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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魂

美國魂

「奧布辛尼迪先生,我愛你。」這是一句軟弱無力的謊話。
在大廳里她叫住一個長著一頭黑髮的女子,那女子只穿了一件米色的軍用雨衣。
弗拉特法斯小姐對奧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所說的勇敢的話是真心的,她確實熱愛她的自由,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會偶爾也覺得寂寞。
「你的肩膀怎樣了?」弗拉特法斯小姐不冷不熱地問道。
她的精力非常充沛,以至於當她第一次同時遇到奧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時,她竟然有了報警的常識。那是在芝加哥市的近北邊,一條兩邊都是倉庫的無人的街道上。警察以對她進行性騷擾的罪名將他們倆逮捕了。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做到那一步。當時奧布辛尼迪先生戴著單片眼鏡,上面穿著一件帶風帽的風雪大衣,下面穿著一條燈芯絨長褲,腳上穿著一雙橡膠雪地靴,正用一根帶狀的東西拉著朱格督察。她心想,這就是我所稱的那種令人噁心的關係。
弗拉特法斯小姐的遺囑:
我的孩子們——他們現在一定已經長大,也一定忘記了他們的離家出走的母親了——小吉姆、瑪麗,和當年還是嬰兒的小威路姆斯,我給他們留下母親的祝福。如果那些魚兒還沒死光的話,我也給他們留下我的魚缸。自從我嫁給你們的父親離開娘家以後,我的母親一直忠實地為我保存著這個魚缸(她是這麼答應我的)。
「別回嘴,你沒有注意。」
我把蔑視留給朱格督察,但我並不是這樣看待所有的警察和偵探所擁有的光榮。
在第二次結婚僅僅兩個月之後,正值一個女人的最盛年齡的弗拉特法斯小姐卻患了致命的重病。開始的時候是食物中毒,那是在邊界那邊墨西哥西北部的提華納,在她向那個年老的小販的食品車走去,甚至在她嚼著她並不特別喜歡吃的墨西哥煎玉米卷的時候,瑪格麗特·富勒和歐洛爾·富林的靈魂在她的耳邊尖聲警告她,但是她沒有聽見。在回應美國魂顯靈的時候,她從未接收到比其更直接的信號。亞瑟只喝了一杯百事可樂,雖然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麼靈魂的聲音。
一則滾搽除臭劑的廣告取代了那色情畫面。那毫無表情的人轉過身來,他的注意力暫時放鬆了。弗拉特法斯小姐渾身顫抖,渴望把他勾引到手。她解開了身上的藍花裹身大衣。還好,那雙眼睛的注意力(那人的臉被帽子遮住了,她只能看到他的眼睛)移到了她身上。一隻手向她濕滑的大腿根處伸了過來,這隻手好像比奧布辛尼迪先生的手要柔嫩一些。
就在那天晚上,她穿著一件在家裡穿的藍花裹身大衣,看上去有點邋裡邋遢的樣子。她在冷風嗖嗖的走廊里偷偷地轉來轉去,通過鑰匙孔偷聽裏面的動靜,在可能的時候,也透過鑰匙孔向裏面偷看。一幅幅痛苦喜悅的場景襲擊著她的感官。這就是她要失去的樂園嗎?她失去了,別的人也不應該擁有它。
他是個男人,這是相似之處,弗拉特法斯小姐在亞瑟不倦的臂彎里睡了幾夜之後這麼說道。和吉姆一樣,他對性|事的各種變化也不十分感興趣。但需要那些變化姿勢的是誰呢?這樣想的時候,她堅決地壓下了對那不可預測的奧布辛尼迪先生的回憶。重要的是他愛我,他不會像吉姆一樣管教我,因為現在我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顯然朱格督察已經開始膽怯了,弗拉特法斯小姐感到那隻本來使勁兒抓著她屁股的手放鬆了,慾望不那麼強烈了,然後便放開了。她感到朱格督察抓過的地方有點涼嗖嗖的不舒服。
「如果他找到了你,」他咆哮道,「而且你又聽他的,我就要殺死你們兩個。聽我說!你難道不懂,他把我們做了的一切都毀掉了嗎?」
「奧布辛尼迪先生。」她小聲叫道。雖然她害怕會發生最壞的情況,但她還是寧願受到責罵而不願讓懸念不能得到解決。
原來是那黑髮女子遵照諾言送照片來了。她一言不發地遞給弗拉特法斯小姐一隻馬尼拉紙質的信封。
「好,好,好。」亞瑟的興緻一下子低落了,他不習慣受妻子的訓斥。一種他從來沒有過的不好的想法掠過他的腦海,他不假思索地說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過去的生活很放蕩。」
那女子突然把手伸進雨衣,掏出一件黑色的金屬物件來,她的動作就像閃電一樣快。手槍?弗拉特法斯小姐嚇得直往後退。不,原來是一架照相機。那女子把照相機舉到眼前,一口氣給她的驚呆了的同伴拍了九張特寫照片。
白天過了是夜晚,夜晚過了是白天,日子在放縱的享樂中一天天地過去,弗拉特法斯小姐有時簡直鬧不清楚自己是否還當得起自己的名字。事實證明,奧布辛尼迪先生是一個嚴厲的監工,他不准她走近鏡子,拒絕回答關於她的相貌、她的才能,或者她的命運的任何問題。
「瞧,」他說,「這可不是韻律體操練習。」
