的時間都在這裏了——幾個小時,整整幾天。
當我不知如何運用我確實擁有的能量。
而我們知道的還遠遠不夠呢。
你已化作那流淌不息的淚,而我還沒有。你在為我哭泣,我也將為你而哭。幫幫我吧,我不想為自己哭泣。我還沒有徹底放棄。
當我心悸不安。
據說逃離也是解脫之道。萊爾的父母迪安和雪莉,去年從市場抽身出來,在佛羅里達州薩拉索塔市買了一所公寓。該市的市政要員,最近投票同意拆除五年前在鬧市區安裝的停車計費表,以增強城市對旅遊者的吸引力。萊爾的父母不知道一年之中他們能在林林兄弟的家鄉住上幾個星期;但是從沒出現過房地產的價格在十年之間不上漲的情況,對吧?還有他們的兒子,那個瘋狂的天資聰慧的男孩,如果他想要的話,在那兒總會有自己的房間。
我經常離開這座城市。但又總是回來。
(周穎 譯)
疑惑?
多麗絲,朱莉的多麗絲,用兩個死去孩子的照片、玩具和衣服點綴客廳,每次你去看望她時,頭半個小時只能仔細觀看這些東西。她那淚水枯竭的雙眸向你展示了一切。
艾克牧師說:「你們現在可以擁有幸福。」有一天,出於驚人的巧合,多麗絲、多麗絲第二和多麗絲第三——她們彼此不認識——可能站在同一個屋檐下:在艾克牧師的聯合教堂和生命科學學院里,參加星期日下午三點舉行的康復儀式與感恩會。至於說到她們的幸福前景,三個多麗絲都不相信。

是什麼幫我們解脫、撫慰和幫助?

讓我們來挖掘過去。讓我們來欣賞值得欣賞的一切。可現在的人們對過去懷著如此吝嗇的同情。
我在友情的重負下那樣呻|吟。但你的死比這更沉重。
連打扮自己也變得艱難起來。自從復活節那天,布魯明德爾三樓的時裝區發生爆炸,凡是去大商場購物的顧客進門時都要搜身。這個滿是裂痕的城市!九_九_藏_書
每一次都是劇烈的痛苦。也許朱莉根本就不想出門,許多人都這樣,喜歡蝸居在公寓里。
儘管讓生命更富有生機的規則一個也不起作用,然而,堅持不懈地制定這些規則,仍然是有益的。
我們的前景並不樂觀。第90街和阿姆斯特丹大街交匯的拐角,一處住宅工程裸|露的磚牆上,齊眼高的地方,貼著一張手寫的標語,在悲哀地呼籲:停止殺戮。
……一位長發婦人,長著一頭蓬鬆的、泛著紅光的、像演員一樣不太自然的棕發,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二十三歲(我十九歲),當時她的頭髮煥發著青春的活力,無需染整,可眼下盡顯老態,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嬌小疲弱的身軀,略微寬大的手腕,平坦的胸部,寬胛骨的雙肩,以及海鷗雙翼一般的盆骨,一個空蕩蕩的軀殼,人們或許不願多想一下她赤|裸時的樣子,這就是為什麼她常常衣著華麗卻不免造作的原因。她有過一個丈夫,長著濃密的髭鬚,因為黑手黨人的惠顧,出人意料地成了東區一家飯店的老闆。他們分了手,接著吵吵鬧鬧地離了婚。兩個淡黃色頭髮的孩子被打發到了綠草叢生的寄宿學校,孩子們看起來像是另外一對父母所生。她說:「為了呼吸新鮮空氣。」
當我聽說羅伯塔·喬瑞爾下周將在紐約大學演講,隨後,在休南區特意為她舉辦的盛大舞會上,萊爾會被引薦給她,成為她新招募的成員;從此他將輟學,至少七年杳無音信。
幽默感是有幫助的。我一直沒有說,朱莉很有趣,很滑稽,也很機智——她能讓我捧腹大笑。而我此前的描述,使她聽上去好像只是一個負擔。
「要我解釋,是因為楓葉從樹上飄下來便是這個樣子。」
朱莉不經常洗浴。一股難聞的味道。
那些投資袖珍計算器的富商們,正在琢磨著讓人們使用他們的產品。

是什麼讓我們煩惱?

