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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基爾醫生

傑基爾醫生

阿特森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如果你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又不能用這種方法進行訓練的話,你就最好別起來。你一旦離開了第一把椅子,就得站一輩子。」
「屁話,那並不說明我了解了一切,」海德有點委屈地說道。
「冷靜點,夥計!」海德叫道,他停止了在屋子裡一瘸一拐的轉圈。「想看我的針孔?」他摸到左手的衣袖,把它卷到了胳膊肘的上方。「嗯,我已經戒毒了,瞧!這全靠——好酒!」他拍了拍酒瓶,然後使勁把它放在藤桌上。阿特森向餐廳里的橢圓形桌子掃了一眼,拿起裝滿法國白蘭地的酒杯舉杯祝酒。他喜歡祝酒的對象是某種白痴。幾年前在一次興緻很高的宴會上,阿特森發明了一整套大腦發育受阻的分類學。他所說的「白痴」可以被分成機靈的類別和亞類別,關鍵是看在場的每一個人應該被歸入哪一類。這個遊戲他現在還在玩,學生們緊張地互相訊問,而阿特森卻握著宣布最後判決的權力。阿特森呷了一口白蘭地咧嘴笑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內省不好,你們沒有什麼可省視的。」
是我自己腦海里的聲音嗎?傑基爾問他自己。
海德抬起頭咕噥道。他現在和昨晚簡直是判若兩人:現在的他眼光清澈,人味十足,顯得更加殘忍,更加年輕,更加可怕。他舉起手裡的一把螺絲起子撓了撓他的禿頭。
「你不需要,嗯?那你昨晚來幹什麼?」
「別在我的面前擺譜,哥們兒,」海德用威脅的口氣說道。「如果我願意,我隨便哪一天都可以像你們這些大學生一樣侃侃而談。」他回過頭去,用鉗子在自行車上鼓搗著。
「你必須告訴他!」
「但你沒看到危險,沒看到有人盯我的梢,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企圖把我嚇得放棄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海德生性好動,難以保持安靜。他在客廳里從放著酒瓶的藤桌跑到他的包裝箱,然後又跑回藤桌,就像一隻煩躁不安的大猩猩。傑基爾身體向後仰靠在紫色沙發上,他看海德跑來跑去看累了。他覺得很困,就像在水下一樣。他要追趕海德多久呢?他們要像走馬燈一樣轉個不停嗎?他永遠也追不上他。海德雖然步態古怪,但卻令人難以置信地輕巧靈活。你不能像在想象中對付阿特森那樣用繩子把他捉住,阿特森笨重得像頭熊,行動緩慢,更喜歡坐在椅子上或者只要有可能便躺在床上。傑基爾想象著自己用套馬索套住阿特森,把他拖到這裏來,繼續這場談話。但是,他要繼續與之交流的不是阿特森,而是這個像躁狂症患者一樣不斷地在屋子裡轉圈的笨蛋。
「當然,」傑基爾回答道,「你可以給我帶來某個人的死訊。」
「嗯?」阿特森說道。
「因為我不自由。」
「干點什麼,暴力的!」海德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搶劫瞎眼的送報人,騷擾兒童,欺負低年級學生,掐死阿特森,把——」海德看到傑基爾臉色發白,便停了停,拍了拍細細的大腿又接著說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對不對?噢,那個可惡的老東西讓你煩透了。你應該像我一樣,從他那裡把對你有好處的東西弄到手后就一走了之。」說話時海德用一隻腳在屋子裡跳來跳去,好像是在為他的話作註解。
「他說了些什麼?也許這對你申請假釋有用。」
「我的意思是……我想放棄一切,我想變成……別笑!我想變成你。」
「咱們來好好看看你,夥計,」海德大聲說道,「還是那麼漂亮挺直,你一點都沒變。」
「你在開玩笑吧?我為什麼要那樣想呢?」海德叫道。與此同時,阿特森——不管此時他是坐著還是躺著——正在對一名女門徒說只要她認真聽講,她就會了解所謂真理是多麼的可笑。
海德抬起一雙細腿亂蹬一氣,同時用雙手使勁壓住胸口,試圖止住自己的大笑。「你以為和我一起混——」他笑得咳嗆起來,趕緊坐起身來接著說道:「你就會更有……想象力?」
「為什麼?」海德怒道,「他不是會通靈術而且還有超人的洞察力和其他各種本領嗎?讓他自己去發現吧。」
傑基爾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向海德走近了一步問道:「你記得星期天的火車時刻表嗎?」
「你會嗎?」
傑基爾妻子的表弟理查德·英菲爾德前來看望他。傑基爾現在已經從單獨關押牢房轉到了監獄的東翼,這裏的一間牢房關押著兩名囚犯。傑基爾的右腳裹著石膏,那是因為昨天他從上鋪跳下床來時摔傷了腳。他獲准可以在牢房裡會見客人,而不用到那裡面隔著一道從上到下的鐵柵欄的長方形的會客室去。「你真的幹了一樁蠢事,」英菲爾德儘力用隨便的口氣說道。傑基爾開頭還以為他指的是自己扭傷了腳踝並造成腳後跟骨折的事,後來才明白英菲爾德說的是他想殺死海德。但他並沒有生氣。下午早些時候,他的妻子來看過他,給他帶來了一盒巧克力和一隻烤雞。他很高興,但也不得不讓他的同室囚犯分享他的巧克力。那是一名販賣海洛因的毒販,就是他在暴動中割斷了一名警衛的脖子。幸運的是,那傢伙對烤雞不感興趣,傑基爾因此可以獨享美味。現在傑基爾已經增加了一些體重(他現在有一百五十磅重了),牢房也有暖氣了。雖然如此,英菲爾德還是認為他的樣子看上去非常糟糕。
傑基爾搖了搖頭。「他還留有什麼別的話嗎?」他冷冷地問道。
「但我確實是不快活呀!我簡直絕望了。」
「閉嘴!我要睡覺!」躺在上鋪的殺人犯抱怨道。
海德依舊站在門外。「沒關係!」說話時他的嘴巴皺成了嘲笑的模樣,露出滿嘴長滿牙石的牙齒,他是在表達友好的感情,「你來了我很高興,漢克。我也很喜歡你和我這麼親近,雖然你發瘋了。」
傍晚時分,傑基爾在中央公園跑步,他跑得滿頭大汗,嘴唇發白。街道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灰褐色的霧氣,霧氣不斷地被陣陣微風擾動著。傑基爾在色彩和深度不斷變幻的暮色中有節奏地跑著,黑色,深綠色,紅棕色,各種顏色在五號大街的堅實的建築物上越來越多的方形燈箱里不斷地閃爍著。傑基爾沿著蓄水池繼續跑步。他球鞋下的礫石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想象有人在跟蹤他是愚蠢的。公園裡還有一些人在跑步。海德過去就是埋伏在公園裡,襲擊這裏的散步者、瘋子、帶孩子的保姆和跑步的人的。但是,傑基爾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在這裏散步或者跑步,他不害怕。傑基爾知道,一個人最終害怕的只有自己。他已經掌控了海德的恐怖,他已經掌控了自己。和別的在大城市居住的人一樣,傑基爾的時間表上也總是排有危險的時刻。傑基爾繼續跑著,這時有一個聲音對他說話了。
另一天,阿特森坐在牡蠣灣的大廳里,和隆·紐康門談了十五分鐘。後者原來是一位天氣預報員,最近才又從地下冒出來,背著自己所有的財產搭車從東海岸來到學院,希望能成為阿特森的一名學生。阿特森拒絕收他,告訴他說他不適合這項訓練:「你只能做到這一步,然後你就會放棄。」阿特森不給紐康門做出反駁和承諾的時間,又繼續說道,「別求我,也別對我說你不快活。」
「不要來!」傑基爾大聲叫道。
「是阿特森先生叫我走的。他說我的能量已經足夠了,不大可能再增加了。」
品味不高也是阿特森的特點。海德生長在貧民窟,缺少追求美德的志向,他有這個特點是很自然的,然而阿特森也有這個特點,這就讓傑基爾有點不解了——不光是傑基爾,每個阿特森手下的人可能都有同感。阿特森同時具有粗俗、施虐狂般的幽默感和作為精神領袖的嚴肅和莊重,就像他身上明顯地散發著混合在一起的動物的氣味和狡猾但不可否認的聖潔的味道一樣。對海德來說,這是毫無問題的。傑基爾對這尿臭熏人的骯髒的客廳安之若素。他是醫生,對臟臭的場景早已見慣不驚。海德就是海德。但阿特森總是高於或者低於阿特森,而且阿特森堅持要他的崇拜者們不折不扣地接受他的一切。
海德對傑基爾和自己的差異無動於衷,那是一種醜陋對於斯文的冷漠;與此相似,傑基爾妒忌海德,就像准中年人妒忌年輕人一樣。儘管傑基爾對自己反應靈敏的身體充滿信心,儘管他的工作日程安排得滿滿的,他還是認為自己活力不夠(阿特森有一次在他的背後嘲笑他,說他是「五十瓦」);雖然他已經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內科醫生,但他依然自責缺少創新精神。海德同意他的看法。阿特森的「人類潛能開發學院」吸引了太多這種類型的人。
「嗨,夥計,你犯過罪沒有?」
「你可以試試,」海德已經停止了跳來跳去,在用手挖著鼻孔。「也許你可以找個幫手。」
「醒了多久了?」
阿特森說為戰爭煩惱是浪費精神,還說人類的愚蠢行為會永遠存在,大多數人是一輩子都在睡覺的傻子,那些掙扎著要醒過來的少數人的惟一職責就是自我修鍊。阿特森介紹了幾種緊張的體力和精神的鍛煉方法來治療因考慮戰爭而引起的憂鬱症,並讓人再讀《該隱、亞伯奇案》的第109章。傑基爾已經厭倦了自彈自唱,他覺得即使自己不能變成海德,也可以去尋求他的幫助。
