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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

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

當一些朋友,那些每天都來的,在走廊里攔住醫生詢問時,斯蒂芬問了最懂行的問題,他不僅一直跟蹤《時代》周刊上每期刊登數次的報道,(克里格承認說他實在受不了了,已經不再讀這些報道了,)他還一直跟蹤這裏和英、法兩國出版的醫學雜誌上的文章,他還和一位巴黎的主治醫師有交往,關於這位醫生對這種病的研究還有不少的宣傳呢;可是他的醫生並沒有說什麼,不過說肺炎並不威脅生命,體溫正在退燒,他當然還很虛弱,可是抗菌素對他很有效,還說他必須在醫院里住滿日子,包括最少靜脈注射二十一天,然後她才能給他用新葯,她對把他列到實驗觀察的名單上挺樂觀的;當維克多說,如果他吃飯太困難的話,(當大家勸他吃點兒醫院的飯時,他對誰都會說,飯的味道不對,他的嘴裏有一種奇怪的金屬味兒)朋友們給他帶去那麼多的巧克力並不好;醫生笑了笑說,對於這類病人來說,士氣也是重要的因素,如果巧克力能讓他感覺好些,她倒認為沒什麼壞處;斯蒂芬後來對唐尼說,這卻令他感到不安,因為他們寧肯相信當今高科技醫藥的承諾和禁忌;但是眼前這位說話簡短卻令人信服的銀髮專家,報紙經常提到的此病專家,卻像一個守舊的農村全科醫生,告訴家裡人加了蜂蜜的茶和雞湯對病人的作用和青霉素一樣好;這就像麥克斯說的,意思可能是他們正在治療的過程當中,他們說不準還能做什麼,或者像扎維爾突然插話說的那樣,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希爾達一邊給撲克牌加賭注一邊說,事實上,真正的事實是,他們那些個醫生,根本就沒抱希望。
當他感覺好點兒了,體重也回升了幾磅,回到住院前的水平——儘管電冰箱里開始塞滿有機穀物胚芽麵包以及柚子和脫脂牛奶(斯蒂芬悲嘆說,他又為他的膽固醇指數發愁了),並且對昆廷說,現在他自己就能應付了,而且確實這麼做了,這時他便開始詢問所有去看他的人他的氣色怎麼樣,而人人都說他看上去非常好,比起前幾個星期大有起色,這可和從前人們告訴他的話並不一致;可是那時候已經很難說清楚他的氣色如何了,當他們不和他在一起時,他們都力圖誠實地回答這個問題,既為了誠實本身(唐尼想),也為了作最壞的準備,畢竟他的氣色這樣已經很久了,至少似乎很久了,就好像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似的,他從前是什麼樣子來的,可是這隻不過就幾個月而已,那些詞兒,「蒼白」呀、「病容」呀,還有「虛弱」什麼的不都是適當的說法嗎?一個星期四,艾蘭在大樓門口遇見劉易斯,兩個人一起乘電梯上樓時,艾蘭問他到底怎麼樣?劉易斯尖刻地說,你也見到他怎麼樣了,他很好,他非常健康,艾蘭當然明白劉易斯並不認為他非常健康,只是說沒有惡化,這當然是實情,只是這麼說話不是太無情了么。我倒覺得沒什麼,昆廷說,但是我理解你的意思,我記得有一次和弗蘭克聊天,就是那個每星期在危機中心志願工作五個小時的人(艾蘭說我認識),弗蘭克正說起一個人,是一年前被確診的,如此這般,那人一直在電話上向弗蘭克抱怨說有的醫生漠不關心,接著就開始辱罵醫生,弗蘭克對他說沒有理由如此不安,其中的暗示是,他,弗蘭克,就不會表現得這麼不講理;而我幾乎無法控制住我的不滿,說道,可是弗蘭克,弗蘭克,他要死了呀,他有充分的理由感到不安,可是,昆廷說,弗蘭克卻說,噢,我不願意這麼去想這件事。
(申慧輝 譯)
可別,劉易斯說,我可受不了這個,等一等,我無法相信,你敢肯定嗎,我是說他們肯定已經做了所有的檢查嗎。現在的情況是,電話鈴響的時候我都害怕接電話,因為我覺得會有人告訴我又有什麼人病了;不過劉易斯當真是直到昨天才真正知道的嗎,羅伯特氣惱地說,我簡直沒法兒相信,人人都在談論這事兒,可就是沒有人告訴劉易斯,真是不可思議;也許劉易斯早就知道了,可是由於某種原因,他假裝不知道,因為,珍回憶說,劉易斯在幾個月以前不就對克里格說過嗎,而且不單單是對克里格,說他看上去氣色不好,體重下降,還為他而感到不安,還希望他去看醫生,所以這消息不可能讓他感到十分意外。不過,貝西說,現如今人人都在為別人感到不安,這似乎成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再說,他們過去畢竟相當親密,劉易斯現在不是還有他的公寓鑰匙嗎,你知道有人分手以後還讓另一方拿著鑰匙的情形吧,只有很小一部分的原因是你希望那人某天深夜酒醉或興奮時,可能會信步而至,主要原因則是有幾把鑰匙分散在城裡各處是明智之舉,假如你獨自一人住在一個從前的商用大廈的頂樓,儘管房子樣子體面,卻從來不會請看門人甚至公寓管理員,如果某天深夜你發現丟了鑰匙或者是把自己反鎖在了外面,你就能找人要鑰匙。