她沖了一些雀巢咖啡,我們盤腿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先聊了聊她現在的情人,那個畜生,然後爭論起列維·斯特勞斯關於封閉歷史的觀點。我一直很虔誠地捍衛歷史。朱莉雖然穿著華貴的長裙,抽著十分名貴的香煙,但她節食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太小氣了。

我們的前景?

我試圖邀朱莉出來陪我玩玩(我們認識已經有十五年了),去看看市容。好幾個白天和晚上,我請她到布魯克林看速滑旱冰,游名犬博覽會,逛施瓦茨兒童玩具店,參觀斯塔騰島上的西藏博物館,參加婦女遊行,去新開張的單身酒吧,到埃爾金看通宵電影,逛派克大街的星期日集市,或者參加詩朗誦會,可她總是加以拒絕。有一次,我約她到老麥特劇院看歌劇《佩利亞與梅麗桑》,可我們不得不在幕間休息時退場,朱莉當時渾身發抖——據她說是因為厭煩的緣故。其實,第一場戲的大幕剛剛拉開,出現一片漆黑的林中空地時,我就意識到犯了一個錯誤。「別碰我!別碰我!」女主角嗚咽地哀求著,身子正危險地傾向一口深井。這是她的第一句台詞。那個出於好心想救她的陌生人同樣迷惑起來,他後退幾步,用淫|褻的目光盯著女主角的長發;朱莉嚇得瑟瑟發抖。這次得到的教訓是:不能帶朱莉去看《佩利亞與梅麗桑》。
「整整五十年了,你能想象得到嗎?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怎麼認出他的。」這位記者說,「不是因為他的眼神,但我卻認出了他。」
一陣冷風顫悠地刮過城市,氣溫驟然降低。寒意襲人。不管怎樣,冷風至少清除了污濁的空氣。透過清新的空氣,從河畔大街我家的屋頂上,竟可以越過新澤西州,望見拉馬波山的邊緣。
當我得知政府——動用現在法律要求錄製的,說不定存在哪個銀行、電話公司、民航局或信用卡公司的信息——對我的了解比我自己還多(至少更清楚我的社會活動)。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列出我乘坐的大部分航班;舊支票簿的票根放在抽屜里的某個地方。但我記不起四個月前一個上午的十一點,我給誰打過電話,而且永遠也想不起。我想不會是朱莉吧。
一位五十多歲的黑人婦女,身穿一件顏色比她的棕色購物袋還要深的棕色外套,上了一輛計程車,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到第143大街和聖·尼古拉斯大街的交叉路口。」一陣停頓。「開車吧!」寡言少語、體毛茂密的年輕司機打開計程器。她把購物袋擱在肥胖的雙膝間,開始哭起來。傷痕纍纍的塑料隔板的另一邊,埃索可以聽見她的哭聲。
塔基183,斷腸人145,塗洛克137,魅力星65,沉思者160,小蛇128,本州第二,雲中漫步149,眼鏡蛇151,跟幾個朋友一起,給西蒙娜·薇依寄去一些不禮貌的信件,大意是「你又不是猶太美國人的公主」。她告訴他們,苦難是永無止境的。他們回答說,你那樣想是因為患了偏頭痛。她反唇相譏,你們也一樣,只是你們不自知罷了。九*九*藏*書