「他承認打算在十月十六日放火燒毀學院的人就是他。」
阿特森走到一名身材豐|滿,表情嚴肅的女孩面前,攬住她的腰,貼著她的臉小聲說了幾句話。她突然放聲大哭,接著又笑了起來。阿特森走到一邊去了,另外的八個人都圍到她身邊,撫慰地輕拍著她。傑基爾很想海德也在這裏,那樣他就可以像兄弟般地緊緊地擁抱他。他們扶起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孩,把她抬到屋子中央,把她放下,然後坐在她的周圍。有人哼起了小調。傑基爾看著那女孩容光煥發的臉,他寬恕了海德,也寬恕了自己。阿特森站到了他的身後。
傑基爾看著自己白色的腳趾,把它們屈伸了一下。用詞語表達的信息能沿著這條線傳過去嗎?當然,要用密碼。或者,只有暴力才能被傳送嗎?傑基爾感到右腳踝有點發癢。傳送信息的想法實際上反映了傑基爾幾個月以來一直在仔細考慮的一個問題。顯然,阿特森有傑基爾所不知曉的信息來源。傑基爾漂亮的右腿開始發抖:他也想得到這些信息。有沒有他可能插入的渠道呢?一隻沙蟹在夾他的腳趾,傑基爾狠狠地蹬了一下右腳。
「他給我留有信嗎?」傑基爾嗓音沙啞地問道。
海德兩口喝乾了杯子。看來海德不但已喪失了大部分對道德墮落的愛好,而且這猛喝的兩口還表明他要變得溫和了。這讓傑基爾感到灰心喪氣。「該死的愛情,」他想自己聽到海德用嘶啞的聲音又說了一遍。
「我不舒服,」紐康門叫喊道。
「從你的律師的角度來說,我不知道這對你的假釋有沒有什麼影響。」
身體放鬆,心平氣和。躺下,漂浮,睡覺,觸摸,滑進,爬動。黑暗,強光。溫暖的氣味,破舊的床單。但這些感覺都不持久。
「什麼意思?」
傑基爾覺得能量在從他身上漏走,這也是愛。這種緩慢但不斷的泄漏,這種躺在注滿了熱水的浴缸里,所有的血管都張開了的感受。他站起來把身體擦乾。與此同時,阿特森用濕毛巾當鞭子在一名年齡較大的學生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頭髮灰白、肌肉鬆弛、猝不及防的男生疼得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好幾步,阿特森則放聲大笑起來。「這是你們從來沒學到過的,」阿特森興高采烈地叫道,「怎樣玩!」那名性格誠實暈頭轉向的學生站在蒸汽瀰漫的屋角,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不要這麼哭喪著臉!」阿特森叫道,同時把濕毛巾在自己的禿頭頂上揮舞著,就像西部牛仔揮舞著手中的套馬索。「玩!」傑基爾煩躁不安地又在沙發的邊上坐下來。在他用一隻手解開妻子襯衣的紐扣時,很想用另一隻手抓住那濕毛巾,用盡全力使勁一拉,讓阿特森在溫暖的地板上摔個嘴啃地。
海德沒有回答,只是在他的自行車邊跳來跳去。
最後,是衰弱的蘭楊給傑基爾帶來了他期待的消息。海德自殺了:他弔死在自家的地窖里。
傑基爾注意到海德家徒四壁的房間牆壁上掛著一條鞭子,想必是他的越軌行為的紀念品。阿特森對待他的門徒就像是個馴獸師,雖然他對精神和身體施虐狂般的懲罰一點也不陌生,九-九-藏-書但他卻不贊成使用鞭子。在觀察到每個人都放射出毫光之後(照阿特森的說法,這毫光是人的精髓構成的),阿特森便使用他所能發射出的高八度的放射光芒來制服、壓倒、折磨、束縛並最後解放他在遠近各處的每一個門徒,使其成為一種真正的意願。相比之下,傑基爾寧可挨鞭子。
傑基爾開了門。「我不該用我的問題來煩你。」
他們倆擁抱著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孩子們都睡了。在牡蠣灣的浴室里,一群男學生在阿特森的指導下,把一種從土耳其進口的特殊的黃泥塗在身體上,這種黃泥可以除掉體毛並且使皮膚變得柔軟並富有彈性。他們赤身裸體,只在腰間圍了一塊毛巾,排成一行魚貫進入了蒸汽室。愛會使人發胖,傑基爾心想。愛也會讓人變得很瘦很瘦。
「小丑,」她的朋友脫口而出道,「醉漢,虐待狂,騙——」
蘭楊遞給傑基爾一個小信封,傑基爾接過來撕開了。裏面是一張從學生用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上是一個大嘴巴的口紅印記。蘭楊想從傑基爾背後窺看信的內容,但傑基爾在他還什麼都沒看到時便很快地把信紙揉成一團,塞進了右腳上的石膏套里。
「他還沒死全靠你給他打針,你不必為他的健康辯護,」海德大聲說道,「蘭楊無法讓地方檢察官減輕對他將一個偷了一張尿布的孩子送進了墳墓的指控。」
阿特森對別人告訴他的事情從不表示驚訝,也從不表示反對,但這次卻冷笑了笑說道:「也許你幹了什麼事引起了內政部門的注意,例如你對戰爭的看法,或者是在工作中做了什麼不規範的事情,例如給病人開了什麼非法藥品,或對患晚期癌症的病人沒有盡最大努力延續其生命。或者——」
傑基爾無法回應這句恭維話,如果那是一句恭維話的話。自從三個月前傑基爾看到這個年輕人在世貿中心轉圈以來,海德已嚇人地老了許多。他頭上本來就稀疏的頭髮又掉落了不少。他一臉憔悴,好幾天沒刮鬍子了,看上去和傑基爾的年齡差不多。傑基爾猛然感到一陣像父親看到兒子受苦一樣的心痛。
「但就算是那樣,」她說,「你也離我很遠。」
傑基爾從鉤子上扯下那件黑斗篷,向海德猛衝過去,他把黑斗篷扔過去罩在海德頭上,又從地上抓起了自行車的鏈條。一下、兩下、三下,海德在傑基爾打他——傑基爾想要把他打死,但卻沒有成功——的時候,就像一隻母雞一樣拚命地掙扎著。與此同時,阿特森在牡蠣灣自己的房間里拿起了拖著長長的電線的電話,撥通了警察局的號碼。
「媽媽的大孩子!」
「他還不老。你喝醉了。」
阿特森站在學習室的黑板前。傑基爾坐在陰濕的牢房裡的床邊上,他已經被單獨關押兩個月了。他被單獨關押,並不是因為他殺人未遂的罪行太重,而是因為他在進了牢房一個星期以後,參加了一場囚犯們為爭取改善伙食的抗爭活動。抗爭演變成了暴動,兩名被扣作人質的警衛被割斷了喉嚨。牢里的囚犯大多數都是比他不幸得多的黑人和波多黎各人,傑基爾認為自己有責任和大家共同行動,結果他受到了比別的犯人更加嚴厲的懲罰。警衛虐待他,囚犯們懷疑他,雖然他們在和從奧爾巴尼來的談判官員進行談判時選他做發言人。他們懷疑是因為他過於激進,毫不讓步,結果讓州長能輕易地命令國民警衛隊從監獄的西翼發起進攻。混戰中有十三名犯人被打死,其中包括除了傑基爾之外的所有的暴動的主要領導者。
傑基爾扮演的是一個好魔術師,他感到阿特森在捉弄他。他想搞清楚自己實際上有多好。他所做的全部好事,他前後一致的高貴的習慣,他作為醫生的獻身精神與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喜悅,這些都是他好的方面;不可否認,他與海德沆瀣一氣,這至少是他的一點不足之處。在傑基爾為自己建造的美德的城堡裏面是他對浪漫平凡、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嚮往,這種嚮往使他到了為海德的罪行打掩護的地步。傑基爾詛咒自己的弱點,這個弱點阻止了他熱愛自己的美德,使自己在這麼多年裡渴望聽到那厚嘴唇的海上女妖的召喚。
「你病了,」阿特森用一條手臂挽住傑基爾的脖子。「別說話。」他讓傑基爾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給你一杯咖啡,」他說,聲音非常溫柔,「你趁熱喝下去。」
阿特森曾說過:「我是一個不打引號的人。」傑基爾並不把自己看得這麼高,傑基爾已盜來了關於海德的新想法,而且如果第一種想法不奏效,後面還有另一種想法,關於海德的。
「是阿特森,對吧?」
傑基爾記得自己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體會到一種美妙的健康的感覺,他等候著阿特森。那時他確信(現在也如此),在阿特森把自身的能量傳給別人時,自己會受到很大的損害。但是很明顯,阿特森懂得怎樣迅速地恢復自己的體力,因為傑基爾記得,自己在阿特森十五分鐘以後又回到卧室時感受到了同樣的驚奇:阿特森看上去就像是個年輕人,面帶微笑,機警靈活,興緻勃勃。他說這是一次幸運的相會,傑基爾迫使他用力去做了一件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這對他們倆都有好處。接著,他宣布要和傑基爾一起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就他們倆,他要開一瓶儲藏了很久的最好的法國白蘭地。
阿特森用譏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這種目光是很有名的。「你的朋友海德怎麼樣?我跟你說過,他對你來說是很危險的。」
「那只是因為我總是在想你,」傑基爾沮喪地說道,「即使你就在我的身邊。」
(徐天池 譯)
阿特森在學習室里對一群求知若渴的年輕學生講:「請記住那些我們失去了的兄弟姐妹們。」傑基爾以為那天是十二月十四號,他想起了上個星期天是他妻子的生日。
傑基爾思考著阿特森把能量從自己身上傳到別人身上的不可思議的本領。他除了親眼看到阿特森在別人身上這樣做之外,還親身經歷過好幾次這種著名的能量傳遞。