「你是我最信任的助手,朱格,」奧布辛尼迪先生嚴厲地說道,「你背叛了這種信任。你知道我的格言:人盡其事。我知道我的事,你也應該知道你的事。」
「哎,親愛的,」奧布辛尼迪先生嘆了口氣說。他在濕漉漉、皺巴巴的床單中坐直身子,用手拍了拍弗拉特法斯小姐的大腿。「恐怕你已經有過了。你一定不要以為只有這種生活才是可能的。一切別樣的生活都是可以想象的,可能的,而且是很可能的。」
「他三十歲的時候呢?你不知道那時你會是個老丑婆嗎?」
「說實話我真的沒有看到他們。」
「你得去干你必須乾的事,」奧布辛尼迪先生冷冷地說,「畢竟這是美國的困境。」他在書寫夾上寫了幾個字,向客人那邊轉過身去。
然而弗拉特法斯小姐知道自己在這個地方並不是孤身一人,這裏還有一些另外的年輕的美國女人,在另外一些像奧布辛尼迪先生一樣的教育者的掌控之下,也有可能這些人都在奧布辛尼迪先生的掌控之下,但弗拉特法斯小姐不願去考慮這件事。
「嗯,我幫不了你的忙,我首先得考慮我自己的事。不要再不承擔責任了,做一個男子漢!你何必在乎他怎麼想呢?難道你不知道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嗎?你是自由的,我也是。我要好好使用上帝和憲法賦予我的自由。」
我把我在公平人壽保險公司投保的全部付清了保險費的保險單留給我的前夫吉姆,希望他早已原諒了我。
弗拉特法斯小姐開始走神了。她看著一隻蒼蠅在吸吮床頭柜上的一攤冷咖啡,然後奧布辛尼迪先生堆在地上的棕黃色的馬靴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接著,她又想到奧布辛尼迪先生的名字如果要上電話號碼簿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她的老師奧布辛尼迪先生在西北靠近加拿大邊界的一個伐木營地追上了她。他沒戴單片眼鏡,也沒穿燈籠褲,他的花格呢襯衫胡亂地塞在退了色的牛仔褲里。弗拉特法斯小姐正在這個小鎮的惟一的電影院門口等生意,沒有一下子認出他來。由於近來的勞頓,他似乎老了一些,比以前胖了一點兒,也不像以前那樣衣著整潔了。
在家裡,弗拉特法斯小姐——本來叫約翰遜太太——在整個街區都以吃的東西最乾淨而著稱。但是在奧布辛尼迪先生把她帶到的地方,卻似乎沒有一樣東西合乎她所知道的衛生法規。吃了一半的爛桃子落在粉刷成白色的木地板上,一張張標準尺寸的天藍色的紙上潦草地畫著男女生殖器,這些紙被揉得皺巴巴的扔到了屋子的一個角落裡。緞子桌布上到處都是葡萄酒的痕迹,而那桌布是從不換洗的。衣櫃門的背面釘著一幅被口紅弄髒了的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影星馬龍·白蘭度的照片,窗台上布滿了灰塵,弗拉特法斯小姐幾乎沒有時間每天刷一次牙,而床,特別是那裝滿細小的羽毛的枕頭,髒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為了儘力調理她偶爾的不滿足感,她不停地到處跑,這使她對這個國家有了極其深入的了解——它的無窮無盡的人力資源和壯觀的自然環境。她有時候也去度假,為了旅行而旅行(這也可幫助她把她的老師和懇求者甩掉)。她存了一點錢便搭便車或乘公共汽車到大峽谷或約塞米蒂國家公園或卡爾斯巴德洞窟去遊覽。有一次她在奧扎克山區的一所小木屋裡住了整整兩個星期,一天睡十二個小時,讀過期的《星期六晚郵報》來獲知過期的消息,有時也順從於附近「友好教育汽車旅店」的老闆喬治的挑逗。https://read•99csw•com
弗拉特法斯小姐連連划著十字,但一點用也沒有。正在這時,一棵樹倒了下來,擦到了他的腦袋。這給了弗拉特法斯小姐足夠的時間,她溜到一條小巷裡逃掉了。
「勞拉,」門口的人說。他身穿一件軟領長大衣,頭戴一頂灰色的餡餅式男帽。「勞拉?」他又問道。
這裏還從來沒有人稱呼過她的教名。
一群蒼蠅在她的乳|房上方飛來飛去,在蒼蠅的嗡嗡聲中,弗拉特法斯小姐聽到一群人發出的粗聲的呼吸。房間的門開著,就在外面的門廳里,有四個空軍中尉好像正在那裡玩橋牌。
「別費心了,女士。」
透過窗戶,弗拉特法斯小姐可以看到外面的大海、海灘上的旋轉木馬和叫做「颶風」的滑行車道。三三兩兩或以家庭為單位的人群在木板人行道上悠閑地散步。這是夏天,幾台沾滿油污的風扇攪動著屋子裡的空氣,但並不能驅走酷熱。弗拉特法斯小姐渴望到大海里去洗個澡,但要洗掉自己身上的那種奧布辛尼迪先生特別欣賞的刺鼻的氣味,她連想都不敢想。與此相反,她想吃棉花糖的願望倒很容易滿足,她剛剛表達了這種意思,在她的門口就擺上了用報紙包著的棉花糖。但她才用牙齒咬下一點那粉紅色的毛茸茸的糖塊,還沒有吃到一半,奧布辛尼迪先生就跳上床抓住了她。在床墊彈簧的吱嘎聲中,裝著黏糊糊的糖塊的圓錐形紙盒不知不覺地落到了地上。
「想不想拋硬幣?」奧布辛尼迪先生問道。他懶懶地用一支橘紅色的軟性口紅在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肚臍周圍畫了一幅她的外陰|部的圖。
「我跟你沒話可說。」她用紙巾擦著嘴說。
是那樣的嗎?