能給我們幫助的,是一生不變的情感。在彼克曼廣場舉行的為民主黨市長候選人籌備基金的舞會上,我同一位年長的猶太記者打情罵俏。他不想討論昆斯區的政府限額和學校罷課等問題,而講述了自己在離華沙十英里遠的一個shtetl度過的童年(「當然你從未聽說過shtetl吧,你還年輕,它是猶太人聚居的村子」)。當時,他同另一個小男孩形影不離。「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他對我來說比兄弟還重要。可是,你知道嗎,我並不喜歡他。我打心底里恨他。每次我們一塊玩耍時,他總能把我弄得氣急敗壞。有時我們還用棍子互相抽打。」接著他講到,上個月有一個衣衫襤褸,長著一對僵硬的紅耳朵的老頭,走到《前進報》辦公室要見他。這個老頭走到他的辦公桌前,站住了,說:「瓦爾特·阿布拉姆遜,你知道我是誰嗎?」他盯著老頭的那雙眼睛,上下打量他那光禿禿的腦瓜和像購物袋一樣的身軀,突然認出來了,「你是艾薩克。」老頭說:「是的。」
如果我醒了,而你們當中的大部分還在酣夢之中,這是否公平呢?公平!你冷笑一聲。這與公平有什麼關係?是每個靈魂自己的事情。可是沒有你,我不願醒來。
當我體會到人人都如此絕望。多麗絲,朱莉的多麗絲,正被人趕出公寓。她不僅付不起比這更昂貴的租金,更重要的是,她想繼續住在她孩子死去的地方。
當我閱讀《斯大林格勒的最後信札》,從惡魔般的敵人中傳來的已消逝的、充滿人性的聲音,並且為之唏噓悲慟。如果仔細聆聽,他們之中並沒有誰是魔鬼。
然而,如果說,我們無法達到理想的健康狀態,那麼,就只剩下一條路通往這個外部世界。假如我們奔向它,是為了尋求避難所,倒可以為之感到欣悅。
多麗絲第二的女兒,確實曾親眼目睹羅伯塔·喬瑞爾神色莊嚴,毫不畏懼地把雙手伸到了滾燙的油鍋里,直到手腕,從鍋里取出一些玉米條,揉成一個小薄餅,接著迅速把薄餅和雙手重新浸入油鍋。沒有疼痛,沒有傷痕。她需要二十個小時進行準備,不停地敲鼓、吟唱、行禮、拍掌;把微微發鹹的聖水盛在錫杯里傳遞和吸飲;四肢塗滿羊血。儀式過後,多麗絲第二的女兒和另外四名信徒,包括亨利——羅伯塔·喬瑞爾的丈夫,護送她回到北迪維耶酒店的房間里。這次旅行,亨利不許和她們同住一層樓。喬瑞爾小姐吩咐,她要睡二十個小時,不得以任何理由吵醒她。多麗絲第二的女兒沖洗完喬瑞爾的血袍,坐在卧房外的柳凳上,等候她醒來。
人們在節省開支。那些愛吃的人——包括大部分人在內,朱莉除外——不再只花個把小時在某個超市購買一周的東西了,買滿一推車的食品,得花大半天的時間,在十來個商店仔細權衡。此刻他們也正在這個城市轉悠。
說「不」也能有所幫助。一天晚上,我去朱莉的住所拿本書,她那位做精神病專家的父親來了電話。朱莉想讓我接電話,我捂住聽筒,小聲說:「坎布里奇來的!」朱莉在屋子那邊輕聲說:「就說我不在。」他知道我在撒謊,氣呼呼地說:「我知道朱莉從不出去。」我說:「如果她知道您來電話,也許就出去了。」朱莉孩子氣地令人心碎地咧嘴一笑,咬了一口我帶給她的石榴。
朱莉並沒有問我對什麼感到疑惑,諸如:
「可是,它們之間有一種關係,一種聯繫……」
當我發現人人都瘋狂——比如,萊爾和他的父母。發現耳邊充斥著狂人之語。
我們周圍的人,就我所見而言,都力求過平淡的生活。但這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一般看來較為可靠的平淡,也求之不易,遠不如從前了。