坦婭詢問道,還有誰有鑰匙呢,我在想明天有人在到醫院前可以順路去一趟,帶來點兒寶貝,因為那天愛拉說,他在抱怨醫院的房間是多麼地讓人鬱悶,就好像被鎖在一間汽車旅館的房間里,結果所有的人都開始講他們知道的關於汽車旅館房間的趣事,在厄秀拉講有關斯克內克塔迪市那家豪華芭基旅館的故事時,維克多回憶說,他的病床四周爆發出一陣陣的大笑,而他卻默默地看著他們,眼睛因發燒而閃閃發亮,自始至終,狼吞虎咽地吃那些該死的巧克力。不過,劉易斯的鑰匙使珍有機會去了他那個漂亮的單身漢巢穴,打算帶個藝術品去安慰他,使醫院的病房輕鬆愉快些。可是,珍說,他床頭牆上的那幅拜占庭的聖像已經不在了,這件事一直是個謎,直到奧森回憶起他曾詳細講述過這件事,而且當時看上去並沒有顯得不安(這種說法遭到克里格的反駁),他說聖像是他最近剛剛擺脫掉的那個男孩子偷走的,還偷走了四個日本漆盒兒,好像這類東西也能像電視機和立體音響一樣,隨便在大街上就賣掉似的。可他一向都非常慷慨大方,凱蒂輕聲地說,儘管他喜歡精美的東西,可他並不依戀它們,不貪戀東西,奧森說道,如弗蘭克所說,這在收藏家來說可不尋常,這時凱蒂突然顫抖起來,淚水湧出她的雙眼,奧森不安地問是不是他說錯了什麼話,凱蒂便指出,他們開始用回顧的方式談論他了,總結他一向如何,以及什麼使他們喜歡他啦,就好像他已經完蛋了,徹底地成為了過去的一部分。
而據唐尼說,當他進了醫院,他九-九-藏-書的精神似乎就輕鬆了。厄秀拉說,他彷彿比前幾個月快樂了;據愛拉說,那個壞消息幾乎像是一個解脫;據昆廷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意外打擊;可是你不能指望他對所有的朋友都說同樣的話呀,因為他同愛拉的關係與他同昆廷的關係是非常不同的(據說昆廷對他們的友誼十分自豪),也許他認為昆廷看見他掉眼淚並不會沮喪;可愛拉堅持說,這不可能是他對別人就表現得非常不同的原因,可能是在他看見愛拉的時候,他不再感覺那麼受到震撼了,正在聚集力量為生命而戰吧;可是當昆廷拿著鮮花來訪時,他被無助的情感所控制,昆廷對凱蒂說,鮮花的確讓他的情緒壞起來,因為醫院病房裡被鮮花塞得滿滿的,你簡直連一枝花也塞不進去了;凱蒂笑著說,你肯定在誇大其詞,人人都喜歡鮮花的。是呀,昆廷尖刻地說,在這種時候誰又不誇大其詞呢。你不覺得這本身就是誇大其詞嗎。凱蒂溫柔地說,我當然也這麼認為,我不過是開開玩笑,我的意思是我其實並沒想開玩笑。昆廷眼裡含著眼淚說,我知道;凱蒂擁抱了昆廷,說,好啦,我今晚去時就不帶花兒了,他需要什麼,據麥克斯說,昆廷說,他最喜歡巧克力。凱蒂問,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我是說像巧克力而又不是巧克力的東西。昆廷一邊擦著鼻子一邊說,甘草。也除了那個。昆廷笑著說,你現在是不是在誇大其詞。凱蒂說沒錯兒,如果我想給他帶去一大堆的東西,除了巧克力和甘草,還有什麼。還有軟糖豆兒,昆廷說。
斯蒂芬(和麥克斯談話時)說,治療的副作用並不重要,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對此如此不安,每一種強化治療都有一些危險的副作用,這是無法避免的,希爾達插話說,你是說否則治療就不會有效;總而言之,斯蒂芬固執地繼續說,存在副作用並不意味著對他一定會產生副作用,或者產生所有的副作用,每一種,或者其中的幾種。這不過是一系列的不好的可能性而已,因為醫生要保護他們自己,所以他們要做出最壞的打算,坦婭插話說,可他並沒有發生這些情況啊,其他很多人也沒有啊,最壞的打算,人們無法想象的災難,那太殘酷了,愛拉嘲諷地說,什麼不是副作用,就連我們也都是副作用,可我們不是壞的副作用,弗蘭克說,他喜歡有朋友在他身邊,而且我們也是在互相幫助;因為他的病就像膠水把我們都粘在了一起,扎維爾沉思地說,不論過去有什麼嫉妒和抱怨使我們互相之間變得彼此戒備或暴躁偏執,當這種事情發生了(天塌了,天塌了!)你就明白什麼事是真正重要的了。我同意,嫩小雞兒,據說他曾經這樣說過。昆廷對麥克斯分析說,你不認為我們這些和他這麼密切的人每天都抽出時間去醫院,也是試圖在用一種堅決的不可更改的方式去界定我們自己嗎,認定我們是健康者,是將來也不會生病的人,彷彿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似的,可事實上用不了多久,我們當中的某一個就會落到和他一樣的境地,很可能當他春天那會兒和別人成群結隊去看望薩克時,也就是這麼想的(你從來沒有見過薩克,是不是?),不過,薩剋死后,他的妻子克萊麗絲曾說,他並不經常去,他還說過他討厭醫院,覺得他幫不了薩克什麼,而且薩克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有多麼不自在。噢,愛琳說,他屬於那類人。膽小鬼一個。就像我。