她和亞瑟一起去了聖迭戈,在那裡舉行了婚禮。他們在馬格諾里阿姆租了一所可以自己做飯的房子,但是弗拉特法斯小姐已經不喜歡做飯了。亞瑟不在的時候——他經常要出海,每次都要走幾個星期——她就吃罐裝的義大利小方餃,沙丁魚和加了佐料的火腿,吃小方餃時她也不加熱。上午去取了郵件之後,她就信步走到當地的一片窪地去,下午她就喝酒。不用說,她對亞瑟是忠實的,她穿平跟船鞋和白色短襪,以此來表示她的忠貞,自從中學畢業以後她就再沒有穿得這樣笨拙難看過。而亞瑟每次回來時,感情都一如既往的熾熱。
為了打發寂寞,弗拉特法斯小姐迷上了一種新發現的樂趣,她對災禍感起興趣來。不是政治災禍(在時代廣場她很少去看流動新聞),而是有關私人的、家庭的災禍。她在十號大街的一家方便旅館接客,沒事的時候她就買回並仔細閱讀所有的專門登載各種醜聞的周報,她抵禦不住那些大字標題的誘惑。「我的牛奶殺死了我的九個孩子」,「由於我丈夫的緣故我的眼睛瞎了四十二年」,「我做整形手術之前就是這個樣子」,「活煮!」,「我是第四性人」,「我的姻親們在我的腦袋裡打進四顆釘子」,「我不醜,只是樣子有點滑稽」,「他們十七年不讓我進門」,以及諸如此類。故事內容往往沒有標題那麼生動,但沒關係。僅僅從那些標題,弗拉特法斯小姐就得到了足夠的引起共鳴的愉悅,因為她早已確定自己的相貌完全正常,嫖客們從來沒有因為她的扁平臉而顯出絲毫的不情願。
「干她。」奧布辛尼迪先生和氣地揮了揮手,然後在他的書寫夾上寫了點兒什麼。
「我沒看到他們。」她抗議道。
奧布辛尼迪先生的燈籠褲突然在明亮的陽光照射下看上去有很多皺紋,顯得很可笑。他的單片眼鏡也變得奇形怪狀的了。在南加利福尼亞沒有人戴帽子,在晴朗的早晨更是如此。弗拉特法斯小姐開始大笑起來。
「但是,奧布辛尼迪先生——長官——」
正在這時,又傳來了一下敲門聲。
「你放屁!」奧布辛尼迪先生叫道,這是弗拉特法斯小姐所知的他的第一次完全失態。「你難道看不出來那是不會讓她回心轉意的嗎?」
「我們不應該告訴她我在他身上找到毒品的事嗎?我有他的完整的案卷。」
「艾貝!」奧布辛尼迪先生用威脅的語氣說道。
「哎,你告訴我一件事,那隻老鼠朱格找到你了沒有?」
「別跟我裝天真!我這裏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
她是個勇敢的女人,但還沒有勇敢到那種地步。人們尋求教育是為了使用,她離開吉姆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活。對弗拉特法斯小姐來說,什麼事情都有個限度,包括肉|欲。雖然她經歷了許多事,雖然她可能還很天真,但她還是有自己的價值觀。
聽到這猶猶豫豫的恭敬稱呼,弗拉特法斯小姐知道遊戲已經結束了。朱格督察和別人一樣,不能和奧布辛尼迪先生正面對抗。她想,叢林之王永遠是王。
「你是說你跟著我跑遍全國就是為了向我提出一項工作建議?」她聽到約翰·布朗和達希爾·哈米特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
「我在注意。」
「你的女人真不賴,」他的一個朋友說道。人們都管他叫昂內斯特·艾貝。他一邊說,一邊把雪茄的煙灰撣進充作煙灰缸的鍍金的子宮帽里,同時身體後仰靠到椅背上。
「嗨,我是她的丈夫。」一個壯實的年輕漢子叫道。他叫吉姆,他一邊說,一邊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弗拉特法斯小姐是她結婚前的名字。回家去她就叫吉姆·約翰遜太太。她是值得驕傲的三個孩子的母親,是童子軍的女訓導,是格林·格羅夫學校的家長教師協會的副會長,我們的孩子就在那裡上學,她還是當地的女選民聯合會的文檔秘書。她擁有九又四分之三冊科恩王公司的贈券,還擁有一輛1962年產的奧爾茲莫比爾牌汽車。如果我讓她跟你走,她的母親——就是我的丈母娘——會氣得發瘋的。」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如果我讓她跟你走,奧布辛尼迪先生,老兄。」
「你的收藏?」
雖然芝加哥的警察並不以勇敢廉潔著名,但他們對弗拉特法斯小姐交給他們的這兩個樣子古怪的人似乎一點兒都不害怕。
「等等,」弗拉特法斯小姐叫道,「我要照片,我是說我想看看我照片上的模樣。」
「亞瑟,」弗拉特法斯小姐尖聲叫道,「離那兩個傢伙遠點,別讓我解釋為什麼,就是離那兩個傢伙遠點。答應我!你聽見了嗎?」
在弗拉特法斯小姐看來,這些客人在進門摘下帽子后,就急切地準備好要好好樂一樂了。人們在餐桌上傳遞觀看淫穢的石膏小雕像的時候,她的鄰座就會用胳膊肘在她的腿根處碰一下以表達其興奮。有時候,兩個客人會鑽到桌子下面去,這時桌子就會不停地亂晃,直到這兩個人滿臉通紅,頭髮蓬亂地從桌子下面鑽出來才會停止。
「我說,你是怎麼讓吉姆那麼輕易地就讓我走了呢?」
在俄克拉何馬州的塔爾薩市城外的一家小飯館吃飯時,弗拉特法斯小姐生平第一次墮入了情網。他是一名水手,名叫亞瑟。他當時緊挨著她坐在櫃檯邊,兩條腿盤繞在凳子上,正狼吞虎咽地橫掃著三個塗有番茄醬和調味佐料的漢堡包。弗拉特法斯小姐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光滑健康的臉頰。她聽到W.G.哈定和J.F.肯尼迪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亞瑟長得有點兒像吉姆,他的眼睛,他頭部的形狀,還有脖子後面的鬈髮。當心!那兩個靈魂叫喊道。但他不是吉姆,弗拉特法斯小姐對自己說道,我也不是我。
火化快要開九_九_藏_書始了,那哭泣的人悄悄走到護欄旁邊,抓住了亞瑟的衣領說道:
「你看上去值得信賴。」弗拉特法斯小姐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要走了,我是說,我已經受夠了。和我一起走,怎麼樣?想到大海里去游泳,或是去坐坐『颶風』嗎?你明白,干你自己想乾的事兒,而不必隨時脫褲子。」
「我做了什麼了?」她哭著說,她驚愕地看到奧布辛尼迪先生把他的單片眼鏡嵌進了左眼眶。除了在進行最深刻的肉體探查的時候之外,奧布辛尼迪先生從不取下他的單片眼鏡。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連奧布辛尼迪先生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弗拉特法斯小姐竭力回憶她欠了他些什麼。起初她以為她的發脾氣是由於慾望,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那樣。弗拉特法斯小姐生性不會感恩戴德,她現在渴望做的事情是報復,她甚至已經有了一個計劃。她要勸說一些別的房客和她一起離開這裏,那時候奧布辛尼迪先生就會對自己一時心血來潮把她趕走後悔不已。