讓她脫離巫術,我這樣做對嗎?
幾天之後,一位中年黑人婦女,提著一個棕色購物袋,鑽出格林威治村的地下隧道,同遇到的第一位中年白人婦女打招呼:「請原諒,夫人,去女子拘留所怎麼走?」這是多麗絲第三,她惟一的女兒才二十二歲,卻已經是第三次為了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服九十天的拘役了。
11月12號這天,我做了件好事:隔了三個星期後,給朱莉打了電話。「喂,你好嗎?」「壞透了。」她回答說,咯咯地笑了。我也笑了,說道:「我也差不多。」這樣說其實並不准確。我們哈哈笑了一陣,聽筒在我手裡摸上去又光滑,又溫暖。「碰碰頭怎麼樣?」我問。「還是你來我這裏吧?最近我討厭出門。」親愛的朱莉,我早知道這個。https://read.99csw.com
不管別人是否留意到我的忠言,至少我從中獲益匪淺。我確實給了自己一條相當不錯的忠告。
朱莉一度曾受一位靈異研究者的蠱惑,這位聲稱能夠幫助她的人,那時是北美印第安秘教的專家。大多見過朱莉,為她的孱弱感到驚愕的人,都試圖幫她一把。當然,她那楚楚動人的姿容——朱莉惟一能饋贈給別人的禮物,也起了一點作用。瑪莎·伍頓,這個出生於西切斯特的頗受爭議的白人巫師,行事乾脆利落,像一個一流的網球手,更像一位體操教練。我原以為她對朱莉能有所幫助,直到有一天,作為驅邪儀式的一部分,她讓朱莉匍匐于地,朝著圓盤似的明月像狗一樣號叫。於是,我又闖入了朱莉貧乏無味的生活,重操|我那套與驅邪儀式背道而馳的古老儀式——理性!自我保護!保持理智的悲觀,意志的樂觀!瑪莎·伍頓消失得無影無蹤,更準確地說,搖身變為西部「惡女巫」之一,以拉姆達女士之名,在大瑟爾紮根下來,成為那個地區惟一以深呼吸和生命能量練習為修行方式的邪教勢力的頭領。
計程車載著多麗絲——如果的確是多麗絲——朝第143街和聖·尼古拉斯大街之間的街區開去。司機在第131街停車等候紅燈時,三個棕色皮膚的男孩(兩個十一歲,另一個十二歲)用刀子對準他的喉嚨,洗劫了他的錢。下班的標示燈一亮,司機迅速把車開回西區第55街的車庫裡,在一個離可口可樂機老遠的角落裡,抽了支大麻煙,鬆了口氣。
抱住我。
朱莉本來就很削瘦,最近又設法減了不少體重。她告訴我,上個星期只有麵包和咖啡才沒有讓她噁心。「噢,別這樣!」我喃喃地說——我們正在通電話。那天晚上,我去她家,查看她那有氣味的空冰箱,想把窩在裡邊、裝有發霉的漢堡的塑料袋扔掉,她卻不讓。她嘟噥說:「連雞肉也不便宜了。」
人越多,就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被淹沒。
但是,如果她不是多麗絲,而是被帶到第143街和聖·尼古拉斯大街交匯處的多麗絲第二,那麼司機沒有遭到搶劫,而且很快有一位乘客要求去第173街與威斯大街的交叉路口。他應允了乘客。但是他害怕走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這個亂七八糟、無法無天的城市!這些年來,自從市政府不再為摩瑞薩尼爾和杭波特兩地提供收垃圾服務,街頭的流浪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郊狼。