據說他說過,他回家以後就害怕睡覺,每天晚上一睡著就有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在跌入一個黑洞,睡覺就彷彿是向死亡讓步,我每天晚上都開著燈睡覺;可是在這裏,在醫院里,我就不那麼害怕。一天早上,他對昆廷說過,恐懼傳遍我的身體,把我撕開;還對愛拉說,它壓擠我,把我擠向我自己。恐懼使每樣東西都帶上它的色彩、它的快|感。他對昆廷說,我有種感覺,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一種亢奮。不幸事件也會令人驚訝地陶醉興奮。有時候我覺得特別好,特別有勁兒,彷彿我能從軀殼裡跳出來。我這是瘋了,還是怎麼了?是不是因為大家對我的精心關懷與照料,就像一個孩子希望得到關愛的夢想成了真?還是因為藥物?他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這聽來很傻氣,但有的時候我覺得這種體驗真是太棒了;不過嘴裏仍然有那種壞味道,腦袋和頸部感覺有壓力,還有紅紅的出血的牙齦,還有呼吸時疼痛不已、兩耳通紅,以及象牙色的蒼白面孔,和白巧克力一個色兒。那些在電話上一聽到他再次住院的消息就哭出來的人有凱蒂和斯蒂芬(給他們打電話的是昆廷),還有艾蘭、維克多、愛琳和劉易斯(是凱蒂給他們打的電話),還有扎維爾和厄秀拉(是斯蒂芬給他們打的電話)。沒哭的人有希爾達,她說她剛剛得到一個消息,她的老姑姑,七十五歲了,因為五年前做心臟雙搭橋手術時曾經輸過血,手術成功了,但卻傳染上了這種病,現在快要死了;沒哭的還有弗蘭克和唐尼以及貝西,可這並不意味著,據坦婭說,他們既不悲傷也不震驚,昆廷認為他們可能不會馬上就去醫院,但是會送禮物到他的病房,他這次住的是單間,裏面放滿了鮮花,綠色植物,還有書籍和錄音帶。前幾周他在家時出現的那些幾乎壓抑不住的刻薄言詞漸漸讓位給了按部就班的醫院探視,儘管仍然有人對昆廷負責管理探訪記錄冊表示不滿(不過記錄冊這個主意就是昆廷想出來的呀,劉易斯指出);為了保證探視的人會源源不斷,最好一次不超過兩人(這是所有醫院的通常規定,不過在這裏,起碼在他這層樓里,並沒有實行,也許是出於慈善,也許是管理不嚴,這個誰也不知道),所以得事先給昆廷打電話安排上你的時間段,不能再隨便說來就來了。還有,不能再阻止他的母親坐飛機過來,並且就住在醫院附近的旅館里;不過昆廷說,他似乎並不像原先預料的那麼介意她每天的探訪;艾蘭說,其實是我們介意,你覺得她會待很久嗎。唐尼指出,去醫院里看他大家更易互相寬容,不像他在家裡時人人都留意不要單獨和他待在一塊兒;凱蒂說,到這裏來,都是兩個兩個的,不必懷疑我們的角色是什麼,我們應該怎樣表現,團結一體,說笑逗樂,分散他的注意力,一無所求,輕輕鬆鬆,輕輕鬆鬆是很重要的,就像詩人說的,在所有的恐懼當中還有快樂,(劉易斯說,他的眼睛,閃閃發亮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無神,失去了光澤,威斯利對扎維爾說,可貝西說他的臉,不單單是他的眼睛,顯得深情而熱忱;無論表情如何,凱蒂說,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注意他的眼睛;斯蒂芬說,我害怕我的眼睛會流露出什麼,我看他的時候過於專註了;或者是一種假裝出來的隨便,維克多說。還有,和在家裡不一樣,不論什麼時候去看他,他總是每天早上就颳了鬍子,鬈髮也總是梳理過了;可他抱怨說他上次住院時的護士被調走了,他不喜歡這種變化,他希望一切都和過去一樣。病房裡現在擺放了一些他的私人財物(用這個詞來指稱人們的東西有點兒怪,艾蘭說),坦婭還帶來了她九歲兒子畫的畫和一封信,她的兒子有誦讀障礙,她給他買了一台電腦,他現在能寫字了;唐尼帶來了香檳酒和幾個氦氣球,氣球就拴在他的床腳上;給我講講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他說,他剛剛睡醒午覺,看到唐尼和凱蒂在他床邊衝著他咧嘴微笑;唐尼說,他渴望地說,給我講個故事吧,可唐尼卻想不出講什麼;你就是故事,凱蒂說。扎維爾帶來一個18世紀的瓜地馬拉木雕,是聖塞巴斯蒂安像,他張著嘴巴,雙眼朝上;坦婭問那是什麼,是向昔日的愛神的致敬嗎,扎維爾說,在我的故鄉人們把塞巴斯蒂安尊為瘟疫的防治者。用弓箭來象徵瘟疫嗎?是用弓箭來象徵啊。人們所記得的就是一個青年的美好身軀被綁在大樹上,身體被箭刺穿(坦婭插話說,他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扎維爾繼續說,人們總是忘記故事並沒有結束,當信仰基督教的婦女來埋葬這位殉道烈士時,發現他並沒有死,於是照看他恢復了健康。