「不要太挑剔了,夥計。你應該看到過我剛搬來時的那個垃圾堆,」海德沉思地說道,「我把它搬走了,就像在學院時那樣,用我自己的雙手。」
「我怎麼能那樣做呢?」她回答道。
傑基爾搖了搖頭,說道:「沒有這類事情。我敢肯定是學院內部的什麼人乾的。」
傑基爾拚命壓住自己的焦急。「那樣的話你就沒有理由不耐煩。」
「三點四十有一班慢車,乘這趟車你可以及時趕回家去。」
「我知道,」傑基爾心煩意亂地低聲說道。說這話的時候,他注視著海德那雙掠奪者的手,那雙手肌肉突起,手背上長滿了黑毛。傑基爾注意到,寧靜的鄉村生活並沒有改變海德咬指甲的習慣。
「你了解阿特森的,」蘭楊笑道,那是一種聽起來很不協調的老人的笑聲。「他說如果海德成功了,他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關係。他說每個人都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
傑基爾不明白。他想起了某種比明白更重要的事情。阿特森讓傑基爾產生了一種想法,但由於那並不是他自己固有的想法,他碩大的禿頭並沒有變得輕鬆一點,反而變得更沉重了。假如傑基爾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對面坐在鋪著墊子的椅子上的那人撲去,用自己沉重的腦袋去撞阿特森的腦袋——他必須現在就去做,趁現在體力的天平還微微地傾向傑基爾一邊的時候——可以想到阿特森的腦袋一定會開花,他腦袋裡所有的主意和想法都會溢出來,那時掌握人類和諧發展的秘密的人就不再是阿特森而是傑基爾了。但傑基爾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願意承擔起掌握那些智慧的責任。看看阿特森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令人生厭、自相矛盾的怪人了吧:寡言卻又健談,貪財卻又禁慾,油滑卻又明智,平庸卻又高貴,下流卻又單純,懶散卻又活躍,狡猾卻又天真,諂媚卻又民主,冷漠卻又熱情,輕浮卻又精明,易怒卻又耐心,易變卻又可靠,病弱卻又強健,年輕卻又衰老,空虛卻又充實,像水泥一樣重卻又像氦氣一樣輕。
「你知道,暴力,日共水——」海德嘲諷地說道。
在倫敦郊外的某地,一位過氣的著名歌劇演員在對一位心存疑慮的朋友講阿特森:「雖然他可能會讓你發狂、發怒或痛苦,但只要你和他真正接觸,就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海德經歷過許多城市生活的刺|激和危險:追逐獵物時的刺|激興奮,被警察追趕時的緊張激動。不知道他現在對鄉村生活是否已經感到無聊了。「別催我,」傑基爾說道。
傑基爾曾經目睹過這樣一件事:在一個夏天的深夜,一名頭髮灰白的老人——也許是一位在哥倫比亞大學講學的流亡德國猶太人學者——正沿著濱河路向前行走。與此同時,一名身穿黑色皮夾克的小個子年輕人從他的對面走過來。當兩個人走到互相離得很近的時候,老人對年輕人很莊重禮貌地點了點頭,停下了腳步。他用手向前指著,看上去似乎是在問路。老人有一張漂亮的臉,臉上帶著滿足的表情。矮個子年輕人面對著他站著,撥弄著手裡的吉他,沒有回答老人的問話。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發怒了,渾身顫抖就像一架舊飛機的螺旋槳。他揮舞著手中的吉他,同時不停地跺著腳,他腳上的靴子沾滿了稀泥。老人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吃驚或害怕,不如說是厭惡。他一定聽說過街上有瘋子,但也許認為自己永遠不會遇到。他又向後退了一步。年輕人開始用手中的吉他使勁毆打老人,一直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雨點般的重擊不停地落到老人的腦袋、胸口和雙腿上。老人呻|吟著,抽搐了幾下,然後躺在地上不動了。那矮個子年輕人嘴裏哼著帶鼻音的小調,還繼續對躺在地上毫無反抗的老人又是刺又是捶地拚命毆打著。
「我有事,」海德訴說道,「我不能停下來。」
傑基爾急著要走,他站到了掛衣服的鉤子附近。
「嗨,看看是誰來了!」海德透過一扇破窗戶看到一輛計程車開到紐約的普拉茨堡城外路邊的郵箱旁停下,傑基爾從車裡出來時高興地叫道。郵箱大張著嘴,裏面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廣告和小冊子。傑基爾大步走過野草叢生的草坪,踏上門廊,跨過一大堆濕漉漉的報紙。用橡皮筋扎著的報紙都還沒有打開,堆在起泡的門檻邊慢慢腐爛。又是一個颳風下雨的日子。
阿特森的早飯有雞蛋、牛排和咖啡,這些東西都放在一個托盤裡。他的身旁還躺著一個人,深埋在毛毯和弄髒的被單下面。訓練有素的普爾看不出那是誰,也不去猜測。他走進更衣室觀察那裡的牆壁,以確定今天是否需要一把梯子。與此同時,傑基爾輕輕地起了床,盡量不驚醒還在熟睡的妻子。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到廚房裡去做早飯。他走路時赤著雙腳,這並不是因為他擔心打擾在牡蠣灣的阿特森——阿特森這時已經醒了,正大口大口地直接從他破舊的保溫瓶里喝著咖啡——而是因為他,傑基爾,特別喜歡腳下厚厚的地毯鬆軟的感覺。
傑基爾站在街道那頭的門道上看著這一切,他覺得那小調似乎也到了自己的嘴邊。「那有什麼呢?」那聲音說道。他曾毫不動容地看到過那麼多人死去——那些被遺棄的窮人,也挽救過無數人的生命,修補過無數的人的身體並讓他們恢復健康,也許他不被情感所左右,就當這是一場夢而袖手旁觀一次——就這一次——是可以原諒的。打斷老人骨頭的人是誰?如果是海德,那就必須制止。
「可憐的自鳴得意的雜種,」傑基爾說道。他竭力掩蓋自己的失望。
「你聽我說,哥們兒,」海德叫道。他拿起一把大鉗子,把自行車前輪的輻條一根一根地卸下來,「如果我願意,我可以乘火車。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
傑基爾挑戰似地看著他問道:「艾德·海德呢?海德能說『我』嗎?」
阿特森在自己巨大的床邊做著晚間的俯卧撐。對他這個年齡這麼大,身體這麼胖,又從不節制飲食的人來說,他的體型還是不錯的。這一點傑基爾經常注意到。傑基爾想象不到在那新鋪好的床上是誰在等待著阿特森。
但沒有什麼東西——特別是絕望——能夠讓海德停下他笨拙的腳步。傑基爾感到一九_九_藏_書陣睡意襲來,他開始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見鬼,不是!別煩我!」海德做了個假動作,從傑基爾的手中掙脫出來,一下子衝過了街角。失望之餘,傑基爾讓他逃走了。他若有所思地穿過大街,走進一家自助餐館,在靠窗的桌子邊坐了下來,要了一份冰咖啡。就在女招待把他的咖啡送來時,他看到那身穿黑色斗篷的瘦骨嶙峋的身影又氣喘吁吁地快步轉過了街角。傑基爾點燃一支香煙,但又立刻把它掐滅了(他已經幾乎戒煙了)。他呷了一口咖啡,坐在椅子上等待著。這份飲料的三分之二都是冰,他用手指把其中的大部分都拈出來扔進了煙灰缸。過了一會,海德又再次從街角那邊轉了過來。
傑基爾向來奉行一夫一妻主義,他此時想到了妻子的雙腿,確定他妻子的雙腿不但比這個護士的腿更漂亮,而且也許是他所見到過的最美的人腿。護士帶著他給病人增加5cc.新葯的指示,回到還躺在術后恢復室里尚未蘇醒過來的病人那裡去了。
海德緊繃著臉搖了搖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我不明白,」他喘著氣說道,「你想把你的工作扔到垃圾桶里去,搬出有政府租金管制的公寓,丟下你的老婆——」
傑基爾很少這樣焦慮不安。這種感覺只發生在他停止了在阿特森這裏的訓練活動的時候。他也不能徹底地擺脫阿特森,他有一種被禁閉的恐懼的感覺。大多數阿特森的學生最後都滿足地繼續留在一間屋子裡,他們到阿特森這裏來是為了獲得更多的能量,但那老頭在他們身上施了什麼魔咒。傑基爾拚命掙扎,想從那魔術師的咒語里解脫出來,但他需要幫助,需要愛情,需要輕拍。
「你母親和你住在一起?」傑基爾隔著門問道。
「不是。在我的腦袋裡。沒關係,」他繼續微笑著。
「去被抓起來?太謝謝你了!」
「別傻笑。你沒說什麼好笑的事。」
「就算是這樣,」阿特森的前學生繼續說道,「你還是得和他呆在一起,因為你的訓練要靠他。」
傑基爾呷了一口杯里的飲料,又問了問他房子的情況。
傑基爾赤著腳和另外九個學生圍成一個圓圈站在一個又大又高的空蕩蕩的房間一端的一道小門邊,這個房間被稱之為「練習廳」。傑基爾不停地跺著腳。房子是用桁架支撐的,看上去就像一箇舊飛機庫。門裡有一個小間,裏面擺放著一張床,牆壁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鬱鬱蔥蔥的果園。很多年以前,一位相當著名的立陶宛詩人曾在這裏度過她短暫生命的最後幾個月的時光。在來到牡蠣灣之前,她已經染上了肺結核。阿特森最初把她安排住在牛棚里,但後來隨著病情的加重,她變得十分虛弱,不能再繼續工作,便被轉移到了這裏。她在嘴裏充滿鮮血之前在這裏所經歷的這段孤獨的生活構成了學院最珍貴的傳說故事之一。阿特森偶爾還會在醒來時的講話中提到她,雖然有些異議門徒認為阿特森應該為她的死亡負責任。「要記住我們失去了的兄弟姐妹們,」他說。即使她的身心健康真的被忽視了,傑基爾也無從知曉,因為在傑基爾遇到阿特森或聽說這個學院之前她就已經死了。