「那臉……」
「奧布辛尼迪先生——長官,」朱格督察可憐巴巴地插嘴道。
「是,奧布辛尼迪先生,我的意思是說好吧,老闆。我是說是,長官。」
聽到這戰鬥的宣言,朱格督察一臉垂頭喪氣的樣子。
原來音樂是從那裡發出來的,弗拉特法斯小姐心想。
那人沒有回頭,而是在忙著操縱一些撥號盤。主顯示屏上的圖像從速度旱冰比賽變成了一個女人。那女人雙腿張開,正在生孩子,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速度旱冰比賽的圖像則降級到了下面的那一排電視屏幕上。
她知道有一些另外的工作沒有賣淫那麼緊張。電話接線員、J.C.彭尼公司的職員或餐館招待員的工作都比她輕鬆。她沒有去從事那些工作,並不僅僅是因為生病的風險,而是因為站立,還有更糟的走動;她的腳腫了,很難找到漂亮但不把她腳上的雞眼夾疼的高跟鞋。實際上她並不想改變她的生活方式,她的生活方式給她帶來了心情的平靜和她過去一點兒也不知道的活力。她過去是一名呆板機械的住在郊區的全職家庭婦女,雖然只有三個孩子,兩個在上學的年齡,但日常的家務活總是把她累得筋疲力盡。而現在,她卻能精力十足地到處跑來跑去。性的力量實在是一種魔力,即使在年齡較大時才發現這一點也是如此。
費了好大的勁,弗拉特法斯小姐才把目光從主顯示屏上移開。
「誰在那兒呀?」督察叫道。他一直在迴避弗拉特法斯小姐的注意,但他現在又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看來今天他是沒法把心思集中到履行職責上去了。「妮怎麼不請妮的朋友進來呢?」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心裏很快閃過一個念頭,奧布辛尼迪先生可能也會用到關於這名女子的報告。
「有何不可?」女子說道,「明天上午。我不會寫上你的名字的,全都是匿名的,你知道。這樣我的作業就更科學。」
弗拉特法斯小姐撕開信封,高興地端詳自己的面容。謝天謝地,情況還不算太糟糕,她的五官並沒有不適當地過分突出,也許它們還沒有一般人的五官那麼突出。但是毫無疑問照片上的她有了某種變化,她的臉部被大胆地前移了一點。她欣喜地伸開雙臂抱住那黑髮女子吻了她一下。
那女子掙脫開朱格督察,放下了裙子。
弗拉特法斯小姐撩開裙子。人群中發出了「啊」的一聲。「沒性|欲,沒性|欲,」人群唱歌似的齊聲喊道,「那樣的一張臉怎麼能激起性|欲呢?」
「只要你不想冒著生命危險去干那種人類所知的最別具一格的事情——縱情狂歡——我就送你走。當然,我要給你寫推薦信,還要給你一些錢讓你能度過第一個星期。」
「你!」奧布辛尼迪先生蠻橫地對弗拉特法斯小姐叫道,「就站在那裡,待我修理了這個假惺惺的流氓之後還有話要對你說。」
他們的交媾是在浴缸里進行的。堅硬的搪瓷浴缸里鋪著顏色鮮艷的浴巾,藍色的、紫色的、棕色的,還有黃色的,就像阿拉伯酋長的帳篷。有人還在水龍頭上面體貼地也許甚至是滿懷崇敬地放了一面星條旗。他們的氣味確實不一樣,弗拉特法斯小姐一下子就覺察到了這一點,但那是一種好聞的健壯的氣味。我不明白有一天在深夜我走進一家糖果店去買一包幸運牌糖果,還有那次在電影院的樓廳里(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那個大個子黑人在我身邊坐下的時候我為什麼會那麼害怕他們。看著他們在新聞紀錄片里參加騷亂,在他們的骯髒的街道上扔磚頭,這使人感到害怕。他們好像有很多人,但是一旦你有一次和他們的一個人真正接近,他們就不那麼嚇人了。他們應該得到他們應得的一切權利,她這樣想。
過了一會兒,奧布辛尼迪先生跳進了房間,他穿著燈籠褲、花格呢襯衫,戴著單片眼鏡。「你們這些傢伙的問題,」他一邊說著,一邊斜著眼睛看了看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臉。他沒有費事去解開她的襯衣的紐扣,而是一把扯開了她的尼龍襯衣:「是你們有規則,太講美學原理。這就是你們的問題。」他推了弗拉特法斯小姐一下以表示強調。她雙眼的睫毛不停地顫動,吃驚地看著他。「就像雛鴿一樣柔和。」他抓住她左邊的乳|房向狂喜的觀眾展示道。
有人向投幣唱機里投了一枚十美分的硬幣。「不管是誰,只要是個有心肝的人都會愛我的。」弗拉特法斯小姐心想。奧布辛尼迪先生從口袋裡掏出一面鏡子,拂去了上面的灰塵,開始端詳起自己來。他先仔細察看了自己的鼻孔,接著又敲打上腹部看看有沒有肌肉鬆弛的跡象。弗拉特法斯小姐一輩子還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失望過,她突然覺得孤獨得可怕,十分可怕。
弗拉特法斯小姐有點害怕,但也覺得好奇。
弗拉特法斯小姐擔心自己競爭不過這些圖像,從而得不到答案。戴白帽的人按動一個開關,一位禿頂露齒的州長在聖地兄弟會的集會上講話的圖像從那一排電視屏幕上升級到了主顯示屏,而那位和旱冰比賽並排在一起的痛苦的准母親則顯得平靜多了。政治講演持續了幾分鐘后被另一幅畫面所代替。弗拉特法斯小姐從一開始就緊盯著那幅圖像,那是一幅令她喜愛的色情畫面,兩個女人和一個日本移民後代的小夥子,那小夥子的陰|莖勃起,顯得碩大無比。
幾個月以後,那位懇求過她的朱格督察也找到了她。那是在時代廣場上一家通宵營業的小飯館里,他正在吃硬辣香腸比薩,嘴巴里感到火辣辣的。小飯館擁擠不堪,他們兩人被擠到了一起。
「我們從來沒有談到過這個,」弗拉特法斯小姐眼淚汪汪地說道,「他愛我。」
「討厭!」弗拉特法斯小姐說道。
「嗨,你要——?」
「有辦法離開這裏嗎?」弗拉特法斯小姐問那黑髮女子,她現在蜷縮在門邊。那女子默默地指了指。弗拉特法斯小姐聽到了騰躍的馬蹄聲。「把這看做一次逃走。」她對那兩個男人說道。
「白種女人和我的血型不合,這是算命的說的。」
「妮不用跟我說什麼,妮只需向老闆解釋解釋,那傢伙恨我都快發瘋了。」
(徐天池 譯)
故事發生在一處很擁擠的地方,有點像是灰狗汽車公司的車站,只不過比車站要氣派一些。主要人物是一個勇敢無畏的女人,這個女人是無可爭辯的白人新教徒的後代,身材普通。她的惟一可見的不足之處反映在她的名字上:弗拉特法斯小姐。
雖然男人們都認為她有吸引力,但她也不得不承認,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喜歡她,並不是每次都有完全的性興奮。然而,每當她看到一個像奧布辛尼迪先生,甚至一個像那乏味的朱格督察的人,她都會感到像火一樣燃燒起來的強烈的性興奮。
「別費神了,我走就是了。」
「請允許我做自我介紹。」那人遞給弗拉特法斯小姐一張凸版印刷的名片,上面寫著「朱格督察,偵探,須約定」。
「但這是為什麼呢?」弗拉特法斯小姐叫道,她意識到自己的秘密計劃連一點兒門都還沒有。
慢慢地弗拉特法斯小姐開始讚賞這種毫不費力便取得的新力量,這種力量使她處於相對於奧布辛尼迪先生的優勢地位。