據斯蒂芬講,他說我以前不知道聖塞巴斯蒂安沒有死。凱蒂在電話上對斯蒂芬說,死亡令人著迷,這是無法否認的,不是嗎。這讓我感到羞愧。希爾達說我們正在學習死亡,愛琳說我可沒準備好學習死亡;還有劉易斯,他直接從另一家醫院過來,麥克斯就住在那兒的特護病房裡,他從十樓的電梯里走出來時正巧遇上了坦婭,兩個人就沿著亮堂堂的走廊一起走,經過一間又一間敞開門的病房,兩個人都避開不看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他們的鼻子上都插滿了管子,電視機發出的藍色光束照在他們的臉上,坦婭對劉易斯說,有件事我真不忍心去想,就是人死的時候電視機還在播放節目。九_九_藏_書
結果沒多久,三個星期之後,他就被納入那種新葯的治療草案當中,為了這件事,花了很多時間去和醫生進行幕後的私下商討,據唐尼說,他對生病談的也少了,凱蒂覺得這似乎是個好現象,說明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犧牲品,不再覺得他有病,只是帶病生活而已(這是個適用的老調兒,是不是?),珍說,是更友善的安排,一種共處,暗示了這不過是暫時現象,是可以被終止結束的;可是怎麼結束呢,希爾達說,珍,當你說友善時,我聽到的是醫院。斯蒂芬堅持說,這是令人鼓舞的,從一開始,起碼從他終於聽勸說給醫生打電話那時起,他主動說出了病的名字,經常地並且輕鬆地讀出那個詞,彷彿它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詞,就像男孩兒、畫廊,或者香煙、錢和交易一樣,波羅插話說,就像沒什麼了不起,斯蒂芬接著說,因為說出那個病名是健康的跡象,說明一個人能夠接受自己的現實,人不可能長生不死,永不生病,不能逃脫生老病死,總之自己不是例外,也說明他願意,真的願意為自己的生命去戰鬥。坦婭補充說,我們也必須說出那個病名,經常說,我們不能在誠實這方面落在他的後面,或者讓他感到他已經為了誠實而努力過了,這件事他已經做完了,可以干別的什麼了。威斯利回應說,我們的精神準備更充分了能更好地幫助他。從某種角度說,他是幸運的,伊芳說,她在紐約的一家商店處理好了一個問題,今晚就飛回倫敦,當然,挺幸運,威斯利說。伊芳繼續說,沒有任何人躲避他,沒有人害怕和他擁抱,或者和他輕輕地在嘴唇上接吻,在倫敦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害怕,和通常一樣比你們落後好幾年,我認識的人,那些甚至一點危險都沒有的人,都嚇壞了,可你們全都這麼冷靜,這麼理性,真讓我感動;昆廷問,你認為我們冷靜嗎。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據說他曾說,我真是嚇壞了,我覺得自己無法讀書(你們知道他有多麼愛讀書,克里格說;是呀,波羅說,對他來說書就是電視),也無法思考,不過我也並不歇斯底里。我覺得歇斯底里,劉易斯對伊芳說。可是你們都能夠為他做些什麼,這有多棒啊,伊芳說,我真想多待幾天.我禁不住想到你們因為他而形成的這種友誼的烏托邦是多麼的美好(凱蒂說,這是可悲的烏托邦),伊芳總結說,如此,那種病就不再是外在的威脅了。對呀,坦婭說,你不覺得我們和他,和那種病在一起更自在了嗎,因為想象中的疾病比現實中生病的他可怕得多,而且我們都愛他,以我們各自的方式。珍說,我知道對我來說,他的生病使這種病不再神秘,我也不像他生病以前時那麼害怕,那麼心驚膽戰了。那時候只是聽說過一些不太熟的人生病了,而且他們一生病,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昆廷說,可你知道,你是不會受到這種疾病的影響的,對此艾蘭替她回答說,問題不在這兒,而且這很可能也不對,我的婦科醫生說人人都有危險,有性生活的人都有危險,因為性行為就是一條鏈,把我們大家,包括不認識的人,都一一聯繫到了一起,而現在,偉大的生命的鏈條已經變成了死亡之鏈。昆廷堅持說,這對你來說並不一樣,這對你和對我,或者對劉易斯或弗蘭克,或波羅,或麥克斯,是不一樣的。我越來越恐懼,而且我完全有理由感到恐懼。希爾達說,我想的不是我是否有危險。我知道自己過去很怕熟人生這種病,害怕我會看到和感覺到的東西,所以第一天到醫院之後,我感到如釋重負。他看來和我們沒什麼不同,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麼害怕了。他確實和我們沒有什麼不同,昆廷說。