「嗯……」海德頓了頓,做了一個模仿某個戲劇人物(或者是大猩猩)思考的動作。「你並不打算殺了阿特森,對嗎?那麼……干點什麼容易點的來開頭怎麼樣?像放火把學院燒了之類,沒有人會死的。」
他蹲在地上繞著自行車跳起了哥薩克舞。他左手高舉在頭頂,右手握著鎚子在自行車的擋泥板上敲擊,兩條細腿交替向前踢出。「我得先把這修好——」說這話時海德用鎚子在後擋泥板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擋泥板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大坑,「然後還得上樓去拿我的毛衣和另外一條牛仔褲。」
「你說什麼?」傑基爾問道。
「對!」傑基爾說道,「這就是和你呆在一起對我有好處的原因。」
「你對人的身體考慮得太多了,亨利,」阿特森不耐煩地說道,「對一名醫生來說,這是很自然的,但這隻是問題的一方面。你沒有能理解精神方面的真理。」
傑基爾仍然穿著外科醫生的工作服,身體後仰坐在診所三樓的醫護人員休息室里的椅子上。他剛做完了一個長達兩個小時的手術,拯救了病人的生命。他點燃了一支香煙。與此同時,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場戰爭正在進行,炸彈在下落,血肉在橫飛,竹籬笆牆壁稻草屋頂的醫院被瞄準當作了轟炸的目標,而此時傑基爾在注視著自己能幹的雙手的手背,注視著從每一個毛孔里長出的短短的白色汗毛,注視著將每個毛孔連接起來的線條,這些複雜的線條就像是一幅航線圖,或者是某種遊戲圖形。
「有關係。」
「如果你開始和我一起訓練,你會更加不快活。你現在還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著。」
「我可以相信你,如果你能解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發瘋……」傑基爾停了停,又接著說道:「我們不必總呆在一個地方,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都可以在路上。」
「快喝點水。」
「是的,是的,」阿特森的前學生打斷道。「我知道這很難理解……」她嘆了口氣,又接著說道:「這要我怎麼解釋呢?剛開始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阿特森先生的時候,我就感到自己和他捆綁到了一起,這種感覺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越來越強。這不是催眠術的結果,相信我。阿特森先生的教導使你不會接受什麼暗示。這種內心的聯繫(我想你可以稱其為磁性聯繫),這種看不見的聯繫,使阿特森先生成了真正意義上和你最接近的人。這種接近很多時候是……一種痛苦。你偶爾也會看到『真正的』阿特森,你希望和這個阿特森永遠在一起。這不是那個『日常的』阿特森,『日常的』阿特森有時溫文爾雅,有時又脾氣暴躁,你只想從他身邊逃跑。」
阿特森蹺著二郎腿坐在圓形的學習室中央的檯子上對一些學生講話。「做你們願意做的事,」他說道,「你們就會明白原來你們想做的事情其實很少。」
「喂,艾德,我確實感到難過,她那樣做……」傑基爾看到海德黝黑的臉由於痛苦而變成了鉛灰色。「我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感到難過。」
「我想吃點東西。」
「自由!」海德醉醺醺地喊道,「快長大吧,你這個大孩子。」
「有什麼事嗎,大夫?」
「為什麼不能呢?只要他——就像你說的——只要他在那裡轉圈。你現在明白了嗎?」
回溯過去沒有那麼多麻煩的日子。那時候,傑基爾覺得阿特森說話十分逗樂,那時他的話也不是讓人喘不過氣來地充滿智慧。多年以前,有一次傑基爾心情非常沮喪,甚至想到了自殺,於是他開車到牡蠣灣去。他事先並沒有給阿特森打電話。那天阿特森態度非常溫和,他就像父親一樣地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了客人。傑基爾一看到他就感到十分興奮,渾身發燒,腦袋裡像有什麼東西開始「咚咚」地猛敲,和今晚他和妻子在床上的情形一樣。
給阿特森作清潔工作佔據了普爾大部分時間。每天早晨,阿特森都大聲把普爾喊進屋。普爾會看到床上濕漉漉的一片狼藉,傢具和地毯上有許多氣味難聞的污跡,更衣室的牆上沾滿了排泄物。至於衛生間——普爾可以想象夜裡在更衣室和衛生間發生了多少不由人控制的重大的生理事件。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可能是阿特森故意要毀壞這些房間——也許他要以此來考驗普爾的意志,用阿特森在普爾忙著收拾的時候說的原話來說就是他的「真正的意志」。不管情況是怎樣的,真正意義上的收拾都要等到阿特森吃完早飯之後才能進行。阿特森的早飯是在床上吃的,僅僅喝咖啡就會帶來災難性的結果,床上和房間里都會濺滿咖啡。有時候,阿特森在下午晚些時候和一些教職工和學生在房間里時,他也把咖啡拿到房間里來喝,如果是這樣,他的床鋪就得換上新床單,重新整理過。雖然有些無禮好奇的人問過普爾,但對自己有幸侍候阿特森深感榮幸的普爾總是拒絕描述阿特森的住所的具體情況。一直流傳著一些謠言,說這裏上演的遠遠不止是阿特森喝咖啡和他食物消化的終端過程,具體描述能否澄清這些謠言也很難說。普爾根據每天早晨看到的混亂狼藉及其種類和厚度所能證明的只是:在前一天的夜裡幾乎人類所能進行的任何活動都可能在這裏發生過。
我的雙腳,傑基爾心想。不,不是我的雙腳。蘭楊還在說話:「殺人未遂依然是殺人未遂,即使受害者在不久以後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而死了。」
即使傑基爾在被阿特森宣稱自己有先於別人知曉一切的習慣弄得沮喪不已的時候,他的心裏也充滿了疑惑,因為阿特森常常表現出具有一種沉著冷靜,無法解釋的超人的洞察力。雖然如此,傑基爾還從來沒有聽到阿特森如此厚顏無恥地說話。
「我不勝榮幸……」
傑基爾費了很大的勁才定下神來。他坐在沙發上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海德傾訴自己的雄才大略和長期遭受的折磨。在傑基爾傾訴自己的不滿,闡述自己改變生活的熱望的時候,海德又喝下了一些杜松子酒。傑基爾說到了他和那一群亂七八糟的門徒和雜種們住在牡蠣灣「人類潛能開發學院」時,阿特森對待他們是如何的粗暴野蠻。
「該死的愛情,」海德帶著哭腔說道。
過去他也曾聽到過一些指責他的聲音,但在經過複雜的鑒別過程之後,他確定這些聲音都來自於他的內心。他驅散它們,它們也就消失了。但是,這次他不能確定。
「我說的是——」海德壓低沙啞的嗓音抱怨道,「該死的愛情。」
海德一下子把鉗子扔在地上,雙手叉在瘦骨嶙峋的腰間,嗓音提高八度問道:「你是說我們不要像邦妮和克萊德那樣一起私奔,一起去搶銀行,從此一起過快活日子了?」
「別走!」海德叫道。他在傑基爾放下雙手的時候跳到他身邊。「不管怎麼說,今晚你得在這裏過夜。」他把緊繃繃的臉頰湊到傑基爾的胸前有點含混不清地小聲說道:「你趕不上最後一班火車了。」
和剛才不同,這回傑基爾笑了笑。「我想我聽到了什麼聲音,」他小聲說道。
在傑基爾的想象中,他雙手戴著手銬,手銬的鐵鏈從他的手腕處一直拖到了阿特森的卧室門把手上。假如他把雙手猛地一動,就可以把門拉開——但要小心別讓門在打開的時候撞到阿特森的貼身侍從普爾的腦袋。普爾今年十四歲,他在阿特森的門邊睡覺——並親眼看到在那屋裡半夜時分發生的淫穢的一幕。
傑基爾帶著他的第一種想法到洛克菲勒大學去找他姐姐。他想請她或她的同事利用業餘時間研製出一種可以改變人的身分的葯(做成片劑、膠囊、栓劑或者糖漿)。他心裏想的是這種葯可以讓他有時候變成他的年輕的朋友海德,他是想讓自己的身體變成海德的身體。有時他確實想變成海德那樣矮小的樣子,因為有時候他覺得那樣也許很有用或很刺|激,或者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衰弱。那樣做的好處是可以增強精力——海德所擁有的那種不同物種的精力。與此同時,帶著兄弟般的情誼,他也很樂意把自己的身體和智力借給海德,條件是交換時間的長度必須事先確定。如果不是真正的交換,那就是不公平的,雖然傑基爾並不想讓海德把自己毛茸茸、被尼古丁熏黃的手指伸向自己的愛妻。