「住嘴,你這個蠢貨!」
奧布辛尼迪先生正深深插入弗拉特法斯小姐,他沒有回答,卻把一個枕頭放在她的生動的臉上。
「沒關係,」弗拉特法斯小姐說,「讓我做人吧,你們兩個。我已經盡了我的職責,我享過樂了,現在我想做人。」
「回去吧,」他說,「我們會忘掉一切發生過的事情。」
「你可以叫我勞拉。」
「我敢肯定你小時候吃東西一定很挑食。」奧布辛尼迪先生說。
「我以為你們倆是仇人呢。」她惱怒地說。
「我敢肯定那不是他們的最終命運。」弗拉特法斯小姐把心裏想的話說了出來。她在警察把那兩個聲名狼藉的傢伙登記在冊後走出了警察局read.99csw•com
縱情狂歡?是吸毒,刑具,墮落?還是三尺長的自|慰器?她低頭沉思。她聽到威廉·詹姆斯和法迪·阿巴克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奧布辛尼迪先生在她的肚子上用手指尖敲著什麼難懂的曲調,等待她做出決定。
那女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然後便輕盈地向走廊的那一頭走去。
「明天上午就可以沖洗出來。如果你想要,我多洗一份給你送來。」
「瞧,」弗拉特法斯小姐說,「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認真的。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找到我的自由,我不想放棄它。起碼在它還是我的,而不是別的什麼人的想法的時候是如此。」說完這幾句鏗鏘有力的話,她便扔下還沒吃的比薩,大踏步地走出飯館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回頭看了看,朱格督察沒有跟在她後面。
雖然那些黏糊糊的食物和他們談話的內容和勁頭讓弗拉特法斯小姐有時感到氣餒,但她現在對奧布辛尼迪先生已經有了相當多的信心。不管那些客人是什麼樣子,他總是衣冠整潔,紐扣也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奧布辛尼迪先生隨身帶著一本書寫夾,裏面夾著一些油印的資料,他經常察看這些資料,甚至在餐桌上也是如此。這使她對奧布辛尼迪先生的信心更增強了。弗拉特法斯小姐覺得這是個好兆頭,這裏到底還是有一定的章法。
有時候,也有客人來吃晚飯。奧布辛尼迪先生坐在橡木擱板桌的一頭,各色各樣的皮膚黝黑的客人們則談論著共產主義、自由戀愛、種族混合等等話題。有些女人戴著長長的金耳環,有些男人穿著尖頭皮鞋。弗拉特法斯小姐覺得他們就像是電影里的外國人一樣。他們用手指大塊大塊地扯下麵包,而她原來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吃飯的樣子有那樣糟糕。另外,大蒜味很重的燉肉和有很多泡沫的蛋奶沙司也不怎麼對她的胃口。吃過晚飯以後,這些人總要一本正經地大發一通牢騷,弗拉特法斯小姐很高興地也參与了進去。
「沒關係,」弗拉特法斯小姐說道。面對奧布辛尼迪先生的失態她更堅定了。「你糟踏不了亞瑟,我需要他,我決不會放棄。」
「哎,勞拉,」他嘆了口氣,喘息著說道,「這麼久了才趕上妮。」
奧布辛尼迪先生在朱格督察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他的尖牙把厚厚的冬衣都咬透了。
「不對,真的——」
海邊的房子都很潮濕,現在冬季快到了。工人們一群群地從她的房間走過,屋子裡到處亂放著油漆桶、廢棄不用的硬邦邦的刷子、滾子、松脂罐,沾滿油漆的梯子,使屋子顯得更加凌亂不堪。這所房子正在整修,弗拉特法斯小姐陷入了深深的沮喪之中。
在後來的五年裡,奧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又找過她不下一百七十四次,他們給她打電話,發電報,或當面找到她。他們通常都是單獨找她,很少兩個人一路。這種干擾常常讓她覺得難堪,她不再能保持鎮靜。漸漸地,她對這兩個人的最強烈的情感變成了優越感,這種優越感一有警報便會產生。他們永遠不會放棄嗎?他們懂得拒絕的含義嗎?他們沒有自尊嗎?
「我們和解了,」朱格督察說,「現在是聯軍。」
(簽名)勞拉·弗拉特法斯·安德森
全國精神健康協會、自由歐洲電台(將希望的電波束送到鐵幕後面)、女選民聯合會、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幫助我們的兩大種族加速融合)、基督徒與猶太人全國大會、美國女童子軍、芝加哥的巴哈教派廟,佛蒙特大學(我選擇的大學)——除了它們不需要我的幫助以外,我也沒有忘記田納西谷管理局,或當月最暢銷書俱樂部——所有的對獨特的美國生活方式做出過貢獻的團體,我想慷慨地給予你們,如果我能夠的話,我會紿你們每一個團體留下一萬美元。
科學!有辦法了!她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每一個大地方都有一些大機器,此地當然也不例外。她要做的就是控制住那些機器。這是革命,但這革命不是簡單地使用暴力,而是抓住權力工具。弗拉特法斯小姐急忙向鍋爐房走去。屋子的地面最近遭過水淹,一捆捆浸濕發霉了的書堆在裝橘子的柳條筐上面搖搖欲墜,一股尿臭味撲鼻而來,簡直叫人難以忍受。但她只找到了一排電視機,各個電視機的屏幕上的圖像都不相同。在這一排電視機的頂上還有一台電視機,這台電視機屏幕上的圖像和下面一排電視屏幕中的一個圖像相同。這些就是她找到了的惟一的一種機器。這些電視屏幕的下面是一張很大的桌子,上面布滿了開關、按鈕、撥號盤、操縱桿。一個頭戴白色塑料帽子和耳機的大個子坐在桌子前面,管理著他面前的這個控制面板。
奧布辛尼迪先生低沉地哼了一聲。
「吉姆,」弗拉特法斯小姐惱怒地叫道,「這沒有用。我已經變了,我不回家去。」
由於看夠了呆板的眼光,弗拉特法斯小姐決定開始從事一種色情職業。她聽到本·弗蘭克林和托馬斯·潘恩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
「這樣好點兒。」奧布辛尼迪先生說道。
弗拉特法斯小姐覺得這倒是可能的,但她不能讓奧布辛尼迪先生知道她贊同他的看法,不能讓他有這種滿足感。
「別驚慌,我不會強迫你,我強迫過你做什麼嗎?」
「想繼續過這樣的生活嗎?」他問道。
「老天,」她叫道,「我從來沒有想像過我會有這樣的生活!」