麥克斯對九-九-藏-書艾蘭說,一開始他只是體重下降,只覺得有點兒病了;克里格說,而且他並沒有去看醫生,因為他還想或多或少地保持同樣的工作節奏;可是坦婭指出,他的確戒了煙,這暗示他害怕了,也暗示他比他意識到的更希望健康,或者說,希望更健康一些;奧森說,也許說不定他只是想恢復幾磅體重而已;坦婭還說,他對她說過,他期望去爬牆(人們不是都這樣說嗎?),然後驚喜地發現他一點兒也不留戀香煙,而且為多少年來肺部第一次不再感到疼痛而洋洋得意。可是斯蒂芬想知道他的醫生好不好,既然他從赫爾辛基開會回來就不再有壓力了,那麼不去做體檢簡直就是發瘋,即使他感覺挺好的。他對弗蘭克說他要去體檢,即使他確實感到恐懼,就像他對珍承認的那樣,可現如今誰又不感到恐懼呢?雖然這有些古怪,可他對昆廷發誓說,他直到最近才開始感到不安,只是最近這六個月以來,他在嘴裏感覺到那種金屬味道后才恐慌,因為生重病過去只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兒。他對波羅分析說,這是正常的錯覺,如果一個人三十八歲了卻從來沒有生過重病的話;珍肯定地說,他不是一個得了患病多疑症的人。當然了,不擔心是很難的,人人都擔心;可是慌也沒用。就像麥克斯對昆廷說的那樣,除了等待和期望,再沒有別的什麼可做的;等待,並且開始小心謹慎地期望著。即使有人確實病了,也不應該放棄希望他們已經有了新療法,保證會抑制住疾病不可抗拒的進程,研究在進展。好像每個人每星期都會和所有其他的人聯繫幾次,了解情況;斯蒂芬對凱蒂說,我從來不會一次講好幾個小時的電話,可是當我接了兩三個告訴我最新情況的電話,同時也搞得我疲憊不堪之後,我並沒有關掉電話機讓自己喘口氣兒,反而會撥打另一個朋友或者熟人的電話號碼,把消息傳下去。艾蘭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體力對這事兒想這麼多,而且我也懷疑我自己的動機。我現在正在習慣並感到興奮的事情里有某種可怕的成分,這一定就是倫敦人在德軍襲擊時的感覺。愛琳說,就我所知,我沒有危險,可是誰也說不準的。弗蘭克說,這種事絕對是前所未有的。但斯蒂芬堅持說,你們不認為他應當去看醫生嗎。奧森說,聽著,你不能強迫別人照顧自己,你認為最糟糕的事情,在他可能只是累著了而已,人們現在仍然會得普通的病,還有重病,憑什麼你就以為是那種病呢。斯蒂芬說,我不過是想搞清楚他是否明白有數種可能的選擇,因為多數人並不明白,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不願意去看醫生或者做檢查,他們認為人對這種病是無能為力的。(據克里格說,)他對坦婭說過,難道對此人們還能做什麼嗎,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去看醫生,如果我真的病了,我會很快發現的,據說他這樣說過。
據波羅說,他不願意孤單一人,結果第一周去了好多人;那個牙買加護士說,那個樓層的其他病人會很樂意得到那些多餘的鮮花,而且大家不怕去看他了,凱蒂對愛琳說,這不是像過去似的嗎,希爾達注意到,醫院現在甚至也不再隔離他們了,他的病房門上也沒有任何字眼警告來訪者有傳染的可能,像幾年前那樣;事實上他是在一間雙人病房裡;他還告訴奧森,那個在布簾另一側的老人(斯蒂芬說,那人顯然快不行了)根本就沒得那種病,凱蒂接著說,所以你真應該去看看他,他見到你會高興的,他喜歡有人去看他;你不去是因為你害怕,對吧。愛琳說當然不是,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我會感到難堪,而他肯定會注意到的,這會讓他感覺更壞。所以我不會給他帶去任何好處,不是嗎;凱蒂一邊拍著愛琳的手一邊說,可他什麼也不會注意到的,不是那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他不會審視別人或者懷疑人們的動機的,他看到朋友只會高興的。愛琳說,可是我從來也不曾真的是他的朋友啊,你們是朋友,他一向喜歡你,你還告訴過我,他和你還談論過諾拉。我知道他喜歡我,我甚至還挺吸引他,可是他尊重你,不過威斯利說,愛琳不肯常去探視的實際原因是,她從來也沒有獨自一人和他呆過,總是已經有人到了,或者這些人走了,別的人又來了;她愛他已經有好些年了,唐尼說,我能理解;如果有個女性朋友跟他經常上床,一個他真正愛過的,愛琳肯定會感到怨恨;維克多在那些年頭裡和他相知,他說天哪,他曾對諾拉那麼著迷,他們是多麼傷心的一對兒,兩個乖戾的天使,那就不可能是她了。