從加拿大度假回來,傑基爾的皮膚晒黑了,身體也更強健了。他在紐約世貿中心北塔下面的一條空蕩蕩的街上閑逛著,他在等候海德,後者要給他帶來一條消息。海德通常都要遲到,但一般不會遲到這麼久。為了和海德會面,傑基爾午飯都沒有吃。海德堅持要在星期天和傑基爾會面,並且把會面的地點定在世貿中心,因為這裏比較僻靜,這表明他對這個風光別緻的會面地點還沒有喪失興趣。阿特森今天上午帶著一名隨從駕車進了城,他在三十年裡從來沒有錯過午飯,現在正在一家俄羅斯餐廳吃午飯。他吸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斗,眼光里顯出飢餓的神色,不耐煩地等待著他點的第二道羅宋湯。完全可以從阿特森略顯平坦的後腦處拉出一條線,繫到傑基爾脖子上的條紋領帶或他九*九*藏*書腳上的新鞋的鞋帶上。但傑基爾沒有考慮這個可能性,他的思緒完全被海德佔據了。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住在這裏,」傑基爾說道。
「我不需要幫助。」
在牡蠣灣新建的石頭砌成的浴室里,阿特森正在講淫穢故事,講完了一個還要講一個,這是他晚上睡覺前的習慣。他倍感尷尬的門徒們都在竭力讓他開心,這是他們的習慣。與此同時,傑基爾在林肯中心附近他的家中正溫柔地注視著他的妻子,他把自己濕漉漉的臉貼到她的金色長發上。「我愛你,」他氣喘吁吁地說道,「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嗎?」
傑基爾把他推到一邊,然後朝門道那裡的廁所走去。在他正要給馬桶沖水的時候,海德來敲門了。傑基爾拉了拉沖水的鏈子,但一點動靜也沒有。
傑基爾怎能否認那種訓練對自己有很大的幫助呢?如果沒有經過那種訓練,他就不可能成為今天這樣一位能幹的醫生,不可能如此鎮靜、沉穩、富有自制力和觀察力,不可能如此輕鬆地信任自己的同事、下屬和病人,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問題不在阿特森,在我自己,」傑基爾承認道。
此時,傑基爾已沉著冷靜地從裝貨箱上站起身,到一張佔了半個房間的紫色沙發上坐了下來。沙發很軟和,但上面卻有許多香煙燒的焦痕。與此同時,海德也從他坐的箱子上一下子跳了起來。海德生性好動,難以保持安靜,在一個地方最多只能坐幾分鐘。他又拿來一些橙汁,倒了一些杜松子酒:這次杜松子酒加得比橙汁還多。傑基爾觀察著海德的口味及其透露出的從凶暴到古怪的變化。他贊成海德多喝點橙汁,因為海德一直缺乏維生素C。傑基爾揮了揮手,謝絕了第二輪飲料。
「親愛的!」
「孩子?」
「自由!」海德用拳頭揉了揉眼睛說道,「夥計,你有沒有腦袋?」
到了戶外,傑基爾就不再那麼隨時都在想著阿特森了。另外的一些冒險活動變得更具吸引力。他在樹林里悠閑地漫步,嘴裏嚼著辛辣的樹葉。快到三點鐘的時候,他違背了自己對妻子許下的不去冒險爬山的言不由衷的諾言,幾乎爬到了一座陡峭的高山的頂峰。這對傑基爾來說算不了什麼,他在維也納的醫學院讀研究生的時候就是一名優秀的登山運動員。今天有點冒險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他還帶了一位沒有什麼登山經驗的人和他一起爬山:他妻子的表弟理查德·英菲爾德。英菲爾德是一個星期以前才來和他們一起住在這所小房子里的。
真是又可憐又可惡,英菲爾德心想。他轉過身去,請警衛打開牢房門。「把門關好,」傑基爾說道,「那裡有一股穿堂風。」他的同室囚犯——現在被趕到上鋪去了——把糊滿巧克力的嘴巴貼在枕頭上,不高興地嘟噥了幾句什麼。阿特森此時正在睡下午覺,他在自己骯髒的大床上翻了個身,大聲呼喚普爾給他送點新鮮咖啡來。是起床到學習室去的時候了,他要去給學生們講如何內省和恰當利用自私的問題。傑基爾看著牢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你在告訴我嗎?」
「我必須和你談談,」傑基爾說道。
傑基爾在阿特森的批評面前低下了頭,但他仍然固執地認為這批評是不公正的。這樣的姿勢弄得他的肩膀有點抽筋,於是他挺了挺身子,問道:「那秘密?」
「但是你討厭你母親,我記得幾年以前你對我說過。」
傑基爾惱怒地轉過身去。
這是英菲爾德來看他之後兩個星期以後的事了,傑基爾本來應該能夠去會客室見蘭楊的,但今天早晨他在一瘸一拐地從床邊到馬桶那裡去的時候被自己的拐杖絆了一跤,左腳踝的一塊骨頭完全摔折了。監獄里的醫生剛剛離去,他左腳上新裹的粉紅色的石膏還沒有干。
「唔,別指望我能幫助你!天哪,我自己也有許多問題。」他又在屋子裡轉起圈來。「再過一分鐘,你就會跟我談幸福,」他停下腳步,兩眼狠狠地盯著傑基爾說道,「或者愛情。」他說話時不停地眨巴著他的小眼睛。
「需要我給你帶什麼東西來嗎?」英菲爾德問道。
在一名護士來向傑基爾報告病人的最新情況(很好)並趁此機會和他調情的時候,戰爭還在繼續進行著——這是一種骨骼的疼痛,腸道的疼痛,心髒的疼痛。為了彌補每天對戰爭暴行進行的電視報道的不足,平民可以乘直升飛機到現場去做第一手的直接觀察。無數骨骼小巧,五官纖細的人們——面部平滑無毛的男人和黑髮垂肩的女人——這些扛著步槍和長矛,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輕的中年人每天都在被屠殺。他們又如何得到補充呢?
「但那種訓練對你很有好處,對不對?」海德一邊跑來跑去,一邊咕噥了一句。
傑基爾竭力在大風中站穩腳跟,以免被風推到塔根的牆壁上去。七月份本不應該有這麼大的風的,也許一場加勒比海的颶風快要到來了。傑基爾正打算放棄約會回家去,正在這時他瞥見了他的被保護人的弱小的身軀。海德穿著那件多年前從東村的一家服裝店偷來的黑色斗篷,邁著笨重的腳步向這邊走了過來。傑基爾向他招了招手,海德急急忙忙地走近了,更近了,然後快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似的。「等一等!」傑基爾喊道,同時伸手去抓那在風中不斷翻騰的黑斗篷。海德突然加快腳步跑了起來,但傑基爾在前面的街角處追上了他。
「對不起,夥計,」海德沙聲說道,「我還以為我剛跳下自己的院牆,還喘著氣就要聽你說你的心事呢。」
從阿特森的嘴裏滔滔不絕地流出的話語也是如此,他的嘴巴即使在說話的時候也從不閉上。他的講話通常包含三種內容:冗長乏味的污言穢語,關於美好生活的老生常談,還有真正微妙,幾乎不是人類所具有的智慧。但阿特森不會讓你扔掉前兩種而只保留第三種,你得全部保留。這就是讓你和諧發展,具有全面的人格和不片面的看法的秘密嗎?如果是,那麼傑基爾就永遠做不到:他無能為力。然而,很可能這不是那個秘密,阿特森從來沒有要求別人模仿他。恰恰相反,他對學生們的冷嘲熱諷表明他的這種做法完全不是要讓他們學的,不然的話,為什麼他可以很晚還不起床,躺在床上享受早飯,而在學院里的其他人,不管是學生還是教職員工,都得在早晨六點鐘就起床,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干各種各樣的雜活上:修剪樹木、照管菜園、擠牛奶、做飯、縫衣服、剪草坪、鋪路、修建新房子。對他們來說,阿特森的基本教學方法就是「訓練」,而他自己則享有在自由的海洋上漂浮的變化無常的權利。
「如果是那樣,我會不知道嗎?」
「今天天氣挺好,」傑基爾接著說道。
「那到我鄉下的住處去吧,」海德喘著氣嗓音嘶啞地大聲說道,「有個傢伙現在正等著我——」。
「噢,自由……」傑基爾津津有味地嚼著上午他妻子給他送來的香草軟糖說道。他向後舒服地靠在床上,把雙腳伸進多給了他的一個枕頭裡。他的兩隻腳都裹著石膏,一隻乾的,一隻濕的。他笑了笑說道:「別對我談什麼自由。」
「你認為我幹得了那個?」
天氣非常寒冷,是多年以來最冷的一個一月份。傑基爾以為還在十二月。不管是十二月還是一月,目前還看不到一點天氣轉暖的跡象。從技術上說,監獄是有供暖系統的。煤炭定期運來,這些煤炭也都被投進了供暖的火爐里。但暖氣不能到達傑基爾的牢房,也不能到達所有的被單獨關押的犯人的牢房。他最擔心的是鼻子和雙腳總是冷冰冰的。雖然每個犯人在剛到時都發了一雙拖鞋——傑基爾驚奇地注意到,這又舊又破而且尺碼大了一號的拖鞋居然是真皮的——但是囚犯們都不準穿襪子。曾經愛好健身的傑基爾現在身體非常虛弱,體重只有一百四十磅。如果阿特森在講台上過多地走來走去,傑基爾一定會暈倒的。
「夠了,」阿特森輕聲叫道。他站起身來,走到他們面前,把手放在傑基爾的背上。「你練得太猛,不要再跺腳了。」一種神秘的平和感一下子傳遍了傑基爾的全身。
她離開閣樓之後,傑基爾咬了一口鬆餅,翻身下了床。窗外幾株高大的梧桐樹聳立在褪色了的屋頂上方,落下的樹葉塞滿了排水溝。阿特森身穿羊絨晨衣出現在走廊里,大聲叫學生到外面去清掃落葉。此時傑基爾穿上了他的法蘭絨褲子和燈芯絨上衣,走下後面的樓梯,穿過廚房(海德太太正在那裡看有關戰爭的電視節目),來到了客廳里。海德正跪在屋子的一角修理自行車。想到海德騎自行車而不是駕駛他那殺人的哈雷機車讓人感到有點奇怪。
「嘿,這是什麼?是個提議嗎?別對我說你結婚這麼多年後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同性戀。噢,夥計,那就太過分了!」他撲通一聲坐到地板上,然後像狗一樣伸開四肢,仰面朝天躺了下來,笑得快要抽筋了。
傑基爾覺得破藤桌上的兩個略帶藍色的玻璃杯有點古怪。就傑基爾所知,自從海德的女朋友離他而去之後,他就一直獨自一人生活,但這兩個杯子似乎說明海德在等什麼人。等他?傑基爾既沒有給海德寫信,也沒有給他發電報(海德沒有電話)說自己今天要來拜訪,難道是有人告知了海德自己今天要來?