「勞拉寶貝,」他晒黑的臉上放著光,衝進門時就這樣叫道,「嗨呀,想死我的寶貝了!嗨呀嗨呀嗨呀!」弗拉特法斯小姐特別喜歡他身上的這種孩子氣。在他航行回來她給他脫下衣服時,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身上有沒有新的文身,這是他們兩個人的遊戲。亞瑟的前臂和上臂都已刺有花紋,現在他只在不大可能的地方文身。在弗拉特法斯小姐查看他的胳肢窩,肚臍眼,腹股溝和其他隱秘部位時,他會倒在床上尖叫——他也怕癢,這是他的又一點可愛之處。「你等著,看我抓住你。」他一邊笑得喘不過氣,一邊假裝嚴厲地說道,而弗拉特法斯小姐則堅持要仔細查看他的文身。這個遊戲是他們的歡樂的令人愉快的一部分,在和亞瑟在一起的幸福中,弗拉特法斯小姐開始忘掉她過去的生活了。
「嗯,也許不僅僅是因為我喜歡妮,我承認。我們現在為什麼不到我的旅館——」
「你不能那樣對我說話,奧布辛尼迪先生。」
「為了充實我的相冊,」那女子解釋說,她注意到了弗拉特法斯小姐迷惑不解的眼光,「我的收藏。」
她沒有後悔自己離開那裡。她的學徒期已滿。嚴格地說,她只能在外邊,在真正的世界上才能從事她所選擇的色情職業。一切都很順利。一個女人,不管是由於她的出身(記住她是無可爭辯的白人新教徒的後代),還是由於她的背景(吉姆,三個孩子,女選民聯合會,贈券)而沒有被拉進這種職業,她就會過著艱難寂寞的生活。因為這一點,她也許猶豫不決過。她有理由追求寂寞,她知道那兩個人決不會善罷甘休。
「什麼案卷?」
「好吧,」那女子說道,「為了我的收藏。」她向弗拉特法斯小姐解釋道。弗拉特法斯小姐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是否願意和別人分享朱格督察。
「對,對。」她叫道,她的身體向那手迎過去。
「請告訴我你是誰,我知道我不應該到這兒來。」
一群弔唁者聚集在位於拉斯馬德里納大道的「來去輕鬆」殯儀館。亞瑟被這群不速之客搞得有點兒手忙腳亂,他悄悄地從一個邊門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九_九_藏_書拿著一大箱裝冰淇淋的蛋筒和四加侖香草冰淇淋回來了。他把冰淇淋裝進蛋筒,一次三個,然後分發給客人們。一位攝影師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幾個弔唁者看到在給他們照相時都趕緊把冰淇淋藏到了身體後面。
他說這句反話本來意在激起同情,但結果卻事與願違,弗拉特法斯小姐大笑起來。奧布辛尼迪先生的嘴角冒出了泡沫,他陰險地張嘴笑了笑,露出了一排鋒利無比的牙齒。他不可阻擋地向她逼近過來。
她躺到了他們的沙發床上,在海員工會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治療支撐下過了兩周以後,她開始出現神志不清。看到一個傷心欲絕的男人頹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叫道:「吉姆,我不知道你在這兒!」接著,她幾乎是非常誠懇地說道:「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唉,朱格督察的解剖學盤點在這裏被粗暴地打斷了。奧布辛尼迪先生站在壁爐旁邊。他穿著一件黑色長袍,雙臂伸開,就像一隻展開翅膀的巨大的蝙蝠。他的單片眼鏡反射著陽光,這使得他的一隻眼睛看上去就像一顆黑石頭一般冷酷無情。他滿臉怒氣,牙齒也好像變長了。他的臉上沒有一點兒嘲弄或同情的表情。朱格督察的臉一下子變白了,但還堅守著陣地。他抓著兩個女人的屁股的雙手沒有動。
「我喜歡,」弗拉特法斯小姐一邊甜甜地說,一邊坐到他的膝頭上。
「如果你靠近,我就叫喊,」弗拉特法斯小姐出人意外地沉著地說道。
「哎,勞拉,」朱格督察以一種機密的口吻開始說道,「妮的亞瑟並不一直是個水手,在那之前他是——」
就在這時,廣告結束了,那個日本移民後代的小夥子和兩個女人又繼續他們的運動。戴帽技術員的嫩手在半空中盤旋了一會兒,停在了弗拉特法斯小姐和儀錶控制面板之間。就像幾個小時一樣漫長的幾秒鐘過去了,最終機器贏得了勝利,那手撲向了一個撥號盤。弗拉特法斯小姐覺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她用大衣裹住發抖的腿跟,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一把扔掉枕頭,直視著他那雙鎮定但遙遠的眼睛說道:「還有昂內斯特·艾貝,他為什麼怕你?」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個子比你大,我是說他比你高。」
她一次都沒有想起過她的母親,甚至連給她寄一張明信片都沒有想到過。她的母親是個寡婦,現住在聖路易城,她的父親生前是一位鐵路工程師。偶爾,極其偶爾,她會想起吉姆和她的三個孩子,他把那輛奧爾茲莫比爾賣了嗎?他不需要兩輛汽車。但她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
昂內斯特·艾貝小心翼翼地脫下他醬紫色的天鵝絨上衣並把它搭在椅子的靠背上。然後又取下掛在胳肢窩處的晶體管收音機。
安德森是亞瑟的姓。
昂內斯特·艾貝拖著巨大的身軀疲乏不堪地從桌邊站了起來,他丟下餐巾,把掉在膝蓋上的麵包屑撒落到地板上。「喂,小女人,來瞧瞧咱們能幹點兒什麼。你受的傷害不會比我大,」他嘿嘿地笑著說。
「瞧,勞拉,」那人安撫道,「我不想驚嚇妮。」——他把「你」說成「妮」——「但我聽說了妮想幹什麼,那是不行的。是的,女士,那是不行的。那些女子留在這裏,還有那些電視機,但妮得走。這是老闆叫我來對你說的。」
奧布辛尼迪先生把枕頭放回原處。弗拉特法斯小姐聽任自己享受著肉體的快|感,打算另找時間再問她的問題。
「我是吉姆·約翰遜。你知道,她的前夫。」說完這句話,他已經悲痛得不能自己。「這是她的。」他泣不成聲地說道。因為有黃手帕掩面,他說話時聲音又有點發悶,「你知道她喜歡黃色嗎?」
「誰說過你可以稱呼我的教名的?」弗拉特法斯小姐號叫道,她氣壞了。
她聽到埃迪·杜欽和約翰·菲利普·蘇薩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但她沒有理睬。她開始播放一首流行歌謠,這首歌謠在最佳流行歌曲四十首排行榜上的位置正在迅速攀升。男女四人組合的歌聲和電吉他的撥弦聲在餘音繞梁的演奏廳里迴響。弗拉特法斯小姐向來和新一代保持一致,她簡直聽得入迷了。但朱格督察顯然屬於老一代。「關掉唱機,」他大聲叫道,同時拉著自己的領帶,「你怎麼忍受得了這種噪音?」
「嗯,就算我想了別的事,那又怎麼樣呢?誰說我必須隨時都想著它?想想事情就破壞了它嗎?」
「但是他了解你嗎?他像我這麼了解你嗎?」
在殯葬大廳的後面坐著一個兩鬢灰白的壯實的漢子。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拿著一張黃色的手帕在掩面哭泣。
第二天早晨,弗拉特法斯小姐被一下很響的敲門聲從夢中驚醒。她雙眼紅紅的,自從離開吉姆以後,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傷心痛哭過。