人們在努力做什麼?

人們努力去關注外表。男士們不帶槍支,就塗抹睫毛油,亮晶晶的,洋洋得意。人人都陷入了某種道德障礙。
你這沉重的靈魂,假設你——僅僅是假設——打算過一種模範的生活。善良、正直、受人尊敬、樂於助人。可誰來做裁判呢?
即使沒有像多麗絲第二的女兒那樣痴迷於巫術,人們也開始響應江湖術士和郎中登載於報紙的廣告。「不必等死後才得到虛無縹緲的幸福。如果現在就想擁有覆蓋冰淇淋的樂園,不妨通過電視看看和聽聽艾克牧師,或者親自拜會他。」艾克牧師的教堂不在——重複一遍,不在——哈萊姆。沒有建築物的新式教堂正從西部移師東部:人們正在崇奉那個惡魔。在現代藝術博物館西側的第53大街上,一個頭髮蓬亂的金髮男孩,長得很像萊爾,試圖讓我對「末日審判教堂」感興趣。「你聽說過這個教派嗎?」我說聽說過,他繼續喋喋不休,好像我說的是沒有聽說過。如果我停下來和他交談,就無法趕上五點半的電影了,我遞給他一塊五毛錢,買了一本他的雜誌,可他還跟在我後面念叨「末日審判教堂」為窮孩子實行的免費早餐計劃,直到我進了博物館的旋轉門裡。早餐計劃,真的嗎?我想他們是要噬食這些孩子!
有時情感整個地發生變化,也有幫助,就像把你的血液抽出來,換上新鮮的一樣。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但這不是魔法的作用。給人帶來幸福的變性手術,在道德上不存在對等物。
可我所愛的人呢?雖然我不相信,朋友們沒有我就活不下去,但生存畢竟不容易;若沒有他們,我或許無法生存。
人們努力不去計較,不去過多計較。努力不讓自己感到害怕。
我是西西弗斯。我緊緊托住我的石頭,你不必纏住我。閃開!我把石頭推上去,上去……我們又跌了下來。我知道會這樣。看,我又站起來了。看,我又開始往上推。不要勸阻我。沒有什麼能把我從這塊石頭上扯開。
有些人則變得更膽怯。而與此同時,我們中的多數人永遠也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
我們的前景在隨機地重複。星期一,計程車司機將多麗絲(朱莉的女傭)從打掃乾淨的朱莉寓所送到她的住處,在第111大街與第2大街交匯的read.99csw.com路口停下,拉上三個十四歲的波多黎各男孩。如果他們不搶劫,就會坐上車,要求司機把他們帶到第59街大橋附近衚衕里的酒吧,然後給他一大筆小費。

有什麼不對勁?