當然,海德可以被看作已經經過了阿特森的手,因此是個例外。雖然他身體孱弱又長期患感冒,但他總是能很快消除疲勞。他一直都很有膽量和魄力。傑基爾第一次見到他是因為工業貿易學校的一位精神病醫生介紹他到診所來治皮膚病,那時海德似乎已經是成年人了。他當時只是乾著偷車的勾當,同時在手下聚集了一群有利可圖的十三歲的男女娼妓。海德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他的父親是個看門人),家裡孩子很多,很小的時候他就得學會為自己想要的不管什麼東西而鬥爭。傑基爾出生在相當富裕的家庭(他父親現在還每天從達林到華爾街去上班),他只有一個姐姐,沒有兄弟。姐姐是一位傑出的生物化學家。阿特森自稱是一名棄兒,他很久以前就把自己的名字從加弗利爾·尤尼亞蒂斯改成了加布里埃爾·阿特森。如果有人說他可能有兄弟或者姐妹(除了他在遙遠的西藏的精神上的兄弟之外,他四十年前在那裡學習過藏醫),他就會憤慨地予以否認,但他卻喜歡抓住一切機會吹噓他在紐約州有一大群私生孩子。傑基爾猜想,那個在阿特森門外的行軍床上睡覺,充當他的貼身男僕,快要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學生普爾實際上也是那些雜種之一。
傑基爾轉過身來。
傑基爾解釋說他在自己的實驗室里研製這種葯已經作了許多前期工作,並說明了他為什麼不能繼續把研究做到底的原因。他姐姐掌握了最先進的基因破譯技術,一定能夠幫助他。他姐姐身穿白色的工作服,和傑基爾一樣堅實的後背靠著實驗室的金屬門框。她和善地拒絕了傑基爾的要求。國防部剛下達了新的研究任務,她的團隊太忙了。她看上去很漂亮,這讓傑基爾想起了他家裡的人都很漂亮。傑基爾很懊惱,在那裡又逗留了一會兒,想說句什麼小笑話來掩蓋自己的窘態。「蓋斯特教授,這是我的弟弟傑基爾。」她對從他們身邊擠過的一位助手小聲介紹道。那人提著一個插滿了試管的架子,試管里裝著紅色、深紫色和水綠色的液體。在和蓋斯特握手的時候,傑基爾想起了自己答應過順便去看看蘭楊,在回診所之前給他大致檢查一下身體,還要給他打一針。三十分鐘以後,傑基爾到了蘭楊在城裡的律師事務所。在彎下身子給這位老律師檢查身體時,傑基爾想象中在聽診器里聽到的似乎是阿特森的心跳聲。
傑基爾記得,在他們吃著這頓豐盛大餐的時候,阿特森叫他說說自己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傑基爾想了半天,卻想不出用什麼來開頭,因為他那時覺得自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他一輩子還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好過。他記得在他終於講到一些自己的悲傷和恐懼的時候,阿特森聚精會神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在傑基爾講完之後,阿特森才告訴他說他的那些問題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一點也用不著擔心。回溯到此為止。
「但他是一頭豬!我的上帝,我一想到你給我講的那可怕的故事,他要你——」
「當然,」阿特森的九*九*藏*書前學生叫道,「但只要我活著,我就再也不想見到他。」
「當然,」海德又踢了門一腳。「自從……自從那個婊子走了以後。」
「我的孩子,我要告訴你一件你無法知曉的事情。只有那些在這項訓練中發展更好,進展更快的人才知道這件事。」兩名在桌邊徘徊逗留的學生用渴求的眼光注視著阿特森,又用妒忌的眼光看著傑基爾。阿特森目不斜視,指示一名學生到學習室去等他,又叫另一名學生去修剪門前的草坪。直到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推到身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時他才又接著說道:「我收到了來自將來的信息。」
傑基爾記得那天自己坐在餐桌邊,阿特森從他放在床邊的熱水瓶里把咖啡倒進一個長柄鍋,然後把長柄鍋放在一個滾燙的盤子上。傑基爾記得,當時自己簡直不能把眼光從阿特森身上移開,他覺得阿特森十分疲憊,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疲憊的人。傑基爾記得自己無精打采地靠著桌子,呷了幾口咖啡,這時他突然感到有一股能量在自己身體里驟然上升,就像一股強烈的電流帶著藍色的電光從阿特森的身體里流出接著又流進了他的身體里。傑基爾不再感到疲憊,但他卻看到阿特森沉重的身體軟了下去,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就像身體里的血液被抽幹了似的。傑基爾驚奇地看著他。
「該死的愛情,」海德呻|吟道。他用左手背擦了擦鼻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傑基爾記得阿特森說道:「你現在好了。我得走了。」他的話音里飽含著急切的催促。傑基爾跳起來去扶阿特森,但阿特森向他擺了擺手,自己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屋去。
現在,傑基爾在抱著妻子的時候感到很疲憊。他在想象中可以扔出一條繩子,一頭拴在自己的胸口,一頭連到阿特森結實的右手上。他要拉動繩子,那是痛苦的信號,而阿特森不管在哪裡,不管是在牡蠣灣還是在城裡,都會感覺到繩子的拉力並且意識到是傑基爾遇到麻煩了。他會打開那強烈的藍色電光,電光會沿著繩子直接傳入傑基爾的胸腔里,他就會感到一股新的,純粹的能量在自己身體里驟然上升,他會感到美妙無比,他會覺得自己的問題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要這樣,就需要阿特森眼下不是太忙,不管是忙於神聖的還是世俗的事務。此外,他還得準確地了解傑基爾的信號的意義,弄清這信號究竟是他反叛的前學生中的哪一位發出的。阿特森將不得不起碼在短時間內使自己的力量受到危害,讓自己起碼在短時間內變得非常疲憊。
「可以想辦法的,你也知道。我可以告訴蘭楊。」
「怎麼會呢?」海德斜睨了他一眼道,「我一點都不餓。」
傑基爾躬下身體,想把那女人抱起來,但卻兩腿一彎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竭盡全力站了起來。就在不久以前,傑基爾還抱起過和她差不多重的病人,但今天卻出現這樣的情況,他納悶是不是自己的健康出了什麼問題。儘管如此,他也比阿特森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時幹得好些。阿特森看上去很強壯,但那主要是因為他長得胖。而且他身體左側的癰疽有時會很疼痛。如果阿特森現在要把某個聽話的學生舉過頭頂(阿特森喜歡炫耀),他很可能會栽倒。想到這裏傑基爾心中暗暗高興。傑基爾抱著那個女人慢慢地走到路上,想找一輛警車或計程車。
「我,我,我,」阿特森吼道:「你聽到自己說了嗎?」他把水槍瞄著傑基爾:「誰有權利說『我』?」他使勁把水槍向門口扔去,「不是你!你聽到了嗎?那種權利是要掙來的!」
「怎麼回事?」海德挑戰般地問道。
「他說什麼?」
「那個笨蛋?」海德手裡拿著酒瓶,身子在地板上旋轉了一圈,說道:「他太老了。」
「但我說的是實話。我過的日子……全都是規劃好的。什麼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是說,我知道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今年三十八歲,從我的健康狀況和家族情況來看,我可能會活到九十歲,但我幾乎現在就可以寫出我的訃告了。」
「我不明白,」海德嘀咕道。他一下子在屋子的角落裡趴了下來。
「品味不高——」海德嚷道,「那正是我的特點。」他握緊了乾癟的拳頭叫道:「想從中悟出點什麼來嗎?」
「你已經說過這個話了。」
「不,等等!」海德站起身,跳過工具箱和自行車鏈條叫道,「我在想咱們昨晚聊的事……」
他又換了一種比喻方法說道:「你們的行為和你們的言語都是像猿猴一樣模仿來的。」