「哦,不過是幾個男人。」他笑著在自己的胸口上拍了一掌,「你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花|花|公|子,心肝。一個傢伙戴著單片眼鏡,一身筆挺的行頭,就像是個英國佬,也像是個打馬球的,傲慢得不得了。另外一個傢伙倒挺友好。他們讓我說說我的情況,我對他們說到了你,我有一個了不起的老婆。」他回味似的咂了咂嘴,然後在她的脖子上親了一口。
但不久以後發生的一件事讓她想起了過去。一天晚上,他回家之後又和一些水手朋友出去了。在這種時候弗拉特法斯小姐都很知趣,沒有要求和他一起出去,但亞瑟回來之後她總要問問他出去幹了些什麼。「哦,你知道,」那天晚上他說,「喝酒,追女人——我的寶貝在家裡等我,我對那些女人都不感興趣。還在藍星酒吧跟幾個滑稽的傢伙聊了聊。」
一整夜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腦海里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她總覺得奧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分別在窗戶外面看著她和亞瑟做|愛。她很想起來看看,但她又不願驚動亞瑟。他喝醉了,她不知道他是否能經受得住這種干擾。
「還有我,勞拉!」朱格督察喊道。他掏出一條手帕緊緊捂住流血的肩膀。「我也要抓住你,你惹得老闆發火。你這個惹是生非的賤貨!母狗!」
「你覺得這種生活怎麼樣?」一天下午,奧布辛尼迪先生故意問道,他的嘴巴埋在弗拉特法斯小姐兩腿之間,所以說話的聲音發悶。
「你的話聽起來就像吉姆說的一樣。」
「嗯,我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她自以為是地說道,「但我知道它也不會是什麼艱苦的勞動。」
「哎,」他說道,「咱們玩玩兒吧,當然是免費的。」
「嗯,小女士,我想不是。我真的喜歡妮。妮有膽量,我想我們可以聯手,勞拉。也許開一家小小的事務所,妮做完全合伙人。離婚之類的案子多得很。女偵探可以幹得比男人更好。怎麼樣?」
當她帶著迷人的誘惑力從他身邊慢慢走過時,他嘲弄地向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這向她敲響了警鐘。
弗拉特法斯小姐注意到,奧布辛尼迪先生似乎很想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她,因此她決定自己要盡量表現得友好。她希望有一天不再有他禁止她做的事情。
「我不累,」她說,「起碼現在不累。」
「你說的是實話嗎?」弗拉特法斯小姐問道,「我是說這是你到處追趕我的真正原因,惟一的原因嗎?我在新奧爾良接到了那個色情電話,你知道。我沒看到有什麼理由要回這個電話。」她又要了一份比薩。
原來是這樣!淚水在弗拉特法斯小姐的眼眶裡打轉,就要流出來了。
奧布辛尼迪先生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雙手就像老鷹的爪子。
「我要抓住你,」奧布辛尼迪先生叫道,「沒人能從這裏逃走,必須把你趕出去。」唾沫從他的嘴角冒了出來。
「社會學課程號1064y,婚姻與家庭,」那女子回答說,「我的大學三年級的一門作業,四個學分。」
「當然!」打從小時候起,弗拉特法斯小姐就會說「當然!」雖然在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裏其實並不願意。「誰想過和這不一樣的生活呀?簡直難以想像。」她在說出這一連串言不由衷的話的時候由於焦慮而聲音都在發抖。
一輛樣子像古代戰車,由一組花馬拉著的馬車駛了過來,在磨砂玻璃門前停下了。奧布辛尼迪先生跳上車坐到他的坐位上,然後打了一個不容拒絕的手勢,招呼弗拉特法斯小姐上車到她的坐位上坐下。在馬車快速駛走時,在「嘚嘚」的馬蹄聲中,傳來了陣陣呻|吟聲和咯咯的笑聲。
「來點兒音樂吧,督察?或許再來點兒酒?」
「不知道。」亞瑟悲痛地說道。如果他知道甚至連那位彬彬有禮、善於觀察的奧布辛尼迪先生都不知道弗拉特法斯小姐喜歡黃色,他的悲痛也許會減輕一點。
弔唁者中可以看到一個顯得有點垂頭喪氣的戴單片眼鏡的人,跟在他身邊的是一位戴著一頂壓平的餡餅式男帽的大個子。「浪費,」戴單片眼鏡的人不停地說道,「簡直是他媽的浪費。」亞瑟拿著一筒冰淇淋向他走過來,戴單片眼鏡的人卻傲慢地不予理會,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戴餡餅式男帽的人從https://read.99csw•com亞瑟手中一把抓過已在融化的冰淇淋,緊跟在後面也跑了出去。「沒教養的狗雜種!」一些弔唁者小聲說道。這些人是亞瑟的親戚,他們原來並不贊成這門親事,但現在卻急急忙忙地趕來參加葬禮。
「試試我吧,」她勇敢地低聲說道,同時退後靠在一面鋪著白色瓷磚的牆上。但人們都沒有動,繼續嘲笑著她。
「我留下。」黑髮女子一邊說,一邊把裙子鬆開任其落到腳踝處,同時把毛衣拉到頭頂上。兩個男人沒有理會她——他們第一次行動一致。他們的一切熱望,就像最熾熱的慾望在成熟的時候一樣遲緩的熱望,都投到了驕傲地離開的弗拉特法斯小姐身上。
「你有某種力量,」一天她對奧布辛尼迪先生說道,「人們為什麼害怕你呢?」亨利·亞當斯和斯蒂芬·克萊恩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提問題當然不應該被禁止,在一個自由的國度里是不應該被禁止的。
「哎,哎,哎,」督察說道,「咱們這裏好漂亮的兩位女士。一位年齡大一點,」他指著弗拉特法斯小姐,而弗拉特法斯小姐為自己先被提到感到十分高興。「一位年齡小一點,」他指著那學習婚姻與家庭的學生說道。「一位金髮」——又是弗拉特法斯小姐,「一位黑髮」——說的是那女子。「一位膝蓋上有肉渦」——他撫摸著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膝蓋,「一位的膝蓋就像網球運動員」——他撫摸著那女子的大腿後面。「一位有一顆痣在——」
黎明時分,亞瑟還蜷縮著睡在床的一邊,弗拉特法斯小姐便悄悄地走出門去。不出她所料,兩個追趕她的人若無其事地坐在車站附近的馬路邊。
弗拉特法斯小姐還記得,答案是否定的。
奧布辛尼迪先生繼續像讀遍一本書一樣地在讀遍她的身體。好像預兆著什麼,外面颳起了風。從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一陣陣百葉窗撞擊牆壁的聲音。
「什麼傢伙?」
弗拉特法斯小姐心想,是這大個子的黑人昂內斯特·艾貝害怕身材瘦長的奧布辛尼迪先生?還是他覺得她沒有什麼吸引力?