據說每當有人問他他怎麼樣時,他總是回答說我感覺很好,而這幾乎永遠是人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或者說,我感覺好多了,你好嗎?不過他也說些別的。他還講過我在一個人玩蛙跳遊戲,據維克多說。還有:據說他曾經對凱蒂說過,一定會有辦法從這種情勢中得到一些積極的東西。波羅說,他真是美國味十足呀。貝西說,就是,知道那句古老的美國諺語吧,如果你得到一隻檸檬,就做檸檬汁好了。珍說,他對她說過,有件事他肯定無法接受,那就是變得面目全非,不過斯蒂芬馬上指出,這種病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經常出現這種情況了,病的外觀正在變異,還有,在和艾蘭談話時,冒出過這麼一些詞兒,比如腦血屏,珍說,我從來也沒想到過還會有什麼屏。艾蘭說,但是他絕對不可以知道麥克斯的事兒,那會真的讓他十分沮喪,請不要告訴他,昆廷陰沉地說,他應當知道,如果不告訴他,他會大發雷霆的。不過還有時間告訴的,等他們把麥克斯的呼吸器取下以後吧,艾蘭說道;弗蘭克說這難道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嗎,麥克斯本來很好,一點兒也沒覺得有病,可是突然一天醒來就高燒到華氏105度,無法呼吸了,不過通常都是這樣,斯蒂芬說,沒有絲毫的警告,這種病有好多種發病方式。過了一個星期,他問昆廷麥克斯去哪兒了,昆廷說到巴哈馬散心去了,他也沒再追問,後來經常來訪的人數一點點減少了,原因之一是,儘管在第一次住院和出院回家期間舊日的芥蒂被暫時擱置了,可是以後又重新冒了頭,儘管凱蒂曾經竭盡全力從中調和,劉易斯和弗蘭克之間一直存在的隱約敵意還是爆發了;另一個原因是他本人的某些行為也鬆懈了把朋友團結在他周圍的愛的紐帶,例如,彷彿朋友們做的一切都是應當應份的,彷彿這麼多人為他擠出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每隔幾天就來看望他一次,互相之間還不停地打電話談論他,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不過,據波羅說,這並不是因為他不像過去那麼感激大家,而是因為他對https://read•99csw•com探訪本身習以為常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已經變成尋尋常常的事情了,就像一場無止無休的晚會,先是在醫院,后是在他家,即使他還不太能下床行走,羅伯特說,很顯然我是在第二組的名單上;凱蒂說,這麼講太荒謬了,根本就沒有名單;可維克多說,當然有,只不過不是他,而是昆廷在列名單。他想看到我們大伙兒,我們在幫助他,我們必須以他喜歡的方式行事,他昨天去衛生間時摔倒了,絕對不能告訴他麥克斯的事(可是據唐尼說,他已經知道了),情況越來越糟糕了。
當時他還在家中恢復健康,每周還要治療一次,但仍然不能做太多工作,並且為此而抱怨,不過按照昆廷的說法,多數時間他都在活動,每個星期都去辦公室幾次,這時傳來了有關兩個雖然認識但相當疏遠的人的壞消息,一個在休斯敦,另一個在巴黎,消息被昆廷截住了,理由是這隻能使他抑鬱沮喪,可斯蒂芬爭辯說對他說謊是錯誤的,讓他活在真實中是極為重要的;他能夠坦然面對,甚至樂意拿疾病開開玩笑,這本是他首要的勝利之一,但艾蘭說,給他這種世界末日的感覺並無益處,生病的人太多了,生病彷彿正在成為所有人的命運,這會讓人覺得,嗯,死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很可能會使他為生命而戰的意志有所損耗。希爾達說,她個人既不認識休斯敦那個人,也不認識巴黎那個人,可她聽說過巴黎那位,那是一位鋼琴家,擅長二十世紀的捷克和波蘭音樂,我有他的錄音,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人,當凱蒂生氣地用眼睛瞪她時,她辯解地說,我知道每一個生命都同樣的神聖,但是這不過是一種想法,另一種想法而已,我的意思是,這些有價值的如今卻無法正常地活到八十歲的人,他們將無人能夠取代,這對於文化來說是多麼大的損失。威斯利說,不過這種情形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也不可能,他們肯定會找到某種方法(斯蒂芬喃喃道,他們,他們),克里格說,你們想過沒有,假如有人沒有死,我是說即使他們能使他們活下去(凱蒂喃喃道,他們,他們),他們仍然會是病毒攜帶者,而這意味著,如果你有良心,就永遠不能再做|愛,不能充分地做|愛,像你從前習慣的那樣——放縱地,艾拉說——做|愛。那也比死強,弗蘭克說。