我不願去想你被人們發現之前,那氣勢洶洶、污染嚴重的哈得孫河,怎樣侵蝕了你的身體。
我讓萊爾把那部小說——當然,這是他惟一的手稿——給我,我知道,雖然他有承諾,但如果把手稿還給他,他會燒了它,就像他十五歲以來,把所有自己寫的東西付之一炬一樣。我把手稿交給了一位我認識的編輯。
跳舞時,我很幸福。
多麗絲第三的女兒出獄后,一直試圖放棄以前那種生活。但她做不到,一切都變昂貴了。從雞肉——甚至包括雞翅和雞胗——到烏木屏風,20世紀30年代為一位著名服裝設計師收藏的屏風,萊爾的母親在帕克·波納拍賣行以18000美元買了下來。
朱莉,親愛的朱莉,你不該把身子更深地探進那口井——不該拒絕那些好心靠近你、拯救你、對你表示善意的人。至少你該安靜地長眠于溫馨的暖床——四周圍繞著愛你的,內疚而笨拙的人們,讓他們灰心喪氣,留給他們一輩子對你的怨恨。
這個滿目瘡痍的城市!
當我無法改變生活。多麗絲第三的女兒又回到了監獄。
或許有幾分道理?
與此同時,真正的萊爾又逃了四點鐘的課,即文學系203號課程(「薩德與無政府主義傳統」),此刻他正慵懶地靠在宿舍的躺椅里看電視。最近他坐在電視機前的時間越來越多,喜歡看《秘密風暴》和《世界在旋轉》之類的肥皂劇。他開始在學生舞會拋頭露面,不再一口回絕室友善意而笨拙的邀請。一條金科玉律:只要想一想,任何舞會都令人鬱悶,但你不必去想。
前景大都如此。一如往常,但我拒絕接受。
「關於……」她看著地下說:「噢,我或許開始對那片落葉與別的落葉之間的關係感到疑惑了。」她指著一片葉子,又指向旁邊的一片也已經發黃了的葉子,它那殘缺不全的葉尖同第一片的葉脊幾乎形成直角。「為什麼它們躺著恰好是那個樣子,為什麼不是別的形狀?」
她還說,只有一件事情比「我們」更可恨,那就是「我」——他們繼續把自己的名字塗抹在高速公路的汽車上。
我們所知曉的超出了我們的應用範圍。看看我頭腦里的這些東西吧:火箭與威尼斯教堂,大衛·鮑伊與狄德羅,越南魚露與巨無霸漢堡,太陽鏡與性高潮。你翻閱過多少份報刊雜誌?在我看來,它們對於我,就好比是鄰居的糖果、安眠藥或尖叫療法。每天我都從第110街的一家小煙店取報紙,這是那個脾氣很壞的林肯旅退伍老兵辦的,而不去找離我更近的,百老匯大街木屋報亭的盲人報販。
如果她不是多麗絲,不是朱莉的女傭,那麼也許是多麗絲第二。她的女兒(1965年,亨特學院的文學學士)醉心於巫術,正跟一位與她母親年齡相仿的女士住在一起。這個女人比她母親更胖,但很結實,擁有萬貫家財:羅伯塔·喬瑞爾,黑人藝術皇后,國際著名的獨幕劇作者,詩人,布景師,製片人,發音指導,「喬瑞爾肢體意識、運動及功能協調體系」的發明者,傳授伏都教的三級法師。這個多麗絲也是女傭,已經七年沒有女兒的音訊了。女兒成了這神聖七年的俘虜,期間做過「羅伯塔·喬瑞爾黑人戲劇協會」的舞台助理,喬瑞爾在達喀爾、海地角和費城等地不動產的記賬員,兩卷本的羅伯塔·喬瑞爾與伯特蘭·羅素書信集的辨讀員和打字員,還做過這個任何人——包括她丈夫——只能稱之為喬瑞爾小姐的女人的貼身女傭。
可事實上,世界並非只是當下這一個,正如這座城市其實是許多層城市累積而成一樣。在一層層的痛苦背後,別忘了把痛苦與追逐快樂的個人意志聯繫起來,這種意志甚至在大街、床帷、監獄和劇院的暴力行為中流淌不息。
朱莉,我的姊妹,可憐而富有的迷失者,你是瘋了。(這是一個瘋狂的問題;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可我沒這樣說,只勸慰她:「你不該問一些自己回答不了的問題。」她沒有回答。「即使你可以回答這樣的問題,你也不會知道。」
無愧於自己的性取向,也有幫助,儘管我們不清楚是否多數人真正做到了這一點。那位司機最終找到了路,從杭波特回到燈火通明的、更多熟悉的掠奪者居住的城市,他就是那個把多麗絲第二拉到第143街與聖·尼古拉斯大街交叉路口的司機,此刻,他拉上了一個頭髮蓬亂的金髮男孩,長得很像萊爾。那男孩上車時說:「到西大街貨車場。」
況且,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條路,你最想知道的東西。理智需要一種另闢蹊徑的獨特生活,即反常的生活。為了知道更多,你必須思考一切既有的生活方式,然後清除所有讓你不滿的東西。理智是一件冷酷無情的工作。

我究竟在做什麼?

當我生活在污濁的空氣中,過著令人窒息的生活,感到腳下沒有根基:有的只是空氣。
我想拯救我的靈魂,那孱弱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