「嗯,我不知道。」昂內斯特·艾貝用手摸著下巴上的鬍子沉思著說。
「現在咱們來說說明白,勞拉。」那人說。他不再講什麼客套話,坐了下來,但沒有摘下帽子。
在奧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的追趕下,弗拉特法斯小姐帶著她雙腿間的溫暖的寶貝跑遍了美國。每到一處,她都會看到過去的她自己的翻版——蒼白,貪婪,自虐的女人,她們用裝在盒子里的西德造的不鏽鋼刀切割牛排,吃在有自動彈出功能的紅外線烤爐中烤出的食品。弗拉特法斯小姐悔恨自己從前的生活,她輕鬆地到處旅行。當然,為了掙錢,她也出賣自己。在沒有賣到好價錢的時候,她聽到威廉·詹寧斯·布賴恩和利蘭·斯坦福的靈魂在責備她。
亞瑟伸出一隻手臂輕輕地挽住吉姆,他們一起默默地跪到地上。弗拉特法斯小姐的遺體化成了灰燼,她在天上滿意地看著。如果她看了一下,願她的靈魂得到寬恕。也許我們中沒有人被別人完全了解,但我們之中又有誰被這樣愛過呢?
「勞拉·弗拉特法斯小姐?」
「亞瑟!」
弗拉特法斯小姐對頭天晚上碰壁的事還很惱怒,她想看看朱格督察能否抵抗她的魅力。
「不好,勞拉。」
我把毫不感恩留給奧布辛尼迪先生,這是他應該得到的東西。
「哦,對不起。」他吻了她一下,「咱們忘掉這個,來,咱們來看電視,然後睡覺,呃?」
但那個人不是吉姆,而是亞瑟。他一直忠實地守候在她的床邊,給她端屎端尿,喂她燉肉湯,給她換搭在她那五官仍不突出的臉上的濕毛巾。雖然她的一生中只有過這次戀愛,但她卻不大怎麼承認亞瑟對她的關懷。在神志清醒的時候,她請來一名律師,口述了她的遺囑。即使在這裏,她也沒有提到亞瑟。弗拉特法斯小姐根本沒有想到目前,在她走向死亡的時候,她的腦子裡出人意料地裝的全是愛國的本性和她的前夫和孩子。最後,我們大家都回到了開頭。
弗拉特法斯小姐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來,她感到胃部在隱隱作痛。她聽到詹姆斯·費尼莫爾·庫柏和貝特西·羅斯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這是我的職責,對嗎?」她向奧布辛尼迪先生問道,希望能消除玷污她完美的決心的最後一點懷疑,「我是說民族的意志、民族的目標,還有民族的存在。」
「注意!」他叫道,同時退出了弗拉特法斯小姐。他側過身子,輕輕地在她的身上撒了一些砂糖。
「不行,我不是慈善機構。」弗拉特法斯小姐嚴厲地說道。
雖然弗拉特法斯小姐沒怎麼弄明白,但她還是覺得她的想法得到了證實,這個地方並不像它表面上那樣,是一個自發暴政的避難所。這個女子看上去像是學秘書的,她做記錄的速度可能極快,對她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呢?弗拉特法斯小姐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個老古董。
奧布辛尼迪先生的臉上掠過一絲惱怒但同時又像賣弄風情的神情。他決定不理會她剛才說的話。「我現在沒有原來那麼敏捷了,」他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我確實累了。」
「別理他。」奧布辛尼迪先生說道。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專橫,還帶了一點清楚的嘲弄的味道。「你知道你的位置,親愛的。你的旁邊不應該是那個——男孩。」他用一種有點兒輕蔑的口氣說道,「我把你從吉姆那裡救出來,教會了你所知的一切,就是為了這個孩子似的紫皮膚、紅臉膛、乳臭未乾的亞瑟嗎?老天,你明白你比他大多少嗎?他明白這一點嗎?」
「我過去是。」奧布辛尼迪先生說。
把誰帶走呢?她決定,只能是女人。把男人拖走只會把事情搞複雜。弗拉特法斯小姐過去從來沒有把自己看做是個女權主義者,在她是吉姆的老婆和三個孩子的母親的時候肯定沒有過。但是,現在她感到了對自己性別的忠誠在使勁兒拉她。伊迪絲·華頓和埃塞爾·羅森堡的靈魂在她耳邊用沙啞的聲音對她小聲說話,在召喚她,也在禁止她。
「朱格督察!」
美國——我向你致敬,特別是你那些不美的方面:你的新銀行,你的糖果,你的停車場。我一直竭力想看到你和你的人民的最好的方面,這些人在外表上顯得很友好並富有幽默感,然而他們內心裡卻常常很卑鄙。但這沒有什麼關係。我花了一生的時間來發現你,也就是說,來發現我自己。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是這個國家的公民,也是它的生活方式的支持者。因此,請把我的遺體火化,把我的骨灰和你餐盤裡還沒吃的馬鈴薯(因為你在節食)旁邊的煙灰混到一起。
「別走,勞拉,」朱格督察懇求道,「告訴她我剛進來的時候的正經樣子。我沒做錯什麼事,你可以告訴他這一點,勞拉。請你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