據昆廷說,他談到未來的時候,當他允許自己懷有希望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提假如他不死、假如他非常幸運成為第一代這種疾病的倖存者的前景,凱蒂也肯定說,他從來也沒提過,已經發生的事情都成為了過去,那不過是他從前曾經有過的生活;但是據艾拉說,他的確想過這個問題,想過結束虛張聲勢的勇敢姿態,結束胡鬧的生活,結束對生命的信賴,結束把擁有生命看成是理所當然以及像日本武士那樣把生命當做一種自以為可以輕率而隨意地扔棄的東西的方式;凱蒂還嘆息地回憶起,兩年前,她曾經和他們倆擠坐在先知者大樓樓上的條凳上,那是一個用鐵灰色工業用毯包面的軟座凳子,過一會兒他們還要去舞場狂跳一陣,所以先吸上幾口大麻:她堅持要和他談一談,說話態度十分猶豫,因為,嗯,去告誡一位放蕩王子應當悠著點兒,讓人覺得挺傻,而且她並不感興趣充當大姐的角色,對此希爾達認為,他激發很多女人萌生充當大姐之心,她說,親愛的,你是不是加了小心,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而他回答,凱蒂接著說,不,我不小心,聽著,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對我來說性太重要了,一向如此(據維克多說,自從諾拉離開他之後他就開始說這類話了),而且,如果我得了病,嗯,得了就得了吧。可現在他不會再那樣說話了吧,他會嗎,克里格說;貝西說,他現在肯定感到特別蠢,就像有的人一直吸煙,還說我沒法兒戒煙,可是等糟糕的X光結果一出來,即使是最痴迷的尼古丁癮君子也會立馬戒煙。然而性和香煙不一樣,不是嗎,弗蘭克說,劉易斯生氣地說,難道記住他過去不夠小心有什麼好處嗎,事情的可怕在於你只要有一次不走運就全完了,而且假如他三年前就停止了性行為卻仍然得了病,他不是會感覺更糟嗎,因為這種病最可怕的一個特點是你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傳染上的,也可能是十年以前,因為這種病肯定已經存在了很多很多年,早在人們認識它、也就是給它命名之前。誰知道有多久(麥克斯說,我常常想這個問題),而且誰知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斯蒂芬插話說)會有多少人要得病。
艾蘭說,他現在有一種奇怪的、令人沮喪的冷漠,這讓我不安,即使這樣一來和他在一起時倒比較容易了。有時候他好拌嘴。據說他曾經說過,我受不了他們每天早上來我這兒抽血,他們拿這麼多的血去幹什麼;可是珍想不明白而今他的憤怒哪兒去了。因為和他在一起時多數時間他都很可愛,總是會問你好嗎,你感覺怎樣。愛琳說,他現在非常可愛,坦婭說,他非常可親。(波羅呻|吟道,可親,可親。)剛開始,他病得很重,可是他正在恢復,根據斯蒂芬得到的最可靠消息,這次根本不用擔心他會不康復,醫生也說如果再有十天一切正常,他就可以出院了,他的媽媽接受了勸告飛回密西西比州了,昆廷也把他的頂樓寓所收拾就緒,就等他回家了。他還一直在記日記,不給任何人看,不過有一次坦婭在一個冬天的上午第一個去看他,發現他在打瞌睡,悄悄地看了一眼,據克里格說,她嚇了一大跳,倒不是被日記的內容嚇著了,而是他的筆跡在一點點發生變化:近期寫的字變得像蜘蛛,很難辨認,有幾行字寫得跑了行,或者斜到上面去了。厄秀拉對昆廷說,我在想,故事和繪畫以及照片的區別就在於,你可以在故事里用文字寫:他仍然活著。但是在繪畫或照片里你無法表現「仍然」。你只能表現他「活著」。他仍然活著,斯蒂芬說。
當他從醫院被送回家之後,昆廷主動搬過去住,為他做飯,接電話,還要把他的情況及時告知他在密西西比的母親,哎,主要是阻止她飛到紐約來把她的痛苦發泄到兒子身上,還要用她那些令人壓抑的照顧方式擾亂家裡的正常生活,他不堅持非要出去吃飯或看電影時,每天可以在書房裡工作一兩個鐘頭,出門會使他很累。凱蒂認為他看上去蠻樂觀的,他的胃口也不錯,據奧森說,他還說他贊同斯蒂芬的意見,認為他現在主要的事情是保持良好的狀態,他是一名鬥士,對吧,假如不是,他就不再是他了,斯蒂芬還用反語發問(麥克斯這樣告訴唐尼),他是否已經準備好打一場大仗,而他說那當然,斯蒂芬又補充說情況可能會九-九-藏-書糟得多,你可能兩年前就傳染上了這種病,而現在有這麼多的科學家在對付它,有美國的團隊和法國的團隊,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地爭取在幾年之內獲得那個諾貝爾獎,所以你要做的就是保持身體健康,一年,兩年,然後就有好的治療了,真正的治療,斯蒂芬說,他說是的,我趕上好時候了。貝西,那個迷上了長壽保健飲食法並且斷斷續續折騰了十年的那個貝西,她那天帶來一個日本專家,想讓他見一面,謝天謝地,據唐尼說,他還有足夠的理性拒絕了,可他同意見了維克多的視覺治療專家,希爾達說,所謂視覺化的要義是要看見作為實體的病灶,有輪廓,有邊緣,在此處或者在彼處,是有局限的,寄居在你的身體里,就是說,你還可以把病給請出去,而當這種病如此遍及全身時,還能用視覺觀看出什麼名堂呢;或者說可能將遍及全身,麥克斯說。但是,克里格說,主要問題是要保證他不要採用長壽保健飲食法,那對豐|滿的貝西可能無害,可對他就只能是摧毀性的,他一向消瘦,這麼些年他一直吸煙,還有其他那些壓抑食慾的化學成分,他全都來者不拒;如斯蒂芬指出,現在根本就不是時候去操心並糾正他的習慣,消除那些我們都在無憂無慮或者並不是無憂無慮地大肆享受的成癮品和污染物,無憂無慮是因為我們健康,健康得不能再健康;愛拉說,迄今為止而已。厄秀拉沉思地說,如果看到他吃肉和土豆,我會高興。克里格補充說,還有空心粉和蚌醬汁。還有濃濃的富含膽固醇的煎蛋卷夾義大利熏乾酪,伊芳建議說,她是利用周末從倫敦飛來看他的。弗蘭克說,巧克力蛋糕。厄秀拉說,巧克力蛋糕可能不行,他已經吃了太多的巧克力了。