「那又怎樣?」海德叫道,「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不妨礙我。」
「我知道。」
「妙極了!」海德哼著鼻子叫道,「嗯,你想扔掉你的公寓,把你老婆從她的朋友們那裡拖走,躲開阿特森,讓在你的診所里排隊等候施瓦策醫生的窮人們大失所望,扔下所有那些你還從來沒有干過的護士……」傑基爾點點頭。「為什麼?」
海德繼續砸門。「嗨!」他朝門踢了一腳,說道,「我去叫我媽來做點什麼吃的。」
「你不相信我的,」說話時海德的臉紅了。
傑基爾此時正在想著自己的心思,想著那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從阿特森的身體里發射出來的藍光,海德的話驚了他一下。
「瞧,」海德沙聲說道,他的小眼睛里閃著勝利的光:「你也什麼都知道。」
阿特森說過:「魔鬼被關得太久,出來就會咆哮。」傑基爾感到,從他透過破窗戶看到的陰沉的天空中雲塊之間的片片藍天和外面的各種聲音、氣味和此時的溫度那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向他襲來——某種他竭力要避開的東西。他不再試圖躲避,一個很小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停地叫著:「自由,自由,自由!」
「我晚飯前必須回去。」
「不,」傑基爾回答道。
「廢話,」傑基爾說道,「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海德。再說,你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嗯,他——」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他就在那裡轉圈。」
傑基爾點了點頭,但他沒有坐下來。
傑基爾一家在加拿大東部的拉布拉多半島租了一所小房子來度過整個六月。傑基爾是一名好醫生,他一年到頭在診所里每天工作的時間都很長,在這裏他也並沒有利用假期來放鬆他繃緊的神經。他在想著阿特森。屋子的木頭牆壁散發著香氣,但用手觸摸時你會感到很粗糙。床單散發出樟腦的氣味,屋外的冷杉樹過濾了北方清新的熱氣,四周聳立的高山縮短了白天的時間。白天的時間太短了,太陽在上午八點鐘時才在山頂上露臉,下午不到五點時就滑落到積雪的山峰下面去了。
「什麼?」
對此傑基爾不必回答,這似乎是一個廉價的惡作劇。我們不是都住在同一個地方嗎?傑基爾在思考著犯罪,他在想著阿特森。
與此同時,傑基爾已完成了下午在診所里的工作,正穿著運動褲和拖鞋在列剋星敦大道的一家私人健身房裡鍛煉身體。站在屋子另一邊的尼加拉瓜教練恭維他擊打沙袋的技術有了很大的進步。傑基爾每打一拳都感覺到身體里的血液流動得更加歡暢。他想到了海德。海德僅憑體力很少能夠打敗對手,只能依靠某種骯髒的武器。即使是這樣,他也得先用他綳得緊緊、醜陋不堪的臉,弓腰曲背、營養不良的身體和稀奇古怪、新魔鬼似的裝扮來嚇唬、削弱對手。他一直希望海德長胖一點,個子長大一點,高一點——如果不能隨著時間的逝去而讓這種變化發生的話,那就依靠海德在短暫的住校時間內所進行的鍛煉(阿特森稱之為「活動」)。傑基爾在向沙袋狠狠地打去最後一記勾拳時總結似的想到,單純的精神鍛煉是不夠的,這種想法在他並不是第一次。阿特森在學習室里一刻不停地講了一個小時,他寬大的臉漲得通紅,現在微微地低下頭,揉了揉堅硬的頭皮,然後放聲大笑起來。現在輪到他總結似的想到自己有點粗心大意了,從今以後最好多想想傑基爾。
「考慮到我的問題,」傑基爾鬱悶地說道,「這句妙語的品味實在不高。」
「我不能透露消息來源,」海德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後接著說道,「但我能告訴你時間。就是這個月,十月十六號的夜裡。」
「給阿特森的。」
傑基爾愉快地吸著氣,只要他的左胳膊牢牢地嵌在岩石表面的縫隙中,他的身軀就是自由的。他沉重的雙腳讓人放心,他的登山靴的靴底牢牢地站穩在,不,簡直就是牢牢地焊接在他站立的狹窄的岩壁上。他等待著英菲爾德把另一條腿抬上那塊大岩石然後爬到他的身邊。他把拴在腰間的繩子的另一頭挽成了一個圓圈向上面使勁一扔,繩圈套在了上面的雪檐上。他檢查了一下繩子的鬆緊度。繩圈套得很牢。他抬頭向天空望去,太陽還很高。他感到口乾舌燥,很想抽煙,但心裏又很鄙視這種願望。他使勁把更多清新的空氣吸進了自己修長健壯的身體里。他沒有想阿特森。如果能把英菲爾德替換成同樣笨拙的阿特森,同樣用拴在腰間的繩索和他連接在一起,他也許會想到阿特森。如果那樣,傑基爾就可以在想象中砍斷繩索,讓阿特森自己去完成最後的一段最艱苦的攀登之路。但他不會想象阿特森滿臉驚恐,手一下子沒有抓住,像殺豬一樣尖叫著,雙手在空中亂抓,從一塊塊的岩石上滾落到下面的峽灣里的情景。那樣的想象未免太過分了。
靜默了一會。傑基爾看著自己漂亮的瘦骨嶙峋的雙手,問道:「阿特森對此怎麼說呢?」
海德在門口轉過身(那門上既沒有門鈴也沒有門環),他一把抓住傑基爾的華達呢大衣,掛到他狗窩一般亂糟糟的屋子角落裡他的一件黑色斗篷旁邊的鉤子上。海德砰地一聲關上門時,傑基爾期待著聽到門鎖和鏈子的叮噹聲。
「但你可以違反規定,」傑基爾道。
又是另外一天,同樣是在這間輝煌的大廳里,一名阿特森的信徒——一位住在華盛頓的記者——向阿特森要求推遲他到這裏來住的時間,他要等到寫完他的書後才能來。「忘記你的書吧,」阿特森皺著眉頭說道,「你如果現在不來,以後可就太晚了。明年春天你就會像不可能吻到自己的胳膊肘一樣地不可能再來了。」
他講英語時帶有一種莊嚴而且富有音樂性的語調(英語不是他的母語,就像阿特森不是他的真名一樣)。「你們的生命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在你們的掌控之中,」他大聲說道,「你們其實沒有什麼意願。」
傑基爾在思考。在另外的某個地方,加布里埃爾·阿特森正在查看傑基爾的卷宗。那是一個有點臟污的厚厚的棕黃色的文件夾,封口處印有這位醫生的姓名,是用紫色的油墨很整潔地印上去的。傑基爾躺在傾斜的海灘上,他的舌頭在嘴巴里轉來轉去,要把鑽進嘴裏的一粒沙子找到后吐出來。這是五月的一個星期六,海灘上的人不多。他幼小的孩子在水邊蹣跚而行,他的妻子到車上換下濕泳衣去了。傑基爾仰卧在滾燙的沙灘上,驕陽下他的肚子顯得平平的,他在思考戰爭;阿特森蜷坐在一把老式的椅子上(不會轉的椅子),他在想著傑基爾。在這兩個人之間可以畫出一條線,一條像尼龍繩一樣實在的線條將他們連接起來。阿特森今天系著一條讓城裡格外虔誠的信徒們感到誠惶誠恐的花哨的牛仔腰帶,腰帶上系著線的一頭,而線的另一頭則一直拴到了遠在東漢普頓的傑基爾的右腳踝上。阿特森戴著一副淺色的雙光眼鏡,假如傑基爾突然使勁拉線的那一頭,阿特森就可能會一下子被從椅子上拉下來。如果他真的摔下來了,他的眼鏡就會被打碎。
傑基爾坐在大廳里那十二英尺高的壁爐的一側——牡蠣灣的主要建築是一座法國南部風格的城堡,城堡是一位長島的百萬富翁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建造的。阿特森的一位慷慨大方的崇拜者每年為這整片房產付租金,那是一位得克薩斯的石油巨頭的遺孀,現居住在百慕大。阿特森穿著餐服,坐在傑基爾對面的一把很大的椅子上玩著水槍,他碩大的屁股把那鋪著墊子的椅子塞得滿滿的。在房間另一端的玻璃窗上有十幅描繪聖杯故事的裝飾派藝術畫,一名學生正在九*九*藏*書窗下的陰影里忙著記筆記。傑基爾是來抱怨說有人監視他的,他敢肯定他的電話被人竊聽了,他的信件也被人拆開過。
「你這麼大老遠地跑來不是為了跟我聊我的破房子吧?」
「我知道暴字是怎麼寫的。」傑基爾呻|吟道。他感到心臟一陣緊縮。「什麼暴力?」
「假如,」海德又來了精神,「假如我告訴你已經有人在計劃要毀掉學院了呢。」
緩慢有節奏的跺腳還在繼續著。傑基爾(他在學院上周末進修班)在進行阿特森發明的啞劇表演「魔術師的掙扎」。劇情要求十位參演者分別扮演五個壞魔術師和五個好魔術師,每個人都一言不發地做自己的動作。這些動作都比較舒緩輕鬆,和傑基爾在健身房進行的又要打沙袋又要舉杠鈴的鍛煉剛好相反。阿特森是不贊成健身房的那種鍛煉方式的。此時阿特森坐在房間遠端的一把摺疊椅上,他戴著一副可以減少強光刺|激的有色雙光眼鏡。他又應該被歸入哪種魔術師呢?
傑基爾等候的這位隨時可能出現的年輕人現在不再經常進城來。如果他今天來了,那完全是他給可敬的潛在的知己的一份殊榮。此外,如果他來了,他今天的模樣也會和通常的情況大不相同。過去海德身上有許多城市的惡習,背著個子大,行動笨的名聲。但這隻不過是十九世紀的中產階級關於住在郊區的貧窮移民的形象在他們的惡夢中的胡思亂想,這種胡思亂想在我們這個世紀又被好萊塢的魔怪巨獸影片擴散開來了。曾經讓傑基爾感到困惑不已的真實情況是:海德個子不大,健康狀況也不好,年紀比傑基爾小一些。「自然地,」阿特森曾解釋說,「你性格中的善良多於邪惡。」傑基爾對阿特森對他們倆的不同之處的寓言式的看法並不服氣,他覺得這種說法是拔高了自己,而貶低了海德。傑基爾沒有那麼好,難道海德有那麼糟?傑基爾疑心造成海德個子小體力弱的原因很簡單:他小時候患過嚴重的風濕熱,但學校的醫生誤診了疾病,他的父母也沒有重視。與其說海德的身軀巨大,不如說是發育不良。雖然在他二十歲剛出頭的時候,由傑基爾出錢給他的牙齒做過全面的矯正術,但他的兩顆犬齒仍然突出,雖然不像野獸的獠牙那麼嚇人。時至今日,他的牙齦還經常出血。海德身上的體毛的數量和分佈也被誇大了。誠然,海德多毛而傑基爾作為一個高加索白種男人,體毛要相對稀少一些。傑基爾滿頭棕色的頭髮理得很整潔,他的頭上看不到一絲白髮,額頭和鬢角上的髮際也沒有後退,而海德多油的齊肩黑髮已經開始掉落。阿特森已經禿頂,完全禿了。傑基爾沒有戴帽子,因為風會把戴在頭上的帽子颳走。
傑基爾很願意設想海德會在那街角轉悠一下午。還想看他轉悠得更久。但是女招待拿著賬單過來了,要他付了賬走人。傑基爾很生氣,他向女招待指出,餐館里幾乎沒有什麼人。但她卻不為所動。「一份飲料相當於十五分鐘,」她背誦道。「這是老闆制定的規定,我不能制定規定。」
海德以極快的速度將傑基爾推到一個裝貨箱上坐下,在兩個略帶藍色的高腳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橙汁,又兌了一些杜松子酒(是從一個裝松節油的瓶子里倒出來的),然後興高采烈地在另外一個裝貨箱上坐了下來。
「但你最後還是走了,」她的朋友說道。
「你好像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傑基爾試探地說道——萬一海德掌握了阿特森的超人的洞察力呢。
傑基爾和妻子在床上,但他心不在焉,各種思緒在腦子裡激烈地翻騰著。不消說,這意味著他人在心不在,他抱緊妻子的節奏也漸漸放慢了。他妻子起初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便自己做出調整來適應,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她感激地緊緊抱著他,但傑基爾似乎不懂得,動作變得更緩慢了。他的妻子失去信心了,她嘆了口氣,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又拉了拉他的耳垂,問道:「你人在哪裡呀,親愛的?」
「也許你是對的,你昨晚說的那件事。」海德的聲音里有一種奇怪的,讓人反感的討好的味道,「關於搬回城裡去住的事。」
傑基爾又說了說自己的想法,雖然他現在已經放棄了勸說海德的希望。「你站在我的立場上來想想,」他說道。
他又說道:「設法弄懂你們自己的感受。」接著他又解釋道:「觀察自己,對,但要把自己當成一部機器來觀察。除了自己的行為以外你們什麼都沒有。」
「但是,」傑基爾說道,「如果你的生活讓你感到無聊,你為什麼不搬回城裡去呢?」
「不,」傑基爾打斷他道,「我想和老婆一起走。」
「你聽我說。我想明白了,你不需要我,你自己干吧。」
傑基爾沒有回答。他的腦子裡翻騰著自己在想象中犯過的所有的罪行和自己從未想象過的真實的罪行。要是自己有那種力量——不是體力而是道義之力——來掐住阿特森青筋暴綻的脖子就好了。
「你母親呢?」
「別笑了,艾德!」傑基爾被笑得很不好意思,他在沙發上向前欠起身子喊道。「你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只是因為……因為我意識到了我沒有足夠的……足夠的想象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傑基爾繼續說道:「如果你不願意回城裡去,可不可以考慮換個地方住?我們可以……」說到這裏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道:「我們可以一起到某個地方去,我的意思是說,我和你一起去。」這句話讓海德立刻停止了轉圈,起碼是暫時停止。他驚訝地問道:「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夥計,你真的是頭腦發昏了!」傑基爾突然感到自己結實的髮根下的頭皮一陣刺痛。
傑基爾身上醫生的職業敏感在海德的古怪行為面前起碼還沒有變得麻木。他注意到海德的體格現在看上去很瘦弱。他皺巴巴的襯衣掉了兩顆紐扣,可以瞥見他雞胸突出的體型。他的體重減輕了很多,咳嗽起來和卡米爾不相上下。
「我說了。」傑基爾說。
傑基爾雙手交替抓住岩壁,用堅定的意志控制住身體,敏捷地攀登著,英菲爾德跟在他的後面。傑基爾回頭望時,看到英菲爾德正在和一塊大岩石進行著決鬥,想要慢慢地爬過來。傑基爾立刻停下了,以便讓拴著兩人的繩子保持一定的鬆弛度。傑基爾能確定妻子的表弟並沒有遇到什麼嚴重的問題,因此他也沒有給他指出一個很容易就能爬過障礙的方法,以免讓他覺得難為情。他很快地轉過頭去。
「讓她嘮叨去吧,」海德興高采烈地叫道,「我跟你走!」
「對,」傑基爾說道,「火車時刻怎麼樣?」
阿特森突然感到左胸有點疼痛,他趕緊爬上了床。床上的人期待地翻了個身,同時掀起了蓋在身上的被子。與此同時,傑基爾打開床頭燈看了看手錶。
傑基爾停了停,內心裡進行著鬥爭:是堅持自己的原則呢還是再要一份難以喝下口的冰咖啡?可以想象,有那條一頭拴在傑基爾可能背在背上的降落傘上(用以防備萬一傑基爾愚蠢到了抵抗不住誘惑而從世貿中心頂上跳下去),另一頭拉到阿特森的左手腕上的繩索,再假如阿特森此刻在他在牡蠣灣的家裡(但事實上他正在曼哈頓城區中心咂著嘴巴大吃大喝),就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使海德停下來立刻死掉,因為假如繩子拴得合適,阿特森又在他通常所在的地方,就是這家餐館的西北偏北的地方,傑基爾就可以在海德下一次衝到這邊來時把他絆倒。但這樣做需要阿特森的配合,而傑基爾不知道阿特森和他的關係如何。
傑基爾放慢了腳步。他瞥見在兩叢灌木之間有一雙穿高跟鞋的人腳。繼續跑?不,停下來。他順著來時的路線走回來,他的嘴抿得緊緊地,脈搏劇烈地跳動著。一個身穿紅色緊身裙子和粉色綢緞襯衣的黑女人臉朝下躺在灌木叢的後面痛苦地呻|吟著,在她的身邊有一個打開的錢包。傑基爾彎下身跪在她的旁邊,把她翻轉過來。她看上去四十五歲左右,很胖。她的臉和左臂上都有傷口在流血,左臂上的傷口還很深。傑基爾站起身回到路上,他向四周張望,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幫手。那女人呻|吟著。暮色漸漸加深,天快黑了。他一個人也沒有看見。
「別喝了,我不願去想象你的肝臟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了。」
「你對我的信心怎麼啦?」這是阿特森在說話,那是他在傑基爾在牡蠣灣的仿中世紀餐廳的長橢圓形桌邊坐下后說的第一句話。阿特森在招待一位叫凱魯先生的人。凱魯先生是阿特森的搖擺不定的崇拜者和潛在的學生,是一家重要出版社的普通版圖書的編輯。他正在策劃阿特森已經停印很久,長達千頁的皇皇巨著《該隱、亞伯奇案》的平裝本的重印發行。傑基爾和三位教職工以及少數幾名住校的學生也被召去一起吃午飯。阿特森坐在他通常坐的椅子上,飯快吃完的時候,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計算起他的書將要掙得的巨額版稅並哀嘆起他的債務來。傑基爾坐在一張直背椅子上,這種椅子是阿特森專為他的學生設計的。
可以這樣理解,他想變成的其實是數年前的一條惡棍:犯下驚人罪行的海德,失去膽量或改弦易轍之前的海德,被阿特森馴服之前的海德,搬到州北部鄉下的貧民窟去之前的海德,當然也是墜入情網之前的海德。那時海德愛上了一名紅頭髮的原歌舞|女郎,女郎不久前剛改換了一件體面的工作,在莫霍克航空公司當空姐,但兩年以後,她又厭倦了海德的溺愛,離他而去另找了一個大內克的沃爾沃汽車經銷商。傑基爾認為,海德的精神最終被擊垮是因為他出人意料地墜入愛河——那刀槍不入、淫|盪好色、精疲力竭、殘酷無情的海德居然墜入了愛河——而不是通常宣稱的阿特森調|教的結果。傑基爾很想重新看到過去的海德,看到海德磨著牙,轟著油門,駕著車在切爾西的碼頭邊黑暗的街道上橫衝直撞。他小腦袋上戴著一頂安第斯山區的印第安女人的圓頂帽,古怪的黑色斗篷被風吹得在身後飄蕩著,一名身穿皮夾克,帶三把彈簧刀的小嘍啰在他後面抱著他的腰。他無所不為:撞倒老太太,運送毒品,向反戰組織的窗戶裏面扔燃燒彈。
「如果我能看到將來——」阿特森瞥了正低頭忙著記筆記的學生一眼,向傑基爾眨了眨眼睛,說道:「你可能認為我也能看到目前。」
當身在牡蠣灣的阿特森在床上翻來翻去,看著普爾刷地毯的時候,身在普拉茨堡的海德又在他的自行車前蹲了下來。與此同時,也身在普拉茨堡的傑基爾正在穿上大衣。海德再次抬起了頭。「等等!」他叫道,「我改主意了。」
傑基爾尋求自己行動的能量,他在內心裡已經開始草擬一份準備明天就向蘭楊口述的新遺囑。海德的援助似乎是虛無飄渺的了,傑基爾意識到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到處都是惡魔的世界上。好魔術師和壞魔術師的鬥爭如果不是一種幻覺,也只不過是一場讓人分散注意力的遊戲而已。他必須跟隨他們的首領,那位使他迷惑並引誘了他的超越了好壞的魔術大師。讓阿特森把他所有的能量都傳過來,不管通過什麼管道。這次他再也不會還給他了。
傑基爾此時的感受是妒嫉還是恐怖呢?他問道:「你要告訴……告訴阿特森嗎?」
「想走了,嗯?」
「噢!」海德用手掌在自己老鼠般的額頭上拍了一下,「簡直是一堆中產階級的廢話!你想變成我?」他和以前一樣笨拙地站起身來。「你想過我這種無聊的日子?夥計,你簡直瘋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道:「從你們的身體開始,那是你們自己擁有的惟一的工具。」
與此同時,傑基爾在他在紐約布朗克斯區南部的診所的急診室里檢查一名哭哭啼啼的孩子的病情,這時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肘一陣劇痛。
第二天早晨,海德的母親把一份鬆餅和一杯速溶咖啡送到了傑基爾床邊。與此同時,阿特森也在享用睡眼惺忪的普爾給他送去的早餐。傑基爾本想問問海德的情況——他醒了嗎?他酒醉好些了嗎?——但他還是決定算了,於是他翻了個身臉朝下趴在床上,假裝又睡著了。最好別問老太太,她很可能會嘮叨個沒完。傑基爾想起了軍事史上的一條規則,珍珠港事件給這條規則作了最好的註解:由於周圍有很多噪音,即另外的信息,你很難聽到真實的信號。
「你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