羅伯特說,他也許開始嫌訪客太多了,這使艾蘭不得不說,羅伯特實際是一個星期只來兩次的那種人,很可能是在為他不能常來找理由,據厄秀拉說,毫無疑問他的情緒低落了,雖然並不是醫生那兒有什麼消息令人沮喪,而且他現在似乎白天寧願一個人呆上幾個小時;他還對唐尼說,他還這輩子頭一次開始寫日記了,因為他想把他對事態的這一驚人變化的心理反應過程記錄下來,做一些類似醫生們做的事情,那些醫生每天早上都來查房,站在床前討論他的身體,他還說也許他在日記中寫的東西並不那麼重要,他譏諷地對昆廷說,不過寫寫因這事竟然發生在他身上,竟也發生在他身上,而生的恐懼與驚愕,說到底,幾乎和通常的老生常談沒什麼太多的不同,還有對過去生活、對他那些可以原諒的淺薄的常有的充滿悔恨的評價,最後加上要更好地活下去的決心,更深入,更密切了解維繫工作和朋友們,對人們對他的看法不過分在意或感情用事,其中還夾雜著些他對自己的勸告,即在這種情形下,他的生存意志比什麼都更重要,如果他真想活下去,並且相信生命,愛惜自己(歇了吧,塔那托斯老魔頭!),他就會活下去的,他會成為一個例外;昆廷打電話給凱蒂時思忖道,也許關鍵不在這兒,關鍵是他每天記日記就能夠積累下來一些東西,有一天他可以重讀它們,從而狡獪地保留了他對未來的權利,在將來的時間里那日記可以成為一個物品,一件遺物,他也不一定真的去讀它,因為他那時候會想把這磨難留在過去,但是日記本會在他那張巨大的馬喬艾風格寫字檯的抽屜裏面,而且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的的確確對昆廷說過,他已經看到他自己坐在頂樓的家中,十月的太陽穿過那一扇扇明亮的窗戶,而不是這扇帶條紋的窗戶,瀉入房間,而那本日記,那本傷感的日記,穩穩噹噹地躺在抽屜里。
據劉易斯說,他更愛談論那些常去看他的人,貝西說,這很正常,我覺得他甚至還一直在就此做記錄。那些每天去醫院的和打電話的,那些所謂圈內的,他們得的分較高,他們中間還有進一步的競爭,這讓貝西的神經有點兒受不了,她對珍表示過在危重病人的床邊總是有這類庸俗的互相排擠,好像我們人人心裏都充滿了對他忠誠的美德(珍說,為你自己說話吧),以至於我們幾乎每天都要擠出時間來,儘管像扎維爾指出的那樣有些人在退出,起碼我們從中得到的不也和他一樣多嗎。是嗎,珍說。為了在探視時能夠從他那裡得到一個特別愉快的反應,我們彼此競爭,每個人都竭力討得他的歡心,想成為最被需要的,真正的最親密最貼心的,貝西接著說,因為他沒有妻子和兒女或者正式的同居情人這類無法競爭的特殊關係,所以這種競爭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就是他所擁有的家庭,儘管我們並沒有想要這樣,也沒有正式頭銜或級別(昆廷粗聲粗氣地說,我們,我們)。有一點很清楚,雖然我們當中有幾個人,如劉易斯、昆廷,還有坦婭和波羅等等是他過去的情人,可我們大家都或多或少比一般朋友更親密,很難弄清在我們當中他更喜歡誰,維克多說(現在成了賓格的「我們」了,昆廷憤憤地說),有時候我覺得他更盼望能見到愛琳,而不是你或我,可她只來過三次,兩次在醫院,一次在他回家之後;據坦婭說,愛琳不來起初讓他十分失望,後來他就生氣了,可扎維爾說他並沒有真的傷心,只是聽天由命起來,將愛琳的缺席看做是他應得的報應,讓人感動。劉易斯說,有人在他身邊他就高興;他還說沒人陪伴時,他就特別孤僻,就會睡覺(據昆廷說),然而一有人來他就會振作起精神來,所以不讓他感覺孤單非常重要。不過,維克多說,有一個人他一直沒聽到消息,比起我們當中的多數人,他很可能更樂意得到這個人的信兒;凱蒂說,可她並沒有消失呀,即使在她剛剛同他分手之後也沒有,他現在仍然確切地知道她現在住在哪裡,他告訴我他去年聖誕節前夜還給她打過電話,而她說你打電話來真好,聖誕快樂,據奧森說,這讓他心碎了,而且據艾蘭說他又憤恨又不屑(威斯利說,你們指望她怎樣,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可凱蒂想知道,他是不是會在某個無眠的夜晚三更半夜時給諾拉打電話,兩地的時差是多少呀,而昆廷則說不,我不這麼看,我認為他並不想讓她知道。